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比這更典型的任性嗎?對,我們都是凡人,介老師,我們全是凡人,紀宜也好我也好,所以永遠摸不到你們、也活該摸不到你們,這一輩子。」
  
  他忽然伸高了掌,在大腿上重重拍了一下,
  
  「藝術家,哈!藝術家!」他竟吃吃地笑了。
  
  介魚望著他,見他沒有再攔阻的意思,躊躇地看了吳瑞一眼,這才閃身進入房中。
  
  一進房裡,介魚就看見了紀宜,他平躺在床上,半閉著雙眸,雙頰緋紅,睫毛上竟似還沾著水珠,眼鏡也還戴在臉上,身上穿著介魚從來沒看過的高級西裝。領帶已被人解了下來,前襟還開了大半。
  
  看到這畫面,剛才被吳瑞質問的遲疑霎時全飛了,介魚只覺得憤怒,
  
  「紀宜……紀宜!醒來……紀宜!」
  
  但紀宜還是沒有醒來,介魚就單肩扛起紀宜的長臂,把他硬是從床上架了下來,一路拖著他走向門外。
  
  「要不要我開車送你們一程?」
  
  經過門口時,介魚聽見吳瑞說。他的聲音又恢復慣常的輕浮,剛才的情緒外露像是曇花一現般。介魚緊緊抿著唇,把紀宜又扛得穩妥一些:
  
  「不用你雞婆。」他生硬地說。
  
  他在飯店門口攔到了計程車,把一身酒味的紀宜扔了上去,自己也跟著坐進後座,和司機報了地址。計程車重新開動後,介魚讓紀宜斜倚在背墊上,看著他的側臉,半晌伸手撫過他的額髮,又忍不住叫了起來:
  
  「小蟹……小蟹。」
  
  他低聲叫著,瞬間又有些心酸。大概是這些日子以來,發生了太多事,感覺好像從一個寸草不生的世界,忽然被人扔進了繁花似錦的花園裡。太多事情眼花繚亂,令人措手不及,在這樣的花園裡看見最熟悉的人,介魚不自覺地扯緊了紀宜的衣襬。
  
  很久以前他的母親似乎和他說過,戀人長久之後,總會變得像親人一般。激情會消褪,而依賴會滋長。愛情和親情變得難以分野,令人迷惘,唯一可以確定的只有自己今生今世,再也無法生離此人。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喜不喜歡這個人,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就算拿全世界的作品來跟他換,他也不會放手。
  
  介魚傾過身子,打算吻紀宜的頰。但紀宜忽然動了一下,竟似轉醒過來:
  
  「唔……」他好像還搞不太清楚狀況,稍微眨了眨眼睛。被車窗投射的霓紅刺了一下眼,這才慢慢睜開眼來:
  
  「發生……什麼事了?這裡是……?」
  
  他晃了晃腦袋,似乎要讓自己清醒一點,酒意還在腦海裡晃蕩。
  
  抬頭發現介魚就坐在旁邊,滿臉複雜地望著他,紀宜又嚇了一跳,差點沒從位置上跳起來:「小……小魚?魚?為什麼……」他只說了幾個字,不愧平常的精明,紀宜剎時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也醒悟到介魚出現在這裡的意義,頓時連酒都醒了,
  
  「小魚!對、對不起……」
  
  他反射地先道了歉,看著介魚略帶哀傷的眼睛:
  
  「你聽我說,我……我只是……我們去看了場戲,一場舞台劇,就是羅密歐與茱莉葉,很有名的那個。然後去gay吧喝了酒,是、是他帶我去的,因為看了舞台劇太興奮,所以我一時有點失控,就多喝了幾杯。我……我……我真的什麼也沒做,對不起對你說謊,但是……但是那是因為吳瑞他……不,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什麼也……」
  
  紀宜忽然住了嘴。因為介魚忽然靠過來,用盡力氣抱緊了他。
  
  「小蟹……」他含糊地叫著。
  
  紀宜一時僵住,介魚的雙臂不斷地收緊,就像那時候在天橋上、大雨裡,忽然出現在身後的紀宜,對他所做的一樣。他摟著、把頭埋進紀宜的胸口,像孩子抱著母親,又像是父親撫慰著孩子,然而落在胸膛上的吻,卻又像是情人般溫柔,
  
  「小蟹……小蟹……紀宜……」
  
  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呼喚著這些名字,好像那是某種魔咒,能夠把至今為止所有的劫難,全數抹去一般。因為還在計程車上,介魚不好意思反應太大,只是緊閉著雙眼,半晌,眼淚才慢慢地沁出眼框:
  
  「小蟹……你沒事……太好了……」他只擠得出這一句話。
  
  紀宜怔愣地看著他,半晌神色也緩和下來,他微笑起來:
  
  「啊,讓你擔心了,魚。」他說。
  
    ***
  
  
  進門的時候,兩人都在玄關就停了下來。
  
  彷彿要把整夜的等待都發洩在上頭,介魚比平常主動地摟住紀宜的脖子。
  
  紀宜的熱情也一點不輸給他,伸手攬住介魚的腰,鉗制所有後退的可能,兩人唇貼著唇,開著門便這樣擁吻起來。
  
  臥室的門是關著的。兩個人貼得一點細縫也不剩,就這樣邊吻邊慢慢進了門,紀宜伸出長腿,用足趾尖倉促地把門踢上。然後兩人就滾倒在地上,介魚壓在紀宜身上,用手撐住地板,湊上去又是一輪熱吻。
  
  紀宜似也不甘示弱,一手勾住介魚的後腰,霎時翻了個身,反把介魚壓在身下,也不等介魚反應過來,舌頭長驅直入,深深地挑逗著介魚的齒間。
  
  十指緊扣著十指,胸膛緊貼著胸膛,讓兩人都有點呼吸困難,紀宜不斷舔著介魚的唇,介魚仰起頭來呼吸,仰頭看見陽台上的「單戀」殘骸,不禁頓了一下。紀宜發現他的視線,也跟著他看了一眼,介魚就喘息著開口:
  
  「小蟹……我覺得,我好像錯了。」
  
  紀宜吻了他的鼻尖一下,「什麼錯了?」聲音好溫柔好溫柔。
  
  「愛情……那個主題Love,好像不應該是單戀。應該說,單戀不是最好的。」
  
  「那什麼才是最好的?」
  
  介魚猶豫了,他看著紀宜,瞇起了眼睛:
  
  「我不知道……或許是生活……或許是習慣……也或許是理解……」
  
  介魚還沒有說完,下面的話便又被吻給截斷了。
  
  紀宜咬著他的唇,順著下顎的弧線,慢慢滑下了形狀姣好的頸項,在介魚的喉結上逡巡半晌,又滑下了敏感的肚臍,他隔著衣服,若有似無地淺吻著那個地方。一下、兩下,介魚的呼吸漸漸變了:
  
  「小、小蟹……」聲音發著抖。
  
  「沒問題……這次就算有外星人衝進來打擾,我也不會停下來。」
  
  紀宜低低笑了一聲。把唇從肚臍的位置移開,用牙齒咬開了介魚的睡衣褲頭,介魚自己也急切地伸手幫忙。睡褲才褪到一半,紀宜已經跟著咬開裡褲,找到了剛剛甦醒的器官,用口含住了微微發顫的頂端:
  
  「嗯啊……」
  
  很少從介魚口中聽見的甜膩呻吟,對紀宜而言是最大的鼓勵。他先淺淺地舔著,像要細細品嘗似地,先用舌尖試探著動了兩下,待聽見介魚難受的急喘聲,又深深地含入,用濕熱的口腔吮吸著,間或夾雜著玩笑似的舔弄。
  
  「唔嗯……嗚……哈啊……」介魚忍不住就想呻吟,只好把手臂伸到唇畔,不甘地緊咬著,這模樣讓紀宜更加殷勤,吞吐的速度也加快起來。
  
  原本溫馴的器官,在紀宜的反覆捉弄下逐漸充血發紅,綻出迷人的顏色。紀宜驀地吸了一下,介魚也跟著抑止不住地喘起來:
  
  「啊,啊,啊嗯……小蟹,不、不要……不……啊……」
  
  纖瘦的腰一陣顫動,被蹂躪多時的器官終於抵受不住,顫抖著噴出白濁的體液。介魚連喘息都來不及,就被紀宜一把抱起,運力抱到餐桌上。
  
  「對不起,臥房被人佔了,只好挑這種沒有情趣的地方。」
  
  紀宜也喘息著,他飛快地褪掉了自己的西裝褲,把吳瑞給他的外套扔到一邊,最後連襯衫也扯開了,一枚釦子還被拉得飛了出去,彈到陽台的角落。
  
  介魚整個人平躺在餐桌上,同樣急躁地看著在他面前褫衣的情人:
  
  「小蟹,要、要稍微潤滑一下,還有套子……」
  
  他一邊說,一邊卻吻上了了紀宜的頸子。紀宜攙著他的腰,呼吸不穩地直起身:
  
  「我知道,你等我一下,我去臥房拿……」
  
  才說到一半,介魚的雙足卻攀上了紀宜的後頸,把光裸的腿架在紀宜肩上。紀宜頓時也不走了,只是喘息著笑了:
  
  「你這樣子,我沒辦法動啊,魚。」
  
  介魚沒有說話,只是漲紅著臉偏過了頭,「沒……沒關係了。不、不要離開我……」
  
  紀宜望著還穿著上半身睡衣,雙眼通紅、小腹上還沾著自己體液的情人,赤裸的臀在燈光下綻放蜜色的光澤,一時看得有些入迷,半晌癡癡地俯下身來,吻著他的大腿內側。介魚就攬住他的肩,像是要抓住什麼似地,再一次重重吻上他的唇。
  
  紀宜毫不猶豫地回應了他的吻,頓時兩人都像失去了理智,紀宜忙亂間把指尖伸上小腹,胡亂地沾了一下方才射出的體液,便繞到等待已久的穴口。
  
  潮溼的食指很快挺進一指,介魚的腰也跟著動了一下:
  
  「嗯啊……」
  
  指尖在體內搔刮、蠢動。紀宜曲起指節,很快聽見情人近乎哭泣般的呻吟。介魚忽然自己抬起臀部,右手摸索著找到身後,竟用食指和中指,扎進了自己尚未綻放的內壁,勉力撐開泛著粉紅色澤的嫩肉。
  
  「進、進來……」
  
  他用半含著淚的眼睛看著紀宜,整片頰都是紅的:
  
  「小蟹……」
  
  紀宜睜大了眼,呼吸在瞬息間粗重起來。他很快握住介魚滑膩的腿,毫不猶豫地托住情人的腰,跨間的性器早已續勢待發,滾燙的鐵棒一下便侵入了最深處:
  
  「啊……!」
  
  兩人幾乎是同時叫了出來。紀宜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發熱,他卻不知道是為什麼,這樣緊密、這樣毫無空隙的接觸,幾乎要把他連靈魂都燒灼殆盡。他甚至覺得不可思議,一個人像這樣,緊緊擁抱著一個人時,真的會有合為一體的錯覺。
  
  他開始緩慢地抽動起來,發現這樣的頻率,無法滿足同在激情中的介魚,紀宜很快改為毫不留情的進攻,令人羞恥的肉聲迴蕩在狹小的公寓裡,每一下撞擊,都讓身下的人浪叫出情熱的呻吟:
  
  「小蟹……小蟹……嗚……紀宜,嗚,不行了……宜………」
  
  他呼應著介魚的叫喚,叫著對方名字的同時,肉體的部份也更加瘋狂,找到情人的敏感點,紀宜便專心一致,耐心而反覆地折磨著,漸漸加大了沖刺的力道。
  
  「魚……小魚……」介魚像是快被拆散一般,隨著體內凶器的肆虐,奮力抱緊紀宜的脖子,啜泣著被快感淹沒:
  
  「紀……啊……啊!」
  
  一度發洩的性器被逼得再度昂揚,介魚的額上全是汗水,下唇也咬得發紅,在紀宜的擁抱下,濁液噴灑上情人的胸膛。紀宜摟著已然癱軟般的介魚,又迅速地抽送了好幾下,才跟著在體內發洩出慾望,最後倒在介魚的胸口上,和情人一樣急促地喘息。
  
  介魚忽然抱住他的脖子,把紀宜的臉頰,按在自己胸膛上:
  
  「紀宜……我喜歡你……」
  
  他忽然嗚咽地說著。彷彿跑了很長很長的路,有一天終於抬起頭來,在遠方看見了終點,兀自不敢相信那樣。介魚摟緊他的脖子,把自己的臉頰,也貼上情人柔軟的黑髮:
  
  「我喜歡你,小蟹,我喜歡你……好喜歡你……」
  
  好像幾經涅磐,終於說出口的話。介魚卻有一種感覺,好像他很久很久以前便曾說過,也很久很久以前就該說一樣。
  
  一定是因為什麼事情耽擱了,或許是他的愚蠢,或許是單純的健忘,害他竟然走了這麼長,繞了許多冤枉路,才終於想起自己真正的願望。
  
  如此純粹、百分之百原創的願望。
  
  
  在大鍋的建議下,紀宜幫著介魚,寫了一封信給評委會,同時也附帶一封給指控他抄襲作品的藝術家。
  
  信的內容很簡單,介魚照實說明了自己所有情況,包括過去在學校比賽中參觀過該作品、因而留下深刻印象的事,以及在創作時,因為重大疏忽而使用了該作者在作品中原創的概念,為此致上最誠摯的歉意,並保證再也不會犯相同的錯誤。
  
  這封信當然又引起一番風波。一些人批評介魚的道歉沒有誠意、硬要撇清的責任,但也有部份參賽者覺得鬧了這麼久,多少也有點累了,主張各退一步就算了。
  
  總之不論如何,炎熱的夏日接近尾聲時,介魚接到了評委會的最終決定通知。
  
  金賞當然是拿不回來了,但評委會覺得參賽者既然並非蓄意,作品在細節上也有諸多差異,抄襲情節並不嚴重,而既然介魚已經表現出道歉的誠意,就不再追加任何處分。信末也特別附注,日後介魚如果有其他原創作品,仍歡迎在該機構舉辦的展覽中展出。
  
  據說前任藝協會會長,在最後一次評委會議中忽然出席。並且當著投訴者的面,用慈母般的、卻不容違抗的沉穩語氣說:
  
  「抄襲這種行為,是這個領域所深惡痛絕、絕不可取之事。然而你們之中有誰可以肯定地說,自己在學藝的過程中,從來不曾自他人的作品中獲得靈感與想法。靈感既是生活不斷累積而來,他人的作品自然含括其中,只是有些人太取巧、太輕率,看輕了創作這件事的嚴苛,才會犯下這種愚蠢的錯誤,」
  
  據大鍋的描述,今年已屆六十歲的前會長在講這些話時,會議室裡鴉雀無聲:
  
  「而你們每一個人,包括我在內,都可能在過去或未來的創作路上,犯下這樣的錯誤。我沒有要維護誰的意思,只是為了往後這個領域能夠更多元,更加開枝散葉,做為前輩的,就請多給年輕人一次機會,我代他們在這裡向各位道謝了。」
  
  接到這個通知時,介魚反倒沒有高興的感覺。只覺得好像終於完成了一件事那樣,有種劫後餘生虛脫感。但紀宜接過通知也讀一遍之後,仍是和他相視而笑了。
  
  母校那裡的反應也很微妙,據說這樣的公告出來後,一片躂伐抄襲的聲浪中,忽然出現了不同的聲音。
  
  有人說介魚是被誣陷的,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說,袁回從以前就非常嫉妒介魚,只要他們參加同一個比賽,袁回一定是拿最爛的獎,而介魚總是拿第一名等等,還細心地找出了歷界校內競賽的名次對照表,分析得煞有其事。
  
  還有人爆八卦說,袁回和介魚其實搶過一個很正的女友,因此結下了深厚的樑子。但是那篇文章後來因為無法附上很正女友的照片而被噓爆了。
  
  評委會的通知寄來後不久,介魚試探著打電話給陽光美術教室的林先生,問他可不可以去為小朋友們上最後一堂課。結果林先生發出訝異的驚呼:
  
  「咦?介老師!總算連絡上你啦!我還想你怎麼都沒有消息呢!什麼?回來上課?老師啊,我還擔心你以後都不來了咧!像你這麼有愛心的老師,孩子們都很想念你,還有家長代替孩子打電話來,問說可不可以讓你再開下次暑期課程……」
  
  總而言之,介魚被獲准在下星期三,也就是開學之前,和小朋友共渡最後一堂手工美術的課程。要說什麼是風波過後最令介魚開心的事,實在莫過於此了。
  
  好消息與壞消息一樣,總是接連而來。因為介魚的巨型作品被撤下,美術館因此空下一角來,而雙年展的展期長達近半年,臨時又找不到同樣規模的作品來填補。
  
  於是介魚在大鍋的協助下,主動問了主辦單位,看他們願不願意以道歉為名,接受介魚的另一個互動式作品參展,當然是以不參加比賽為前提。
  
  主辦單位的回答是:非常樂意,請加緊趕工。惟加展作品出自參展者本人意願,恕本單位不支援任何經費,併此敘明。
  
  而一切的一切都塵埃落定後,彷彿為這些事情做總結般,青年藝術雜誌的新一期雜誌,在介魚為新作品揮汗如雨的工程中出爐了。
  
  刊頭仍然和上期標題相同,「談藝術與創作——第二十一屆裝置藝術暨紀錄片雙年展特集(下)」。介魚和紀宜一致認為吳瑞早有預謀,否則怎麼這麼靈巧分成上和下。
  
  開始之前先是一行小字,告知讀者上回停刊的陽光兒童美術教室特集已經補上,「想看介老師如何與顏面傷殘的孩子們共享藝術嗎?詳見——」還附上灰色的頁數,但紀宜和介魚都急著看本文,便迅速翻過了。
  
  開頭承繼上一回的內容,吳瑞簡單講述了自己訪談各個受訪者的經過,還順手分析了藝術界的文化。長幼尊卑、師生關係,同業與同業間的競爭、贊助者與藝術家間的平衡。彷彿在為上一期腥羶的內容註解般,吳瑞平實地寫道:
  
  『談起藝術,一般人總會往崇高的方向想。戲劇也好、文學也好,繪畫或者古典音樂也好,總給人們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虛幻感。其實藝術也好,其他領域的工作也好,只要起自於人類歷史的活動,就必然無法擺脫人與人之間複雜的關係,
  
  『藝術純粹嗎?筆者倒是認為,就因為是藝術,才更不可能純粹,美麗的風景、清脆的鳥鳴、寬容、慈悲、愛情、友情、親情與和平,人類種種美善的事物,固然是引發藝術的契機。金錢、權力、鬥爭、鄙夷和嫉妒、猜忌和對立,屬於人類惡的一面,也無法自藝術中抽離。應該說,從善惡這樣的二元論去論述藝術,一開始立足點就錯了,」
  
  「這個男人……還是一樣這麼會吊書袋。」
  
  紀宜邊看邊忍不住皺起眉頭,唇角卻不由得微微笑了。
  
  『……回到前文提到的抄襲事件。正如筆者先前所言,原創的概念隨著時代演進,一直以來都是浮動不定的。模仿、借用、抄襲、盜版、乃至於智慧財產權,盡數是時代與社會激蕩下的產物。但如同筆者強調的,藝術既生於社會中、長於社會中,自當服譍既成的社會觀念與規範,這點毋庸置疑。
  
  『然而做為一位藝術愛好者,我卻試圖從另一個面相,看待這樣的抄襲事件。那就是一位藝術家,和他的作品一樣,生於人群、長於人群,當他的作品曝晒在陽光下,供眾人閱覽的同時,就無法避免來自人群的凝視。
  
  『人習慣用自己的雙眼看事物,隨著出身不同、際遇有別,看作品的角度也不相同,優劣的評比、感情的共鳴、傳達概念的接收、對作品形描的想像力,乃至於作品與他作品間的相似度,都是藝術家必然承受、同時也必須學習去承受的眼光之一。唯有如此,作品才可能有生命,可以伸展,可以呼吸,可以真正地深植於人心。』
  
  吳瑞的文章接近尾聲。不知道為什麼,介魚覺得自己的眼眶,竟似又發熱起來,
  
  『藝術離不開人,也只有人才創造得出藝術。反諸於人,或許我們對於那些雙手所指的事物,會有更多不一樣的思維與視野。』
  
  後面的陽光兒童美術教室特刊非常溫馨,版面上散落著介魚和小朋友坐在地板上,笑著製作各種美術勞作的情景。簡單的文章介紹了這次教室的開班緣由、上課內容、授課情形等等,還有孩子們上課時的童言童語。
  
  介魚有點驚訝,吳瑞細心記下了每一次上課的小小插曲,彷彿在為前一篇文章的結尾背書,整篇報導充滿了人的氣息。孩子們的笑聲、吐息,又再一次透過文字,鮮明地在介魚的腦海中甦醒過來。
  
  炎夏的最後一個星期三,介魚帶著大量的海棉出現美術教室裡。
  
  那是那座「單戀」作品的殘骸,既然已經不能再展出,介魚也不再眷戀過去的作品,他把底座的聚脂海棉分成小塊,在家裡浸上顏色。親手把自己作品分解的同時,介魚終於有一種切實的、事情已然結束的輕鬆感。
  
  他用那些海棉教孩子們做海棉魚,熱帶魚、鯊魚、鯨魚、海葵、小丑魚和金魚,五顏六色的魚種散落在地板上時,介魚看著那一張張飽受催殘的臉上露出的笑容,衷心地覺得,自己能夠來到這裡、能夠學著觸碰人群,觸碰這些孩子,實在是太好了。
  
  當這堂課接近尾聲,介魚靦腆地告訴那些孩子,今天是美術教室的最後一堂課,這些日子過得很開心,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再和各位聚首等等的話時,那些孩子們忽然全都站了起來,包括小喬在內,全都走到介魚面前排成一排。
  
  介魚驚訝不已,以坐輪椅的那個女孩為首,她走到介魚身前,把一朵用軟鐵絲做的歪歪扭扭的白花,交到介魚手裡,
  
  「老師,謝謝你!你讓我每個禮拜都好期待星期三!」
  
  女孩笑著說。而孩子們也各自呈上自己的作品,用罐子做的長頸鹿、用鐵絲扭成的日日春、用汽球綁成的長毛狗,還有鉛筆組成的房屋形狀相框,還有學生用瓶蓋的底色拼成了介魚的人像,看起來竟唯妙唯肖。
  
  他們一個一個送上禮物、一個一個道謝,介魚就和他們每一個人擁抱,抱到最後一個時,介魚已經哭到連手也拿不穩了,膝蓋上滿滿的全是孩子們的作品,胸口也塞得滿滿的,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小喬什麼也沒送,他排在行列的最後,看著淚眼模糊的介魚。最後什麼話也沒說,只給了介魚一個大大的擁抱。
  
  和孩子們相偕走出教室時,看見了林先生,他還特地迎上來,想要和介魚攀談:「啊,介老師,你能回來實在是太好了,不知道寒假的時候……」但介魚沒有理他,被一個孩子叫去和他還有家長一塊拍照了。
  
  很多事情無法釋懷、很多真相衝擊人心,如果要說解決的話,其實在很久以後,介魚回想起這件事、以及事件中每一個人的反應時,胸口都會沉甸甸似地疼。
  
  但當他面對自己的創作,重新投入到作品的同時,這些痛苦又像是吃了慢效藥一般,隨著時間、隨著新作品誕生的喜悅,漸漸地被弭平了。雖然還在,但已經刺痛不了人了。
  
  倒是等介魚靜下心來,想要處理小喬的事情時,小喬卻在一天晚上主動找上了他。
  
  紀宜恢復朝九晚十的上班生活,小喬特別挑了紀宜加班的晚上,悄悄溜進介魚的臥房。介魚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走過來站在他面前:
  
  「介老師,我要走了。」他慎重地說。
  
  「咦?咦?咦咦?什麼?走?走去哪?」介魚一陣錯愕。
  
  「有人要收養我,她和我談了很久,我也覺得這樣很好,我和她都願意試試看,先住在一起,再決定要不要做母子。」
  
  小喬忽然顯得有些彆扭,伸手抓了抓耳後:
  
  「啊——就是那個麻煩的歐巴桑啦,喜歡把小米酒當水喝的那個。」
  
  介魚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他指得是大鍋。自從來報訊之後,大鍋似乎就經常出入介魚家,平常沒看她們有什麼特別的交流,沒想到大鍋有這份心,竟然已經多次和小喬私底下接觸的樣子。介魚驚訝之餘,又不禁隱隱有些了悟。
  
  「你、你沒問題嗎?和大鍋……和老師住在一起。」介魚問。
  
  「應該是會有很多問題啦!歐巴桑她也說啦,她睡相不好、廚藝不好、家事不拿手、起床氣也很糟糕,睡覺時還會把旁邊的人踢成重傷,她說她渾身都是缺點,她還說,就是因為她有這麼多缺點,她親生兒子才會因她而死。如果我不怕死的話,就跟她走。」
  
  不知道為什麼,介魚有些憾動:「那……那你覺得呢?」
  
  小喬於是搔了搔臉,有些羞赧地別過了頭,
  
  「這個嘛,大人沒用這件事,我從三歲開始就知道了啦!沒在怕的。可是我想,如果她願意給我一個機會的話……我也應該給大人一個機會。」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大鍋在下月初就會來接小喬,如果一切沒有問題的話,接下來會帶小喬去見他的親戚,最後辦理收養的手續。
  
  介魚在和大鍋講電話確認這件事時,大鍋竟哽咽了。她花了半生平復失去一個孩子的哀傷,而將用半生給予另一個孩子未來,介魚打從心底給予她祝福。
  
  介魚又投入新作品的趕工中,畫室裡外又堆滿了奇奇怪怪的素材,夜裡又是敲敲打打的噪音。小喬走了之後,整個房子像是消氣一樣空了起來,如果不趕快做點什麼的話,介魚總覺得心頭怪怪的。紀宜好像也知道他心意似的,任由他埋頭於工作中。
  
  那孩子要搬出去那天,在介魚替他確認所有行李後,還忽然叫了他一聲,
  
  「……老師。」
  
  小喬總是叫他「老師」,即使美術教室的課程早已結束,他還是沒有改變稱呼。
  
  「嗯?」
  
  「你和那個人,是情侶吧?」小喬肯定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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