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為了貓為了貓,你根本就是為了你自己吧?因為你無聊、你家有錢,不工作也可以生活,所以你無聊得發慌,所以才想找我來當消譴。我說的對嗎?」

  七先生沒答話,我當他是默認了。棉被滑落了一角,我看見自己光溜溜的大腿上淌下一抹白液,我趕緊別開視線。

  想到自己竟然被這種人做了這種事,越想就越生氣,

  「大少爺,我和你不同,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我還要工作、還有我的人生,沒時間為了兩隻貓和你夾纏。你想要把湯圓和貢丸帶回去就帶回去好了,不要再拿這兩隻貓的事威脅我了,滾!」

  我把自己的肩膀裹進棉被裡,發現視線有點模糊,用手一抹,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我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這樣低落。

  明明知道不完全是七先生的錯,甚至也不能說是個錯,但我就是覺得自己有什麼東西被永遠地奪走了,整個胸口麻痺似地疼痛,連思考的能力也沒有了。

  七先生一直保持沉默,他竟不再嘻皮笑臉,我第一次見到他嚴肅的臉。

  「楊先生,楊尚。」

  他叫我的全名,我只在認養書上寫過一次的全名。印象中連姊姊也不曾這樣叫我。

  「你知道嗎?貓其實是很孤獨的動物。」

  我沒回答他,只是把頭埋在棉被裡。七先生就繼續說:

  「小貓還很黏人,喜歡和別的貓混在一起。但隨著年紀漸長,貓就會一個個開始離群,家貓還好,你從不會看到成年的野貓在外成群結隊,他們總會一個人獵食、一個人起居,一個人站在哪個高處的角落,獨自俯瞰著他所居住的城市。」

  「你或許會覺得很肚爛,為什麼貓的出養人總是那麼囉唆,要問一堆拉哩拉雜的問題,好像非把你的身家八卦全挖出來調查不可。但是楊先生,如果你明白貓有多麼生性孤獨,你就會明白,貓也有多麼害怕被人拋棄。」

  「正因為他們生性孤獨,一旦牠們被什麼人豢養,漸漸習慣人的存在後,就會變得離不開人,離不開養育他的家。他原本可以單槍匹馬,一個人在城市裡活下去,一個人過完他的一生,但因為你接近了牠,你給了牠食物,給了牠溫暖,讓他習慣夜裡睡覺時,有個人可以在身邊靠著。」

  他看著湯圓。

  「你破壞了他的天性,就該負責牠一生。」

  我沒有答話,七先生看著我,端回了已經涼掉的餐盤,我才開口,聲音沙啞:

  「是你的錯……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你不該……」

  七先生停住了手,他看著我,我覺得他的表情有一瞬間驚訝,但隨即又像了然什麼似地,慢慢沉澱下來。

  「我以為你是能接受這些的。」

  ◇

  七先生就這樣走了。

  我本來以為他會一氣之下帶走湯圓和貢丸,但是他什麼也沒帶走,他留下了兩隻貓,他的牙刷、他的廚具,還有滿房間屬於他的味道。

  我直到腦子冷靜下來,才漸漸明白七先生說的「我以為你是能接受這些的」是什麼意思。他應該是指我在認養時,脫口而出我是gay的那件事。
  
  他一直以為我是gay,但我卻沒發現他也是。

  我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地方做錯。那之後我抓著被子衝進浴室,把身體洗了又洗,還忍著痛把身體裡的污穢清理出來,回到床上把自己裹了一整天,連打電話去診所請假都忘了。我還是不覺得自己有錯。

  是他擅自侵入我的生活的,我並沒有拜託他任何事。

  大概是因為父母很早就去世,我和姊姊從小就很獨立。我小學就會自己洗衣服、做便當帶去學校。高中的時候,別人都還在討論今天幾點到女校門口看正妹、今晚哪裡有舞會時,我已經在為了進醫學院打工存學費了。

  為此我幾乎沒什麼學生時代的朋友,唯一的朋友就是我的親姊姊。

  但現在連姊姊也不在了。

  我從來不覺得我孤單,我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對於生活有既定目標,每天為活下去努力的人,是沒有太多時間感受寂寞的。雖說有時興起也會想交個女朋友,但真的機會來時,我往往又會因為嫌麻煩而退縮。

  和人產生關係,就會有所期待。有所期待,就總有什麼地方會不安、會失望,會患得患失,那些都太麻煩了。

  貢丸和湯圓也很識相,在角落相依偎著睡著了。七先生送的項圈,就掛在他們脖子上,看著他們一隻疊一隻的身影,我心裡不知道為何更覺煩燥起來。

  「楊醫師,聽說你生病了?還好嗎?」

  我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診所去上班,回到我的日常生活。我決定忘掉那個人的一切,包括那個丟臉的一夜。

  然而我漸漸發現,以往熬到一點兩點都還越戰越勇的我,現在竟然準時十點上床睡覺,連要多熬個一小時做簡報,都會覺得昏昏欲睡。

  我發現自己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少,就連有時診所班少,早點下班時,也會穿上運動鞋,去河堤附近跑一跑,而不待在沙發上一台轉過一台。

  我也漸漸發現,我的飲食習慣改變了。速食食品從我家廚房絕跡,我開始頻繁地跑超市,就算是煮個麵,我也會記得加把青菜打顆蛋。我甚至開始懷疑以前怎麼會覺得味味牛肉麵好吃,值班時看到櫃台的護士小姐在吃,我還把自己的便當嘟到她面前,

  「那種泡麵很不營養防腐劑又很多,吃多了會致癌的。」把護士嚇得一愣一愣的。

  大概是因為作息正常加上飲食均衡的關係,我本來常被姊姊嘲笑是弱雞,天生就比一般人瘦弱不說,臉色蒼白還經常印堂發黑。但最近手臂長了肌肉,連臉色也開始豐潤起來,平常從診所門口走到對面餐廳都覺得累,現在卻可以一路爬樓梯到八樓。

  平常不太搭理我的護士小姐,最近經常有意無意和我搭訕,還說要和我交換手機號碼。

  如果是一個月前,我一定會暗爽不已,但現在只覺得意興闌珊。胸口還會莫名地悶起來,怎麼都輕快不起來。

  「楊醫師,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啊?」

  有個護士小妹問我。我無精打采,「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唔……因為總覺得楊醫師跟以前有點不太一樣。」

  「不太一樣?」

  「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因為楊醫師以前都不怎麼理人呢,啊,我這樣說你不要生氣喔!就是給人一種很獨來獨往的感覺。像是泡麵啊,以前楊醫師根本不會在乎我們吃什麼,現在竟然會買便當給我們,怎麼說,總覺得變得很溫柔呢!」

  我有點意外,倒不是護士說我變溫柔,而是自己以前竟然給人這麼冷漠的感覺。

  我發覺自己越來越魂不守舍,走路經常撞到電線杆,同一行字看了十次還看不進腦子裡。星期六上班的時候,還差點沒打麻藥就把病人的牙齒連根拔起。

  貢丸忽然變得無精打采,晚上抱去獸醫院一看,才知道是感冒了。獸醫說吃個藥,讓牠多休息就好,但我還是很擔心,大概是貢丸平常威風凜凜太久,忽然變得這麼弱氣,讓我有一種牠隨時都會撒手歸西的感覺。

  湯圓似乎知道伙伴生病了,整天都在貢丸的貓床忙邊繞來繞去,不時還細聲地哀叫,用鼻頭去頂軟墊裡的貢丸。

  這時貢丸就會睜開一隻眼,像安慰湯圓似地磨擦他的頸子,再無力地倒回去。

  看到兩隻小貓感情這麼好,我這做主人的一方面感到欣慰,心頭竟不知為何空了一塊似地,覺得茫然起來。

  貢丸生病的第三天,我忽然接到一通電話。

  「喂,請問是楊公館嗎?我找楊尚楊先生。」

  非常制式、有禮的嗓音,還是少女的聲音,讓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啊,是……我就是。」

  「楊先生您好,我是張瞳。」

  甜美帶點冰冷的少女嗓音自報了姓名,但我還是一頭霧水。

  「呃……請問我們認識?」

  「我是張七的妹妹。」

  少女說。我的腦子一下子甦醒過來:「啊,是……你、你好。」

  我努力回想起當初在認養時的情景,老實說我對她沒有太大印象,只記得那是個不太說話、看人的眼光很銳利的女孩子。而且長得和站在他身後的哥哥有幾分相像。

  「請問……有什麼事嗎?」

  少女自報完姓名後,就忽然不講話了。我只好先開口,我想她大概是打來問那兩隻貓的狀況的,畢竟名義上她才是出養人:

  「呃……關於湯圓和貢丸,牠……牠們都很好。」

  「我哥怎麼了?」

  少女忽然問。我嚇了一跳:

  「嗯?」

  「我哥應該和你在一起吧,難道沒有嗎?」

  我沒想到他會問起七先生的事,一時不知如何回話:「你哥……你是說張七……」

  「我哥從上個月初開始就和家裡失聯了,嗯,雖然他經常一聲不吭地消失了一個半月,不過連手機都不接倒還是第一次。他在你那裡嗎?」

  我有些發怔,七先生失蹤了?而且還是從上個月初?那不就是……那一晚之後嗎?我覺得自己的心揪了一下。

  「他沒有……我是說,我已經很久沒看到他了。」

  我聽見電話那頭好像「嘖」了一聲,似乎在說「又來了」之類的,我實在忍不住,便開口問:「妳和七先生……我是說妳哥哥,感情很好嗎?」

  「不,我最討厭那傢伙。」妹妹說得斬釘截鐵。

  「呃……?」

  「他從學生時代就很亂來,明明成績好到可以上醫學院,偏偏要跟我爸唱反調,去唸獸醫,把老爸活生生氣死。後來獸醫系也沒唸完,拋下我老媽替他準備的未婚妻逃到義大利去學廚藝,結果搞到我媽斷絕經援,他就在義大利一邊替人畫畫糊口一邊旅行,後來在丹麥的森林裡被國家公園管理員撿到,還鬧到外交部出面把他引渡回來。」

  「……」我本來就覺得那傢伙很誇張,沒想到這麼誇張。

  「他任性的要命,結果把家裡的責任都推到我身上。好不容易回國來,卻不好好找個工作,一天到晚不是當義工就是流浪藝人,還撿了一大堆動物回家,要不是我替他上網找認養人,我家現在大概變成動物園了。」

  「七先生……他到底是在做什麼義工?」

  妹妹哼了一聲。「他什麼都做啊,從照顧小孩到去海灘撿垃圾到扶跛腳的老人過馬路,不過最常去的還是流浪動物收容所。」

  「流浪動物收容所……」

  「就是每個城市都會有的,專門收容流浪動物的地方,大部份都是些貓貓狗狗。你家那兩隻也是我哥從那裡抱回來的。」

  我看了角落相依偎的貢丸和湯圓一眼,心忽然變得有些空虛。

  「那個……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我哥他是gay,他只喜歡男人。」妹妹非常聰明。

  「……」

  「他那天說他愛上了領養這兩隻貓的人,丟下這句話就離開家了,所以我才會打電話來問你。」

  妹妹聲音平板地說,我彷彿可以看到她面無表情的樣子。

  我一時有些懵。原來那個人早有預謀,打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貓,而是為了我而來的嗎?我覺得有點生氣,但卻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氣那個人,還是在氣我自己。

  『小尚,你這個人,到死都是處男一個啦!』

  姊姊離開我那天,曾經對我拋下這麼一句話,我言猶在耳。當時我並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沉浸在最親的人離自己遠去的空虛感中。

  現在回想起來,若不是姊姊離開我,我可能也不會去領養貓,也不會遇上七先生。

  或許也永遠不會發現自己的孤獨。

  我在網路上搜尋到本市流浪動物之家的地址,這週剛好是連續假期,診所停班一天,我便趁著這個機會,拿著抄寫好的地址找到了動物之家。

  接近時我就聞到一股異樣的氣味,好半晌才反應那是消毒水的味道。以前在醫院時也常會聞到,那是一種冰冷、無機,有時給人莫名絕望感的味道。

  走進去時就聽到貓狗的叫聲,進門之前有個小庭院,遠遠的一角有個辦事桌,從門口到辦事桌的路上,就整排放滿了大大小小的籠子。我看見好幾隻混種的狗,關在同一個籠子裡,彼此疊著身子睡覺。貓叫聲則來自更遠一個籠子裡,是隻混血的長毛波斯。

  那隻波斯似乎年紀很大了,雖然我對貓的年齡還沒什麼概念,但他身上的毛褪了一半,頭頂禿禿的,整隻貓無精打采地趴在食盆邊,連張口的力氣都沒有了。

  然後我便看見了他。

  他就蹲在老波斯的籠子前。那一頭玩世不恭的及肩長髮似乎剪了,變成頗有精神的小平頭,連帶人也奐然一新似的。他一手伸進籠子裡,用那雙大掌撫著波斯貓的頭,好像低聲和他說些什麼似的。

  雖然總共算起來才不過兩、三個月沒見,自從那丟臉的一夜之後。不知怎麼地,我卻有兩、三年不見的感覺,就連那張曾經讓我煩不勝煩的臉,竟也變得有些懷念起來。

  七先生就這樣蹲在籠子前,搓揉著老貓的額毛。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如此柔和的表情,像在和世上最親密的人說話般。

  如果我是他女朋友,一定會嫉妒起那隻波斯貓,我這樣茫然地想著。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直到那隻波斯貓終於撐不住,在他掌下慢慢闔上眼睛,七先生才發出一聲像是嘆息般的聲音,把手插回口袋裡站了起來。

  他轉頭的那一瞬間,不知為何我竟有逃跑的衝動。明明是自己下定決心要來的,我卻有種被什麼人套住脖子牽過來的感覺,我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叫我非離開不可、不離開不行,無奈我的脖子一接觸他的目光,就變得僵硬起來,讓我想轉移視線也沒辦法。

  「是你……?」

  七先生先是睜大了眼睛。剪完頭髮的他,眼睛變得更大了一些,反映著頭上的燈光。

  「啊,我……」我一時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麼,只能尷尬地撇過頭,把視線停留在籠子裡的一隻小貓身上:「我……我從你妹妹那邊知道……你有在流浪動物之家工作……」

  「你是來找我的嗎?」

  七先生問,他的語氣出乎意料地平靜,只淺淺吸了口氣。我以為他會更激動一點的,至少會不經意地洩露一點高興的樣子,但是他沒有。我感覺自己的呼吸反而急促起來:

  「啊,嗯……剛好路過,所以就進來看看……進來看看你在不在。」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忽然莫名慌亂起來,事情不該是這樣子,七先生的反應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他那雙眼睛既堅定又陌生,和平常混進我屋子裡,騷擾我生活的那個無賴判若兩人,我開始有會不會是認錯人的錯覺:

  「你……你一直在這裡工作?」我只好試著多聊幾句。

  「嗯,從兩年前開始。你有什麼重要的事嗎?我今天要工作到九點才能離開,因為今晚大隊會送另一批流浪貓狗過來,到時候又要標記又要打針,會很忙的,如果沒事的話,我要去看顧別的小貓了。」

  他說著把手抽出口袋,提起放在籠子旁的水桶,轉身就想離開的樣子。我忽然覺得心頭火起,而且整張臉都是熱的,分不清是因為羞辱還是生氣。

  「你……你都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我稍微放大了聲量。好在收容所裡狗叫聲很吵,沒人注意到我們的異樣。

  七先生停下了腳步,但沒有回過頭來,好半晌才開口:

  「如果是那晚的事情的話,我跟你道歉。對不起,楊先生,楊尚,我不該沒有過問你的意願就上了你,害你的男性尊嚴受損,更不該沒弄清楚你的性向,又隨隨便便厚著臉皮來追你。請原諒,我以後再也不會跟你扯上關係了,這樣可以了嗎?」

  「可以個頭!」

  我終於大吼出聲。可以的話,我實在不想惹什麼麻煩,但現在我只覺得腦袋是熱的,熱到什麼細節也無法思考了,

  「你……你知道我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來見你?我……我等了兩個月,好不容易查到這裡,你知道我有多麼掙扎、多麼難堪……」

  「難堪?為什麼難堪?」七先生問。

  「因為……因為……要來見一個……見一個對我做過那種事的人……還是男人……」

  「那你可以不要來,楊先生,我不記得自己有邀你過來。」

  他竟然這麼說。我腦袋裡的火頓時滅了,變得又冰又冷,強烈的溫度變化讓我暈眩了一下,幾乎辨識不出他說了什麼話來:

  「可是我……可是我以為……」

  我本來脫口想說「我以為你會很高興見到我」,轉念又發現這種念頭有多麼丟人、多麼自以為是。我開始強烈地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僅憑一時衝動就跑來,才會受到這樣大的屈辱:

  「你妹妹……你妹妹說你喜歡男人……」我語無倫次了。

  「小瞳沒說錯,我的性向從來沒變過。所以呢?那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的臉又漲紅起來:「你故意的!張七,你……你明明……」

  「我明明喜歡的人應該是你。」

  七先生直白地接口。我一時驚得呆了,站在那裡愣愣地無法反應,但隨即又查覺這又是他的言語陷阱,我憤怒起來:

  「難道不是嗎?你三番兩次跑到我家,千方百計地纏著我,還強迫我做出那種事。你……你敢說你沒有一點喜……喜歡我?」

  「沒錯,我喜歡你。」

  這男人的回答再一次出乎我意料,我看著他怔住了。

  「我從第一次看見你,就對你有好感。我從很年輕就知道自己的性向,也交過幾個男朋友,但有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要說我喜歡你哪一點,我也說不上來,只是你帶著亞瑟他們離開後,我就直覺地很想再見到你,每一次和你見面,就變得想更親近你一點。就算知道會對你造成困擾,我還是無法克制自己。楊尚,你說得沒錯,我喜歡你。」

  我怔怔地聽著他突如其來的告白,這份感情太過直白,也來得太快,我幾乎猝不及防,整顆心口像被熨斗熨過一樣,一時燙得失去了知覺。

  但七先生的表情依舊很冷靜,他把手插回口袋裡,

  「你似乎不太想要和我親近,這點我多少也感覺得到,我本來想,再等一等吧!我告訴自己,給自己一年的時間,如果你還是不能接受,我就放棄。牠們兩歲生日那天我去找你,本來是想送完項圈就走的,」

  我微微一凜,難怪他遞給我項圈時,臉上表情會這麼嚴肅了。

  「……但一看見你驚慌的樣子,實在是忍耐不住,可能不甘心的成份也有。我家境一直很好,從小想要什麼有什麼,所以老是放任自己胡來,離家出走也是,你的事情也是,當時覺得就這樣放棄很嘔,才不顧一切地想要佔有你。」

  七先生自嘲似地笑了一聲,把手抽出來攤了攤,

  「不過果然自食惡果了,一見到你隔天早上的反應,我就知道結束了。這樣也好,給我這個任性的小孩一個死心的機會。楊尚,我想我至少應該感謝你,你是一個很好的認養人,我想我以後不用再擔心那兩隻貓了。」

  他說著,又重新提起水桶,打算要離開的樣子。我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我應該叫住他,告訴他不用死心,告訴他還不用放棄,或者找個藉口說,我養貓還是新手,請他繼續指導我。我滿腔的話想說,但全都堵在喉口,一句也說不出口。

  是我趕他走的,是我趕走好不容易親近人的小貓的。

  「這隻老波斯,是被人拋棄的。」

  我的腦子正亂成一團,七先生卻忽然又停下腳步,看著旁邊的籠子開口。

  「大隊在住宅區的垃圾桶旁發現他,他今年已經十四歲半,老得不能再老。他現在一身是病,連眼睛都看不見了。」

  我的心抽了一下,看著那隻已經疲憊不已的老貓。

  「我和其他義工去按門鈴,主人也沒有回應,問旁邊的鄰居,才知道他已經搬家了,大概是嫌帶著一隻病貓搬家麻煩吧,就狠心拋下了他。我們想把他帶去看獸醫,但好笑的是,一開始他還不肯走,趴在已經人去樓空的家門前,就這樣癡癡地守著門口。」

  七先生呼了口氣,

  「我想他是覺得,他的主人總有一天會回來吧!我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從舊家帶到獸醫院,再帶來這裡,但像他這種年紀的老貓,不會再有新人家肯收養他了,他在這裡,只能等死而已。可是就算在收容所裡,他仍然每天晚上叫個不停,好像怕他主人不知道他在這裡那樣。」

  七先生長嘆一聲,我整顆心都是燙的。

  「真的是一隻很難得的貓呢!一般貓是不會這樣的,一旦你拋棄了他,他就再也不會甩你了,他會記著你,對你保持距離,以確保自己不會再受第二次傷。牠們跟狗不一樣,狗就算被傷害、被丟棄,也依然相信著那個傷害他的人,而且不會記仇。」

  他忽然望向我,眼神深不見底。

  「可惜,我不是狗,也向來不喜歡狗,楊尚。」

  ◇

  我不是很記得那晚自己是怎麼回家的。我只知道自己整路都很茫然,搖搖晃晃地直衝家裡,關上了門,連鞋子都來不及脫就軟靠在門上,望著天花板發呆起來。

  姊姊離開的那天我沒有哭,在機場送她時,我擺出一副成熟大人的臉,只告訴她到了目的地後要打電話給我、自己會照顧好自己云云,儼然自己才是家長的模樣。

  現在回想起來,從父母還在世的時候,我就一直努力地讓自己成為不需要別人擔心的那種人。懂事、成熟、世故,就算遇到困難也能夠很快克服,什麼事情都能夠自己解決,絕不讓別人為我感到困擾,也不給任何人輕視我的機會。

  印象中,我在十四五歲的時候,就是那種看到電視上有青少年自殺,會輕蔑地說「他知道這樣給他的家人添多少麻煩嗎?真不懂事。」或是看到幫派鬥毆,會說「這樣浪費多少社會成本啊!還自以為是英雄,真可笑。」的人。

  父母雙雙去世以後,大姊成了我實際上的父親和母親,我更是傾盡所能地避免成為大姊的包袱。

  我一點都不喜歡醫學,但因為牙醫以後工作有保證,我還是咬著牙唸了,成績還很不錯。我最討厭小孩,但因為當時這間兒童牙醫診所的待遇,是我擁有條件下能找到最好的工作,所以我還是硬著頭皮應徵了,而且一直做到現在。

  和我相比起來,姊姊的人生可以說是「任性妄為」四個字的寫照。

  她從來不在乎旁人的觀感,父母在世時就是全家頭痛的對象,她考上了高中卻不去唸,跑去餐飲學校學廚藝,學到一半又說他不學了,跟一個不知哪來的男人,用她幾年來打工的存款,咻的一聲就飛到美國加入不知名的舞蹈團,還沒有預留回程機票的錢。

  大概是因為有這樣的姊姊,在我記憶裡,總是聽到父母或親戚語重心長地說,「你姊姊這樣真要不得!」、「還是小尚好,小尚真懂事,還好還有你在。」這類褒獎的話。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褒獎成了理所當然,成了我的義務。彷彿連我自己也習以為常,認為我天生就該是個懂事節制的人。

  仔細想起來,我雖然沒交過女朋友,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女生接近過我。大學的時候,有個女孩子和我很投緣,我們經常一起修外系的課,國家考試前,她甚至還到我家門前等我,天天為我送早餐,我還記得她做的吐司夾蛋的滋味。

  但我們終究是沒有結果,原因無它,我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行動。

  即使明知道對方等著我,等著我有所表示,我也只是讓自己保持在不失控的範圍,和她保持禮貌的友好關係。

  我當然曾經想過要和她交往,如果她跟我告白,我想我們應該已經在一起了。但是由我開頭,那便不一樣,我不想成為先愛上的那個,那會令我無法控制自己。

  失控、崩潰、患得患失……為另一個人茶不思飯不想,這都是我極力避免的,也絕不想陷進去的。

  這次也是這樣。我在心底默默地想,沒問題的,我沒有陷進去,現在只是一時適應不過來,我終究會自己走出來的。

  我把臉從手掌抬起來深吸口氣,房間裡漆黑一片,長長的走廊一點生氣也沒有,就像從機場回來時那天一樣。

  我驀然察覺不對勁,從地板上站了起來。

  「湯圓?貢丸?」

  因為七先生的事,我太久沒有搭理他們。我又想起來貢丸似乎感冒了,最後一次按照獸醫指示餵他吃藥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有些不安起來,換了拖鞋往臥房裡走,接著便聽到一聲貓叫聲。我推開門,就發現湯圓十萬火急地從門縫裡鑽了出來,脖子上的鈴噹項圈叮叮作響,著急地繞著我的腳踝轉,還用嘴咬著我的褲管。

  「湯圓,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

  我把湯圓從地上撈起來抱在懷裡,牠就用肉掌拍著我的肩膀,又喵喵了兩聲。我不安地推開房門,才發現貢丸就躺在我替兩隻貓買的貓床上,肚皮朝上一動也不動了。

  「貢丸?」

  我大驚失色,趕快衝動貓床前,伸手一摸,貢丸的前肢竟然在抽慉,而且失溫得很嚴重,上一次遇到動物有這種狀況,是淡水魚丸去世的那一夜。我還記得牠的體溫急劇下降,送到獸醫院急診,沒多久就歸西了。

  「貢丸?貢丸?發生什麼事了,你還好嗎……?你等一下,我馬上帶你去看醫生!」

  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湯圓從我懷裡跳下來,跑到貢丸旁邊舔他的臉,喵喵叫個不停。我從櫥櫃裡抽出一張大毛巾,把貢丸全身裹起來,又拿了外出籠,但他卻忽然嘔吐起來,黃黃綠綠的嘔吐物灑了我的西裝褲一身,然後又抽筋起來。

  「貢丸,你到底怎麼回事?你不要嚇我!」

  我開始強烈怨恨自己為何不是唸獸醫,我抱著貢丸衝到客廳,撥了家附近獸醫的電話,但響了半天,接起來卻是電子服務訊息,說是醫院這兩日員工旅遊,所以公休,有急事請打主治醫生的手機等等。

  我惶然摔下了電話,衝進書房打開電腦,去搜尋離家裡最近的獸醫院,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離這裡有二十分鐘車程的獸醫院。

  我拿了皮夾就狂奔到車庫,湯圓一路送到玄關,擔憂地叫個不停。我深深後悔自己為何沒有多注意自己的貓,才會讓情況惡化到這種程度,我真不是個盡職的主人。

  我駕著車狂奔在夜裡的大街上。懷裡的貢丸依然斷斷續續嘔吐著,體溫也始終沒有升高,我忽然強烈地感到恐懼,深怕下一秒他就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很多年前,我依稀也是這樣,握著老媽的手,看著她嚥下最後一口氣。他們在返家途中遇上了連環車禍,我老爸當場死亡,重傷的老媽被送進醫院搶救,撐了二十多個小時,還來得及通知學校的我和姊姊來見她最後一面。

  我當時已經國三了,長得高高瘦瘦,醫院的人允許我把老媽半抱進懷裡。

  雖然是十幾年前的事,我卻還記得很清楚,老媽的體溫是怎麼一點一點地失去,最後帶著她的生命消失無蹤。

  我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得好快,我找到網路上的地址,卻發現大門竟深鎖著。我聽到自己的喉口一跳一跳的,還不死心地衝下車,去敲鐵捲門。才發現門上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連續假期,本所營業至六點半,不便之處,敬請見諒。」

  「混帳東西!」

  我失控地罵了出來。貢丸已經沒有動靜了,我四肢發軟,幾乎移動不到車裡,好半晌才發覺自己竟怕到在發抖。

  我茫然地坐倒在鐵捲門旁,生平第一次覺得我不行了,一步也挪動不了,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我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否則貢丸就要死了,我才養了他一年,他就要離開我了,就像老爸老媽、就像姊姊……就像那個人一樣。
  
  我不知道哪裡鬼迷心竅,我打開手機,卻發現裡面沒有那個人的號碼——他告訴我很多次,但我從來沒有紀錄在電話簿裡的念頭。我只好轉到通話紀錄,上面滿滿的都是他的來電顯示,全是過去一年來的紀錄。

  我播通了他的手機。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我想這也是當然的,他話已經說得這麼絕了,怎麼可能還接我的電話。

  我聽見懷裡的貢丸又吐起來,微弱地胸口起伏,彷彿用盡最後一口氣掙扎著。我覺得自己也和他一樣吸不到空氣,幾乎要窒息了。

  就在這時,電話竟忽然通了。

  「喂。」很冷漠的聲音,我想他一定認得我的號碼,即使我可能已經被他從電話簿裡刪除了。

  「……喂……」

  「怎麼了,這麼晚打過來?」

  「……」

  「喂,怎麼了?是你吧,楊尚?」他似乎也略微查覺到不對勁,電話似乎貼近了一點。我用脖子夾著手機,把臉靠在貢丸身邊,感受他微不可辨的體溫:「……楊尚,尚?你說話啊,你不說話我怎麼知道發生什麼事?喂?……你在哭嗎?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在哭。我只覺得獸醫院的鐵捲門好像模糊了。

  「貢丸……貢丸他……」

  「是貓嗎?貓怎麼了,你冷靜一點,慢慢地說。」

  「我……」

  我抽慉地吸了幾口氣,才有辦法讓情緒穩定下來:

  「貢丸……我的貓……牠快死了……」

  「快死了?怎麼會?他生病了?還是出了意外?」七先生的聲音聽起來溫暖許多,好像回到那幾個他強行留在我家的夜裡,催促我上床睡覺時那樣。

  「我不知道……他一直吐……又一直失溫……我不會醫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張七……怎麼辦……我好怕他會死掉……我好怕……張七……」

  我抓著電話一股腦地說道,我再也不想忍耐了,我聽見自己的心底彷彿這樣說。眼淚不受控制地掉出來,我感覺到自己在失控、在崩解、在歇斯底里……像要用盡過去二十多年的份那樣,恐懼感和自責支配著我,幾乎把我淹沒。

  「你冷靜一點,我想想……你在哪裡?」

  「在哪裡……我在X獸醫院門口……可是他門沒開……我不知道該去哪……」

  「你不要動,讓貢丸保持溫暖,別讓他吹到風,有車的話進車裡等,聽到了嗎?楊尚?喂?你有在聽嗎?」

  我胡亂回了些什麼,他才掛了電話。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叫這隻貓「貢丸」,之前他總不認同我取的名字,在這節骨眼,我竟只想著這些無聊的事。

  七先生比我想像中還要快趕到,他騎著摩托車,戴著安全帽出現在我面前時,我還有點認不出來。只記得他大聲叫著我的名字,要我抱著貓上後座。

  接下來我們幾乎沒有交談,我的記憶一直很恍惚,過往的種種和現在的種種交疊,讓我一時分不清哪些是虛幻,哪些是現實。我彷彿看見大姊一臉嚴肅地對我說:楊尚,你這傢伙到死都是處男。又彷彿看見老媽慈祥的臉,握著我的手,對我說:

  『小尚,還好還有你在。』

  七先生不知帶我到哪裡的獸醫院,他好像和那裡的醫生認識,獸醫很快拋下一切,對貢丸做了急救。詳細的病名我也不清楚,似乎是沒有對症下藥,之前的感冒拖太久導致的併發症,才會這麼嚴重。

  看著貢丸軟棉棉地躺在診療台上,一點也沒有平時欺壓湯圓的威風,被一群護士又是固定又是掐針的,我就差點又哭出來。

  從頭到尾,七先生都坐在我旁邊的板凳上,替有點語無倫次的我說明貢丸的情況。貢丸急救時,他就用他的手握著我,儘管那時我早已麻木失去知覺。

  後來貢丸的狀況終於穩定,獸醫說要住院觀察三天,七先生慎重地向診所的人道謝,我才知道他們今天本來也公休,是因為所長認識七先生,才特地為貢丸開門的。

  他送我出了診所,這時候竟已是一夜過去,他說他在流浪之家還有工作,就騎上摩托車要離開。危機過去,我們彼此都有些尷尬,他說再見時甚至沒有看著我。

  「……張七!」

  他發動引擎時,我終於叫了一聲。他馬上回過頭來:「嗯?」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夜色裡他的臉好模糊、卻又好熟悉:

  「那個……謝謝你。謝謝你救了貢丸。」最後我只說得出這句。

  七先生沉默了一下,才戴上安全帽。

  「如果貢丸後續還有什麼變化,再打電話通知我,我也會打電話來獸醫院關心。」

  「張七,我……」

  「我是出養人不是嗎?出養人有義務要確保貓在認養人家中的健康。 」

  七先生搶在我面前說,這種義正辭嚴的語氣,讓我想起了他在我身邊那段日子。然而那時我覺得煩躁,現在聽起來,竟有股說不出的酸澀了。

  ◇

  三天後貢丸脫離險境,回到我們共同的家。

  我才把貢丸抱進玄關,湯圓就大叫著撲了上來。貢丸的身體還很虛弱,在地板上走了幾步,就軟棉棉地躺回沙發上,獸醫囑咐要多讓他休息,不能做太激烈的運動。貢丸對此宣判好像很不滿的樣子,臨走前還對獸醫喵喵叫個不停。

  貢丸看到湯圓似乎也很高興,湯圓把身體蜷縮成一團,窩成貓鍋的樣子靠在他懷裡,貢丸就輕輕舔著他的臉,寵溺之情溢於言表。

  我本來擔心這樣下去貢丸搞不好又會做起劇烈運動來,還好兩隻公貓只是相守以禮,乖乖地膩在一起睡覺。我想他們的感情已經進展到柏拉圖式了。

  貢丸逐漸康復起來的某天晚上,我接到了一通意外的電話。

  這年頭很少人會打家中電話,家裡電話通常是網路線附送的,不太具實用性。所以茶几上電話響起來時,我還有點不知所措,過了好久才衝過去接起來。

  「豬頭,幹嘛這麼久才來接?」

  一接到電話,就是熟悉的破口大罵。我吃了一驚,隨即握著話筒叫了起來:

  「大……大姊?!」

  「對啦,除了本小姐外還有誰?快點膜拜我吧,我可是從美國特地打電話來給你呢,這鬼地方冷死了,整天下雪下個沒完。」

  「姊姊……你……你過得還好嗎?」

  不能怪我如此震驚,大姊隨老公光榮出國後,除了幾張明信片外,幾乎沒有打過電話回來。我記得最後一次電話是兩年前的新年,就是淡水魚丸死掉的那年,而且還是我主動打過去報備的,被她以國際電話很貴為由痛罵了一頓。

  「本小姐一直都很好。倒是你,怎麼變得這麼會撒嬌?」

  「咦……?」

  「對啊,以前我還沒出國時,每次我晚歸打電話回家問你吃飯沒,你都一臉冷漠的樣子,還說什麼:『姊你不要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明明是乳臭未乾的小鬼,卻擺出一副大人樣。現在怎麼了,竟然會先關心起我來了。」

  大姊模仿我的口氣說著,我的臉不禁漲紅起來。但大姊又話鋒一轉:

  「喂,小尚,你不是處男了對吧?」

  「咦……?咦咦!妳……妳怎麼知……」我大驚失色。

  「……套你的話而已。小尚,你真的很單純耶。」

  電話那頭傳來姊姊尖銳的笑聲,她咯咯地笑個不停。聽見這樣的笑聲,我一方面覺得窘迫,一面卻覺得無比懷念起來。

  「什麼啊,原來是交了女朋友喔,真是的,難怪變得那麼軟棉棉的。這樣不行喔,姊姊我會吃醋的。」

  「姊……」

  「對方是怎麼樣的人,應該是男的吧?」

  「咦?呃……耶?為什麼姊姊你會知……等、等一下……」聽見話筒那頭的笑聲,我很快醒悟自己又被那個奸詐狡猾的女人套話了。我懊惱不已:

  「我……我並沒有……」

  「真的是男的喔?其實我也沒有太驚訝啦,以前我就覺得很奇怪了,你再怎麼冷靜懂事無趣加死板,青少年的房間裡怎麼可能沒有A片和寫真集嘛!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翻出一本,結果竟然是天鵝座的星象圖寫真,真是無聊死了你。」

  「……姊,原來你以前常翻我房間。」

  「那怎麼樣,那男的帥嗎?是幹什麼的?他對你好嗎?」

  我沉默下來。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懂自己對七先生的感覺,我從來沒有喜歡上什麼人的經驗,我想我天生就沒有那樣的能力也說不一定。

  「姊,你覺得……我是不是很不適合談戀愛?」

  我問。聽見大姊在那頭狐疑的聲音:

  「不適合談戀愛?你在說什麼?」

  我深吸口氣。

  「我不知道……姊,我只是覺得……我很排拒那樣的關係。就算對一個人很有好感,我也不會……不會想要進一步發展成那種關係。而只要感知到對方以那種意圖接近我,我就會直覺地感到反感……就算並不討厭對方,還是會不自覺地閃躲。」

  大姊沒有回答,我就繼續說,

  「我……我總是很害怕。姊,我想我是在害怕,不是害怕對方,而是我自己,我總有一種感覺,如果對方太接近我,特別是帶著……戀愛的感情接近我,總有一天會發現我其實是個不適合被愛的人。所以我壓根沒辦法想像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樣子,女孩子也好,男的也是……姊,我想我是個不正常的人,在感情上。」

  大姊還是沒有說話。就在我想話題是不是太無聊,她大小姐打算掛電話的時候,大姊卻忽然開口了:

  「……楊尚,你是白癡嗎?」

  她的語氣有點難以致信,又有點好笑。我不明所以:「嗯?」

  「你會這樣想,就代表你已經在戀愛啦!」

  「呃……?」

  「你以為人會沒有理由地關心另一個人嗎?屁,人都是很自私的,如果不是關係到自己,誰會無緣無故二十四小時想著別人?你會為了另一個人朝夕煩惱,進而想著自己是不是有哪裡不好、哪裡不足,就表示你超級在意那個人的。我的天啊,楊尚,你真的二十七歲了嗎?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情還要我教你啊?!」

  大姊一副快受不了的樣子,她扳起聲音又說:

  「別在想東想西了,楊尚!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麼嗎?從小我就想說了,你真的想太多,不管遇到什麼事情,你都會想得很清楚、規劃得很確實才去行動。你大概覺得我這種人很亂來,但這就是你最大的問題。」

  我無法反駁,同時也茫然起來。大姊說得沒錯,我想我過去是有些輕蔑大姊的行徑,我覺得她做事沒有計畫,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簡直亂來。

  我甚至有一種優越感,覺得我應當是比姊姊優秀的。

  但直到如今,我才驀然驚覺,在我心底深處,其實是一直羨慕著大姊的。我羨慕著大姊那種人,近乎嫉妒的程度, 我嫉妒她們可以隨心所欲,不受心裡的枷鎖支配、即使被像我這樣的人輕視也能我行我素。

  大姊是,那個人亦是。

  「戀愛這種東西有什麼好想的?就像吃飯喝水一樣,你渴的時候,會思考你為什麼現在要喝水嗎?楊尚,如果這就是讓你裹足不前的原因,你一定會後悔的!」

  掛斷電話前,大姊這樣對我說。我握著話筒,看著角落兩隻相擁而眠的貓,覺得視線彷彿又有些模糊了。

  貢丸完全康復起來的那天,我向診所請了假,一個人又到了流浪之家去。

  門口的辦事員換了人,是個看起來很老實的工讀生。我向他們說,我想要領養貓。

  「貓?哪隻貓?」

  「一隻老波斯,大概是上個月到這裡來的吧,聽說很虛弱,就快死了。」

  工讀生有點錯扼。

  「啊……是那隻啊,可是他已經沒剩多少壽命了耶,你確定要領養他?」
  
  「是的,我會填妥所有認養人資料,請讓我領養他回家。」

  我看著工作人員遞過來認養書上的項目:姓名、地址、聯絡電話、工作狀況、住居條件、家族人口、對貓知識的測驗……一切都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第一次認養時,我覺得這些很麻煩。現在我才驀然明白,把自己所愛的寵物交給另外一個人,那需要多大的信任,與多大的勇氣。

  我一直以為不安的只有我,但我發覺我錯了。出養人也好、認養人也好,都在反覆試探著彼此的態度,都懷抱著期待與不安在等待,等待著一個對的人。

  「啊,張先生,你來的正好,這邊有個人說要領養你的那隻『小尚』,他正在填資料,你要不要過來教導他一下……」

  我放下填資料的手,和匆匆走出來的男人四目交投,看見他逐漸睜大的眼瞳。

  「他叫小尚嗎?不過是我要認養他,我想我有權給他另一個名字,我看……就叫小七吧?」

  我深吸口氣,正視著他的臉:

  「這位先生,我可以認養這隻小七嗎?」

  他沒有開口,只是我在他臉上,看見了緩緩擴大的笑容,和記憶中一樣玩世不恭:

  「當然可以,但是認養臨終動物可是很麻煩的,我們會定期追蹤,不排除到你家裡觀察,並給與你必要的指導,甚至干涉你部份的生活。你也不能後悔,他的生命已不夠他再適應新主人,一但認養了就不能回頭,必須照顧他到死為止。」

  他對我眨了眨眼。

  「這樣你還願意嗎,認養人?」


—吾家有貓初長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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