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結婚那天……我嚇了一跳,就是你跟我說,你不能……不能行房的時候。並不是看不起你,而是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在乎這件事,我遇過的男性,從來沒像你這樣子,對這種事情看得這麼淡的。」

  奈小姐年紀漸長,也沒有以前千金小姐的青澀了,她直率地說著:

  「你說是因為小時候的陰影,所以對性方面的事情無能為力,但是你在說的時候,卻不像在說你自己的事情那樣,一點情緒也沒有。離婚之後,我去調查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才知道你幫很多強暴犯辯護過,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對性真的這麼反感的話,為什麼還要在工作上選擇碰觸他們呢?」

  紀嵐張開口,聲音乾澀:

  「……和妳沒有關係。」他說。但奈小姐很快接口:

  「嵐先生,紀嵐,請不要這樣。如果你真的把我當你的知己,當好朋友的話,請告訴我實話,我並不是以前妻的身份在質問你,而是關心你才想弄清楚。」

  對方的直白似乎多少撬開了紀嵐的防衛,他別過頭看著公司大廈,

  「……我是真的,沒有辦法做那種事。」半晌他開口。

  「那是為什麼呢?是因為對象是女人嗎?」奈小姐耐心地問。

  「不,不是這樣。我……我曾經以為是這樣,甚至為了驗證,還去找了……找了人來嘗試。但是還沒有開始,我就覺得受不了,光是看著對方裸露性器,我就覺得……很不舒服。奈小姐,恕我無禮,那種感覺就和在床上面對你一樣,男人女人都一樣。」

  紀嵐似乎強忍著厭惡感,壓低聲音說。

  奈小姐似乎思索了很久,半晌才遲疑地開口,

  「嵐先生,我可以請問你一件事嗎?」

  「妳問。」

  「你小時候……我是說,傳聞中你被綁架的那次,你……真的有被侵犯嗎?」

  她的聲音很小心,紀嵐感覺得到。握著手機的五指緊了一緊,他閉上了眼睛:

  「……不嚴格定義的話,算有吧。」

  好像害怕那些字句會燙傷人似地,紀嵐慢慢地說著。

  奈小姐似乎呼了口氣,緊接著問:「不嚴格定義?那到底是……」

  「如果是性交在法律上的定義,那還有待商榷。但是對方確實有對我做出性意味的行為,我那時候年紀還很小。」

  「你……你是說……」奈小姐遲疑地問,半晌又醒覺似地改口:

  「啊!如果很不想回想的話,我就不問了。」

  「沒關係。我只是……覺得把這種事講給別人聽,很沒有必要罷了,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倒不是不願意回想。」

  紀嵐的口氣似乎鬆動了些,他睜開雙眸:

  「對方是大學生,我想妳調查過就應該知道,很年輕的男人……雖然對當時的我而言也是大人就是了。他綁架我本來就是要贖金,要還他老爸賭債的樣子,我也不是很記得他的話,但第一天晚上他就說……我很可愛、很漂亮,還說他喜歡我。」

  紀嵐艱難地說著,彷彿這部份比性行為更難以啟齒似的。奈小姐禁不住叫了出來:

  「啊!可是你當時才九歲不是嗎?」

  「嗯,現在回去看的話,那個男人有兒童性癖是沒有問題的。他和我說,他是真的喜歡我,問我願不願一起和他做快樂的事。」

  奈小姐似乎被嚇住了,一句話也沒說。紀嵐就繼續說:

  「……我當然說不要,我當時很害怕,哭著說要回家。但是那個男的拿了孩子會喜歡的玩意兒哄我,他家似乎是做手工藝的,那些陀螺、木偶,是平常店裡買不到的,我覺得新奇,那個男的態度又很溫柔,漸漸地我就不再怕了,還和他一道玩起來。」

  「後來……呢?」

  奈小姐總算擠出一點聲音。紀嵐慢慢地說,

  「後來,他看我不再怕他,就伸手碰我的身體,我覺得很侷促,雖說年紀小,也九歲了,多少懂得一點那些事情。他看我的樣子,就伸手摸自己的陰莖,在我面前自慰給我看,然後要我和他一起來,還跟我說這種事情男人做起來很正常。」

  紀嵐語氣平淡地說著,奈小姐吸了幾口氣,又問:「後來呢?」

  「我就半信半疑地跟著他做了,結果才發現……真的比想像中舒服。後來他就更進一步,伸手說要幫我做,他用手握住我的……我一開始還有點排拒,後來覺得那跟自己來沒什麼不同,甚至他的技巧還更好,就任由他對我上下其手了。」

  「嵐先生……」奈小姐似乎想說什麼。但紀嵐聲音平靜,似乎說上話頭:

  「然後他更變本加厲,他說光是前面還不是最刺激的,他跟我說,男人的後面也有敏感點,如果讓人碰那個地方的話,會舒服到不想停下來。他還說他可以教我,要我不要擔心,他一定會很溫柔。」

  「那他……」

  「他用手指頭幫我做,先用不曉得什麼東西潤滑,然後才把手指慢慢放進去,避免弄痛我,動作一直很小心。然後我就不太記得了,只記得我被他弄得高潮了很多次,還哀求著要他再進去一點,我們玩了一整夜,玩到警察都快來了還沒停手。」

  「可是……」奈小姐的聲音有些顫抖,

  「被那種人……被陌生人,又是綁架犯,又是同性,做這種事情,還覺得舒服,這是不是有點不正……」

  「我就是覺得自己不正常……!」

  紀嵐忽然對著手機大叫出來。大街上不少人回頭看他,紀嵐臉漲得通紅,好像把二十多年的不安和困惑,在這一刻宣洩出來似的:

  「我……就是覺得自己很不正常。就像妳說的,明明都是男人,又是連面都沒見過的綁架犯,而且我……當時是個毛都還沒長齊的孩子。單單只是同性的話,還可以解釋成同性戀,但是這種情況……這種況下還能夠興奮……我根本就是變態……」

  紀嵐的聲音顫抖起來,他用手按住自己眼窩,再一次緊閉起雙眼:

  「我……很怕這樣的自己,怕得要命。每次我回想起來,都會覺得自己是不是瘋了,竟然會任由綁架犯對我這麼做。奈小姐,每當我意識到要做愛……要從事性行為時,我就會開始恐懼,怕發生和那天晚上一樣的事情……」他似乎哽咽了,

  「心理醫師……社工師也一樣,對我來說一點用都沒有。他們總是試圖告訴我,性愛沒有那麼可怕,強暴只是性交中的畸形,我應該揮別陰影,敞開心胸重新接受性愛的美好。」他深吸了兩口氣,聲音還在顫抖:

  「但是……但是……我不敢告訴他們,就是因為性愛對我來說太美好,所以我怕……我不敢……要是我變得連更醜惡的綁架犯、更無恥的強暴犯,都能夠讓我高潮的話,我會變成怎麼樣的人?明奈,我會變成怎麼樣的怪物?」

  奈小姐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呼吸著。紀嵐自嘲地笑了兩聲,

  「後來……我就去幫那些性侵害犯辯護,特別是那些性侵自己的女兒、兒子,或是鄰居家小妹妹那種,強暴犯裡最變態的幾種類型。我想著如果我可以盡力替他們辯護的話,是不是同時也可以為我自己解釋,為自己找到一條脫罪的理由……」

  紀嵐低下了頭,在城市的燈火掩映間咬住下唇:

  「……但是沒有用,我看過形形色色的案例,雖然並不是每一個強暴犯都像世人想像的罪大惡極。但是戀童癖就是戀童癖,是無可救藥的原罪,每個被侵犯的孩子都很痛苦,都在心底留下了無可抹滅的陰影。就只有我……就只有我……」

  他仰起頭來,說不下去似地長長吐了口氣,

  「就只有我……我覺得自己應該要留下陰影的,奈小姐,我不知道有多少次試圖告訴自己,告訴那些社工師,其實我當時很痛苦,只是年紀很小感覺不到而已。我想說服自己其實很痛恨那個綁架犯,那樣亂碰我的身體,」

  「嵐先生……」

  「但最終我還是感覺得到那不是事實,我騙不了自己。嵐小姐,我是個變態,這是唯一的解釋,從那時候到現在一直如此,我是有病的人。」

  紀嵐一口氣說完,像是為自己宣判似地閉上了眼睛。奈小姐似乎不知所措,身後傳來男人的聲音,大概是她老公在喚他,奈小姐重新握緊話筒:

  「嵐先生,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不是像你說的一樣,是有問題的人。但我想,無論之前發生過什麼事,人重要的是未來,而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都有資格在未來擁有幸福。」

  奈小姐堅定地說,她應了丈夫一聲,又回到話筒前,

  「嵐先生,能和你這樣長談的機會不多了。我還是想問你……你真的,不去論性愛的話,真的沒有一個人,能讓你產生想要和他更加親近、甚至相守一輩子的感覺嗎?」

  紀嵐這回沉默了很久,像雕像一般靜立在街道上。

  「……有。」過了很久,他小聲地答。

  「真的嗎?那是什麼人?」奈小姐顯得很興奮,大聲地問道。他丈夫還問他:「什麼人?妳在跟誰講電話啊,飯都要涼了!」紀嵐卻閉緊眼睛,連唇線也抿得緊緊的,

  「……我不能說。」

  「不能說?」奈小姐顯然有些錯愕。但紀嵐已不打算和她說下去的樣子,

  「對不起,我得掛了,待會還要回去加班。你丈夫好像也在等你吃飯,再見,奈小姐,很高興今晚跟你一敘。」

  他說著就按了掛斷鍵,奈小姐還在電話那頭喊著:「不能說?為什麼不能說?」但紀嵐只把手機收進公事包裡,抬頭望著漆黑一片的天空。

  「今天……是新月啊。」

  紀嵐呢喃著,靜靜地看了天空一陣子。那個晚上,那個他從綁架犯手中被救出來的晚上,天空依稀也是這樣的景致。他覺得眼前很暗,因為那個綁架他的大學生在逃跑之前,用布綁住了他的眼睛,又把他雙手綁起來,企圖帶著他一起走。

  警察趕到時,他還一直被幪著眼睛。耳邊聽到各式各樣的聲音:警笛聲、救護車聲,警察的吆喝聲、圍觀人群的喧嘩聲,種種聲音讓他不安到極點,彷彿掉進了一個陌生冰冷的汪洋裡,怎麼樣張口呼救,都看不到一絲熟悉的燈光。

  一定是那個時候,那個人解開他幪眼布,讓他第一個就看見那張呆子也似的五官,還溫和地對他說:「沒事了,小嵐,我們大家都來了。」的緣故,他才會從那時候開始,就再也無法忘記那張臉、那個聲音,那個比誰都還令人安心的擁抱。

  那個摟住抖個不停的他,沒發現他一絲不掛,還沒神經地對著醫護人員大叫:「他在這裡!小嵐在這裡,你們快點來檢查他有沒有受傷!」的男人。

  一直到到現在,都沒有辦法忘記。

  紀嵐淺淺呼吸了幾次,把自己的吐息調回原來的頻率。

  其實他要求的向來不多,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感情究竟屬於哪一種,他是有病的人,就連對兄弟產生這種想法,紀嵐都覺得自己真是病態。太接近的話勢必傷害到他,只要可以就近看著,確定那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笨蛋一路順暢,他就足夠安心了。

  即使在知道那個人將繼承家業時,他就義無反顧地關掉自己奮鬥多年的律師事務所,回到紀家來,在那個人身邊做一個微不足道的秘書。

  即使在聽見那個人將要結婚時,他著魔似地和父親央求相親,然後閃電結婚,婚期還故意和那個人訂在同一天。

  即使結婚不到一年,他就發現自己關心那個人的妻子,比關心自己的妻子還要多,因此讓自己的婚姻火速終結,而且再也沒有嘗試下一次的念頭過。

  即使知道自己就算在最近的地方,也一輩子不可能碰觸。

  這些紀嵐都不在乎,對他而言,為這個人而活,不是想求得什麼,而已經是他的習慣了。一輩子的習慣。

  走在街道上,紀嵐聽見自己的手機又響了。

  他把手機拿出來,顯示意外的竟是那個人。現在的他,應該和妻子在他訂的餐廳裡愉快的享受一年一度的結婚紀念日才對,竟然會打電話給他,紀嵐不免有些心跳紊亂,遲疑了一下才接起來:

  「喂,小嵐,你還在公司嗎?」

  這問法竟讓紀嵐升起一股妄念,但另一方面又擔心起來,擔心是不是這個呆子,把他為他精設計的紀念日行程給搞砸了。

  複雜的情緒在胸中拉鋸,以致於那個人接下來的話,聽在紀嵐耳裡,也像是漂在水面般虛幻不實:

  「小嵐,真的很感謝你。小桃她超開心的,尤其是你的項鍊,她高興到整晚都戴著呢,啊,還有白百合,她感動到連眼淚都掉下來了,害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晚餐也很棒,很好吃,待會我還要載小桃去附近夜遊兜風,這車真是不錯。」

  紀嵐笑了,為自己剛才一瞬間的雜念勾了勾唇角:

  「沒搞砸就好,替我向大嫂祝賀一聲。」他聲音一如往常平淡。

  「我會的,啊對了對了,小桃有第二胎了!她真壞,竟然故意瞞我瞞到紀念日才告訴我,聽說很可能是男的。小嵐,你快要有個姪子了呢!」

  紀澤在電話那頭興奮地叫著,依稀還可以聽見妻子的笑聲。

  「嗯,那很好。」

  紀嵐依舊勾著唇角:「好了,我還要加班,如果沒事的話我要掛了,別喝太多酒,明天一早你還有行程,再見。」

  他正要掛斷電話,紀澤卻又叫住他,聲音依然充滿喜悅,

  「等等,小嵐,我和小桃要拜託你一件事,喔,主要是小桃啦!」

  他對著電話笑著,聲音和那時候一樣溫吞柔和,那是紀嵐聽慣二十多年的嗓音,但今晚不知怎麼了,竟第一次讓他覺得喉口鯁了些什麼:

  「嗯,什麼事?」他問。

  「就是啊,剛說小桃要生我們的第二胎了嘛,她想加入一個媽媽教室,成員都是像她這樣的貴婦人。不過聽說媽媽教室的學員資格很嚴,不是只交流媽媽經就可以,還有讀書會什麼的,每個星期還得輪流表演才藝。小桃她說想表演古箏。」

  紀嵐靜靜地聽著,紀澤就繼續說:

  「小嵐,你可不可以教小桃呢,我知道你古箏彈得超好的,小桃也聽過,她很崇拜你耶!就像你上次在爸爸的茶會上表演的那樣,她說她想像你一樣穿長袍去表演,一定可以技壓全場,可以嗎?小嵐,你可不可以抽個時間一對一來教小桃?」

  紀家的孩子幾乎從小都會學樂器,紀嵐會長笛也會古箏,其中古箏更是社交界有數的名人。光是看長相端正的紀嵐,穿著繡紋的長褂,端坐在箏前流動十指的模樣,不少少女就足以為之傾倒。

  紀嵐抿了一下唇,「紀澤,你知道我們的工作有多忙。」

  他說,紀澤立刻「啊」了一聲,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啊啊,說的也是,不好意思,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小嵐你不可能有這種美國時間,畢竟我很多工作都是你幫我頂下來的。真抱歉,對你提出這種無理的要求。」

  紀嵐開口,聲音乾澀:

  「……知道就好。」

  紀澤似乎回頭對妻子說了什麼,大概就是傳達紀嵐拒絕的事。他還聽見小桃誇張的「咦——」了一聲,埋怨老公說服不力。然後就是紀澤傻笑著道歉的聲音。

  紀嵐忽然覺得有點耳鳴,腦子也亂成一團,依稀聽到紀澤又靠回電話:

  「喂,不好意思打擾你啦,你去忙吧,剛才的事就當我沒說過,不要太晚睡喔。」

  他說著就想掛斷電話,紀嵐覺得耳鳴越來越嚴重,像有什麼人拿著槌子,在他的耳膜用力擊打一般。他聽不見聲音,以致於自己叫住紀澤的嗓音,也顯得好模糊:

  「……紀澤!」

  「嗯?什麼?小嵐?還有事嗎?」

  紀澤聲音愉快地問。紀嵐覺得自己的耳朵一定出了問題,從耳膜到半規管,他連站都有點不穩。那個人的聲音,卻像巨浪一樣沖刷著他脆弱的耳殼:

  「……我可以教,古箏。」

  「咦?耶?真的嗎?!小嵐,可是你有時間嗎?」

  「把大嫂的時間告訴我,我對照行程表,多少一定會有時間。不行的話,也可以叫大嫂來公司的貴賓室,我用休息時間教她……一對一的。」

  紀嵐閉上眼睛,隱約聽見紀澤在那頭歡呼的聲音,他馬上就掉頭和妻子報告好消息,妻子也跟著歡呼起來。

  紀嵐依稀還聽到她說:太好了,紀嵐老師耶!俱樂部的太太們一定會羨慕死的。

  他覺得耳鳴又嚴重起來,搖晃著想掛斷電話時,紀澤的聲音卻又傳了進來,

  「那個,小嵐。」

   

  他的聲音都是笑意,充滿平素滿溢的溫和:

  「真的很謝謝你,有你在我身邊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想,上天把你這個兄弟賜給我,一定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我最愛你了,親愛的小嵐。」

  紀嵐閉上了眼睛,任由紀澤笑著說再見,然後掛斷了電話,他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沒有動。直到手機那頭傳來「嘟——」幾聲長鳴,紀嵐才像是清醒似地,慢慢睜開眼來。

  他看著已然熄燈的螢幕,以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量開口:

  「……紀澤,你這個呆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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