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清明節的賀禮



  「媽,門鈴好像響了。」


  介希幫著把最後一盤菜端到餐桌上,看著廚房的母親喊道。婦人解下脖子上的圍裙,匆匆往外探了一下頭,慌張地說著:「我知道了,阿希,你把這個再端過去,這樣就全部好了。」介希接過菜盤問,


  「不用我去開門嗎?」


  「不,我去。」婦人看著滿桌豐盛的菜餚堅定地說道。


  介希看著母親走到門邊,不禁嘆了口氣。母親的本名是邵茗,據說以前在老爸的家附近跟著家人賣大餅,所以父親都叫他「餅姨」,雖然他們明明同年,而且結了婚還不改稱呼。這個「餅姨」也人如其名,結婚這麼多年,脾氣也還是和大餅一樣硬。


  門鈴又響了一次。介希看她先是握住門把,又十分猶豫似的停了一下,最後才深吸一口氣,抿著唇打開了門。


  介希很快看見了他的二哥,現在是自由藝術工作者的介魚。他還是不改以往穿著樸素,明明是睽違兩年的返家,還是套著一件全白過大的T恤,外加一件牛仔褲了事。頭髮也和以前一樣,幾個月都不剪一次,任由過長的頭髮披垂在肩頭。


  「呃……媽,好久不見。」


  介魚什麼都沒拿,看見媽媽,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介希不怪他,他知道二哥從小就是和媽媽最不熟的孩子,與其說是不愛他,不如說是連「餅姨」都不知道怎麼理解他。


  餅姨和兒子對看了一陣子,終於伸出了手臂。介魚也會意地回應她,母子倆在門口短暫地擁抱了一下,她就用手撫過介魚的額髮:


  「你胖了,以前很瘦。」餅姨仔細觀察後說。


  「呃,對啊,因為紀……我、我在外面過得很好。」


  介魚趕快點頭說,介希把手插在口袋裡,走到門邊看著。這時有個男人出現在介魚身後,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餅姨一看到那男人,表情立時就變了,


  「伯母您好。」男人禮貌地說著。


  介魚馬上回過頭,臉上表情明顯放鬆下來,「紀、紀宜。啊,對、對了,媽,這個是紀宜,是我的……我們現在住在一起。」


  他慌張地說著。餅姨的臉色從來不洩露什麼,介魚還住在家裡的時候,就覺得媽媽是個沉默的人,而在大姊去世之後更是如此。


  果然餅姨沒有抬頭,只是多看了兒子兩眼,眼神甚至沒有對上:


  「快點進來吧,我和你弟弟已經把晚餐準備好了。」


  她只說了一句,就轉身進了廚房。介魚回頭擔心地看了紀宜一眼,紀宜只對他笑了一下,搖搖頭表示沒有關係。倒是介希晃了過來,看著紀宜說:


  「嫂子,好久不見啊。」


  紀宜忍不住笑了,「好久不見,上次見到應該是在你的公演上吧。」


  「對啊,我有去看你們排演,學長的公演是下個月初七吧!我和小咩超期待的,她上次在後台見到你就迷上你了,一直跟我尖叫說你超帥超迷人的,還說公演那天一定要買你的海報回去貼。嘖,和我結婚這麼多年,從沒見她這麼迷戀過我,女人啊。」


  紀宜和介魚都笑了起來,介希就比了比餐桌,忽然壓低了聲音:


  「學長,你別在意我媽,她就是這樣。」


  紀宜環顧了一下乾淨的屋內,微微瞇起眼:


  「要是在意的話,我就不會跟小魚來了。」


  「說得也是,雖然說是我提議的,我還真有點擔心,沒想到學長你真的很有勇氣,唉,要我是女人,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嫁給學長你這種人。」


  兩個人又笑起來,介希就幫紀宜提了一部份行李,帶他們先到二樓的房間。打開門時還說:「這是我家大姊以前的房間,就是蘭姊啦。大部份陳設都沒有變,我媽一直把他保留下來,你們這幾天就睡這裡吧。」


  紀宜放下行李轉過身來:「學弟,謝謝你。」他慎重地說。


  「哎喲,這麼客氣幹嘛,我們也算一家人了吧?叫我阿希就可以了。」


  介希搔著頭說,紀宜便搖了搖頭,「不,謝謝你,從各方面來說。」


  介希有些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了在檢視不知道什麼行李的哥哥一眼,忽然握住紀宜的手,放輕聲音說:


  「待會啊,我媽可能會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不過你不要在意,隨便她去鬧。你也不要想說服我媽還是什麼啦,她實在是我見過脾氣最硬的女人,我爸當年都說服不了她了,更不用想其他人。她有時候嘴上很利,其實你不要太過份她就默許了。」


  紀宜笑了一下,和介希一樣望向介魚,


  「只是這樣的話,我陪他回來就沒有意義了。」他悠悠地說。


  餅姨在樓下招呼大家吃飯,介希就和兩人一起下樓,替母親幫大家添飯。紀宜好像也想幫忙,但是餅姨完全不理會他,介希就拍了拍紀宜的肩:「你先去坐吧。」


  清明節的餐桌雖然以寒食為主,現在的人好像也沒什麼遵照習俗,春捲、大餅、醃榨菜和碗粿的固然堆了一桌,玉米湯和肉鬆炒飯什麼的也都有。介魚和紀宜坐在餐桌一角,介希坐在餅姨身邊,四個人就圍著餐桌坐了下來。


  紀宜注意到桌上多擺了一副碗筷,便看了介希一眼。介希點點頭低聲說:「幫蘭姊留的,蘭姊去世以後,每頓飯媽都還會替他留碗筷,已經快八年了還是這樣。」


  「開動吧。」餅姨安靜地說。動筷後好長一段靜默,只有食物在碗盤間移動的沙沙聲,好不容易介希先開了口,


  「小魚,你要在家裡住幾天?」


  他含著春捲問。介魚抬起頭:「嗯,應、應該會住到清明節連假結束吧,我剛結束一個大的展覽,所以還有空閒,紀、紀宜他也請了假。」


  餅姨一點反應也沒有,介希便繼續說:


  「那太好啦!因為小咩死也不肯提早回來,也不肯多待,她說明早來掃完墓就要回家,還叫我要早點回去。我還擔心會沒人陪媽過清明連假。」


  餅姨看了介希一眼,終於開口:「你也真沒用,連老婆都帶不回家,還算是男人嗎?」


  介希逮到機會,馬上叫冤:


  「我有什麼辦法,媽,你不知道小咩他有多兇,超恐怖的,我都被家暴耶!家暴,你看這裡都是她弄出來的傷。」說著還真的轉過身。餅姨就瞪著他,


  「你們大的不回來就算了,我想看小藍也看不到。」


  介希故意長長嘆了口氣,「沒辦法啊,小藍那個兔崽子是站她媽那邊的好不好。我要走之前她還警告我,說我要是待太久的話,她就要叫她媽把我休了。」


  即使是嚴肅的餅姨,也不禁笑了出來。介魚也跟著傻笑起來,餐桌上氣氛總算緩和許多。介希看了默默吃飯的紀宜一眼,側過身問:


  「對了學長,你們公演是在哪裡公演?那是你睽違九年的登台對吧?」


  他放大聲音問道,又轉過身來看著餅姨:


  「媽,學長以前是唸戲劇系的,這個妳知道吧?他很厲害喔,在校的時候幾乎全校都知道他,演戲的時候,前五排座的全都是女生,他一出現就大聲尖叫,我以前都只能蹲後面還聽不見台詞。」


  這話說得紀宜不禁莞爾,但餅姨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說是公演,只是公益性質的小演出而已,入場也不用費用。那是很小的劇團。」


  紀宜禮貌地說,介希忙接話:


  「這樣還是很了不起啊,我演戲的我最知道,才不過放假幾天,骨頭就硬了,像學長這樣相隔九年又重新站上舞台,真的很有勇氣耶。」


  介希說著,還用手肘撞了坐在旁邊的介魚一下。介魚發現介希對他使眼色,呆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地幫腔:


  「對、對啊,媽,那個,紀、紀宜公演的時候我也會去幫忙,你如果不忙的話,歡、歡迎一起來幫忙……」話沒說完,就被介希偷捏了手背一下,疼得介魚叫了出來:


  「幹、幹嘛啦,阿希?」介希馬上抽手笑著說:


  「媽當然沒空去幫忙啦,不過你們有幫忙留位置吧?想請媽去看戲不是嗎?」


  介魚才驚醒過來:「啊,對,想……想和媽一起去看戲,不、不是幫忙。」


  紀宜忍不住都笑出來,介希一副想打介魚頭的樣子,也跟著笑了,但餅姨臉上還是一點笑容也沒有。紀宜放下手裡的碗,禮貌地說:


  「伯母有興趣嗎?因為主要是演給孩子們看的兒童劇團,所以可能內容有點無聊就是了。伯母如果不嫌棄的話,下次來小魚家,我和小魚作東,好好招待伯母在市中心玩一玩,就當作今天招待的回禮吧?」紀宜微笑著。


  「小魚……你都叫他小魚嗎?」


  餅姨沉默了很久,出口竟是句毫不相干的問題。紀宜愣了一下,忙點頭:


  「啊,是的。因為從學生時代就認識,所以叫綽號叫慣了,小魚也都叫我『小蟹』,那也是我學生時代的綽號。」餅姨卻像沒聽見他後來說明似的,忽然抬起頭來,看著餐桌上的吊燈,悠悠地開口:


  「那孩子……那孩子的姊姊,也是這麼叫他的呢。」


  桌邊的人都氣滯了一下,紀宜只愣了愣,立刻接口:


  「是這樣啊,是說小魚的大……」餅姨截斷他的話頭,繼續悠悠地說:


  「他姊姊離開家以前,是最疼弟弟的人,魚他經常關在房間裡做自己的事,我和他爹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就只有他姊姊最懂他,有時候家裡出遊,怎麼都叫不動魚的時候,只要他姊姊出馬一定搞定。那孩子有時候莫名其妙地哭、莫名其妙地生氣,我們都束手無策的時候,他姊姊一句話,那孩子就不哭不鬧了。」


  紀宜放下筷子,認真地點頭:「是這樣啊。」


  餅姨繼續說:「姊姊她……真的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對家裡其他人也是。」介希好像想插嘴說什麼,被餅姨的眼神制止了,「這麼好的一個孩子……這麼善良的一個孩子,去了藝大唸音樂,唸不到四年……就被人害死了,就這樣不見了。」


  餐桌上的人都停下了筷子,介希一直想開口說話,介魚不知所措。只有紀宜神色如常,安靜地看著餅姨:


  「這件事情我聽說過,那時候我還在同一間學校唸研究所,他的同學還有小魚都很難過,我也很遺憾。」


  「那孩子……那傻孩子……本來可以活得健健康康的,她小提琴也拉得很好,小時候我們全家常去看她的發表會,她總是拉最後一個,這樣自信滿滿、意氣風發的。發表會完,家長總會圍過來我身邊,問我是怎麼教會這樣氣質出眾的孩子。她爸爸也相信,她一定能成為了不起的音樂家,嫁個好丈夫,快快樂樂過一輩子……」


  「媽……」介希開口了。但餅姨沒有停下來,紀宜也專心聽著:


  「可是全都沒有了,有一天阿希那孩子回來,告訴我蘭永遠不會回來這個家了。她被吃掉了,被那所學校吃了。」她忽然直視著紀宜:


  「你懂嗎?你知道那種感覺嗎?這種事情怎麼能叫人相信呢?不可能相信嘛!那孩子只是不小心在哪個地方迷路了,總有一天會找到路回家的,不是嗎?」


  紀宜緩緩開口:「我明白。」


  「你明白?你不明白,你一點都不明白。然後是阿魚那孩子,那孩子也是一樣,有一天忽然就都不回家了,和他姊姊一樣,不知道在哪裡迷路了。但即使知道他們只是迷路了而已,我還是希望早一點看見他們、早一天也好,我不想就這樣乾等,我打了電話、寄了信給他們,還讓阿希到處去找,引頸期盼著,我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餅姨的聲音顫抖起來,眼神也有些恍惚。微顯蒼老的嗓音猶帶年輕時的執拗,介希聽不下去,終於開口:「媽,你別說了,紀學長在這裡耶。」這回卻換紀宜出聲制止,
 
  「沒關係,學弟。你讓你媽媽說。」


  「阿魚就算了,蘭以前是多乖的孩子,你應該不知道吧?她絕對不會放著我們一個人在這裡枯等,一定是被什麼東西蒙蔽了、欺騙了,眼睛被人弄瞎了,才會怎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們總是跟我說,他姊姊是因為愛上了不該愛的人,所以才迷路的,但我不相信這種鬼話,蘭是多聰明、多有主見的女孩子,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


  紀宜沒有開口,倒是介希忍不住了,站起來說道:「媽,你不要再這樣了,人家學長和小魚是兩情相悅的好不好,就像我和小咩一樣!」


  餅姨夢遊似地開口:「兩情相悅……那孩子也跟我說,她是兩情相悅……」


  她忽然望著介魚,


  「你姊姊寫了信給我,上面寫滿了我看不懂的話。說什麼她覺得過去的自己從來沒活過、只有從現在開始才是活著的。又說她從沒見過像她老師那樣美麗的女人,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讓她自殘形穢,又忍不住不去看她、崇拜她,在心裡……吻遍她每一個角落。信上全是這樣的瘋話……」


  餅姨又把視線轉向紀宜,這回帶點激動:


  「他姊姊怎麼會說這樣的話?這樣有主見、聰明又才華洋溢的孩子,怎麼會像個瘋子一樣,淨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紀宜用手蓋著碗,毫不迴避地看著餅姨,鏡片下的雙眸十分沉靜:


  「我想,她一直到最後,一定都是最幸福的女人。」


  「幸福?哪裡幸福?幸福有什麼用?」餅姨忽然憤怒起來,從桌邊站起來:


  「她們說是兩情相悅,她們說是真心相愛,但到最後呢?最後呢?有誰保護了我的蘭沒有?有誰帶那孩子回家沒有?沒有,沒有!兩情相悅有什麼用,如果兩情相悅會讓我孩子回不了家,這種感情不是瘋話是什麼?」


  「我知道,」紀宜仍舊很平靜:


  「所以我才把小魚帶回家,我不想讓他再迷路了,伯母。」


  紀宜的話一出,餅姨竟像是消氣的氣球般,一下子沒了聲音。她怔怔地望著紀宜,像要從他眼睛裡找到什麼答案,半晌又回過頭來看了介魚一眼:


  「阿魚……是和他姊姊……很不一樣。」


  她悠悠地說著,介魚呆愣地望著自己的母親。


  她忽然收拾起自己的碗筷,轉身就往廚房走,清洗起碗盤來,竟是不再理餐桌那裡反應如何了。


  吃過飯後,兩人在介希的帶領下洗過澡,回到臥房。這時介希的妻子小咩好像打了電話來,介希就一臉聽話爸爸般飛奔去接電話,臥房裡就只剩紀宜和介魚兩個人。


  紀宜從床上站起來,環顧了一下這個房間。房間裡的東西幾乎都還保留著,牆上貼了幾個當年流行樂團的海報,還有傑尼斯系偶像的全身照,只是都是七年以前流行的東西,乍看之下,竟有種時空停滯的錯覺。房間裡的人,就這樣遺失了七年。


  「你姊還真是意外地趕流行啊。」


  「嗯,蘭姊她……是追星族,還喜歡看影劇版八卦,小時候我和阿希都被她拉去看郭富城的演唱會過。」介魚點頭


  紀宜「嗯」了一聲,又到處看了看。除了流行海報,書架上擺了滿滿的樂譜,還有一些散譜,隨意夾在資料夾裡,紀宜抽出了幾本,發現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筆記。右手邊的牆上則是整片的CD牆,舊式的錄音帶也都有。


  從流行歌曲到古典音樂,有的CD殼上還有簽名,介魚在旁邊說:


  「蘭、蘭姊很愛買CD,當時CD還很貴,買到零用錢都沒了她還買。結果只好去打工,我有一次摔壞她一張珍藏的CD,差點被她揍,後來我就被迫買了十張還她。」講起往事,介魚的唇角也有一絲惆悵。


  紀宜發現牆角擱了兩架黑色的琴盒,剛好一大一小,用眼神詢問了介魚一下,便走過去拿了起來:「啊,那是蘭姊的小提琴!」


  好像也很懷念似地,介魚從床上跳下來,走到拉開琴盒拉鍊的紀宜身邊:


  「一把是她小時候學琴用的,另一把……應該是中學的時候用的。」


  紀宜把較大的那把拿出來端詳:「唸藝大時用的呢?你姊姊應該是副修小提琴吧?」介魚便點了點頭,眼神有些落寞,


  「她……好像把那把琴送給對方了。就、就是她喜歡的人,那是很好的琴,她把琴裝在盒子裡,連同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好像還有她的一截頭髮,一起送給那個老師。那個老師在姊姊自殺以後,就辭職不見了,所以現在那把琴也不知道去哪裡了,這些我是聽阿希說的。」


  紀宜靜靜地聽著,半晌把手上的小提琴夾到顎下,從盒子裡拿出弓,在松香上擦了兩下,竟是拉了一個長長的音。


  「咦?小蟹,你、你會拉小提琴?!」


  紀宜笑了一下:「那沒什麼,紀家的人從小都得學樂器,就像現在才藝班那種程度而已,所謂上流社會社交必要技能。」紀宜些微自嘲地說著:「因為我四哥他學鋼琴,所以我就想說學小提琴,小時候我很喜歡我四哥,還希望有天能和他同台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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