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先救你。」卻沒有看著紀化的眼睛。
  
  紀化終於不笑了,而是換上另一種憐憫的神情。
  
  「康云,你知道,你為什麼會被甩這麼多次嗎?」
  
  他說,很高興看見瓜子提起了興趣:「不是因為你沒用,也不是因為你長得衰,更不是因為你的個性不討人喜歡。而是因為你是康云。」
  
  他看著一臉疑惑的瓜子,柔聲續道,
  
  「因為你是康云,你不讓我叫你瓜,記得嗎?因為瓜這個名字,你永遠只對一個人開放,那就是你心目中的女神。」
  
  「小花,我……」
  
  男人試圖要辯解什麼,但紀化搖了搖頭,
  
  「康云,不要愚弄人,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喜歡的人一樣這麼遲鈍。他們感覺得到的,你的心裡,最沉最重的那個位置,是不是擺著你身邊、你床上和你溫存的那個人,光看你的眼睛就可以看得出來。」
  
  這話似乎點進男人的心底,瓜子一時啞然,
  
  「你不敢表達你真正的感情,卻一再地輕易接受別人的感情,一再地自欺欺人。每次和一個人在一起,你就算著什麼時候會被拋棄,根本不肯好好去留住。在那六十九個人裡,一定有著真正願意深愛你的人,只是你沒辦法接受,你感受不到。因為你的心裡,早已經被那個永遠碰不到的幻影給佔滿了。」
  
  紀化看著瓜子逐漸徬徨、驚慌的眼神,一瞬間竟閃過一絲不忍心。輕微的像漣漪,卻意外地刻骨銘心。他沒想到自己對這個不愛他、他也不愛的男人,也會有這樣的心情。
  
  但最終他還是說了,一個字一個字地:
  
  「你真可悲,康云,怎麼可能有人會愛上你這種人?」
  
  結束了,這樣就結束了吧?
  
  看著慢慢地低下頭,慢慢地握起拳頭,又慢慢地背對他的瓜子。紀化不由得勾起唇角笑了,他知道,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
  
  這個可憐又可恨、不想要又丟不掉的麻煩男人,從此再也不會回頭看他了。
  
  遊戲,已經結束了。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男人的身影消失前,竟還是回過身來看了他一眼,
  
  「說到不敢表達……你不一也一樣嗎,小花?」
  
  不等紀化回應,男人這次是真的消失了。
  
  ***
  
  
  情況演變到最糟的地步,從各方面而言都是。
  
  檢調單位介入了這次的醫療疏失,開始大刀闊斧的調查這次院內感染事件。放射科的每個人幾乎都被叫去約談,當然也少不了紀化,紀化心裡明白,同事一定都把罪過推到他身上,因為問話的人對他特別嚴厲,時間也特別長。
  
  比起司法的制裁,內部的反應倒是很快。紀化接到了醫院的免職通知,說是暫時留職停薪,等到後續的結果出來,再決定是不是要把紀化掃地出門。醫師執照也被吊扣半年,也是一樣等待後續發展再做最後決定。
  
  紀家人也輾轉知道了這件事。令紀化意外的是,他接到了二哥紀嵐的電話。
  
  「喂,四弟。」
  
  二哥的聲音,像往常一樣公事公辦、冰冷的像針。但紀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這種時候,他竟覺得紀嵐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聽起來都溫暖。
  
  「我們知道你遇到了麻煩。你先稍安勿躁,千萬不要對別人亂講話,我會替你請律師,必要的話我自己來也可以。你最好回醫院一趟了解情況、收集資料,過幾天我會過去你那邊,等搞定紀澤那個該死的呆子。最好是你也回家一趟,我們一起商討對策。」
  
  紀化深吸了口氣,忽然笑了一下,
  
  「……二哥。」
  
  「嗯?」似乎在做什麼筆記,電話那頭全是筆走紙端的沙沙聲。
  
  「二哥,你是不是全都知道了?」紀化問。
  
  「知道什麼?」
  
  「小時候的那件事。你不是來公園找我嗎?就是……小弟從三樓摔下去的那次。」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寫字的聲音持續了一陣子,然後才是紀嵐沉靜的嗓音。
  
  「人不要太自以為是,四弟,」
  
  他語焉不詳地說道:「你還年輕,又從小彆扭,這怪不了你,你的處境逼得你不得不如此。但是有些事情,與其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裡想,不如張開嘴巴問別人、傾聽別人對你的想法,你就會發現,人不如想像中了解自己。再聯絡。」
  
  紀嵐說完就掛斷了電話,留下一臉茫然的紀化。
  
  紀化和原來的新公寓解了約,還付了一筆不小的違約金。
  
  發生了這麼多事,紀化反而不想要搬家了,丟了工作、又不能隨便在外頭走,紀化就像行屍走肉一樣,整天待在公寓裡,偶爾去酒吧喝酒。
  
  但就連以前熟識的人,都一臉好奇似地詢問他醫療糾紛的事情。漸漸的紀化連酒吧也不去了,改去便利商店買酒,食物也是,就和那個男人一樣。
  
  檢調單位又約談了他幾次,正式將他和主任、以及那名當日的值班醫師列為被告。然後在一個晴朗的夏夜,紀化打開電視,聽見主播以清晰的嗓音播報著:滿懷愧疚的年輕醫師,在受不了輿論和自責的壓力下,今晨在醫院的器材室裡上吊自殺了。
  
  來醫院認屍的是醫生的母親,跪在兒子的遺體旁痛哭失聲。紀化看著擠滿螢幕的醫護人員和媒體,忽然有點想不起來那個R1的臉。
  
  他也想不起來,那些來看診病患的臉。一個都想不起來。
  
  多諷刺,報紙上也好新聞上也好,都說是他害死了那些人,是他親手殺死了那些病患。但他就連自己殺死的人,也一個都想不起來。
  
  他把最後一個酒罐往地上一扔,裡面還有殘酒,灑了高級沙發半邊。
  
  他用遙控器關掉電視,上身赤裸地攤倒在沙發上,又把頭倒懸在把手上,看著剛和酒一起從商店買回來的安眠藥,疊起來有一個罐子那麼高。
  
  他拿起一盒,又笑著扔了回去,閉著眼睛一會兒,驀地從沙發上直起身來。
  
  他從茶几上拿了自己的手機,這幾天他都沒有開機,家裡電話也拔了線,他不想面對如雪片般飛來的,關心也好譴責也好,各式各樣的言語。人在談論別人的事情、別人的悲劇時,為何總能如此恣意、如此輕描淡寫呢?
  
  開機後發現裡面塞滿了簡訊,十封倒有五封是Seven傳來的,內容不外乎是急切的關心。這個損友,縱然紀化對他說了這麼多無情的話,倒還算挺講義氣的。
  
  紀化瀏覽了一遍,果然沒有那個男人的訊息。他傻笑了兩下,才發現男人的電話竟不知不覺被他挪到了電話簿的第一格。
  
  他盯著那個名字,近乎著魔似地按下了通話鍵。
  
  電話響了一下子,很快被人接了起來。
  
  「喂……小花?是小花嗎?」
  
  啊,真好,還是一模一樣的聲音。
  
  紀化像是享受似地,把耳朵貼緊手機,閉起眼睛傾聽著,任由手機那頭一聲聲的叫喚,像是某種水流一樣,竄進他的耳殼裡,再順著血液流進四肢百骸。竟讓手腳冰冷的紀化,有種世界溫暖起來的錯覺。
  
  紀化笑了。他用他們初識時,屬於小花的嗓音輕輕說:
  
  「我要自殺了,吶,康云,你要不要來救我?」
  
  他說完就切斷了電話,然後迅速關了機,還把手機遠遠扔到一邊去,癱在沙發上大笑起來。他想著那個男人接完電話後的表情,就覺得有趣極了,也滑稽極了,如果帶著這種想像死去的話,或許也是種不錯的選擇。
  
  但他知道男人絕對不會來,而他也不打算自殺。
  
  紀化踉踉蹌蹌地直起身,揮開桌上的安眠藥,在門口拿了上衣套上,又搖搖晃晃地衝出門。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但他就是想離開,隨便到什麼地方都好。
  
  街道上熱得驚人,汽車的排氣聲、人群的喧鬧聲,還有各家冷氣排出的熱浪,幾乎把城市變成熾熱的融爐。紀化穿著單薄的襯衫,發現自己正朝著醫院的方向走,他滿身大汗,神智恍惚,連轉彎車從身邊高速掠過都無知無覺。
  
  他一路跑到醫院對街的便利商店前,仰望那座沉默的白色高樓,就這樣呆呆地看了很久。他驀地驚覺自己想找的是什麼,回頭一看,便利商店裡熙來攘往,全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陌生人,而放酒的架子前,已經沒有他等待的那個身影。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又錯過了什麼。
  
  紀化,不要騙自己。
  
  紀化,人不要太自以為是。
  
  突如其來的心痛,讓紀化再也無法待在原地不動。他按著胸口,渾身發抖,逃離人群往來的便利商店,往旁邊的小巷裡走,驀地身後卻有人叫了他一聲:
  
  「小花。」
  
  紀化心臟停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以為奇蹟出現了,會有一雙厚實的臂膀,不計前嫌地把他納入懷中。
  
  但下一秒他的血液就凍住了,他回過頭來,發現巷口站著一個男人。
  
  臉孔有點陌生,但紀化記憶力一向很好。那是剛和他分手沒多久的主人,那個肥胖的、總愛叫他穿著醫師袍任他蹂躪的男人。
  
  他看起來比當初見面時瘦多了,也有點憔悴,紀化向來想不起他的臉,但他記得那雙始終滿溢著恨意、恨他入骨的眼神:
  
  「我看到新聞了,小花,」
  
  男人舔著嘴唇,紀化把背貼在小巷的牆上,發現男人竟然帶了把尖銳的蝴蝶刀:
  
  「你們醫生果然又害死人啦!小花,我天天都到醫院附近等你,我就知道一定有機會逮到你。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看到你穿醫師袍的樣子,就知道你跟那個害死他的急診室醫生一樣,你們是同一種人,果然沒錯,果然沒錯!小花,真是不枉我選中了你!」
  
  男人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緊張,拿著刀手舞足蹈著,又往紀化逼近了一步。紀化看了一眼小巷另一頭,黑漆漆地看不見出口,正想轉身逃跑,男人就壓了上來。
  
  紀化低低尖叫一聲,男人龐大的身軀把他壓倒在牆邊,刀子逼上了他的喉口。
  
  「你叫啊,小花,你快叫,」
  
  男人興奮地舔著刀身,把尖銳的刀鋒,逼上紀化微微發顫的喉結:
  
  「我最喜歡聽你叫,而且是慘叫,你慘叫的聲音真好聽,好像要把靈魂都叫出來那樣。光是看到你痛苦的樣子,我這裡就忍不住了,你看,小花。」
  
  男人竟然自己脫了褲子,紀化被刀子逼得無法低頭,只能隱約感覺有硬塊抵上了他的小腹。跟著胸口一痛,男人竟然用刀尖劃開了他的襯衫,一路劃開了他的前襟,紀化的肚腹上多了一道血痕,疼得他呻吟出聲,
  
  「不……」
  
  紀化感覺男人用陰莖頂了頂他受傷的地方,他扭動著想逃,生平第一次覺得被人凌辱是如此可怕的事。但男人毫不猶豫地把他壓制在地上,整個人騎在他身上,伸手就撕掉了已經割破一半的襯衫。
  
  紀化倒抽一口冷氣,他看見男人把蝴蝶刀逼向他眼睛。
  
  薄利的刀刃先是在眼皮上滑動,然後貼著紀化薄薄的眼皮切了一刀。紀化真的悲叫出聲,男人似乎早有準備,另一手用力按住紀化的口鼻。所幸男人只壓了一道血痕,就停了手,但冰涼的金屬貼在敏感的器官上,仍讓紀化蔌蔌發起抖來。
  
  「恐怖嗎?你終於會覺得害怕了嗎?小花?」
  
  男人非常開心地說,話裡帶著血腥味:
  
  「他當年也覺得很害怕喔,因為車禍躺在床上,滿心以為醫生一定可以救他一命,他就是這樣不斷期盼、不斷相信,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你們醫生對他為所欲為,就算覺得有點不舒服,他也咬著牙忍過去了,他就是這麼傻的人。直到動不了了、吸不到氣了,都還是這樣傻傻相信你們醫生。」
  
  紀化動彈不得,男人的手壓得他幾乎窒息,眼眶漲得發熱,男人的刀滑下他的臉頰,又在上頭割下一道傷口:
  
  「感覺到了嗎?死亡的恐懼?就是這樣,就是這種感覺,SM真是種好遊戲啊,人就只有在生命快流失的時候,才會感覺到生命的重量。不是數字,不是一張死亡證明書,就只是這種單純的恐懼……」
  
    他一邊笑著,一邊俯下身來,把刀尖對準紀化的心口,紀化的眼皮、臉頰都淌下血,幾乎讓他看不清前方,只知道這憔悴的男人猙獰的面孔,看起來竟有幾分深沉的哀傷:
  
  「…… 好好感受這一瞬間吧!醫生。」
  
    胸口一疼,真有那麼一瞬間,紀化以為自己的心臟會被活生生挖出來。但是沒有,男人不曉得被什麼東西踢中了背,哀嚎一聲倒向旁邊,蝴蝶刀也被踹到一邊。
  
  紀化全身還在發抖,就被一雙臂膀扶了起來。
  
  他抖得看不清楚前方,滿頭滿臉都是血,胸口也在淌血,雖然好像還活著,能呼吸有心跳,紀化卻覺得自己的靈魂不在體內,怎麼摸都摸不著。
  
  他驚慌地拍著胸口 ,直到有人握住他的手,
  
  「小花,紀化!你沒事吧?你有事沒有?」
  
  那人慌張地按住他的傷口,很快又發現其他地方也有傷口,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喔喔,天呀,好多血!小花你撐著點!來,看一下這是幾?一還是二?……」
  
  這個男人,似乎每次總是這樣慌慌張張、唯命是從,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像哪裡來的奴隸般卑微,紀化有時候真搞不清楚誰才是主人。
  
  但是,好溫暖,溫暖到令人想哭。
  
  那個胖子從地上爬起來,似乎想伸手去拿蝴蝶刀。但是瓜子哪容他再去撿刀,一腳就把刀踩在地上。還順勢踩了男人的手骨,男人慘叫一聲,瓜子看見他脫了一半的褲子,臉色馬上變了,他挽起袖子,作勢就要扁那個男的一頓。
  
  「不要,康云!」
  
  紀化扶著流血不停的眼皮,喘著氣阻止他,
  
  「不要打他,讓他走……不要管他……」
  
  瓜子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但還是停下了手。紀化發現自己快不行了,他的眼眶還是熱的,但顯然不是因為疼痛的關係。瓜子也沒空再理那個男人,把刀撿起來收好,就跑過來扶住他肩頭。發現紀化還在發抖,猶豫了一下,就伸手從身後抱緊了他。
  
  巷口傳來人聲,男人也勢相地撤走了,臨走前還看了一眼相擁的紀化和瓜子。
  
  紀化沒有辦法停下顫抖,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氣憤,他說不上來,只覺得自己從肉體到靈魂,都被人用刀子切開一般,所有的面具、所有的偽裝都不再管用。
  
  他不知道自己原來身處雪地,只是假裝他是盛夏,現在的他渾身赤裸、一無遮蔽,什麼人來都可以將他輕易敲碎。
  
  瓜子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的掌心壓著紀化的傷口,指尖留著紀化的血,看起來也發抖起來,只是故作堅定抱著紀化。兩人就這樣一邊止著血、一邊靜靜地在暗巷中相擁,誰也沒有說話。
  
  「小……小花,我想了很久,」
  
  先開口的還是瓜子,他用姆指滑過紀化蒼白發顫的唇,自己也抿了抿唇:
  
  「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還是想不出個頭緒。我想你說得沒錯,真的是我辜負那些和我交往過的人,也辜負了你。但、但是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和那個人相識以來,我似乎就是一直這麼活過來的,如果把對那個人的憧憬抽掉,我就彷彿不再是我了。」
  
  瓜子唇齒發顫著,看著始終一語不發的紀化:
  
  「但我想我可以努力……雖然我這個人做事總是隨隨便便、半途而廢。說要努力也不見得可以努力到底,說不定到最後還是狗改不了吃……吃什麼的。但是小花,我……」
  
  他又忽然又收緊雙臂,把頭埋在紀化的背脊,
  
  「我喜歡你的心情是真的……喜歡小蟹的感覺固然是真的,喜歡你也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也知道這樣不對,這樣很糟,大概是因為我本來就是個糟糕的人吧。」
  
  他生硬地笑了兩聲。紀化覺得這男人,寒酸到就連笑起來,聽起來都像在哭:
  
  「但是小花,我……我聽到你說要自殺,我就什麼都沒辦法想了,我只想著要趕過來、趕過來,多一秒也好地趕到你身邊。小花,我不知道,你問我你和小蟹都說要自殺,我會救誰,我那時候隨口答你,但我現在知道答案了……」
  
  瓜子的眼眶,忽然湧出淚水:
  
  「我會救你……小花,我真的會救你。不要問我小蟹死了怎麼辦,但是那一瞬間我真的只想著要救你,一想到你可能會死,我就覺得好怕,比失去小蟹還怕。啊啊,說不定有天小蟹做了同樣的事,我也會有同樣的感覺,但是現在我……」
  
  瓜子說不下去了。原因是紀化忽然回過頭來,望著瓜子的臉,鮮血從眼皮緩緩滑下鼻尖,滑下唇瓣,紀化就這樣吻上瓜子的唇,帶著血腥味的吻,卻意外地溫存。
  
  他訝異地看著紀化,紀化就和他正面相擁:
  
  「不要說了,現在什麼都不要說……」
  
  他抱住了瓜子的頭頸,終於放任自己嗚咽出聲:
  
  「什麼都別說了……」
  
  瓜子反臂摟緊了他,會意似地閉上眼睛。紀化便把頭埋在瓜子的頸窩上,生平第一次盡情地放聲大哭起來。
  
  ***
  
  
  紀化的案子後來打了官司。二哥紀嵐果然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他替紀化找了堅實的律師團,其實不論律師,醫院也採取保護策略,特別是主任,為了保護自己,幾乎想盡辦法藏匿了所有有用的資料。官司纏鬥了半年,還沒有個結果,看來還會繼續下去。
  
  紀化後來還是搬了家,原因是有家屬找到了主治醫生的住處,找人來扔雞蛋拉布條抗議。紀化和瓜子就連夜開著借來的卡車,帶著少許的家當,匆匆逃離了現在的家。
  
  他去自殺的年輕醫生墳上上香,他本來也想去死去病患的靈堂上香,但瓜子說八成會被圍毆致死,所以後來還是作罷。
  
  他和瓜子就這樣蹲在醫生的墳前,雙手合十,安靜地閉上眼。睜開眼時,瓜子問他說些什麼,紀化想了一下說:
  
  「我說,『對不起』。」
  
  他看著瓜子,又問他說些什麼。瓜子就抓著頭傻笑起來:
  
  「我跟他說,『謝謝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紀化的醫師執照,在一審判決緩刑後被獲發回。但沒有大醫院肯收留他,紀化就找了間小的放射診所,在那裡過著清閒的生活,紀嵐目前還在替他上訴。
  
  新的導管在醫院被啟用,目前沒有再發生問題。
  
  新聞媒體在熱烈播報了兩個禮拜後,被另一則政治緋聞案的掩蓋過去。
  
  不到一個月,已經沒有人記得這個醫院感染的案子。紀化去以前的酒吧喝酒,朋友已經在討論今年仲夏的世界盃足球賽了,沒有人再理會他。
  
  只有很少數的人記得,有些死去的人,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兩個人都忘了這些紛紛擾擾,紀化和瓜子躺在床上,帶著激情後的餘韻,仰看著蒼白的天花板,五指緊緊相握著。
  
  「小花,我在想,我搞不好並不是真的喜歡你。」
  
  「嗯?」
  
  「我想……我還是忘不了小蟹,雖然看到眼前的美人,我就會騙自己暫時已經忘了那個人。但事實上他還是在我心底,那是我的病,一輩子的絕症,我改不了。」
  
  紀化當時翻了個身,看著同樣光裸的男人,
  
  「我……搞不好也不是真的喜歡你。」
  
  「咦?」
  
  「你已經知道了吧,我是那個小蟹的親哥哥。」
  
  「嗯。」
  
  「我在想……我一開始對你這麼感興趣、還對你特別好,說不定就是因為我知道你喜歡紀宜的關係。我討厭那個人、嫉妒那個人,看到你這麼喜歡我的敵人,我就覺得不甘心,所以才想盡辦法地關懷你,想要把你的注意力搶過來,想讓你不再看著那個人。」
  
  「小花……」
  
  「所以你每次跑去紀宜家、幫紀宜的忙,我才會反應那麼大。不是因為喜歡你而吃醋,而是因為輸給小弟而憤怒。我說不定根本不曾愛上你。」
  
  紀化說著笑了,瓜子也笑了。兩個人就這樣側躺在床上,赤裸裸地相視而笑,
  
  「真奇妙,兩個人好像都不太喜歡對方,沒把對方擺在第一位,還能像這樣子躺在同一張床上,像情人一樣緊靠在一起。」紀化感慨著。
  
  「還能夠這麼激情地熱吻。」
  
  「還同居。」
  
  「還這樣那樣這樣那樣。」
  
  「而且……為了一個對我們毫不關心的男人,竟然可以糾結這麼多年。」
  
  紀化看著天花板說著,長長呼了口氣。瓜子伸出手臂,攬住他的背脊,紀化便順從地把頭髮埋進他胸口,
  
  「可是……或許,這就是適合我們的戀愛也說不一定。」最後紀化輕輕說。
  
  瓜子摟著他,最後也同意似地笑了,
  
  「啊,或許吧。」
  
  
  不知道是夏末的哪一天,總之天氣很好,紀化又約了紀宜在那間熟悉的酒吧,名義上是紀宜為了答謝紀家在介魚事件中的幫忙,事實上以兄弟敘話的成分多。
  
  紀化和紀宜沉默地喝著酒,談了很多事情。紀宜也問了關於醫療官司的問題,這件事也很令紀化感到驚訝,紀家的人每個都傾盡全力協助他。就連向來對家裡漠不關心的三哥都打過電話來慰問。
  
  雖然只有生硬到好笑的:「你好嗎?」,而在紀化回答:「呃……我很好。」之後就掛斷了,紀化仍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撼動。
  
  「小弟……你知道嗎?」
  
  紀化回想著,忽然笑了一下,玩弄著手中的酒杯。紀宜轉過頭來,
  
  「什麼?」
  
  「其實我一直很討厭你。」
  
  紀宜用呆滯的目光看著他。紀化仰頭把酒一飲而盡,
  
  「嗯,我是真的很討厭你,從小就超討厭。你總是跟前跟後,不懂我的心情,又擺出一副努力模範生的樣子,大哥他們都喜歡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我乖乖聽從家裡的安排,你卻任性地違逆父親、離家出走,即使如此他們還是不怪你,還是關心你關心得不得了。這讓循規蹈矩、想要搏取家裡認同的我,覺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樣,」
  
  紀化吸了吸氣,
  
  「所以我最討厭你了,也最嫉妒你。會這樣幫助你,全是因為希望被你、被大哥們看做是好兄長的關係,其實我恨你恨到想殺死你,一直到現在都是。」
  
  這樣一口氣說完,他竟有種什麼栓子被拔掉了、蓄積已久的鬱氣被釋放的快感,有生以來,不曾像現在這樣感到輕鬆愉快過,紀化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看著紀宜茫然無措的神情,又笑了一下:
  
  「你不要用這種表情看我,就算這樣看我,我也不會改變對你的觀感。又不可能全世界的人都喜歡你,你有情人,有愛你的家人,少我一個人根本沒差不是嗎?」
  
  「四哥……」
  
  「而且你知道嗎?現在也該讓你知道了,你小時候,我曾經試著殺死你。」
  
  紀化笑著又要了一杯酒,
  
  「還記得你小時候曾經從樓上摔下來過嗎?你以為我靠近你是要救你,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推了你一把,眼睜睜地看著你掉下去。還很沒用地跑去躲起來,掩藏自己的罪行。」
  
  紀化晃了晃身體,看起來像醉了,眼神卻格外清徹:
  
  「那時候發現你一無所知,還以為我跑過來是為了救你,我還真鬆了口氣。還好你就是那麼笨,否則我就完了,現在就不會是善體人意的好哥哥,而是殺人凶手了……」
  
  「不,四哥,不是這樣的。」
  
  出乎意料的,紀宜竟搖了搖頭。他把酒杯放了下來,神色嚴肅地看著紀化:
  
  「你一點都不記得了嗎?四哥。」
  
  「記得……什麼?」紀化愣了一下。
  
  「我跑到陽台旁,確實是因為你跟我說樹上停了媽媽喜歡的那種鳥的緣故。但因為怎麼找都找不到,我又怕他飛走,所以就把身體壓上欄杆,整個身子伸出去找,這時候你就朝我走過來,還對我說:小弟,危險!不要再往前了……」
  
  紀化看著紀宜的眼睛,覺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你還沒叫完,我腳下滑了一下,就這樣半個人翻下了陽台。四哥,你記得嗎?你那時候發了瘋地衝過來,對我伸出了手,你臉上的表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你很害怕、非常害怕,我掉下去的前一刻,還能看見你伸長了手,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
  
  紀宜堅定地看著紀化:
  
  「四哥,你當時是想救我的,只是終究來不及救到。但是我一直記得你的表情,我知道你一定很自責很自責,所以才在病房裡說那些話。」
  
  紀化茫然了,他看著杯裡晃盪的酒液,腦海裡沉沒已久、被封印已久的記憶,竟再一次恍惚地浮上腦海。
  
  是啊,他想起來了。他隨口編造的謊言,那個討人厭、天真的小弟竟然全盤照收,竟然真的跑去陽台上找小鳥。
  
  看著那個嬌小的身軀,一點一點、一步一步地攀上欄杆,紀化越來越感到害怕,他什麼也沒有想,只覺得應該拉住他,應該拉住他才對。但心裡又有另一個想法,就這樣讓他摔死吧!都是這個孩子,害他沒辦法和媽媽成為一家人,要是他摔死就好了。
  
  但是當那個身影往下一翻,用驚恐的眼神望向自己時,紀化什麼都沒法想了,他只知道衝向前、不顧一切地衝向前,想要拉住那個總是拉著他衣襬,親暱地叫著:「四哥,四哥,我最喜歡你了!」的小手。
  
  但是來不及了。一瞬間的猶豫,映入紀化眼簾的,是摔得像破碎娃娃的小弟。
  
  是我害死他的——
  
  小弟他,是我親手殺死的——
  
  我應該可以救到他的,可是卻沒有。是我讓他掉下去的……
  
  紀化坐在吧台旁,顫抖地睜大了眼睛。他看見幼時的自己,倉皇地逃離現場,逃向黑暗的彼方,從此再也沒有回到光亮的地方,再也沒回到那個陽台上。
  
  「哈……」紀化的手發起抖來,睜著眼睛掩住了面頰: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他忽然覺得好想笑,又好無力,好像有什麼一直以來綁著他的絲繩,忽然從身上鬆脫似的,而回頭才驚覺那些線自始不存在,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想像,他被自己創造的線束縛著,像個傻子一樣掙扎至今。原來他才是真正笨的人。
  
  他想起紀嵐的話:四弟,人不要太自以為是。人並不如想像中了解自己。
  
  他笑了一陣,笑到眼角沁出淚光,印象中,自從紀宜從樓上摔下去那天開始,自己就不曾那樣發自內心地笑過。
  
  紀宜一直擔心地看著他,直到他深吸口氣直起身:
  
  「即使如此,我還是討厭你,紀宜。」
  
  他叫了他的本名,像是宣戰似地,直視著紀宜的眼睛。
  
  「我會一直討厭你、嫉妒你,直到把那個人的心,從你身上奪回我身邊為止。」
  
  他說。紀宜愣了一下,問了聲「什麼?」,但紀化沒有理他,只是豪邁地擲下酒杯,大笑著從酒吧離開了。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或許是天氣晴朗的緣故,滿天都是燦爛的繁星。
  
  紀化仰天看了一會兒,聽見手機響了,號碼是他最熟悉的那個,便笑著接了起來,
  
  「喂,這麼快就想我啦?」他不改甜膩地說。
  
  「小花?你還在市中心嗎?我剛下工,要不要一起回家?就約在那間便利商店?」
  
  紀化笑著答應了,他一邊走,一邊聽著男人的聲音,忽然說:
  
  「吶,康云,我在想啊。」
  
  「想什麼?」
  
  「我在想,我搞不好其實應該是S,而且是很強焊的S。」
  
  電話那頭傳來男人爽朗的笑聲:
  
  「喔?」
  
  「嗯,只是因為我太厲害了,只好隱藏自己,戴上M的面具,這樣我才敢接近別人,因為只要當M的話,就不用擔心會傷到別人。喜歡的人也好、討厭的人也好,只要被動地接受別人的情緒就好,這樣他們不會受傷,我也不會真的受傷。」
  
  「那,怎麼會忽然想要改變了?」
  
  紀化歪了歪頭,「不知道,就忽然想要轉換一下。」
  
  「那……今天晚上就來試試,主人?」男人笑了。
  
  紀化看著晴朗的夜空,聽著男人頑皮的嗓音,滿足地閉上眼睛:
  
  「嗯,親愛的奴隸。」
  
  世界上不是只有S和M。還有S可能變成M,M也有可能變成S。
  
  但世界上只有一個康云,也只有一個紀化,不管怎麼變,瓜子都離不開小花,小花也放不開瓜子,這就足以成為S和M最大的幸福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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