阿孝把防撞桿藏在助手席和駕駛席間,「什麼人?你是誰?」他試探地問。

  「呼哈,有人嘛!幹嘛不開車燈啊小伙子,這樣子停在路中間很危險耶!怎麼啦,是拋錨了?還是沒油了?喂,你開一下車窗啦,聽到我說話沒?」

  我往車燈的方向一看,才發現停下來的是輛發財車,上面似乎載著一點貨物,車齡看起來很古,而且經常往返山裡的樣子,車輪上都是厚厚的泥巴。但怎麼看都不像警察。

  阿孝仍然不敢大意,他握防撞桿的手略鬆了一鬆,猶豫了一下,才搖下半片車窗。

  「要幹什麼?」阿孝冷冷地問。他開了車裡的燈,我才看清車窗外站的人,是個約莫五十出頭的大叔,看起來挺工人的模樣,肩膀上還掛著一條毛巾,

  「你們是沒油了喔?幹嘛不開燈停在路邊?」大叔問。

  我生怕他認出阿孝的臉,畢竟今天看了幾次電視,媒體都放出阿孝的照片了,阿孝的臉從國中到現在都沒什麼變,如果有人看了新聞,因而指認出來也是可能的事。

  「就沒油了又怎樣?關你屁事?」

  阿孝似乎也想到同樣的事情,擺出凶狠的態度,想嚇退那個大叔。但那個大叔只愣了一下,竟然笑了起來。

  「偶知道啦,這附近的加油站太少,很多人要到山上去的,都在這裡沒油了。偶遇過好幾次了,都是像你們這樣的年輕小伙子。」

  他好像絲毫沒注意到阿孝陰狠的眼神:「我剛好載貨完要回家啦,你們要上山去的話,偶載你們一程好啦!這車就留在這裡,明天早上再下來拖他也不遲。」

  阿孝沒講話,我知道他的心意,深怕他對這個熱心的大叔發脾氣,就搶在前面說:

  「不……不用了。謝謝你,我們……我們不想離開我們的車。」我一面說,一面遮擋著阿孝,避免貨車大叔看清阿孝的臉。

  大叔愣了一下,他又摸了摸頭:「這樣啊,要不然這樣吧?其實我家就在前面啦,我開了一家小的民營加油站。我的貨車可以拖一台小車,幫你們把車拖過去,你們兩個年輕人仔我車上擠一擠,到加油站再放你們下來,你們加了油好上山,怎麼樣?」

  阿孝一時沉默沒有答話。大叔似乎誤會了我們的反應,又大聲笑起來:

  「不會收你們的錢啦,偶不是什麼騙子,不會敲詐你們啦!免錢免錢。」

  「阿孝……」我扯住阿孝的袖子。

  阿孝似乎知道我的意思,把我推回椅上,半晌才點了點頭。

  「好,你載我們去。」他頓了一下,又補充:「謝謝。」

  大叔把貨車上的掛勾放下來,勾出車子的前板,把車子拖吊起來。他對老爸的破車不住搖頭,還勸說了我們一陣子,說是這麼老的車不該再上路了。

  我們擠上貨車助手席,一路上大叔一直跟我們聊天,大多數都是介紹這個鎮,還有路邊這個小湖的歷史等等,還問了我們的關係、到這裡要做什麼之類的。我看他似乎沒有認出阿孝的跡象,稍稍鬆了口氣,但仍是不敢鬆懈,只胡亂答說我們是開車兜風。

  從頭到尾阿孝都抿緊著唇,用帽子壓低擋著前額,一句話也沒開口。我看他的臉,他似乎在盤算什麼,眼神若有所思。

  越過小湖之後,果然看見一盞小小的店燈,原來根本不是什麼加油站,而是一間貨櫃屋改造的雜貨店。我知道在一些山裡,有些雜貨店會私下兼賣汽油。

  但雜貨店鐵門深鎖,大叔要我們等一下,自己下了車,去拉旁邊雜貨店的鐵門。

  阿孝和我留在車上,這時阿孝卻忽然抓住我的手,把我拉過去貼在他身邊。我正發愣,指尖忽然滑過一個冰涼的東西,我低頭一看,竟然是一把蝴蝶小刀。

  「拿著。」

  他低聲說。我大驚之色,本能地想推回去。但阿孝很堅決,他瞪著我的眼睛,把刀柄硬是塞到我手裡:

  「阿孝,你到底……」

  「媽的,我叫你拿著就拿著,待會說不定會用到。」

  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他便自己開了貨車車門,跳了下去。

  這時大叔走回來招呼我們,我看見鐵捲門升上了一個人的高度,裡頭走出一個睡眼惺忪的女孩子,看起來只有我們一半年紀,她一看見那位大叔,就揉揉眼睛叫了聲「爸爸」,和大叔擁抱了一下,然後抬起頭來看著我們。

  「嗨,小橘子,拍謝吵醒妳,這裡有兩個哥哥有急事想上山,沒了汽油,所以爸爸帶他們回來加加油,妳也來幫忙一下怎麼樣?」

  我看著這對父女敘話。女孩子似乎少見外人,看見我們朝雜貨店走來,就一直扯著大叔的衣襬往後縮,大叔就大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一臉慈父的樣子。

  就我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為什麼偏偏讓我們遇上這樣的人?

  大叔看我冷得發抖,還從雜貨店裡拿了張毯子,說是多出來的,要我帶在路上。

  「上山冷,這一帶入夜都是這樣。你這孩子看起來底氣不足,帶著別感冒。」他說。

  大叔提了一桶汽油出來,阿孝幫著把拖吊的車卸下來,研究怎麼轉開油箱蓋。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一旁,看著父親幫我們加油。

  我裹起大叔給我的毛毯,身體總算溫暖了點,連日的疲勞襲上來,頓時就有些昏昏欲睡。我看著大叔微顯稀疏的後腦杓,忽然有種即視感,彷彿我化作了那個女孩子,而埋頭在油箱裡的不是雜貨店老闆,而是我老爸。

  我很怕想起自己的家人,打從陪著阿孝輟學那刻開始,我就避免想起我還有個家。

  比起阿孝,我的家可以說是平凡至極。

  我老爸老媽都健在,不是什麼單親家庭,老爸他在汽車出口商上班,算得上是正經工作。.老媽是個盡職的家庭主婦,工作之餘還兼職超商服務員,能幹得很。我還有一個姊姊、一個只大我一歲的哥哥,姊姊五專畢業後就嫁了人,哥哥現在爸爸的公司上班。

  我的家庭沒有絲毫缺陷。平心而論,老爸老媽也都是盡職的雙親,雖然傳統了點,我小時候全家也還去過幾次家族旅行。

  也正因為如此,我會「變壞」似乎更來得毫無理由。至今我的老媽一直相信,我會變成這樣,全是一時鬼迷心竅,加上年輕不懂事,才會被阿孝拐去做那些低三下四的事。她從來不相信我是真的愛上了阿孝。

  我的兄姊和老媽一鼻孔出氣。他們總相信有一天我會回心轉意,會從「壞孩子」的身邊回來,回到他們溫暖的家。

  真正令我感到愧疚的對象,卻是我老爸。

  我從小就不怎麼起眼,還在學校的那段日子,我是阿孝的附屬品,沒有人會注意到我,我也樂於這樣的定位。在家裡的時候,儘管我是么子,大概是我總是靜靜的、從不表達什麼意見,家人也就自然忽視了我的存在。

  但老爸總是試著引起我的注意。我一個人窩在房裡時,他會主動找我搭話,問我學校過得好不好、考試有沒有問題等等,知道我和阿孝交好,他甚至會問阿孝的近況。

  假日的時候,他會帶我去河堤的空地上打棒球。 說是棒球,其實也只是互相接對方的傳球而已。玩球時他會和我哈拉,問我學校裡哪個妹最正、最近的籃賽哪隊又贏了之類,總之都是些「男人的話題」。

  現在回想起來,老爸似乎一直試圖為我做些什麼。他想扮演一位好父親,也努力去做了。

  可惜的是,他從來不真正了解過我。

  他不知道我壓根兒不想聊什麼「男人的話題」。他不知道我痛恨運動,也不可能加入球隊,那個只會讓我在放球的倉庫裡被輪姦的地方。

  他不知道,我不喜歡正妹,可以的話我甚至想自己變成正妹,讓像阿孝那樣的男人更輕易的愛上我。

  這不是他的錯,他會是個好父親的。如果他有一個好兒子的話。

  碰,一聲巨響驚醒了我。

  我從虛幻的場景中醒覺,就聽到一聲長長的尖叫聲,是那個女孩子。我回過神來,才發現眼前一片血紅色,雜貨店老闆撫著額頭,就倒在一片血漬裡。

  站在他身前的是阿孝,他手上握著那根用來拉鐵捲門的鐵條。

  「阿孝?」我驚慌失措,阿孝神情陰狠,我瞥了一眼油箱蓋,油似乎已經加好了,地上還淌著一些漏出來的汽油。鐵條上沾著血跡,剛剛那記多半是阿孝下的手。

  「阿孝?怎麼回事……?你為什麼……」

  我反應不過來,老闆倒在地上呻吟,似乎這一擊不輕。我本能地想扶他起來,就被阿孝喝住了:「幹,小蒙,還不快點!」

  「快……快點什麼?」

  我完全懵了,老闆正試圖從地上爬起來,但最終只能靠著牆坐倒。我想阿孝一定是一加完油就襲擊了老闆,現在他的鐵條對著他,他一定也不敢動:

  「不准動!你想再吃一記是不是?小蒙,去呀!快進去!」

  「進去做……做什麼?」我仍舊在呆滯中,但大概是太習慣服從阿孝的命令,我的腳已經先動了,我鑽進了鐵捲門,就聽到阿孝大喊:

  「到櫃台搜搜,這種雜貨店,櫃台一定有放錢!媽的快點搜,沒時間了!」

  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阿孝是要搶劫。他在下車前就打定這樣的主意,所以才會塞給我那把蝴蝶刀。我全身發抖,手碰到口袋裡冰涼的凶器,渾身動彈不得。

  阿孝大概嫌我磨磨蹭蹭的,在外頭「嘖」了一聲,抓著鐵棍就打算衝進來。這時候老闆卻忽然動了,他大叫一聲,撲過來抱住了阿孝的腰,像是要曳倒他那樣。

  阿孝用力扭動身體,把年紀不輕的老闆摔到一邊,他大聲罵了句髒話,舉起鐵條來對準老闆的腰就是一記。我忍不住大叫一聲,小女孩也尖叫起來。

  但阿孝完全不為所動,他是狠慣的人,老闆腰上被打一記,疼得連聲音都沒了。但阿孝還不放過他,他踢了老闆一腳,把他踢出鐵捲門外,又走過去抓起他的衣領,一記鐵棒就往他的腦袋砸去。

  好在老闆往旁邊避了避,這一記就打在他肩膀上,老闆終於慘叫出聲,我臉色蒼白,但阿孝已回頭對我大吼:

  「愣在那裡做什麼?快翻啊!」

  我被他吼得六神無主,只能奔到櫃台旁,開始翻箱倒櫃。

  櫃台上都是帳簿一類的東西,還有老闆的全家福照,年輕一些的老闆挽著一名女性,小女孩就站在他們中間,笑得既靦腆又幸福。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用發抖的手拉開一個個抽屜。

  但找了半天,都是一些計帳用的雜物,唯一像錢箱的東西是空的,只有幾個銅板。

  「阿……阿孝!我……我找不到……」

  阿孝手上還拿著鐵棍,聞言低吼了一聲,大步翻進櫃台,他的動作粗暴,額上全是浮出的筋。他用力拉開一個個抽屜,直到它們全灑在地上,他用腳播著那些雜物,確認沒有他要的鈔票,鐵棍重重地在桌上一敲,又翻身跳了出去。

  「錢放在哪裡?」

  老闆看起來被揍得不輕,半躺在地上昏昏沉沉,

  「你把錢放哪裡?一定有錢的,給我交出來!」老闆不知道是硬氣還是無法思考,瞪大了眼睛沒有說話。阿孝等得不耐煩了,對著我叫道:

  「小蒙,刀子拿過來。」

  我被他叫得一嚇,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忙在褲袋裡摸索。摸到的時候手抖個不停,蝴蝶刀還掉到地上,彎身撿起來前就被阿孝用腳一掃,掃到了另一隻手裡。阿孝把刀刃打開,抵在老闆的喉嚨上:

  「你給不給?」

  他喘著粗息問。老闆似乎也六神無主,一般人遇到這種事,很少有不懵的,他的手在顫抖,眼角因為疼痛而皺成一團:

  「快點答啊,幹他媽的以為我們時間很多嗎?快說,不說我拿你女兒開刀!」

  「女兒」兩個字似乎總算讓老闆恢復神智,他發著顫,花白的頭髮還沾著些汗水,把手指向自己懷裡:「錢……錢在我身上……你……你們不要……」話還沒說完,阿孝就丟掉了刀子,在老闆上身摸索起來,半晌摸出了一個信封袋。

  他飛快撕開了信封,裡面是幾張百元大鈔:「就只有這樣?」阿孝凶狠地問。老闆點頭如搗蒜,阿孝就丟開他,蹲在那裡粗略地算起張數。

  「幹……跟那個女人一樣窮酸。小蒙,去找找看裡頭還有沒有汽油,全拿出來。」

  他指揮我,我整個人都處在極度的驚恐中,只能盲目遵照阿孝的指示。但我還沒有動,就聽到阿孝慘叫了一聲,捂著手臂跳了起來:「幹!」阿孝大吼。

  我吃了一驚,往阿孝的手臂一看,才發現那個小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阿孝旁邊,竟張口咬住了阿孝的前臂。這一咬不輕,阿孝的手臂上立時淌血,而且女孩子還沒有鬆口的意思,阿孝用力推她一掌,她踉蹌一下,爬起來對準同個地方又是一咬。

  「操你媽的,小婊子敢咬我?!」

  阿孝大罵。我看見他眼睛都紅了,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臂,女孩尖叫一聲,阿孝把她整個人壓到地上,我看著阿孝摑了小女孩一巴掌,隨即把手按到她細瘦的脖子上。

  「阿孝,不要!不要這樣!」我大驚失色。

  但阿孝完全殺紅了眼,他整個人騎在那女孩子身上,手臂青筋泛起,下死力扼緊了女孩的脖子。女孩很快就臉色發青,一開始還「嗚,嗚」地呻吟,很快地連聲音也沒了。

  我想跑過去,想把他從發狂中打醒,但我的小腿發軟,連一步也移動不了。我為什麼會如此沒用呢?像我這樣沒用的人,為什麼還活在這世界上?

  「阿孝——!」

  我只好用盡所有的力氣吼了一聲。我從來沒這樣吼過人,這一聲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又嘶啞、又淒厲、又絕望,迴蕩在靜無人聲的夜色裡,竟然還有回音。

  我的聲音似乎喚醒他些許神智,他頓了一下,手上力道鬆了一點。我就在後面跪了下來,「我求你,我求你住手。求求你,你不要再殺人,不可以再殺人……」

  阿孝終於直起身來,他看了小女孩一眼,那女孩似乎已經昏過去,呼吸也很微弱。阿孝一放手,她就軟棉棉地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他朝我走過來。我跪倒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大哭起來。幾日來的緊張、徬徨、不安和痛苦,全在一瞬間湧了上來,我止不住眼淚,只能窩在地上哭著不停。

  阿孝走到我身邊,把沾滿汽油的上衣脫掉,露出赤精的上身來,我看見他手臂還在滴滴答答淌著血,不由得抬起視線,淚眼模糊地看著他。

  「你走吧。」他忽然對我說,眼神竟也有幾分失神。

  我看見他把手上那信封丟給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什麼……?」

  阿孝忽然蹲下來,抓住我的下顎,一如他平常習慣的那樣。我以為他又要吻我,但他只是盯著我的臉,像要記清我五官的模樣般。他一邊看,一邊伸出大姆指,抹去我眼角的淚水,又靜靜看了我一會兒。

  「我說你走吧!裡面這些錢,應該夠你坐客運回家。你走,不要再跟著我。」

  他說完話,就放開了我,逕自往我們那台車走去。我心裡慌亂,一時無法思考任何事情,轉頭只看見他的背影。

  「阿孝!」我趕忙追上去,卻因為腿軟而跌了一下。我心裡急了,

  「阿孝……阿孝!」

  他像是被我叫得沒有辦法,又回過頭來,看見我拖著腿,可憐兮兮地看著他,終於又不耐煩起來:「我叫你自己滾回家你聽到沒有?啊?不要黏著我行不行?」

  我惶惶然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就自己接口,

  「……媽的,老子逃不掉,可以嗎?」他深深吸了口氣:

  「老子肯定會被抓,遲早的問題而已。現在搞成這樣,條子很快就會找到我,到時候你也完蛋。操,你這爛屁股,進籠子是想死嗎?」

  他沒有看我,只是轉身想走。我三兩步跟過去,握緊了手上的信封,

  「……阿孝,不要丟下我。」

  我這話讓他僵了一下,這是從很小很小,我們還在同一條街玩耍的時候,我最常對他講的話。我是個羸弱的孩子,反應又遲鈍,玩什麼遊戲都贏不了別人,小時候玩踢罐子,大家一鬨而散跑去躲起來時,我總慢別人半拍。

  阿孝則是典型的孩子王,他跑得比誰都快、跳得比誰都高,不管什麼遊戲都難不倒他。做鬼的看上我的遲鈍,每次都特別盯住我。我總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跑,快要被鬼抓住時,看到阿孝一溜煙地爬到樹上,我就會看著他的背影,哭叫著:

  『阿孝,阿孝!不要丟下我!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很奇怪的,雖然阿孝對我的意願向來輕忽,但只有這個請求,他從來不讓我失望。他總會從樹上下來,把我一起拉上樹頭,拉到他身邊。

  「阿孝,不要丟下我……不要留下我一個人。」我聲音嘶啞。

  阿孝回過頭來,他看著我,又看了一眼我手中汗溼的信封,終於「嘖」了一聲。

  「……去拿汽油,順便看看雜貨店裡有什麼可以帶在路上吃的。」

  我們飛快地掀了雜貨店,把能吃的用手胡亂捧了出來,還順手帶上兩包七星菸,雜貨店的玻璃映出我狼狽的樣子:頭髮散亂、衣衫不整,眼角都是黑的。活脫脫的逃犯樣。

  離去時阿孝還放話警告老闆不准報警。我身上還裹著老闆給我的毛毯,直到現在,我才有多餘的心力感到抱歉。我看了一眼昏迷在地上的小女孩,還有驚魂未定的老闆,他臉色蒼白,似乎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只是擔憂地看著他的女兒。

  我愧疚得不敢再多看,跟著阿孝匆匆爬上了車。

  開上山路時,天色已經大白了。但我們毫無睡意,精神一直很緊繃,害怕下一秒就有警車從後面追上來。

  阿孝的手臂被咬得很深,像女孩的怨恨似的,一直流血流個不停,他從我的衣襬上撕下一塊布,在傷口上方紮緊,這才勉強止住了血。

  我們不敢停下來看醫生。我在經過一家雜貨店時停下來買了份報紙,發現阿孝的事已經上了昨晚的頭條(偏僻地方,連報紙都慢了一天)。我把那一版揉掉丟在紙屑桶裡,卻忘不了報上說的,警方已經鎖定被害者的兒子,目前正張開警網全力追緝中,還在各大路口設置了崗哨,務要追出這個喪心病狂的弒母犯人不可。

  我們逃不掉的,一個聲音告訴我。無論如何逃不掉。

  我看著黑著臉、幾乎是咬著牙開車的阿孝,忽然有幾分恐懼,又有幾分心酸,種種感覺混雜在一起,連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臉,來面對這個剛才搶劫又殺人未遂的男人了。

  我在阿孝停在路旁小睡時看了一下里程數,十萬零五百多公里。這是台疲憊不堪老車,原本就已經有十萬多公里的里程,這麼說來,我和阿孝竟繞了五百多公里的路。而從阿孝滿身是血地上車開始,似乎也過了兩天有餘,也就是四十八小時了。

  四十八小時,我和阿孝卻已經身心俱疲。我忽然佩服起電視上那些長年的通緝犯,不知道未來,也拋棄了過去,就這麼一直逃呀逃的。

  我從小就習慣逃避,逃避學校、逃避家庭、逃避自己的性向。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逃跑原來也是這麼累的事。

  阿孝在接近天亮時忽然大叫一聲驚醒,把我嚇了一跳,忙望向他:「阿孝?」

  他看起來也相當驚恐,瞳孔放大,在黑夜中直視著前方。我第一次看見如此怯懦的阿孝,他唇色慘白,對著前方不住喘息。他的後頸上都是冷汗,好半晌才開口:

  「……我夢到了那女人。」

  我一怔,隨即明白阿孝是指王阿姨。

  「我夢到……她被電線勒著脖子,從錢堆裡爬過來找我。她……掐住我的脖子,問我為什麼……為什麼少了一百塊,是不是我偷走的。」

  阿孝有些恍惚地說著,我看著他遊移的眼神,忽然覺得很不忍心,但又不敢出言安慰他,他會以為我小看了他。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夢見她,」末了阿孝閉上眼睛,他反覆著這句話,漸漸地又睡了過去,「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夢見她……我不該夢見她的……」

  我看著阿孝的黑眼圈,忍不住伸手去觸碰他的臉,我想起新聞裡的說法,阿孝可能真的是禽獸吧?冷血無情的禽獸,在世人眼裡,他肯定是個壞透了的傢伙。

  然而他的體溫,是這麼的暖和。

  和在電視上的照片不同,我眼前的這個阿孝,有體溫、有呼吸、有心跳,有熟睡時若斷若續的鼾聲,甚至把耳朵貼上去,還能彷彿聽見血液流動的聲音。

  「阿貓他……在當小學老師。」

  阿孝再次醒來時,忽然悠悠地對我開口。

  「小學老師……?」

  「嗯,他的家鄉有座小學,是那附近唯一的小學的樣子,學生人數也少得可憐。他以前就跟我說過,他的夢想是當老師。」他說著沉默下來。

  小學老師。我心想,和阿孝多麼不搭嘎的辭。

  「……阿貓說,我就像是他的家人。」

  過了一會兒,阿孝像是猶豫了很久般,緩緩開口:

  「我們分開的前一夜,他跟我說,我就像他最親的家人一樣,以後不管他有多少朋友、多少學生,他都不會忘記我。不管以後我有什麼困難、遇到什麼難受的事,都可以去找他,他會永遠敞開大門歡迎我,歡迎我回家。 」

  阿孝說著,忽然單手摀著臉靠回椅背上,極輕極諷刺地笑了:

  「幹,這種鬼話,老子竟然到現在還記得這麼清楚。」

  車子一路往山裡開,過了幾個山谷,周圍開始有了人跡。幾座二丁掛的公寓矗立在山腰上,更遠的地方,甚至有像工廠一樣的炊煙。

  地圖上的標示很不清楚,但經過一間公廁時,旁邊有個搖搖欲墜的木牌,上頭用紅漆寫著:「水生鎮,前方五公里。」。

  阿孝的臉終於有了一些精神,我們加快油門,開進了那些建築物間。這似乎是中部山區常見的小山鎮,有不少住家,甚至也有雜貨店,而在最高的山腰上,有座較大的白色建築,靠近時聽見清脆的鐘聲,我想那應該就是阿孝說的學校了。

  果然再開近一點,就看到有幢建築上貼著「水生國小」四個醒目的金屬字。那是所佔地頗大的國小,大約是在山區的緣故,有一半的校地都是操場。

  我瞄了一眼車上的時鐘,現在時間是早上八點,好像是小學生上學時間,門口來來去去的都是背著書包的孩子,還有學生用跑的,被身後的家長叫住,拉回去叮嚀了一番。

  我忽然有些感慨,看著那些家長目送孩子的眼神。這裡無論哪一個孩子,都是背負著滿滿的期待,準備展開人生的旅程吧?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我一樣。

  這種時候,我竟沒來由地想起那對雜貨行的父女。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是氣憤地衝進警局,通知警察來抓我們這兩個忘恩負義的惡棍?還是默默地相偕去醫院,悶不吭聲地療傷,把那夜的驚魂當成一場教訓,從此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阿孝在校門口慢下了車速。打從接近這個山鎮開始,阿孝的表情就變了,與其說是緊張焦慮,我從阿孝的眼神裡,竟看到一絲微不可聞的期待。

  期待、希望,打從阿孝的父親去世那刻起,我已經很久沒看到阿孝的眼神如此活絡。彷彿回到我們最青澀的那個時期,對什麼東西都躍躍欲試,對什麼未來都凜然不懼。

  阿孝把車在校門口停了下來,示意我跟著他下車。他下車前,竟對著後照鏡檢視了一下自己,梳好了額髮,這才大步走出車門。

  一個小學生從我腳邊跑過,差點撞倒了我。我踉蹌一下,看見那個男孩一面往前跑,歡快地喊道:

  「陳老師!今天有要玩躲避球嗎?」一面投進了一個人懷裡。

  我定睛一看,接住小男孩的,是個高大挺拔的男人。

  「不行,今天要先檢查作業,作業沒寫完的話,老師就不陪你們玩球了。」

  一個溫醇的聲音說。我抬頭看去,我的人生中,已經不知有多久沒有和「老師」這種生物扯上關係,對我而言,老師也好作業也好,都是再陌生不過的詞彙。

  然而映入眼簾的人,卻是在我少得可憐的印象裡,最符合「老師」這個形象的人。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一身乾淨的運動服,眉角像要吹出春風般,連生氣的時候都帶有溫柔的味道。他手上拿著一本登記簿似的東西,想來是在紀錄學生的出席。

  他的年紀大約二十五六,和我與阿孝差不多。不可否認的,他的確是個英俊的男人,和阿孝的背影重疊在一起,有種難以言喻的虛幻感。

  男人送進了最後一個學生,埋頭在登記簿上劃記著。校門口的家長車紛紛駛離,整個操場就只剩我和阿孝兩個人。

  阿孝卻也不走向前去,只是靜靜地站在沙塵裡,像要喚醒某種沉眠的記憶般,緊緊地盯著專注的男人。沒預警地,我的心忽然針紮似地一痛,只能低著頭掩飾過去。

  「阿貓……」過了很久,阿孝才喃喃開口。

  聽見叫喚,男人還沒有馬上反應過來,直到阿孝又叫了一聲,他才像想起什麼似地,驀地抬起頭來。目光接觸到阿孝時,男人還遲疑了好一陣子,開口像要問些什麼,直到對上阿孝那雙深邃的眸子,才慢慢張大了眼睛:

  「……純孝?」

  純孝是阿孝的本名,我不知有多久沒聽見這個名字。聽見男人認出自己,阿孝臉上露出了我從未見過、欣喜中帶點彆扭的笑容,他對男人舉起一隻手:

  「喲,好久不見了。」

  男人折起了登記簿夾在腋下:「好久……不見!真的是你?王純孝?阿孝?天呀,你……你竟長這麼大了。」

  他一邊說一邊走近阿孝,上下打量他的樣子。阿孝卻唾了一口:

  「幹,什麼長這麼大了,你也不過大我三歲而已,講得好像你多老成一樣。」

  我看見男人皺了一下眉,多半是因為阿孝的發語詞,隨即露出懷念的表情:「因為……因為我們認識時,你才國一啊!才這麼高而已,而且也沒曬這麼黑。天呀……要不是你聲音一點也沒變,我……我真的認不出你……」

  他站在阿孝面前,似乎想去握阿孝的手,低頭卻看到他手臂上的傷,包裹的地方已些微泛著青紫,不禁吃了一驚:「純孝,你……你受傷了嗎?」

  阿孝蠻不在乎地甩了甩手臂,「沒什麼大不了的,小傷而已。喂,倒是你,你真的當了小學老師了啊,阿貓?」

  叫阿貓的男人聞言抬起頭,臉上泛起笑容,光彩奪目:

  「喔,對啊,大學畢業之後我就回來了,媽要我去城市裡的小學任教,她說這樣比較有前途。只是我實在喜歡這裡的孩子,比什麼大城市的小孩純樸多了,加上人少,現在我和他們每個人都混得很熟,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最珍視的寶物。」

  阿貓看著在中庭集合學生的背影,語氣溫和地說。我和阿孝同時顫了一下,但下一秒阿貓卻忽然伸臂過來,用力摟住了阿孝的背,我看見阿孝的呼吸停了一下。

  「真高興見到你,純孝。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想你。」

  阿孝的呼吸停了又續,似乎深深吸了幾口氣。我看見他緩緩地、帶點膽怯地,把指尖觸在阿貓的長背上,過了很久很久,才敢回應他的擁抱,五指越縮越緊,直到沒有空隙。他沒有回話,只是用力閉上了眼睛。

  「對了,你怎麼會……忽然想要來看我?」我記不得過了多久,阿貓才主動放開阿孝,笑著問道。

  阿孝正要回答,阿貓卻忽然看到一直怯怯站在阿孝身後的我,露出訝異的表情,

  「咦,阿孝,是你的朋友嗎?你們一起來啊?」

  我往阿孝身後縮了一縮,阿孝卻把扯出來,強迫我在他身邊站好。他深吸了口氣:

  「嗯,他是我男朋友,就是會上床的那種。」

  這話就像急凍劑般,兩人間的氣氛一下子冷卻了下來。我看見阿貓的表情一下子凝結起來。我知道阿孝是故意這麼說的,他緊抓住我的腰,讓我無法動也無法逃,只能正面迎接阿貓尷尬的神情:

  「啊……是……這樣啊,幸會。」半晌他擠出一句。

  「我們交往很久了,八、九年前吧?從你離開那年之後。」

  阿孝又補充。阿貓像是很快調整好情緒般,我想他和阿孝真的是兩個極端,阿孝暴躁、易怒,一但情緒來了就波濤洶湧。但眼前的男人,卻是我見過最自制的人種:

  「是這樣啊。純孝,在這裡站著說話不方便,這麼久沒見了,要不要到我家坐?」

  「你家?」

  阿貓的邀請讓阿孝也一愣。阿貓便笑起來,又說:

  「對啊,就在這裡的山腳下而已,五金行轉個彎就到,很近的。你們是開車來的吧?長途車開下來一定累了,就到我家喝杯茶休息休息吧。」

  「可是……你不用上課嗎?」

  「我最近升任主任,其實要上的課很少,偶爾兼兼孩子們的體育課而已,回一趟家裡花不了多少時間。而且我也想讓我老婆看看你。」

  這話一出,就換阿孝變了臉色:「阿貓,你結婚了?」他幾乎是粗暴地問。

  男人笑了笑。「阿貓,好久以前的名字了,聽起來真不習慣呢!對啊,結婚有三四年了,我老婆是一個學生家長的妹妹,我們在母姊會上認識的。她叫小真,是個美人呢,等會兒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看著阿孝逐漸蒼白的臉色,心口的刺疼從未停過,現在又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憐憫,酸酸苦苦的,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但男人像是完全沒有發現似的,走過來握住了阿孝的手:「來來,你的朋友也一起吧,雖然已經是春天,白天還涼的很,老站在外面感冒可就糟了。」

  阿貓的家如他所說,離學校很近,幾乎是走幾步路就到了。那是間傳統二丁掛的雙拼二層樓房,門口停了一台車,是平凡的Toyota,玻璃門上貼著春聯,還洋溢著年關團圓的氣息,入口的地方有面八卦鏡,怎麼看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普通住家。

  然而為什麼呢?我竟感到如此陌生,比世上任一座宅邸都還要陌生。

  阿貓拉著我們在客廳沙發上坐下,自己從茶几上斟了兩杯茶,一杯給我一杯給阿孝。阿孝從進來屋子之後就沒有動,僵直在那裡,只用手撫著受傷的那隻手臂,像要恢復那裡的血液流動般,用力搓揉著。

  阿貓倒茶給我們後,就逕自進了裡頭。過了一會兒,他又掀布簾出來,後面跟著一位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

  「純孝,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妻子,小真。」

  男人笑如春風地說著。我本能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朝那個看起來相當害羞的女子點了個頭。但阿孝一動也沒有動,只是跨開著大腿坐在那兒,甚至連看一眼也不肯。

  我看了一下女孩子的長相,那是個說不上漂亮、但笑起來相當甜美的女人,頭髮規矩地挽在頭上,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成一點。她和阿貓有著很相近的氣味。

  阿貓領著妻子在沙發上坐下,體貼地替她也倒了杯茶,向著阿孝說:「這位是我以前在貨行打工時的後輩,就是若叔的貨行,我跟你提過的。」

  女孩子朝阿孝點了一下頭:「幸會。」她露出笑容。

  「我們感情很好,彼此就像兄弟一樣,經常互相照顧。」阿貓又補充。

  「是啊,是感情很好。」阿孝忽然笑了一下:

  「好到每天晚上都睡同一張床上呢!」

  我擔憂地看了阿孝一眼,從阿貓的妻子現身後,阿孝就像了悟什麼似地,態度忽然變得強硬起來。這樣的阿孝讓人看起來心酸,我忍不住扯緊了他的衣襬。

  阿貓像是沒注意到阿孝的弦外之音似地,笑著續問:

  「怎麼樣,純孝,最近過得好嗎?」

  這問題對現在的我們而言實在諷刺,但阿孝只是若無其事:「死不了,還過得去。」

  「工作呢?現在在哪裡高就?」他又問。

  阿孝冷哼了一聲。「我不工作很久了,高就嗎?以後在監獄應該挺高的吧。」

  阿貓愣了一下,似乎還想追問。但他身邊的妻子拉了他一下,似乎暗示他不要談這個話題,阿貓才點了點頭,

  「這樣啊,現在失業率很高是真的,純孝,你也別灰心,年輕人只要肯幹,沒有不能出頭天的,我現在都這樣勉勵我的學生。以前你在貨行也挺能幹的不是嗎?一定沒問題的。」他笑著說,還拍了一下阿孝的肩膀。

  但阿孝沒有回答的意思,只是跨著腿瞪著天花板,阿貓只好又問:

  「伯父伯母呢?都還過得好嗎?」

  我感覺到阿孝僵了一下,我也是。

  「……我老子已經死很久了。 」過了半晌,阿孝才開口,語氣仍舊很強硬:「就在你去唸什麼大學的隔年,摔到水溝裡淹死的,哈,真適合那老頭的死法。」

  我看見阿貓的妻子張大了一下眼,似乎對阿孝的說話方式感到吃驚。但阿貓仍舊很平靜,他一臉歉意:

  「抱歉,我不知道這件事。」

  「沒什麼,那種廢物死了也好。」阿孝聳聳肩說。

  我對阿孝父親的記憶很模糊,孩提時候,我和阿孝在街上胡鬧玩耍時,印象中總會看見他一拐一拐地從對街那走過來,手上提著兩瓶紹興,準備去和隔壁家擲骰子聚賭。

  他從來不太搭理孩子,我們唯一的交集只有在他贏錢時,會龍心大悅地請我和阿孝喝酒,即使那時我們都還未滿十二歲。

  阿孝的父親真的就如阿孝所說,是個不折不扣的廢物。他幾乎聚集了所有為人父母的不良示範:抽菸、酗酒、好賭、遊手好閒、不負責任。唯一的本領是向老婆伸手要錢,還有揍自己的家人。

  阿孝以前經常被他爸揍的沒辦法來學校,有時候他爸揍他,他就揍其他小孩來出氣,其中當然也包括我。

  但我知道,阿孝其實很喜歡他老爸。

  他老爸有時會帶他一塊去賭錢,雖然次數很少,多半都是他心情好的時候。有時他帶阿孝去賭撲克牌,他爸下場和人廝殺,阿孝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賭到興頭上時,他爸就會拉著他講一些賭博經。他堅信自己對賭道很有一手,終有一天會贏大錢回家。

  我經常聽阿孝對我講起他爸的事蹟,阿孝的爸賭性堅強,不輸到脫褲子絕不罷手。有時被賭場的人倒提著拖出去,他都還會爬回來繼續賭。

  他最常對阿孝說的話就是:『孝仔,不要認輸,到死都要跟它賭一把。』

  可惜的是,他的最後一把仍舊沒有實現他的宏願,還留下了一屁股債務。

  阿孝的爸走了隔年,阿孝就辭退了貨行的工作,也不再去學校,徹底成了街上的流氓混混。他爸的死訊我很晚才知道,因為阿孝既沒有哭,也沒有顯露任何悲傷。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阿孝這麼痛恨他媽的原因,其實和他爸有關。他媽媽一直看不起他爸,打從阿孝有記憶的那刻起,王阿姨就一直用言語羞辱他老爸。

  我多少明白王阿姨的個性,她和阿孝一樣好強,對自己的命運很不甘心,她覺得自己不該是一個屈就於男人暴力下,只會哭泣和哀求的女人。所以即使被打得鼻青臉腫,王阿姨還是想要反擊,無法反擊在丈夫身上的,就用孩子來代替。

  我不止一次聽見王阿姨當著我的面,說阿孝是廢物、是白癡。她總是說生下阿孝是家裡最大的債務,沒有阿孝的話,她就可以拋下那個沒用的男人遠走高飛。

  阿孝可以忍受他爸的身體暴力,但完全無法忍受王阿姨的言語暴力。阿孝是個自尊心很強的男人,我想王阿姨的話,一定深深觸碰了他心裡的底線。

  阿孝不止一次和王阿姨吵翻,王阿姨還曾經為此開瓦斯威脅他和他爸要自殺,鬧得近鄰皆知。

  阿孝的爸死後,阿孝與那個家最後的連繫也彷彿斷了。他不再搭理王阿姨,除了需要錢的時候,而王阿姨掙脫了丈夫的束縛,更不想搭理阿孝,每次自家兒子現身,王阿姨總是歇斯底里地要趕他走。終於演變成今天這種狀況。

  「不管怎樣,看見你平安無事就好,人生無常,本來就有許多意外,重要的是堅強的活下去。只要活下去,什麼事都還會有轉機的。」

  阿貓的笑容相當慈祥,說著彷彿人壽保險的廣告台辭,把手覆在阿孝的手背上。

  阿孝還來不及說話,電視上忽然傳來人談話的聲音:

  『那麼林教授,你對於最近發生的那起殺母慘案,有什麼特殊的看法呢?』

  我嚇了一大跳,幾乎從沙發上跳起來。轉頭才發現原來飯廳的電視一直開著,不知道轉到哪個談話性節目,找來幾個無所事事的名嘴,就現在的時事耍耍嘴皮子,就是這類節目的宗旨。阿孝似乎也嚇了一跳,只是他力持鎮定。

  『這是一種異常犯罪,從青少年教育學的觀點來看,通常青少年會殺死他們的父母親,一定是他們的父母親在孩子幼年時期的教育出了問題。』

  『咦?真的嗎,可是林教授,你不覺得很過份嗎?是自己的親生爸爸媽媽耶,人家說父母恩重重於泰山,不報恩就算了,竟然還行兇殺人,簡直是禽獸了!』

  『的確一般人會這樣想沒錯,但是我們不妨從另一個觀點去看。青少年會殺死父母,表示這個人的人格一定有部份程度的扭曲,他肯定是一個冷酷、殘忍、自我中心,而且不太能感受到他人痛苦的孩子。』

  『對啊對啊。』

  『如此一來,誰造就他這樣異常性格就是一個問題。像這類社會異常犯罪,我的經驗非常豐富,你去檢視犯罪者的家庭,會發現他的家庭一定也很扭曲,例如父母都是罪犯的家庭、單親的家庭、或是父母把孩子寵上天的家庭。這樣的孩子從小接觸到的就是扭曲的資訊,也難怪他長大後要對人性失去感覺,根本不懂得怎麼愛人。』

  『原來是這樣啊!所以健全的家庭,對孩子而言真的很重要呢。那麼教授,關於這起案件,還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我坐立難安,拿著瓷杯的手微微發抖,幾乎就要衝出門去。但阿貓他們卻像是沒注意到似的,繼續和阿孝聊著鎖碎的話題,彷彿電視上的談話只是背景音樂。

  我忽然茫然地想,原來如此,對一般市民而言,對這些所謂「善良小市民」而言,那些重大的犯罪,綁架也好、弒父弒母也好,都只不過是一種茶餘飯後的餘興而已。是他們平凡日常生活的背景音樂,誰也不會注意去傾聽。

  「我最近也還過得去,學校那邊升主任了,在這裡也算定下來了,你以後要是有空,可以經常過來找我,我們哥兒倆敘敘話也很好,」

  阿貓仍舊和阿孝聊著,他握著阿孝僵硬的手,像想到什麼事地又說:

  「啊,對了對了,有件事我忘記說,」

  他忽然笑著拉過妻子,把他的手覆在她的肚子上:「小真已經有身孕了,上個月去檢查的,說是已經兩、三個月有了,今天秋天是預產期,很快我們家就要有個小帥哥了。」

  「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什麼小帥哥!」她妻子笑著推了他一把。

  「一定是小帥哥啦,我生的怎麼不是小帥哥?純孝,如果今年秋天你有空的話,記得打通電話給我,我們好一起去迎接新生命。」

  阿貓笑容可掬地說。我擔心阿孝,從阿貓宣布喜訊開始,他就一直仰著頭,放在大腿旁的手微微發抖。

  阿貓這回總算稍微注意到,他看了一眼阿孝受傷的手臂,又瞥了一眼我傷痕累累的臉,略微遲疑才開口:

  「對了純孝,你還沒跟我說你傷怎麼來的,你看起來精神不是很好,是出了車禍?」

  阿孝沒有答話,只是略微低下了頭。阿貓於是又說:「不管怎麼樣,有事的話一定要跟我講,好嗎?我們是哥倆好, 如果有可以幫忙的地方,我一定會盡力幫忙的。」

  阿孝忽然不握拳了,我看見他張開了五指,轉頭直視阿貓的臉:

  「好啊,我需要你的幫忙。」

  他忽然提高了音量,我知道這是阿孝情緒激動的前兆,出言想說什麼,但阿孝沙啞的嗓音截斷了一切:

  「老子現在要跑路,我需要一台好車,外國車最好,還有足夠我逃到海外十年八年的錢,兩百萬差不多吧。我還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最好是公寓大廈中的一間,不容易被人找到的那種。可以的話你也跟我一起走,因為我的逃亡路上需要個有力的人質。」

  阿孝一口氣說完這些,他從沙發上直起身,咬著牙看著阿貓。阿貓似乎也被他嚇到,瞪大了眼睛看著阿孝:

  「逃亡……?什麼逃亡?純孝,我是可以幫你,但是你……」

  「你說你會幫我,」阿孝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的脖子根漲紅起來:「阿貓,你自己說的,你他媽的說過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會棄我於不顧!」

  「我當然會幫你,純孝,可是你說的……我沒有辦法跟你……我還有家人……」

  「我就是你的家人!」阿孝終於失控了,他的眼眶微紅,聲音又乾又沙啞:「你說過的,阿貓,你對我說過的,你說我永遠是你的家人,只要我有困難,你會永遠敞開大門歡迎我,你會笑瞇瞇地歡迎我回家……」

  「我說過?」

  阿貓看起來很茫然,他呆滯地望著阿孝:「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阿孝終於從沙發上跳起來,他彷彿忘了我的存在,從我身邊奪門而出。阿貓也跟著他跳起來,像要追出去,但阿孝在門口便停了下來,他站直了身體對著阿貓。

  「我開玩笑的,」他深吸了兩口氣,揚起唇笑笑:

  「你根本沒說過那樣的話,白癡,那是老子編來騙你的。」

  他說完就轉頭出門,我忙跟了出去。阿貓追過來,他抓到我的肩膀,著急地說:

  「等一下,你們……」我難得也硬氣起來,用力甩開他的手,讓他踉蹌退了兩步,愣愣地跌在二丁掛牆上,然後隨著阿孝往學校的方向跑去。

  阿孝飛快地鑽進駕駛席,我關車門的同時他就發動了油門。車子一開始還規矩地開著,但阿孝不停加速,車子在山路上越開越快,還差點擦撞過一台上山的車,到了山腰時快到看不清窗外的景色,我幾次擔心他會翻下山崖,卻不敢叫阿孝減速。

  車子以誇張的速度開下那座山,又回到公路上。阿孝的車速實在太過引人注目,經過一間便利商店後,我忽然發現有車在跟著我們,回頭一看竟然是警車。

  「阿孝,有警車。」油門上的腳絲毫沒有放鬆跡象,我只好開口:「阿孝,後面有警車,有警車在追我們!」

  「我知道!」我又說了好幾次,阿孝才終於回了一聲。他仍舊沒有看我,只是一個勁地往前方開。

  「你得把車速慢下來,阿孝!要是他們逮到我們超速,要求看駕照之類的話,那就完了,阿孝,是警車耶,我們現在絕對不能跟警察……」

  「我知道,我都知道!」

  阿孝忽然大吼起來,我看見他眼角漲滿了血絲,不由得噤聲:「我知道好不好?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們說的我全知道!那又怎麼樣?又怎樣?我知道了又怎麼樣?」

  我一句話也不吭了。只是看著阿孝把車轉進一條小路,他忽然急踩了煞車,車子就踉踉蹌蹌地衝進樹林裡,撞斷了好幾根樹枝,又碾過了一顆大石頭,歪歪斜斜地擦撞到廢鐵皮柵欄上,刮出好大一片星火。

  我死命地抓住車子的天頂,忍受這要命的衝擊,幾次想放聲尖叫。車子擦了好一陣鐵皮,才終於在一灘水窪前停了下來,後車廂那裡啪哩一聲,玻璃已經碎裂了。

  我看見阿孝把頭抵在方向盤上,用盡力氣地抵著。然後是聲嘶力竭的哭聲。

  我怔怔地看著他,阿孝是真的在哭,他不願讓我看見他的哭臉,把頭埋進手臂裡,淚水一滴滴地灑在他的牛仔褲上。前臂被咬傷的地方又開始流血,把那塊潔白的衣擺染得通紅。我伸手想觸碰,但慟哭的阿孝有種難以形容的距離感,我竟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看著像個小男孩一樣,哭個不停的阿孝,朦朧間想起了方才電視上名嘴的話:『像這種異常犯罪的孩子,一定人格扭曲、殘忍無情』、『他們從小就對人性失去感覺,而變得不懂得如何去愛人。』

  「小蒙。」

  他忽然喚我的名字,我看著他,把手搭在他流血的地方。他就抽咽地笑了一下:「我很蠢,對吧?小蒙。」他頓了一下,又深吸了兩口氣:「我實在是蠢斃了。」他說。

  我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把手攬過他的後頸,把臉湊過去,在他浸滿淚痕的額髮上吻了一下。

  「阿孝,我們去海邊,一起去海邊。」

  我吻了他一下,又吻了第二下,把唇貼在他濕熱的肌膚上:

  「我們去看春吶,去聽搖滾。那裡一定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像我們一樣胡鬧的人,他們會唱歌、會跳舞、會喝酒、會親吻,會扯著嗓子亂叫。我們可以躺在沙灘上,一人拿一瓶啤酒,我們可以跳整夜的舞,聽整夜的海濤。你可以整夜抱著我,我們會很愉快,愉快到忘記自己姓什名什,愉快到忘記一切,就這樣做愛做到天亮……」

  阿孝進入我的時候,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二日餘來的恐懼和不安,彷彿隨著阿孝由冷轉熱的體溫,漸漸地被熨平、燙直了。那是我記憶裡最美好的一次性愛,沒有多餘的粗暴,只有激情下的失控。

  維持著交合的狀態,我騎在阿孝的腿上,把頭埋進他的頸側,「純孝,」我試著喚了聲那男人稱呼他的名字,

  「阿孝,阿孝。」然後很快改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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