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你改邪歸正啦?」以前女王的招牌,就是螢光色的緊身衣,加上藝妓也相形失色的濃妝,還有一頭雞冠般的七色怒髮。
  
  沒想到男人聞言卻異常激動,抱著雙臂靠在窗台上,夾著菸揮舞起來:
  
  「改邪歸正個屁!是那些沒屁眼沒腦袋的校務人員,說什麼院長還是要有院長的樣子,代表戲劇學院的威儀!所以叫我平常節制一點。我說要我不能穿緊身衣不能染頭髮不能化妝的話,這個院長我就不接!」
  
  看著女王氣虎虎的樣子,紀宜笑了起來:
  
  「結果呢?後來他們妥協了?」
  
  「那些小朋友當然是煩惱得很啊,不過他們也固執得很,千求萬求,每天都派人到我研究室騷擾我,只差沒派人在我家門前跪成一排了。」
  
  女王終於嘆了口氣,把屁股靠在辦公桌上,攤手看著紀宜:
  
  「後來我也沒他們的輒,就跟他們討價還價,後來他們說染頭髮可以,但是不能染七種顏色。我說屁!不染七種顏色以上哪算是染髮,就這樣一直吵吵吵,最後他們總算讓步了,同意平常讓我染三種顏色,但超過三種的話,就得在家裡才能染,緊身衣和妝也是。什麼鬼嘛!沒天理啊!哪個蠢蛋規定染頭髮就不能當院長的?」
  
  紀宜笑不可抑,但看著女王用手指繞著頭髮,寒酸的三搓紅毛,孤零零地挑染在滿頭白髮間,彷彿訴說著一代鬼才與現實鬥爭後小小的負隅頑抗,又覺得難過起來。
  
  女王定睛看著紀宜,打量似地滑過紀宜的五官,半晌開口:
  
  「小紀,你變了很多。」
  
  紀宜愣了一下,笑著說:「啊,因為都畢業四年多了嘛,大學畢業已經七年了。」
  
  「不,我不是說這個。」女王搖了搖頭,仔細看著他的笑容:
  
  「怎麼說,真像忽然換了個人似的……吃了很多苦吧?這幾年。」
  
  女王忽然問,紀宜愣了一下,交握著雙手低下頭,
  
  「嗯啊,還好。」
  
  「貧困、挫折、疲倦、現實壓力、工作壓力……啊啊,多半還有情傷吧!嘖嘖,要說當年的小紀,像一把鋒利的劍,現在的你就連大白菜都稱不上。演得出來了吧?當年那齣戲……就是那個『虛妄之花』的公爵?」
  
  紀宜露出訝異的表情,女王便在秘書椅上坐下來,揚起唇角笑了:
  
  「別小看我,挑選演員最重要的,就是看人。雖然現在不做舞台劇了,這點功夫我還沒有忘記。」
  
  紀宜在辦公室裡聊到很晚,聊學校的事情、舞台劇的事情、也聊紀宜這幾年發生的事。直到工友來問要不要關門,紀宜和女王還很有聊興。
  
  「老師……真的不再做舞台劇了嗎?」紀宜問女王。
  
  「嗯,是啊。」女王沒有沉默太久,伸手就往桌上那一大疊文件一拍:
  
  「何況現在要做也沒時間,這一大堆行政工作,教室問題啦、教師禮聘啦還有什麼教育計畫的,光煩這些就快把我煩死了!真想哪天潛逃到聖赫勒拿島上渡假算了。」
  
  紀宜笑了一聲,女王好像真的很煩躁似的,抽出另一根菸點著,見紀宜盯著他,女王就把菸遞過去晃了一下:「要嗎?」紀宜搖了搖頭:「我不抽菸的,虞老師。」女王就用一副看怪物的眼神看著他,半晌竟拍起手來,
  
  「了不起!竟然可以撐這麼多年,你是聖人,小紀。」
  
  紀宜笑個不停,女王想了一下,看著窗外一會兒,半晌又說:「也對,從以前開始,你就是個很能忍耐的人。雖然變了很多,但喜歡自虐這一點倒是沒變。」
  
  「老師……」
  
  「我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苦了你自己,有時候也會讓旁人不知所措。」
  
  女王說。紀宜怔了一下,看著女王吞雲吐霧的側影,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老師……藝術這條路,是不是真的不容易走得長久?」
  
  女王愣了一下,好像沒料到紀宜有此一問似的。他猶豫良久,最後才終於說:「不一定,要看人。」他似乎想起什麼般,表情也跟著沉靜起來,
  
  「走藝術的人長不長久,跟他的家庭、個性、才華、觀念和際遇都有關,特別是才華吧!這是一個才華至上的世界,我一直這麼相信,雖然努力也很重要,但只是在才華的前提下必要的功夫罷了。」女王忽然走到窗口,把雙臂架在窗台上,往窗外吐著煙霧:
  
  「不過這也很難說,有些人就是看似沒什麼才華,你看他好像還不錯,但一輩子就是到不了那個點,可偏偏這樣的人,就能走得長長久久、大紅大紫。有些人卻明明才華洋溢,卻像一瞬即逝的光芒,走到最後不是放棄,就是走向自我毀滅。」
  
  辦公室裡忽然安靜下來,紀宜知道女王想到了什麼,體貼地沒有打擾。女王就這樣沉默地看著窗外,吞雲吐霧了一會兒,才慢慢轉身回秘書椅上,
  
  「不過走藝術的人,有時候一輩子都在懷疑自己的才華,這也是這些領域有趣的地方,有人天才早惠,其實到最後不值一屑。但有人走得很慢、開竅很遲,卻往往才是最璀燦的寶石。小紀,我知道你對自己的才華向來沒有信心,但你搞不好就是後面那種人。」
  
  女王微笑起來,紀宜卻苦笑著搖了搖頭,說:「就算是這樣,也已經遲了。」
  
  他們又聊了一陣,師徒久別重逢,都有講不完的話想說。後來是紀宜看天色實在晚了,讓介魚一個人在家不放心,於是就起身告辭。
  
  女王彈掉手上最後一根菸,也跟著他站了起來,
  
  「關於美術科那個孩子的事,我會替你留意。」
  
  紀宜和他道別時,女王忽然開口。紀宜愣了愣,一時還反應不過來,等到聽懂女王在說什麼時,不禁驚訝地張大了口:「老、老師,你知道……」竟像介魚一般結巴了。
  
  女王靠在辦公桌旁,看到他這副傻樣,竟笑了起來,
  
  「不過你也別抱太大期待。我會和余茜說,她在美術界多少有點影響力,至少可以控制不讓事情鬧大,以免以後每個人一聽到那名字就聯想到抄襲。」
  
  余茜就是美術學院長。紀宜一陣感激,忍不住脫口叫了出來:
  
  「老師,我——」
  
  「但除此之外,我也不能多做什麼,也不能讓已經發生的事實消失,你和那小子都還年輕,對這種事大概沒有多少經驗。雖然我們做戲劇的,比較少遇到這種事,但抄襲這種東西,除非真的是無聊的栽贓,否則這種事情遇上了還真是理也理不清。一張畫、一首曲子,要像到多像才算是抄襲?同樣的樂句算不算?同樣的意境算不算?」
  
  女王用指尖按了一下額頭,彷彿嘆了口氣,
  
  「我倒覺得最重要的,不是去搞清楚到底有沒有抄襲。小紀,你和那孩子說,他只管繼續創作就對了,這種情況怎麼樣都百口莫辯,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不要理他,持續不輟地創作下去,只消你能不斷地推陳出新,創作出一個又一個比之前更好的作品,旁人風涼話固然會說,但說久了也就說不下去了。」
  
  「可是,老師……」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當然這其中會有人懷抱著惡意,以毀了某個人、某個藝術家為目的,這是不可避免的事,玩藝術的只要夠優秀,所謂樹大招風,奇怪的中傷到哪裡抓起來都一大把,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我被戲劇界的人怎麼說的。」
  
  彷彿想起往事,女王竟咯咯笑了起來:「作風或是穿著上的批評也就罷了,以前還有人說我的作品偏激,傳達給國家青年不正確的思想,要我禁止十八歲以下觀眾進劇場觀看。還有說什麼我的戲誹謗了特定族群,要我公開道歉等等,真是什麼都有。」
  
  女王笑了一陣,半晌又回過頭,神色泰然地望著紀宜:
  
  「所以這種事情,只要等時間過了就沒事了。但是小紀,現在的你我倒還不怎麼擔心,不要想著報復什麼的事情,也不用想大刀闊斧的澄清,那是政客幹得事,不屬於我們玩藝術的,有時候你越跟著他們起舞,他們反而越開心、越抓到你的把柄。藝術人的路上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創作,你叫那孩子專注在自己的創作上就夠了。」
  
  紀宜沉默良久,半晌才重重點了一下頭。女王看著他,目光忽然溫和起來,
  
  「不容易啊,守著一個人這麼長日子,小紀,辛苦你了。」
  
  雖然只是簡短一句話,但來自恩師的安慰,紀宜竟毫無預警地紅了眼眶。女王拍拍他的肩,紀宜自己便也笑了。
  
  「現在幸福嗎?」女王柔聲問他。
  
  紀宜用手背抹了抹眼角,靦腆地笑了:「嗯,非常。」
  
  女王一路送他到辦公室門口,紀宜轉身離去前,女王忽然從背後甩出那瓶他送的紅酒,因為體積太大太重,紀宜又猝不及防,差點漏接。
  
  「這個給我拿回去!」
  
  女王在門口吆喝著,和當年一樣精神百倍:「帶什麼見面禮,老子現在不做賠錢的舞台劇了,有錢的很,不需要你這個窮小子跟我裝闊氣!拿回去!要真有心的話,下次放假,拎兩箱啤酒過來,跟我喝到天亮,聽見沒有?」
  
  紀宜綻開笑容。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對著恩師深深鞠了個躬。
  
  事情果然像女王和美術學院的老師所說,沒過幾天,學術網路上的討論就換了個方向,開始討論起某個大波的女老師緋聞來。雖然有人貼了吳瑞的報導上來,還把情色羶腥的部份特別加粗體,但反應不太熱烈。還有人在下面回覆說:
  
  「又不是正妹,怎麼沒有正妹公開徵求來讓我幹呢?」
  
  倒是評委會那裡一直沒有消息,讓紀宜和介魚都相當不安。
  
  據說後來有一批參賽者集體到評委會抗議,希望評委會能盡快增補金賞的名額。第一次申訴被拒後,甚至還質疑評委會的素質,說是讓一個抄襲的作品得到金賞,可見這次的評審顯不適任,要求重選評審、重新評定這次的獎項等等,總之鬧得不可開交。
  
  據說後來又爭執會抄襲定義的問題。而且大鍋老師只不過在會議上忍不住說了句:
  
  「既然說介先生的作品是抄襲,那為什麼抄的反而得金賞,原作卻只有佳作?」這一下群情嘩然,大鍋老師馬上變成圍勦的對象,
  
  「貴單位的意思是,只要抄得比原作好,抄襲就沒有關係嗎?」
  
  「這個意思是袁先生的技巧不足,就活該被剽竊智慧嗎?」
  
  到最後竟演變成一群藝術家,在會議室門口拉開臨時做的布條,還有人帶口號喊:
  
  『只要藝術,拒絕抄襲!』
  
  聽大鍋在電話裡講述經過時,介魚有些詫異地瞪大眼:「那、那些人,是怎麼聯絡上對方的啊?他們彼此很熟嗎?」大鍋嘆了口氣,
  
  「好像有一批人本來就是朋友的樣子,包括那個袁回在內,國內的圈子本來就小,據說他們還有組成茶會還是互助會什麼的,所以一出事情就互相照應。」介魚不禁有些感慨,因為比賽到現在,他連有多少參賽者都茫然不知。
  
  撇開評委會的事情不談,紀宜倒是過了還算清靜的一段休假日,每天待在家裡當主夫。只是紀宜發現,小喬對他的敵意,好像越來越明顯了。
  
  包括在客廳遇見時,小喬會刻意地迴避他的視線。原本紀宜以為他只是對自己的臉自卑,但只要他一和介魚說話,小喬就會跑進來插嘴,每天晚上睡覺前,小喬都會以畫室不好睡為由,跑過來擠在他和介魚中間。
  
  只要他和介魚稍有親密一點的舉止,比如說早安吻或是牽手什麼的,小喬就會站在後面,用殺人一般的目光望著紀宜。
  
  最後逼得紀宜也不得不草草放手,當然不可能再進一步親熱下去。
  
  「那、那孩子怎麼了啊?是……想家嗎?」
  
  介魚有天終於忍不住問紀宜。紀宜神色複雜地看了情人一樣,摸了摸介魚的半長髮:
  
  「沒什麼,只是你真的是魅力驚人啊,小魚。」他苦笑著。
  
  紀宜本來打算親自再去評委會一趟,雖然機會不大,但說不定事情還會有轉機。那天仍然下著毛毛雨,紀宜打著傘,快到美術館的門口時,手機卻忽然響了起來。
  
  紀宜按下了接通鍵,電話一接通,他的臉色就變了:
  
  「哈囉,小蟹先生。」
  
  紀宜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他走到旁邊可以躲雨的簷廊下,用單手收了傘: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他問。而電話那端的人隨即笑了起來,
  
  「你好像每次見到我,都會問我這句話。」
  
  「那篇報導到底是什麼意思,吳瑞?小魚他到底哪裡和你有過節?為什麼要寫這種東西來毀謗他?不要跟我說,你是因為對小魚……」紀宜忍不住開口,數日來的憤怒、疑惑,即使像紀宜這樣冷靜的人,也不由得爆發了出來。
  
  「先不要激動嘛,紀先生。我那篇報導很就事論事的,至於毀謗什麼的,那是受訪者自己的意見,我也不知道介老師人緣這麼差啊。不過這樣不是很好嗎?至少你總算牢牢記住了我的名字。」
  
  吳瑞的聲音既沉穩又盈滿笑意。紀宜氣不打一處來,他知道自己得冷靜,否則就中了對方的計,但無論如何,只要一想到介魚那張徬徨、哭泣的臉,紀宜就覺得自己冷靜不下來。他只想揪住那男人的領子,好好給他一頓飽拳,
  
  「先不說這個,你現在人在美術館旁邊吧?你抬頭看一下。」
  
  彷彿捉弄人的頑童,吳瑞的聲音無限愜意。紀宜立時抬起頭來,「對,就是這邊,看見我了沒?」紀宜發現吳瑞就站在那天他站的天台上,遠遠和他舉了一下手。這一下怒氣更甚,他驀地回身,把耳朵貼近話筒:
  
  「你跟蹤我嗎?」他聲音冰冷。
  
  「別誤會,我沒有這麼多時間。只是想來採訪一下評委會的後續發展,跑到美術館來,剛好看到你而已。」吳瑞似乎很享受和紀宜的對話,聲音十分愉悅。
  
  「既然來了,就下來說話。」紀宜冷冰冰地說。但吳瑞攤了攤手,
  
  「還是算了,看你一副想打人的樣子。藝大的學弟說你練過和氣道,我接下來還得寫下一期的報導,不想這麼早被扁到送醫院。」
  
  「你到底想要什麼?」
  
  紀宜努力讓自己聲音冷靜。但吳瑞的笑聲又讓他破功,這個男人,似乎已經摸清所有惹火他的秘訣:
  
  「真像是紀家人的問法,很有商業談判的氣息。不愧是紀家的么子。」
  
  紀宜這回倒真的訝異了一下,但隨即又怒火中燒:
  
  「你連我都調查嗎?」
  
  「沒有,只是和你大哥聊了一下,在一場藝術贊助酒會上,我說我認識你,和你是朋友,你大哥就淘淘不絕地聊了一大堆關於你的事,包括你小時候攀在他脖子上叫他爸爸、第一次尿床哭著找他幫忙之類的,真是疼弟弟的哥哥啊!」
  
  紀宜的臉紅了一下,隨即咬牙:「如果你是為了我是紀家人而對付我,大可不必,我脫離那個家很久了。」吳瑞馬上接口:
  
  「果然如此,因為你大哥後來喝醉了,巴著我跟我抱怨你為什麼不回家,還一面哭一面說你真是個薄情的弟弟,虧他這麼疼你,竟然有了情人就不要大哥。還說什麼你要是怕老爹的話,十個老爹他都幫你幹掉沒關係,他一直哭到整個會場都在看他,最後被長得跟你很像的二哥拉著領子硬是拖走了。」
  
  「…………」
  
  「咳,不過這不是我要說的重點。總之嚇了我一跳呢,照這樣一路聽來,以前的你,說正確一點,是遇上介老師之前的你,應該是能輕鬆料理這種小事件的人才對。結果現在只能回藝大去拜訪以前的老師,真是辛苦你了,模範生。」
  
  紀宜已經放棄問他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了。他扳著一張臉,還是那句問句:
  
  「告訴我,你的目的是什麼?特別寫這種報導,又這樣調查小魚身邊的人?」
  
  吳瑞又笑了起來,笑聲不絕於耳,
  
  「很困擾吧?現在的情況,介老師很有可能再也不能參加比賽也說不定,這個機構規模不小,國內有泰半前衛藝術和紀錄片的活動和比賽,都是由他們主導,要是被拒之於門外的話,介魚的藝術生涯就算是毀一半了。」
  
  「誰也毀不掉小魚的。」紀宜冷冷地說。
  
  「是嗎?那麼他自己呢?被這麼多人指為抄襲,再加上他自己也認為可能是他的錯,以後在創作的時候,難免就會想,現在這個概念,是不是以前有誰用過呢?現在我做的這個造型,該不會是從哪個作品看來的吧?這樣想東想西,到最後怎麼做都覺得不對勁,怎麼做都覺得自己像在抄襲,忽然就什麼也做不出來了。」
  
  紀宜沉默下來。吳瑞便得勝似地笑了,從美術館這頭還可以看見他揚起的唇角,
  
  「對吧?照介老師的個性,你否認不了這種可能性。不過這樣不是很好嗎?不做作品的介老師,就有更多時間來陪你、來關心你,同樣是玩藝術的人,你和他的落差也不會那麼大了,你們可以做一對正常的情侶,相安無事到年老。」
  
  紀宜驀地警醒過來,他重新握緊手機:「這是你的目的?」
  
  「哪裡,我雖然是個好人,但還沒好到替人處理婚姻危機的地步。既然你一直問我我有什麼目的,那我就勉為其難地想出一個好了,下星期天晚上有空嗎?」
  
  紀宜決定在弄清楚前決不輕易答腔,他面對著天台,神色冰冷地抿著唇。吳瑞便又笑了:「這表情真不錯,你應該多讓介老師看到你這一面。」
  
  紀宜仍舊沒有回話,吳瑞只好接著說,
  
  「下星期天晚上,有沒有興趣陪我一晚?」
  
  「……這就是你的目的?」紀宜總算開了口。
  
  「嘛,說目的也算是目的吧,怎麼樣?答應我的話,我可以考慮在下期的藝術雜誌上,認真討論一下抄襲與智慧財的定義,或者創作者的原罪之類的,說不定還可以讓原本的陽光兒童美術教室復刊,好好褒獎一下介老師的溫柔和愛心。」
  
  「你以為這樣子就可以威脅我?」紀宜的聲音依舊冰冷。
  
  「說威脅太傷感情,只是紳士的邀請,而且只有一晚而已。」
  
  吳瑞笑著說。紀宜拿著手機,遠遠看著吳瑞長立的方向,瞇起了眼睛:
  
  「你……對我有興趣?還是單純只是想羞辱我?」
  
  「這個嘛……怎麼樣呢?我是不否認啦,你的臉蛋和身體對gay而言,的確是滿有吸引力的,而且照你以前在戲劇學院的名聲,應該不會在意這種事情不是嗎?」
  
  吳瑞咯咯笑了起來。紀宜實在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得皺起了眉頭,
  
  「你做了這麼多……不惜接近小魚、陷害小魚,就為了要跟我上床?」
  
  吳瑞聞言竟大笑了出來,還笑了很久。笑到連紀宜都生氣了,作勢要掛斷電話,吳瑞才趕忙出聲:
  
  「就當是這樣好了,怎麼樣?就星期天晚上,我去你家樓下接你。」
  
  他忽然放柔聲音說。但紀宜的聲音依舊僵硬:
  
  「你死心吧,我不可能為了這種事情背叛小魚。」紀宜說著,好像決定不再和吳瑞夾纏下去,伸手就要掛斷電話。吳瑞卻驀地叫了出來,
  
  「我的母親,是前任的藝協會會長。」
  
  吳瑞的聲音忽然沉靜下來,變得世故、成熟:
  
  「雖然現在不是了,但她在藝界的人脈很廣,對這次的評審事宜也有一定的影響力。雖然現在差不多算是半退休狀態,她現在是藝大學院長,在藝術界的地位很高。」
  
  紀宜安靜下來,吳瑞又繼續說:
  
  「如果由她出面說情的話,不但可以確保介老師不被處分,要澄清抄襲的罪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自己以前也有從事現代藝術的創作,和許多藝術家都是老相識,特別是年長一輩的,這件事可以在最和平的方式下解決。」
  
  紀宜和吳瑞都沒有說話,氣氛像是死了一般的寧靜。小雨靜靜地落在兩人周圍,落在戰火延燒的美術館上,也落在中庭幾座規模雄偉的裝置藝術作品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紀宜那端的手機,才傳來微弱的問話聲,
  
  「你……是為了這麼原因,才成為走藝術線記者的嗎?」
  
  吳瑞竟忽然苦笑起來:「啊,某些方面而言,可以這麼說。」
  
  紀宜又沉默了一下。
  
  「這個星期天,幾點?」他忽然問。
  
  「咦……嗯?」
  
  「我問你星期天幾點?還有,不要在我家樓下,就約在這裡,美術館前面,告訴我幾點,我會自己搭計程車來。」紀宜淡淡地說。
  
  「啊,嗯,那就……晚上六點好了,方便嗎?還是要再晚一點?」
  
  吳瑞的聲音竟聽起來有些緊張。紀宜冷冰冰地看了一眼天空,
  
  「星期天晚上六點是嗎?好,我知道了,就這樣。」
  
  說著便掛斷了手機。吳瑞在微雨中拎著手機,怔怔地看著紀宜,似乎打算往這裡過來。但紀宜只是沉默地撐起傘,連多看一眼吳瑞也沒有,便逕自離開了美術館。
  
  ***
  
  
  星期三是陽光兒童教室暑期班最後一堂美術課。但林先生那裡似乎沒有意願請介魚復課似的,更有甚者,介魚在星期二的時候,接到由基金會署名的匯款通知,說是至今為止的酬金一次付清,還附帶謝謝教師的辛勞等等,很明顯地想就此切斷關係。
  
  介魚心裡難過,又不便發洩。早知道之前上課的時候,就應該更積極、更親切地接觸那些孩子,現在還有幾個孩子,介魚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些日子,唯一算得上高興的事,只有美術館真的按照介魚指示,把「單戀」拆解後整車送了回來。紀宜把它們整整齊齊地疊到陽台上,還蓋上防水布,像對待什麼寶物一樣守護著。
  
  反倒是介魚自己,經過這一陣鬧劇,現在竟有點不太想再看到這部作品了。
  
  更讓介魚困惑的是,連紀宜也變得怪怪的。
  
  因為沒去上班,紀宜大半時間都待在家,也順便替家裡做夏季大掃除,把介魚一些陳年堆積的作品和素材拿出來,可以晒的在陽光下曝晒,不能晒的,就洗乾淨拿到房間裡陰乾,再把亂成一團的素材分門別類擺好。小喬也一起沉默地幫忙著。
  
  介魚發現紀宜這幾天常發呆,經常一個人拿個抹布,呆呆地擦著同一個畫框,從背後叫他,他也像沒聽到似的,直到介魚伸手拍他的肩,他才驚醒似地回過神來。要不就是同一碗飯吃上三小時,碗底還有剩。
  
  有時候介魚想和他親熱點,伸手摸他的五官,紀宜還會像嚇到一樣,半晌發現是介魚,才尷尬似地勉強一笑。就連早上慣例的吻,也顯得僵硬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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