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她接受會比較好,那個男人將比我好得多,他會給她一個家,給她一段世俗所謂的幸福,這些都是我不能給的,甚至會伸手毀掉的。」


  她仰起頸子,優美的像隻天鵝,


  「也許……現在回想起來,確實又是我的逃避,我希望她找個什麼人,男人或女人都好,這樣她就不會像那樣看著我。因為我很害怕,如果再繼續被她用那種眼光看著,我會沉溺下去、會無法自拔,我會和她一樣失控下去。」


  紀宜往前走了一步,介魚專心聽著女人說話,完全沒有注意:


  「我這樣告訴她,她卻很生氣,我……從認識她開始,還沒有見她這麼生氣過。她問我說,我到底把她看成了什麼,如果我老到談不了戀愛,那她是不是該覺得,自己年輕到一切的感情都是衝動?在我面前,那個孩子第一次哭了,」


  女人一滴眼淚也沒掉,只是眼神很遙遠、很平靜,


  「後來我吻她,她就回吻我,我就知道自己逃不過了。我們發生了關係,就那麼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介魚沒有說話,只是捧著那個盒子。小提琴靜靜地躺在灑滿白花的木盒裡,像是睡著一般寧靜。介魚又想起了那個微雨的早上,躺在擔架上的那個人,依稀也是這樣寧靜、這樣安詳,彷彿已經得到全世界那般了無牽掛:


  「我……沒有資格拿那把琴。她的生命,等於是我親手扼殺的,要是我再果斷一點就好了,再勇敢一點、再年輕一點,如果當時我能夠更堅定地握住她的手,為她擋住所有難關的話,或許我們就有走下去的可能。我甚至沒有勇氣和她一起逃,」


  女人看著盒中的小提琴,和介魚一樣凝視了很久,


  「我把這把琴送給他,做為逃避的擋箭牌,她卻送它回來,帶著她的犧牲與寬容。我沒有資格接受這樣美麗的心意,和她相較起來,我……醜惡的令人厭惡。」


  「才沒有那回事!」


  介魚忽然生氣起來,揮開背後紀宜按著他肩頭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事、事到如今,妳到底在說什麼漂亮話,什麼寬容、什麼逃避,蘭姊她死了!她選擇自己結束生命,即、即使那必須離開妳,永遠看不到妳,她還是這麼做!做、做到這種地步,妳還不能體會自己在蘭姊心裡有多重要嗎?」


  他一激動,結巴就更嚴重了。女人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介魚微紅的眼眶給頓住了:


  「我……我以前,也有人為我這麼……事事犧牲過,雖然總算沒有犧牲到性命的地步,但是我也覺得很不安,總想著自己到底有什麼地方好,好到值得讓別人這樣為我拋棄一切。但、但是後來我才慢慢發現,我這種想法,才……才更對不起他,」


  紀宜一直站在旁邊看著,表情十分沉靜。介魚繼續說,


  「蘭姊說你很美……她說過,她和每一個家人說過,妳知道嗎?像是……像是怕有任何一個人不知道似的,到處宣揚妳的美麗。她、她是追星族,也很喜歡電視上的帥哥和美女,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讓蘭姊這樣像小孩子一樣著迷,」


  介魚低下頭,就連紀宜,也不曾見過他如此激動的樣子:


  「她……被蘭姊丟掉的樂譜裡,到處寫滿了妳的名字。滿滿的、滿滿的,幾乎每一頁都有,她就是這樣一面看著她摯愛的音樂,一面……想著妳的樣子。如果……如果這樣還不夠的話……」


  女人似乎茫然了,她低頭看著躺在木盒裡的琴,指尖再一次顫抖起來。


  「可是……她死了。」女人看著琴說,


  「她死了……她已經不在了,哪裡都不在了,也不在這個墓園裡,不在任何地方,就算我拿了這把琴,又有什麼意思?」她略顯激動地說著。


  介魚的唇有些哆唆,大概是剛才一下說了太多話,現在竟和女人一樣茫然了。紀宜走過來,溫厚的大掌搭在他肩上,詢問似地看了他一眼,徐徐開口了,


  「那是把很好的琴。」


  紀宜的聲音,像朝陽一樣,一道道映在寧靜的墓地裡:


  「有人調音、也有人上油,保養的很好,如果不是常常拉,再好的琴,也保持不了現在這個樣子。夫人,我想……妳一定常常看顧這把琴,也常常使用她,以前,教我小提琴的人也和我說過,一個音樂家是不是愛他的音樂,從樂器本身就看得出來。」


  女人震了一震,抬起頭來看著紀宜,紀宜溫和地說,


  「小魚和我說,他姊姊……介蘭身為一個音樂人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人在她的墳上,拉一首最美的曲子,送她最後一程,」


  紀宜把琴從盒子裡捧起來,連同弓送進女人纖細的掌心:


  「……這是我所辦不到的事,但我想這裡有辦得到的人。」


  手指接觸到冰冷的琴身,女人連身體都跟著發起抖來。她看了一眼琴,又看了看身邊的介魚,和介蘭略微神似的眼神,也鼓勵似地看著她掌中的小提琴。


  女人於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用明顯看得出歲月痕跡的五指捏起弓,面紗遮掩的臉看不清神情,只能看見她注視著琴。弓觸到弦上的傾刻,林間的風似也跟著流動起來,幾隻雀鳥從墓地後方掠向高空,朝陽已升到高空,透過雲層間雜地投射在墓地上。


  音樂會的貴賓席只有一個,就是那座靜靜躺在墓地間的白色十字架。


  音樂在介魚耳邊響起的同時,眼前的景色彷彿也跟著模糊了。


  他和紀宜並肩坐在墓地旁,看著女人優美的側影。剎那間介魚想起的,竟不是進藝大後的介蘭,而是很久很久以前,當他們都還留在那個家時,介蘭童稚的樣子。


  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介蘭不知道為什麼,拿著學琴用的小提琴,一個人爬到庭院那株松樹的頂端。介蘭雖然跋扈粗暴,但說真的運動神經並不好,一棵樹爬得險相環生,但她卻執意什麼似地,硬是拿著小提琴不斷往上爬。


  介魚那時候在樹下擔心地看著她,她一路攀上了最高的枝頭,就這樣坐在松樹上,拿著那把小小的琴,看著庭院外的方向。


  介魚還記得她那時候的表情:雖然喘個不停,臉頰也因為激烈運動而通紅,布滿琴繭的手指上,甚至還有擦傷的痕跡。但介蘭的表情是喜悅的,滿滿的喜悅。


  『小魚,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沒有!』她對著樹下喊。


  『看、看什麼啊?』介魚一臉惶恐地問著。


  『世界!』


  介蘭用高亢的聲音叫著,對著樹下的他綻開興奮的笑容。把弓往前一遞,毫不畏懼地指向朝陽升起的地方:


  『爸爸跟我說,世界是很廣大的,大得超乎我們想像。人既然活著,就要盡量看遠的地方,愛情也好親情也好,全是綁住人的東西而已。我們要擁有世界,首先要先看到他、觸摸他,然而我們就可以成為王者。』她信心滿滿地說著,


  『耶,我是國王,是皇后!I'm Queen of the World!』


  介蘭伸高雙手,朝著遠方揮動著、叫著,介魚甚至還依稀記得,她朝自己眨眼的樣子,有多麼意氣風發、多麼靈活動人:


  『小魚,總有一天我要像爸爸一樣,到世界各地去旅行,看盡世間的一切,帶著我的小提琴,到處邂逅新的戀人,不被任何東西束縛。』


  小提琴的聲音猶如介蘭的細語,一聲聲猶言在耳:『小魚,我會活得很長很長,走過很多很多地方,直到老了、走不動了,再讓一個陌生的土地,掩埋我的軀體,然後我的靈魂會更自由、會化成風,再到下一個歡迎我的地方。』


  不知道坐在那裡聽了多久,總之當紀宜和他離開時,竟已是夕陽西斜。


  他們把盒子還給那個女人,連同裡面的頭髮。後來他們才知道,另一束頭髮是屬於女人的,介蘭自殺後,她就把自己一頭長髮全都剪下來,終生沒有再留長。介魚還記得,女人緊緊抱著那個盒子,像在擁抱最珍愛的戀人一樣,


  「謝謝你們……」接過的瞬間,介魚第一次見到那個蒼老優雅的女人流下淚光:


  「謝謝你們……真的……」


  最後她把小提琴交還給介魚,介魚想推辭,但女人卻搖了搖頭:


  「沒關係的,這樣就已經夠了。重要的不是這把琴,而是那些音樂,還有音樂給我的回憶,這些都已經留在我的心裡,它會伴隨著我進墳墓,會讓我剩下的日子更為富足。這把琴,請留給需要懷念她的人。」介魚才勉為其難地收下。


  那之後他和紀宜也沒有馬上回醫院,兩個人就這樣交握著手,走在寧靜的墓園後山,看著那一大片蒼白的石板,一語不發地走了很長一段路。


  一路上都沒有什麼人,紀宜和他在山道上漫步,傾聽清明的鳥鳴聲。大自然的獻禮,無論什麼時候,似乎都有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你在想什麼?」他問身邊的介魚。


  介魚轉頭看著他,「那你呢?」


  紀宜猶豫了一下,一時沒有開口,


  「我在想……以後你一定要比我先走。」


  「為什麼?」介魚問。


  「看那個人……你姊姊的情人那個樣子,這種分離的方式太悲傷了,雖然明白人早晚有一天會走到這一步,但還是太過痛了,痛到我不想讓你承受。小魚,我常想上天給人類感情,創造了愛情與親情,卻又賦予人類死亡,這樣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紀宜苦笑著,望著天空,「搞不好只是折磨人的方式而已,就像你媽說得一樣。」


  介魚看著紀宜:「是嗎?我倒希望先走的是你。」


  他見紀宜望向他,便悠悠地說,


  「因為……這樣說不定是一個機會。」


  「機會?」


  「嗯,重新認識你的機會。」


  介魚又捏住了紀宜的掌心:


  「我最近常常想……小蟹,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單戀你的日子,總是被動地回應你。有人跟我說,只有單戀才能發現對方種種的好,你記得嗎?我曾經做過的那個作品。我常在想,如果今天是我默默地喜歡上你,一定可以發現你許多不一樣的地方,你的任性、你的可愛,你的缺點和優點……總之一定和現在不一樣。吶,小蟹,」


  他握著紀宜的手,走在沁涼的風中,


  「……等你先走一步後,我要走過每一個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地方。學校、宿舍、英國的雪地、同居的每一間出租公寓、每一個共同參與的作品,還有你和我的舞台,用我剩下所有的時間重新認識你。我想那對我來說,一定也會是場美好的戀愛。」


  紀宜看著介魚的眼睛,臉上的表情好溫柔,


  「小魚,你長大了呢。」他笑起來。


  「才不是長大,」


  介魚不滿地嘟了一下唇,半晌低下頭,聲音變得很微弱:


  「……只是老了。和你一樣,懂得把甜言蜜語說出口了。」



  兩人開車回醫院時,已經是向晚時分。醫院前人車稀疏,他們悄悄歸還了車,聽說介希因為把車借給他們,被老婆在電話裡狠狠罵了一頓,他還哭喪著臉說回去不是跪算盤就是跪主機板,介魚他們只好吐著舌頭和介希說抱歉。


  走進餅姨的病房時,介魚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他是萬年不用手機的人,而且會打給他的人幾乎只有紀宜,不禁嚇了一跳。


  「咦?咦?我手機沒有關機嗎?糟糕,這裡是醫院……」


  介魚慌慌張張地把手機拿出來,一看來電顯示是不認識的號碼。紀宜忽然說:


  「有什麼關係,就接接看吧?」


  介魚有些詫異地看著他,紀宜平常是最循規蹈矩的人,而且陌生人打電話給他,不旦沒有質問,還鼓勵他接。介魚抱著滿腹狐疑,還是按下了通話鍵。


  介希從後面走過來,看著二哥拿著手機,臉上表情從茫然到驚訝,又從驚訝變為欣喜,他忽然回過頭來,對著介希叫著:


  「阿、阿希,是爸爸耶!爸爸他打電話回來了!」


  介希瞪大眼睛,隨即跟著叫了出來,


  「老爸?怎麼可能!老爸從來沒打過電話啊,我記得他還說過什麼手機電波會損害靈魂之類的鬼話,而且他怎麼會知道你的手機?」介魚滿臉興奮,又帶點無措:


  「我、我不知道,可是真的是老爸沒錯。啊,媽媽嗎?好,我拿電話進去給她……」


  介魚一邊說著,一邊拿著手機三步並兩步跑進了病房,過不了多久,病房裡傳來一聲驚呼,是餅姨的聲音。彷彿年輕了十幾歲,餅姨的聲音竟似有些羞澀,不停應著電話那端的談話,語氣充滿驚訝與喜悅:


  「你到底在……對啊,沒錯,我在醫院,已經沒事了……可是你……」


  介希走到紀宜身邊,他一直微笑地站在病房外。介希就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腰:


  「……二嫂,你做了什麼啊?」他悄聲問。


  紀宜依舊笑著:「做什麼?我沒有做什麼啊。」


  「老爸已經快兩年沒回家了,現在忽然打電話過來,又是小魚的手機,一定是有人找到他的人,把號碼告訴他的吧?而且哪有這麼巧的,你第一次來我們家,老爸就破格打電話回來。」


  介希笑起來。紀宜就抱著雙臂,望著病房裡介魚的背影瞇起眼睛,


  「既然你說我家很特殊,那麼不利用一下就太可惜了。對我大哥來說,臨時找幾個人去義大利搜人出來,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說著也笑了:


  「既然決定來你們家過清明節,就不能不準備一些實質的禮物,不是嗎?」


  「清明的禮物啊……」


  介希嘆了口氣,彷彿感慨似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們家小魚遇到你,真不知道該說是運氣,還是奇蹟。」


  「是奇蹟啊。」


  紀宜的聲音雲淡風輕,看著病房裡圍著手機歡笑的兩個人:


  「每一段人與人相遇,都是一種奇蹟。」他揚起唇角。


  介魚朝介希招了招手,似乎是電話那端的人想和他說話的樣子,介希也快步跑了進去,一家人聚在床邊。紀宜微笑著看了一陣,半晌走到長廊的另一端,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打開了裡面的簡訊收信匣。


  裡頭有一封未接簡訊,紀宜看到寄件人的姓名,不禁愣了一下:


  『哈囉,小紀,是我,應該說是我們。今年又沒有在那兩個渾小子的墓前看到你,代表你已經有了自己更想去掃的墓,更好的歸屬之處。從今以後,應該是不用再為你擔心了啦。別忘了哪時有空,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提兩箱啤酒來喝個通宵吧!


  P.S.我剛學會這玩意兒,年輕人的東西,有夠難打的,比電腦還難。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就好了,幹。』


  紀宜怔怔地看著那封簡訊,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慢慢地笑了起來。他用指腹磨娑著手機的螢幕,唇角溢著滿滿的完足。


  「小蟹!你過來一下,我爸說要跟你說話。」


  正發呆間,介魚忽然從門口冒出頭來,朝他大力招著手。


  紀宜把手機收回口袋,看了一樣橫躺在長椅上,正晒著向晚斜陽的小提琴。亮黑色的琴身上,彷彿還迴蕩著墓地裡寧靜的琴聲。


  「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他拿起了那把小提琴,快步跑向為他敞開的房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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