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那個人,是情侶吧?」小喬肯定地問。
  
  介魚其實早也心理有數,只是沒想到會被一個孩子當面這樣問,一時也有些支吾:
  
  「啊……嗯……嗯,算、算是吧。可是小喬……」
  
  「沒關係,我都知道。」
  
  小喬老成地說著,抓著背包撇了一下唇。介魚總覺得他有話要說,但又在猶豫著:
  
  「介老師……很喜歡那個人嗎?」
  
  如果是在一個月前問介魚這樣的問題,介魚多半會遲疑很久。然而當時他看著小喬的眼睛,堅定地點了點頭:
  
  「嗯,沒錯。」
  
  不知道為什麼,小喬好像輕輕嘆了口氣,半邊完好的臉上,竟有種不符年齡的憂鬱。
  
  他就這樣沉默了很久,直到大鍋把車都開過來,在樓下叫小喬的名字,小喬才忽然轉過身來,慎重地盯著介魚:「……可是男人和男人,不能結婚對吧?雖然我不太懂……是不是沒辦法生小孩?」
  
  介魚被他認真的單眼看得一愣一愣,「咦?啊,應、應該是……」
  
  「喔喔,這樣就好了!」
  
  好像終於確認什麼重要的事情,小喬明顯鬆了口氣。
  
  臨行前,他忽然握住介魚的手,望著他不知所措的表情,像是承諾什麼似地點了點頭:「老師,你等著,你等我。」直到上了大鍋的車,還一路靠著車窗揮手:
  
  「老師,等我喔!二十歲就夠了,我會把你一起變成歐巴桑家的人的!」
  
  介魚目瞪口呆地目送著他,紀宜這時才走到他身後,用兩隻手臂從肩上輕輕環住他的胸膛,再把頭靠在他肩上。體溫的交流讓兩個人都溫暖起來,他聽見情人輕笑一聲:
  
  「看來我們得在他回來之前,趕快結個婚、生個小孩了。」紀宜笑著。
  
  「哪、哪來的小孩啊?」介魚回頭看著他。
  
  「嗯——不知道呢,或許我們去領養一個?」紀宜微微笑著,但介魚的臉色竟因此沉了一下,半晌才把臉頰貼在紀宜的手臂上,悠悠地開口:
  
  「小蟹,你……會不會很想要一個家?」
  
  「我們現在就是一個家啊。」紀宜溫和地說。
  
  「不……我是說,我、我比較少有對照的對象,可是小蟹……看到像阿希那樣的家族,不、不會覺得……很嚮往嗎?」
  
  紀宜似乎很意外他有此一問,半晌歪了一下頭:
  
  「這個嘛,孩子的話,只要是你喜歡的,有一兩個都很不錯。但是魚,最重要的是你,只有你在的地方,對我而言才是一個完整的家。如果要從我這裡剝奪任何關於你的事物,才能成就世俗所謂的家的話,那這種家對我而言就不是家了。」
  
  介魚吸了幾口氣,好穩住情緒:
  
  「可、可是又是因為我——」
  
  「不,不是的。魚,不是因為你,」
  
  紀宜的聲音忽然嚴肅起來,他繞到介魚的身前,讓介魚可以直視他的眼睛:
  
  「以前,在追求你的時候……我的確一度以為,我為了你放棄很多事情。上舞台的事情也好、和家裡人的關係也好、更高的學歷、更好的工作,我同時覺得為你放棄,我甘之如飴,因為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還喜歡你。」
  
  紀宜用姆指劃過他的唇,眉宇間變得溫柔,
  
  「但是這幾年,當我回頭審視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才漸漸的發現,其實是我自己在害怕、在逃避。魚,包括你對我的感情也是,我害怕自己接受你的關心後,會變得患得患失,會變得焦慮、猜疑,」紀宜深吸了口氣,
  
  「如果只有我單方面付出的話,多或寡、有和無,都掌控在我的手裡。就算不能得到你的回應,至少我可以不用受傷。但一旦我習慣你的關心,就得想著你是不是何時會收回去、會對我感到厭煩,那時候我會受不了,會傷得比以往都重,」
  
  他看著介魚,看見他眼裡閃爍的水光:
  
  「……所以對不起,魚,這些年我只學會如何愛你,卻從不曾學習如何被愛。我把殼拿下來親吻你,卻在你親吻我時重新戴上去,讓你摸不著重心,反而因此受傷,對不起,魚……我才是該道歉的那個人。」
  
  介魚回應了紀宜的擁抱,傾聽著情人心跳的聲音,「互利共生……」他忽然呢喃,抬頭望著紀宜的五官:
  
  「互利共生,小、小蟹,很久以前我在電視上看過,有一種魚和一種蝦,他們彼此為對方守護,一方守衛敵人的入侵,一方就守衛家園的安穩,他們信任彼此、尊敬彼此,在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裡,一但找到對方,就是一生。」
  
  他輕輕嘆了口氣,回應了紀宜給予的淺吻,
  
  「……我在想,這或許就是這次『裝置愛情』主題裡,最貼切的『Love』吧。」
  
  瓜子被獲准再次進出紀宜的家。不過他自己好像交了新的男朋友,而且看起來似乎相當認真,也沒有這麼多時間一天到晚跑來騷擾紀宜。
  
  只不過有一次,介魚偶然和瓜子提起兩看紀宜演戲,隔兩天瓜子就忽然趁著紀宜不在,鬼鬼祟祟地帶了大量的錄影帶來拜訪。
  
  他把那些錄影帶全部交給介魚,足足有兩大紙袋之多,上面分門別類地標幟著「20xx年7月x日 夏季公演全紀錄」、「19xx年冬季製作 排演實錄」或是「一年級表演課 小蟹特集」等等的標籤。
  
  「要看什麼都有喔,鮟康魚,」
  
  記得瓜子交給他時,還一臉神秘地炫耀:
  
  「有些是我自己錄的,缺的就去和崇拜他的學弟妹要,從他一年級開始,到三年級夏季公演為止,連排演或是劇本討論的實況都有收進去,我還自己做剪接呢!」
  
  之後介魚就花了幾天的時間,一個人關在家裡慢慢地看著。
  
  錄影帶裡果然如瓜子所說,收錄了紀宜這個人舞台生涯的全紀錄。身為演員的、身為戲劇科學生的、身為小蟹的,只要與舞台相關,每一舉手、每一投足,每一個角色的揣摩,每一句台詞的推敲,全都一點不漏地留了下來。
  
  他看見好年輕的小蟹,或而對著劇組人員吆喝,或而對著其他演員道歉,有時拿著筆記,追著指導老師討論問題,有時又拿著劇本,和身邊的人笑成一團。
  
  介魚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紀宜。看起來有點嚴肅、有點苛薄,卻又充滿感性與人性,雖然只是錄影片段,介魚卻覺得螢幕上的紀宜,看起來無比生動,又無比真實。
  
  然而和這些幕後的紀宜比較起來,再沒有比舞台上的小蟹更讓介魚感到憾動。
  
  他一部部戲的看,只要是紀宜出演的戲,瓜子都錄得很完整,從開幕到謝幕,而且鏡頭都隨著紀宜打轉。
  
  介魚總以為紀宜不懂藝術,從而也不懂藝術品裡傳達出的真正感情。
  
  但舞台上的紀宜卻令他為之震憾,雖然介魚對戲劇的所知有限,但他看得出來,螢幕上的這個男人,是多麼熱愛著這個數尺見方的世界。
  
  他熱愛這裡的每一個細節,為了這裡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他和虛幻布景一起呼吸、一起心跳,當演員刺向他胸口時,他就跟著熄滅的燈光一同死去。介魚從那些戲裡,看見了小蟹的深埋已久的那些東西,他的喜、他的悲、他的憤怒、他的生命與靈魂。
  
  原來這個男人也是可以瘋狂的,也是能夠飛翔的。
  
  他一路看到了最後的夏季公演,那是最震憾的一場演出。介魚在畫面因為事故完全暗下來前,就忍不住用面紙壓著鼻子,坐在螢幕前無聲地哽咽了。
  
  裡面不知道為什麼有一段,是瓜子拿著V8,追著二年級的紀宜拍攝的場面。拍攝的日期是六月七日,是紀宜的生日。好像剛剛結束一場公演,紀宜身上還穿著戲服,也沒戴著眼鏡,看見把鏡頭對著他的瓜子,無奈地笑了一笑,還用手心去擋鏡頭:
  
  『不要拍了啦!瓜,拍了一天了還拍!』
  
  紀宜無奈地說。然後是瓜子無賴的笑聲:
  
  『不行不行,一定要拍完這一段。來,今天的壽星,我們帥氣的主角,快告訴我們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旁邊傳來人群的歡呼聲和拍手聲,大概是紀宜被全班圍著,逼著許下生日願望的樣子。螢幕上的紀宜苦笑了一下,仍不死心地閃了一下鏡頭,半晌似乎拗不過全班,很勉強地嘆了口氣:
  
  『好吧好吧,這麼愛錄的話就隨便你。』
  
  他對著鏡頭擺了擺手,還裝模作樣地清咳了一聲:
  
  『我希望能當一輩子的演員……』
  
  他看著鏡頭,帶著青澀的眼神認真地開口:
  
  『……然後,或許有朝一日,我可以把我最棒的一齣戲,獻給我最愛的那個人。』
  
  雙年展進入後半展期時,介魚的作品也接近竣工了。小學已經開學了,介希打電話來和他閒聊,還說小藍已經上了幼稚園,家裡頓時清靜很多。
  
  他也和介魚說,媽媽想見他:
  
  「其實她早就知道你和學長的事情,只是拖著拖著就是不願面對而已。我也知道,這對你和媽而言都很殘忍,特別是蘭姊發生過那種事。可是最近大概是有所體悟,家人嘛,就是一輩子的,但一輩子也有限,說不定哪天一輩子就忽然沒有了,」
  
  很少聽介希說出這麼悲觀的話,介魚也不禁怔愣:
  
  「所以說啦,趁媽還在世的時候,回家吧!帶著學長一起,我會幫你的。」
  
  但介魚始終不敢和紀宜提這件事,或許他真正害怕的,並不是自己的家人,而是紀宜。那個忍耐這麼久、等待這麼長,凡事都默默咬牙撐過來的男人,一旦介魚提出要求,紀宜就勢必不會拒絕,但介魚不想要讓紀宜承受那些無謂的壓力。
  
  就在介魚還在猶豫不決時,有天晚上,紀宜在洗過澡後走進臥房,看見介魚坐在床邊,忽然慎重地看著他:
  
  「小魚,可以跟我出來一下嗎?」
  
  介魚不明所以,但看紀宜表情認真,還是穿好外套,跟著紀宜走進客廳。
  
  紀宜在沙發上先坐下來,扭開了燈,忽然從下層的櫃子裡拿出一綑信件似的東西,他把那疊信件放在長桌上,從第一封到最後一封一字排開,然後看著愣愣的介魚,
  
  「魚,來,讓你見見我媽媽。」
  
  介魚更加愣住。紀宜看著他的表情,淡淡地笑了笑,把手放在第一封信上:
  
  「我的親生母親,是我父親的第三任妻子,但是她身體很差,有先天性的疾病,一出生沒多久就開始住院,就算在家也要特別看護跟著,家境不錯,和我祖爺輩也有往來。後來嫁給了我父親,第一個孩子就因為體質流掉了。本來打算不再生產的,但後來我母親堅持要為爸爸生一個孩子,最後勉強生下了我,卻等不到我四歲生日就去世了。」
  
  紀宜用一慣溫和的語調,娓娓敘述著,介魚卻感覺喉口有什麼東西鯁著,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紀宜繼續說:
  
  「她生下我之後,知道自己大概沒能活在世上太長,所以就從我呱呱落地開始,想像著我一點一點長大的樣子,寫信給未來的我。每天一封,總共持續了三年,實在病到寫不動時,就用口述讓看護跟著寫下來,有短到只有一句話的,也有很長很長的,一直到她臨終的那一天,都不曾間斷過。」
  
  紀宜用指尖撫過那一大疊信,
  
  「這裡是她所有的信,總共一千零九十六封。對我而言,它就是我的媽媽了。」
  
  紀宜看著默默無語的介魚,伸手拿起了最左邊那封信,拆開淡色的信封,把裡面的信紙抽了出來。信紙已然微微泛黃,散發清淡的草香,紀宜用手撫過簽字筆飛掠的字跡,清清嗓子跟著唸了,
  
  『給我最親愛的孩子:
  
  今天終於在保溫箱裡看見你了。雖然護士說,我要再過幾天才能下床,但我實在迫不及待。緊張嗎?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我也很緊張,因為我是第一次當你的母親,過去曾有一個孩子經過我的生命,我卻不夠幸運可以做他的母親。但是這次我有預感,你應該可以和這個世界相處很久。他們說要給你取名叫宜,是個好名字。
  
  初次見面,請多指教,宜。:)
                          愛你的媽』
  
  信大約都是那樣的長度,語言也很簡單。紀宜放下一封,又拿起另外一封。
  
  『今天過的好嗎?宜?很高興看到你長大了,五年後的你,應該有我現在寫信這個茶几那麼高了吧?雖然現在還是這麼一丁點,但請原諒媽媽得看你看得快一點,因為媽媽的時鐘,和其他人不一樣,總是走快了那麼一點。』、
  
  『宜,早安。七年後的你,應該上小學了吧?那麼我該去床邊叫醒你,你看起來就像個會賴床的孩子,聽說有些孩子會放三個鬧鐘,好確保孩子能準時上學。但是我想我不用,我一個人可以抵七個鬧鐘。』、
  
  『親愛的宜,十五歲生日快樂!如果你還留在國內的話,差不多要準備大考了吧,媽媽告訴你,關於大考的幾個秘訣……』
  
  因為是每天寫的,所以並不是每封都很有內容。有的傻氣的好笑,像是『你今天是不是學著做菜,卻被平底鍋燙傷了手?』,或是『我猜你養了一隻小狗,正在為他咬壞你的作業簿大發雷霆。』但是字裡行間,彷彿可以讀到寫信人當下的點滴心情。
  
  紀宜拿起右首一封特別厚的信,上面還畫著紅心的印記,
  
  『給我最親愛的宜:
  
  宜,我想你有了喜歡的人。你也差不多到了這麼年紀吧!想當初媽媽在你這個年齡時,只要去醫院看診,都會迷倒一堆實習醫生。你是我的兒子,有這點魅力是當然的。
  
  你喜歡的人,會是什麼樣的人呢?大概和你一樣溫柔,多半也有點彆扭,有些古怪的習慣,對喜歡的東西義無反顧的投入。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哭泣的時候讓人心疼,只要和他待在一起,你就覺得像擁有全世界那樣開心。
  
  啊,宜,我真迫不及待想見見那個人,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心急,因為感情的事情,沒有磨合就沒有成長,沒有挫折就不會反思,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比誰都成熟的男人,等到那個時候,你就能堅定地牽著那個人的手,把他帶到我面前,對著我說:「媽,這就是要和我共渡一生的那個人。」我想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我衷心期待那天的到來,宜。在這之前,就讓你保有青春期的小秘密吧!
  
                         愛你的媽』
  
  信到這裡就沒有了,紀宜放下了最後一封信,雙手交握著擱在膝前。
  
  「這封信寫在我四歲生日之前,六月一日,隔天她就進了加護病房,搶救了三天,還是過世了。那時候我還很小,而且還在幼稚園,他們誰也沒有告訴我,我直到出席媽媽的葬禮時,都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
  
  紀宜說,神色卻很平靜。介魚伸過五指,觸碰他的手背,紀宜就握住了他的手,拉著他面對那一整排的信。在介魚模糊的視線下,低首吻了他的唇一下,然後對這那疊陳舊的信件,緩緩地、卻毫不遲疑地開口了:
  
  「媽,這就是要和我共渡一生的那個人,」
  
  他覆著介魚的手,忽然從身後拿出那個黑色長盒,打開盒蓋,裡面是那兩枚金色的指環。他拿下其中一枚小的,捧起介魚的手,把指環滑進他的無名指。
  
  見介魚怔怔地望著他,紀宜低首吻了那枚指環,神色溫柔地笑了:
  
  「他叫介魚,是全世界最棒的藝術家……抱歉讓妳久等了。」
  
  初秋的某一天,紀宜協助介魚,把新作品的部份,拆解了送到美術館的時候,意外在旋廊上看見那個男人。他正側對著他和人談事情,紀宜本來想無聲無息地躲掉,因為他到現在還不太知道如何面對這個男人,特別是在酒醉後那些行為舉止後。
  
  但吳瑞像是裝有小蟹雷達那樣,紀宜才動了一步,吳瑞就馬上回過頭來,
  
  「呀,小蟹先生。」
  
  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依然是那樣輕浮的語氣。紀宜卻越來越感到迷惘起來,就結果而言,吳瑞的確是幫了他們大忙,不但取消了評委會對介魚的處分,就連藝術界的輿論,都彷彿在他和他母親的協助下漸漸消弭了。
  
  但紀宜還是對他感到不安,甚至可以說是害怕。他實在搞不懂他在想些什麼。
  
  「到外面去?我請你喝杯咖啡。」
  
  看紀宜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吳瑞用姆指比了比落地窗。紀宜只得硬著頭皮點頭。
  
  吳瑞幫紀宜和他各買了一杯拿鐵,從吧台拿到天台旁。天氣非常好,天空好藍,紀宜已經不記得這個城市裡,有多久沒有這樣的好天氣了。
  
  他接過吳瑞的咖啡啜了一口,看著他在自己身邊靠上欄杆,
  
  「那個……謝謝你。」紀宜先開了口。
  
  「謝?謝什麼?」吳瑞竟這樣問。
  
  「就是……關於你母親的幫忙,還有……關於雜誌的事。小魚現在已經沒事了,今天剛替他把新作品的部份先運過來。」紀宜有些雜亂地說著。
  
  吳瑞「喔」了一聲,啜了一口熱咖啡:
  
  「我沒有幫你們什麼,也不打算幫你們,特別是介老師那個男人。我只是就事論事,抄襲的事也好、藝術圈的事也好,我母親的事也是,那個女人的行動只有自己可以決定,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有些強硬地說。紀宜笑了一下,翻過身來,用手肘抵著欄杆:
  
  「聽說你……那天晚上,唔,就是我喝醉的那天晚上,和小魚說了一些話。」
  
  紀宜問。吳瑞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忸怩,紀宜不禁大感意外,他第一次在這男人臉上看見這種孩子氣的表情,
  
  「你說……他們藝術家都一樣,把旁人的感受放一邊,自以為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就可以不去顧慮其他的事物。」紀宜頓了一下:
  
  「這個……和你母親有關嗎?」
  
  吳瑞看了紀宜一眼,眼神有些複雜。半晌竟忽然笑了起來,長長呼了口氣:
  
  「我母親是屬於早慧型的,和介老師有點像。她從學藝術的頭一天開始,就是全職的藝術職人,其實參展的作者很多都是這樣,一邊靠著其他工作糊口,一邊為夢想和興趣而創作。但我母親和介老師一樣,是天才中的天才,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藝術而生的那種人,而成就也確實很驚人。」
  
  吳瑞終於嘆了口氣,
  
  「她最開始是做木雕,但後來演變對特殊素材的雕刻起了狂熱,常常一整天關在她的工作室裡,沒日沒夜的,就為了一個沒人看得懂的雕刻作品。她是這種人也就罷了,很不幸的她又結了婚,對象是大學時代同工作室的學長,然後又很不幸地生了孩子,那個孩子就是我。」
  
  他看著紀宜,紀宜可以理解地點了點頭:
  
  「我小時候對母親的臉,總之很模糊。小學老師要我們畫媽媽的臉,我卻怎麼畫也想不起來,只好隨便照著一個女星的臉畫,結果那張畫還得了獎。」
  
  吳瑞苦笑了一下,
  
  「我啊,大概和你年輕時差不多,屬於很會唸書那一型,小學每次考一百分,都會興沖沖地拿回家,想要給媽媽看,讓我媽誇獎我。但是得到的回應往往只有一個:媽很忙,你自己去旁邊玩,有什麼事待會兒再說。」
  
  「我可以體會,這種工作一投入下去,真的會讓人著魔。」
  
  紀宜說,似乎也嘆了口氣: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一度離開舞台。我的朋友瓜說,我在舞台上就像被角色的靈魂附體似的,讓人害怕。」
  
  吳瑞不知道為什麼,看了他一眼。
  
  「你對人表達好感倒是很積極,但是對於他人對你的好感,感知卻很遲鈍……」
  
  他不知道嘟嚷著什麼。但紀宜還沒來得及問他,他就接下去說了,
  
  「後來我看我媽那麼著迷,我就跟她說,我想學繪畫,也真的去學了。雖然只是小孩子安親班那類的課餘繪畫課程,倒真讓我畫出了興趣,我開始和我媽一樣,每天閒著沒事就跟著亂畫一氣,還參加了插畫社,閒暇時也會特別去翻一些藝術史、藝術理論的書籍,那個時候我已經高中了,漸漸地就再也離不開了。」
  
  吳瑞把手中的咖啡一飲而盡,低下頭看著天台下的花圃:
  
  「我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我會對藝術這麼熱衷,搞不好是為了讓我媽誇獎我也說不定。你一定會笑我,但真的是這樣,紀宜,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如那些藝術品,那些雕刻,所以媽媽才會連一眼都不看我。」
  
  他又苦笑了一下,拿著手中的杯子晃了晃,
  
  「……剛開始我遇見介老師時,就覺得他實在和我媽很像。一樣才華洋溢、一樣全神貫注,也一樣投入自己的世界中,就忘了其他事情,也一樣對於和人相處之類的事很不拿手。」
  
  「所以我剛開始和介老師相處時,怎麼說……有一種微妙的敵意,對他那種漠視別人感受、對周遭環境缺乏注意力的態度。還有一種……可以說是嫉妒吧?一種凡人對於那個世界的天才,永遠無法企及悲哀下的小小反擊。」
  
  吳瑞聳了聳肩,在紀宜的注視下嘆了口氣:
  
  「我非常嫉妒他,同時又崇拜他的才能,和一直以來對我母親的情結一樣。某些方面來講,是介老師救了我,他讓我發現這件事情,否則我大概會糾結一輩子吧。」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接近小魚的原因。」紀宜自語似地說道。
  
  「我母親現在已經好很多了,我父親去世之後,她整個人像是醒過來似的,開始會積極地走出室外,去接觸他人、接觸人群,甚至也開始懂得一些政治。不過從那個時期開始,她的作品就越來越少,我不知道,雖然我在文章裡說,離群的藝術不是真正的藝術,但把自己投入那鍋大染缸的同時,好像就會失掉什麼東西了。」
  
  吳瑞思索似地說道,兩個人都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沉默地喝著手裡的咖啡。倒是吳瑞看了紀宜的右手一眼,無名指上的金色指環,在夕照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輝。
  
  吳瑞彷彿心裡有數似的,只看了一眼,就笑著趴回欄杆旁:
  
  「……你知道嗎?我會接近介老師,倒不全為了我母親而已。」
  
  他忽然說。紀宜皺了皺眉頭,反問道:
  
  「那是為了什麼?」
  
  吳瑞沒有說話,只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過身,驀地扯住了紀宜的領帶,紀宜一下重心不穩,整個人倒往吳瑞的方向。吳瑞便湊上臉來,在紀宜的唇上淺淺印上一吻。
  
  「唔?!」
  
  紀宜大驚失色,臉色瞬間死白了一下。
  
  他本能地推開吳瑞,右手跟著毫不留情地向上一揮,重重地擊中吳瑞的右臉,指節上的指環還敲到吳瑞的嘴唇,頓時唇邊見血,還腫了好大一塊:
  
  「你……你這個……」
  
  紀宜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忍不住擦了一下被吻過的地方。吳瑞被打得踉蹌倒退,半身摔在欄杆上,看著紀宜又驚又怒的樣子,竟然笑了起來,
  
  「打得好,」吳瑞讚許般地點了點頭,伸手抹去唇邊的血污:
  
  「就是為了等你這一拳,打得好啊!小蟹先生。」
  
  他一邊說著,一邊轉過身去,就這樣背對著紀宜,往美術館那端消失不見了。
  
  一切回到正軌的某一天,紀宜接到了來自家人的電話。是紀宜的四哥,也就是紀化:
  
  「喂,是小弟嗎?」
  
  四哥的聲音,和往常一樣溫柔,藏著紀宜所沒有的戲謔。
  
  「嗯,我很好。四哥你們呢?」紀宜問。
  
  「我們?你是問我還有大哥他們嗎?真稀奇,大哥知道的話一定會高興死的。他們都很好,喔對了,上次你說的那件事,大哥要我跟你說一聲,說他已經辦妥了,接下來那個藝術家除了退休以外,大概沒有其他出路了。」
  
  「那件事?哪件事?」
  
  紀宜一陣錯愕,紀化也愣了一下,
  
  「就是雙年展的那件事啊,你不是說有個叫黃睿的藝術家欺負你,所以叫大哥把他做掉。大哥聽到別人欺負你,差點沒自己衝過去殺人放火了。後來就撤銷了原本企業對他們工作室的贊助,好像是個歷史相當久遠的現代藝術工作室,所以和父親那輩也有交流。啊,是個叫吳瑞的記者跑去跟你大哥說的,還聊了很久,他說他是你的摯友。」
  
  這是紀宜離開家之後,第一次深切地覺得,自己真的應該要回家一趟了。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哪一天。就和他最近開始收集劇團徵求演員的資料,勾選出願意接受業餘演員、並且能夠從頭開始訓練的幾個,寫了應徵信函一樣,雖然不知道要到哪一天、哪一年,才能夠重新站到聚光燈下。一旦有了開始,一切就會有所改變。
  
  「你……還有你的那一位,都還好嗎?我也聽說了那場風波,有點擔心。」
  
  紀化忽然語帶遲疑地問。紀宜點了點頭,
  
  「已經沒問題了,介魚是個堅強的男人。」他肯定地說。
  
  紀化又頓了一下,好像想說些什麼,又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開口:「其實我很羨慕你,小弟。」他說,紀宜愣了一下,
  
  「我……一直都在父母的安排下過我的人生。」他緩緩地說:
  
  「從情婦的孩子,聽從母親的指示被收養、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家庭,認一個陌生人當新媽媽。然後又遵照紀家的傳統,一路品學兼、過關斬將,最後進了自己也不怎麼喜歡的醫學系。又依循父親的期望,以優越的成績從醫學系畢業,進大醫院工作,就連選擇科別,當初也是找空缺最多、升職最容易的地方鑽。」
  
  紀化彷彿嘆了口氣,聲音滿是自嘲:
  
  「縱觀我的一生,從來沒有為自己下過什麼決定。喜歡的東西也好人也好,我始終沒有勇氣去追求,就算他就在我身邊,我也懼於伸手去觸碰。說實在話,小弟,對於可以毅然選擇戲劇、選擇所愛之人的你,我一直都很羨慕……也很嫉妒。」
  
  「四哥……」
  
  「不過……我不想再放任自己了,」
  
  紀化頓了一下,好像在考慮什麼:
  
  「小弟,上次我和你說,男人和男人不可能長久,其實是我出於私心,我看不得你能這麼堅定、義無反顧地追求一個男人的心情,和千瘡百孔的我比較起來,你實在聖潔的讓人生氣,所以我才說出那種話,很抱歉。」
  
  彷彿要緩和氣氛似地,紀化笑了一下,
  
  「我最近,也想要稍微改變自己了。因為遇到一些事……一些人的緣故,雖然不知道能持續多久,但多少也想向你看齊一下。」
  
  「是四哥……想過一輩子的人嗎?」
  
  紀宜問。紀化笑了起來,
  
  「一輩子,那太長了,誰也說不準。」他淡淡地說:
  
  「……但有半輩子的話,就是一輩子的福份了。」
  
  介魚的新作品,而後終於在雙年展的後半期出展了。
  
  地點還是原來那個寬闊的房間,介魚也做了相應尺寸的大規模作品。介魚用廢鉛筆當骨幹、軟鐵絲構築型體,做出蝦虎魚和槍蝦兩種生物的外型。那是一組海中生物,總是形影不離,深深依戀著彼此。
  
  槍蝦眼睛看不見,因為被胸骨上的殼蓋住了,蝦虎魚的視力很好,槍蝦看不見蝦虎魚雙目所及的世界,蝦虎魚就代替他的眼睛,為他守望海裡五花八門的一切。
  
  但是蝦虎魚很笨拙,只懂得往前衝,槍蝦就守在蝦虎魚的身後,為他挖掘洞穴、為他備置後防,蝦虎魚疲累的時候,只要往後一退,就有舒適的洞穴可以棲息。
  
  危險的夜晚來臨時,蝦虎魚和槍蝦就緊靠著彼此,在狹小的洞穴中相偎相依。
  
  這次也是互動藝術式的創作,但不同的是,這次的作品針對孩童,讓攜家帶眷而來的孩子們,也能在家長參觀其他藝術品之餘,體會到藝術的樂趣。孩子們可以鑽進槍蝦的洞穴裡,坐在槍蝦身上,和洞外的蝦虎魚打招呼,彼此玩得不亦樂乎。
  
  作品的名稱叫「互利共生」,整個雙年展期間都滿溢著孩子們的笑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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