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天晚餐就沒吃什麼下肚,肚子裡空虛的發疼,他覺得口乾,整個身體彷彿擱淺的鯨魚般涸渴。冰涼的雨落在頰上,竟像是火燒一般燙,介魚覺得自己燒起來了,從頭髮、從眉間、從身上每一個受傷的創口,火辣辣地燒著。
  
  他已經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在哭了,因為眼睛和其他地方一樣地燙。
  
  他發抖著走到一座天橋上,從那個地方,可以遠遠看見市立美術館的影子。好遠好遠,遠得像假的一樣,就在幾天前,他還緊張兮兮地背誦著講稿,害怕面對頒獎典禮上欽羨他的人群。現在這些似乎也離他好遠,遠得像不曾發生過一樣。
  
  到底有什麼東西,是真實的?這世界有什麼東西是真實的?
  
  介魚用顫抖的手,扶上了天橋的欄杆,整個人站到欄杆邊緣,看著下方來往的車潮。車流像是河流一樣,載著許多形形色色的人群,一刻也不停歇地往那方流動著。
  
  介魚看著看著,忽然有種微妙的錯覺,那就是他正站在世界之外,看著世界裡的云云眾生,在這個天橋之上,沒有那些冷言冷語、爾與我詐,只有最純粹的藝術。
  
  他越是看,身子又往前伸了一點,冷雨讓他持續發著抖。但好像又少了什麼,介魚感到滿足的同時,卻又覺得空虛,那種空虛無邊無際,用盡所有的想像也填不滿。
  
  在他至今為止不算長的人生中,依稀也有過這樣的感覺。只有一次,就是當他從學生時代的畫布中驀然回首,發覺這個堆滿作品的宿舍裡,忽然少了什麼的時候。
  
  對,少的東西只有一個,從來都只有一個。
  
  介魚抓著欄杆半蹲下來,把頭抵在天橋的細縫間,隨著冷雨的頻率啜泣起來:
  
  「紀宜……」他先是微弱地叫著,漸漸地泛濫成悲鳴:「紀宜……紀宜!紀宜紀宜紀宜紀宜紀宜!……對不起……對不起……小蟹,對不起……」
  
  他歇斯底里地叫著男人的名字,直到沒了聲音,還持續用嘴型呢喃著。
  
  他曾經以為美術的世界,就是他的一切,但是介魚現在發現,他錯了,完完全全錯了。這個風景,要有另一個人和他一起俯瞰,才顯得意義非凡。
  
  介魚把身子半靠在欄杆上。忽然有隻手從身後伸出來,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腰。
  
  介魚嚇了一大跳,那瞬間呼吸幾乎停止。但對方比他更激動,攔腰之後還不夠,那隻手粗暴地抱緊了他的腰,把他整個人拉到天橋上,介魚的身體整個往後撞,撞到一片厚實的胸膛中。好大好溫暖的胸膛,即使在冷雨中,也顯得好溫柔。
  
  「小魚!」然後是同樣溫柔急切的嗓音。
  
  介魚幾乎要立刻哭出來,但他沒時間哭。因為那個人緊接著馬上扳過他的肩,一手挽住了他的後頸,介魚只來得及叫一聲:
  
  「小蟹……!」就被他壓在天橋欄杆上,用盡力氣地吻了起來。
  
  介魚也什麼都沒法想,只是盡力回應著他的吻,紀宜的手扯住了他後腦微濕的長髮,急切的吻一個接著一個。好像要單憑這些吻,把他從另一個世界帶回來似的:
  
  「小蟹……小蟹!小蟹……」
  
  介魚也幾乎發不出聲音,翻來覆去就只能叫著紀宜的名字。他隱約看到紀宜又淋溼了,身邊的旅行袋淋得溼透,頭髮亂成一團,臉上也有黑眼圈,整個人看起來狼狽至極。但他卻說不出自己有多想念這張臉,多想要這個人。
  
  兩人拚了命地吻著對方、摟著對方,也不管這裡是天橋,還有撐著傘走過的小朋友一臉詫異地看著他們,卻被媽媽一把抓了回去。
  
  好不容易紀宜吻夠了,連呼吸都沒氣了,才抓著介魚的背,像要把他揉進身體裡那般撫摸著、確認著:
  
  「你嚇死我了,魚!你嚇死我了……你剛剛到底想要幹嘛?你在做什麼?」
  
  聲音竟帶著哭音。介魚第一次聽紀宜用這種聲音說話,他看著情人那張始終俊秀的臉,紀宜的眼眶全都紅了,嘴唇抖得比他還厲害,
  
  「我沒有……我只是……忽然想看看人群,從高的地方,不知不覺就入迷了……」
  
  紀宜聽著他的辯解,半晌又把他攬進懷裡,介魚發現他身體還在發抖:
  
  「我真的……總有一天會因你而死,被你殺死……」他好像還無法平復情緒,只是像個大孩子一般,把頭埋在介魚的胸口,一下一下地吸著氣。
  
  介魚感受著他的顫抖,忽然覺得這幾天受的委屈,那些人群、那些冰冷的視線,剎時全都算不了什麼了。只有現在在他懷裡的這個男人,才是真實的東西:
  
  「小蟹,」他用額頭抵住他的溼髮,哽咽地開了口:
  
  「小蟹,對不起。」
  
  好不容易兩人的情緒都平靜了一點,介魚也不想離開了,紀宜似乎也沒有移動的意思,或許是兩個人都走得太累、太久,既然找到了唯一想找的東西,就沒有人想再多費力氣了。
  
  好在天色漸晚,天橋上往來的行人也不多,兩人就靠著紀宜的旅行袋,一刻也沒分開地靠在一塊,毛毛雨依舊下著,但誰也感覺不到了。
  
  「你……怎麼又會找到這裡?」
  
  回應著紀宜時不時親暱的啄吻,彷彿暫時拋卻了塵世的紛擾,即使在城市的中心、車陣的嘈雜聲中,介魚覺得這世上其他人好像都不見了,只有這座天橋,還有天橋上的小蟹:「我嚇一跳,像、像這樣忽然出現……」
  
  「我知道今天是星期三……以你的個性,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一定會去替小朋友上課,所以就衝去青年活動中心找你,結果那些混帳說你暫時不會來教了,還說你剛剛走了出去。我就在這附近到處找你、到處叫你,差點被警察當成是神經病帶走。」
  
  紀宜笑了一下,介魚卻笑不出來,他伸出手來,撫過情人沾滿雨珠的黑髮。他好像總是讓紀宜為他淋雨,為他承受所有心煩的事情,
  
  「我……那時候你打電話給我,對我說那些話,我聽了很擔心,但是後來你吼完以後,我再打回去,就怎麼也打不通了。我想你大概是不想再聽見我的聲音,我很想回去找你,或者陪你去頒獎典禮,但又怕你……嫌我煩,只好照原訂計畫上了火車。」
  
  紀宜在城市的車聲中娓娓說道。他從後面抱著介魚,把頭枕在他肩側,就這樣小聲地說明著,街道的燈光掩映在他臉上,照著紀宜有些疲憊的五官,介魚覺得自己鼻酸了,
  
  「可是後來……第二天要下榻的時候,我就接到瓜的電話,他跟我說你出事情了,抄襲……那個消息,還在母校裡傳了開來。」
  
  「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希望火車當晚就開,或是長了翅膀,我坐了當天清晨第一班特快車,還是覺得坐立難安,整路都想著你,想著你一個人要怎麼辦、會不會被人欺負、是不是正在掉眼淚……不,小魚,我不是看不起你,我相信你絕對有能力自己面對這些事情,只是我……只是我無法忍受自己在這種時候不在你身邊。」
  
  像是想起那時的煎熬,紀宜摟著介魚的手,又更緊了幾分:「……你笑我自大也好、雞婆也好,總之我這一輩子是你的了,魚,不管你多討厭我……就算你把我扔掉,我也會自己爬回來你身邊,然後賴著不走。我是你的了,紀宜這男人一輩子都歸你所有。」
  
  介魚驀地覺得想笑,又覺得有些哀傷:
  
  「……我以為,是我被你丟掉了。」
  
  紀宜忽然咬了他肩膀一口,咬著不放,然後順著脖子吸吮起來,
  
  「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放手……要是你膽敢在我之前先走,我也不會把你埋起來,我會像個瘋子一樣,把你的屍體留在我的床上,然後一輩子守著你、看著你,親吻著你,守到自己也變成枯骨,再讓哪個不知名的路人,把我們兩個一起丟掉。」
  
  這是介魚第一次聽情人說這樣偏激的話。這個一向循規蹈矩、從來不逾越所謂社會正軌,有時甚至有點無趣的男人,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介魚驚訝之餘,有一股徐徐的熱流,在血液裡渲染了開來,他忽然可以感受到何謂為愛而瘋狂。
  
  只是他們都太膽小,和凡人一樣太膽小,總是在邊界觀望。偶爾一點點瘋狂、一點點反抗,就夠讓他們忙著收拾善後了。
  
  「小蟹。」他乾澀地開口。
  
  「嗯?」
  
  「小蟹,我是不是個……很差勁的男人啊?」
  
  紀宜聽了他的話,不禁笑了一聲,把下巴枕在他肩頭:
  
  「有時候,某些地方。」
  
  介魚微微回過頭,「既然如此……」他忽然就哽咽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為我這種人……做這麼多?吶,紀宜,為什麼……?」
  
  紀宜扳過他的肩,然後退開凝視他的雙眸:「因為我也很差勁,比你更差勁。差勁到想跟著另一個差勁的男人一輩子。」
  
  「要是我不喜歡你呢?」
  
  介魚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吸氣抑止住眼淚:「要是我其實並不喜歡你怎麼辦?要是你喜歡我,我卻沒有辦法和你喜歡我的一樣程度喜歡你怎麼辦?要是我有一天,忽然沒有辦法繼續喜歡你,或是比起你更喜歡作品,那……」
  
  紀宜忽然吻住了他,介魚無法出聲,或許言語正好到了盡頭。他慎重地回應著紀宜的這個吻,比以往的吻都來得綿長、來得意義深重,
  
  「那我就多喜歡你一點,」
  
  紀宜紅著眼眶,對著他笑了一下:「把那些不喜歡全補上去,連你該喜歡我的份一起,這樣就沒問題了。」
  
  這話傻得出奇,介魚卻聽得癡了。
  
  那天晚上他們在天橋上待到很晚,然後才像小學生一樣,手牽著手,從青年活動中心走回車站。兩個男人,其實平常很少有機會這樣在街上走,只是今晚,兩個人都瘋了。
  
  他們走得很慢,也都沒有打傘,微雨持續下著,讓視線也顯得朦朧了。
  
  「通知你的人,是……是上次來我們家的那個男的嗎?」
  
  介魚交扣著紀宜的五指,若有似無地搓揉著對方。紀宜回答:
  
  「是啊,就瓜。」
  
  介魚看了一眼紀宜的臉色,紀宜以為他不記得瓜子,就笑著說:
  
  「他是我大學時代的室友,你應該多少對他有點印象吧?你搬進來住以後,他還常常沒事來串門子、借筆記之類的,很聒噪的男人。啊,我去英國之前,忽然跑到宿舍裡面親你的男人也是他,真是的,那個傢伙,從以前開始就盡會出一些餿主意。」
  
  紀宜苦笑著,卻忍不住揚起了唇。
  
  介魚又看了他一眼:「你……你們很熟嗎?」
   
  「嗯?說熟當然是很熟啊,畢竟一起住了快兩年,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介魚又脫口問:「他、他也是……喜歡男人嗎?」紀宜把另一手插進口袋裡,笑著說:
  
  「對啊,他是Gay,而且還是個無可救藥的M。」
  
  介魚沉默了一段路,忽然稍微放大了聲量:
  
  「小、小蟹,你……你和那個瓜,交……交往過嗎?」
  
  紀宜整個人愣住,然後是嚇到路人的大笑,
  
  「怎麼可能!魚,你該不會是太累,所以開始胡思亂想了。我從來只把他當朋友,他也不是我的型,這種事我連想都沒想過。更何況我學生時代惡劣得很,一天到晚奴役他,是他人太好,沒狠下心來跟我絕交,又怎麼可能會喜歡上我?」
  
  他彷彿真的覺得很好笑似的,一路上想到還吃吃地笑著。介魚安靜了一下,沒再繼續追問,只是補充說:
  
  「我……我只是覺得,他一直很關心我們。」
  
  「啊,是啊,其實我有請他在我不在的時候多關照你,有什麼事情就打電話跟我報告。所以他……一知道你被污陷的事情,就馬上通知我了。」
  
  這話像根釣線,把兩人驀地又拉回現實世界。介魚想起這幾天的種種,覺得心亂如麻,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小……小蟹,我在想,說……說不定這不是一場誤會。」
  
  「……什麼意思?」
  
  「就……就是……我在想,我那個作品……真、真的有抄襲,也說不定。」
  
  紀宜安靜地看著介魚,「你不可能做這種事。」他的聲音,忽然嚴肅起來:
  
  「我認識的介魚,是一個原創藝術家,有過人的才華,對創作充滿熱情,把自己的人生全投注在作品上,也以自己的作品為榮。這樣的人,我不相信他會抄襲。」
  
  雖然是四平八穩的肯認,但這樣的話來自紀宜,介魚竟有種暖暖的心酸。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雖然我沒有故意去抄襲。但是……那個作品,那個『單戀的天空』,我好像真的有看過,我越回想越這麼覺得,不只看過,而且還很……印象深刻。只是因為過了這麼多年,在哪裡看過、什麼時候看過,都漸漸忘了,所以在創作新作品時……想到『單戀』這個題目時,不知不覺就跟著用了……」
  
  介魚低下了頭。紀宜卻絲毫沒有動搖,只是看著他的後頸,微微笑了一下,
  
  「魚,你沒有抄襲。」他肯定地說。
  
  「可是……要是是我的話,紀宜,要是今天是我的作品,比如我大一那年做的那個『人群』,經過很多年後,被人改了一點設計、或換了素材,又出現在某個展覽上,還得了金賞之類的榮譽。我、我一定也會覺得很受傷的。」
  
  介魚咬著唇說。紀宜看了他一眼,半晌面對車站的方向,眼神仍舊很堅定,
  
  「魚,你沒有抄襲。」他不改初衷地說:
  
  「你會在意,會難受,代表你很善良。指控一個原創藝術家抄襲,是最大也最惡毒的侮辱,本該非常慎重、賭上性命地去察證,在沒有百之之百確認之前,任何人都沒有資格隨便發言,但世人顯然把他當成街頭巷尾的八掛。」紀宜的表情顯得有些恐怖,
  
  「這件事重點本來不在抄襲,在於你會在意、會自責這件事。光是這點,就可以毀了一個藝術家。」
  
  介魚似懂非懂地望著他,紀宜就伸出手,重又握緊他的五指: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他們毀了你。」
  
  抄襲的風波完全沒有平息的跡象,反而還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先是介魚接到了評委會的通知信函,告知他「裝置愛情」的金賞已確定被取消,該作品也暫時不得再在任何地方展出,以維護原創者的權益。至於是否有進一步的處分,還要等評委會討論後再決定。
  
  如果察證屬實的話,介魚終生都不能參加該機構舉辦的任何藝評競賽。
  
  母校那裡也毫不留情,本來兩年前,介魚在一場規模頗大的國際裝置藝展奪下新秀獎時,學校順水推舟地頒給他一座傑出校友的獎牌,那時候還和藝大美術學院院長合過影,被紀宜錶了框,現在掛在畫室的橫樑上。
  
  金賞被取消的消息一傳出,學弟妹群情嘩然,對照用的照片還被上傳到網路上,許多匿名網友還做了分析表,在學校討論版上指出哪些地方一樣哪些不一樣。
  
  留言還一個比一個難聽,不少人質疑介魚的老師、要介魚向名譽受損的母校道歉就算了。甚至有不具明人士自稱是「介魚大學時代的室友」,信誓旦旦地說他早知道介魚每部作品都是東抄西抄來的,否則怎麼可能大學四年就拿這麼多獎。
  
  只不過下面馬上有署名瓜太郎的網友留言說:「介學弟的室友是我馬子,你是我馬子嗎?」結果那個不具名人士就沒再吭聲了。據說母校已經在討論要不要追回傑出校友的獎牌,院長室也悄悄撤下了合影的照驗。
  
  小喬似乎也感受到介魚家氣氛的緊繃,這幾天都沉默地幫忙做家務。
  
  看見紀宜回來了,也只是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就躲到房間去。介魚把自己的畫室讓出來,讓男孩暫時有個棲身之處,現在誰也沒餘力去想未來的事情。
  
  但令介魚真正潰提的倒不是這些世情冷暖,他知道自己的孤僻,說得上朋友的,算來算去也只有大鍋老師和紀宜這些人,人緣什麼的就更不用說了。母校也好藝術界也好,這些反應他都心裡有數。
  
  取消金賞的後幾日,青年藝術雜誌的最新一期期刊出刊了。
  
  這個雜誌年代悠久,介魚還待在美術學院時,就經常聽學長姊推薦,大多是一些藝文新聞、人物速寫,還有許多展覽和畫作的介紹。學生時代的他也常翻著看,是這個圈子閱讀率相當高的一本雜誌。
  
  出刊的頭一日早上,介魚家的電話就響了,接起來才發現是瓜子。他一接通就說要找紀宜,發現是介魚接的電話,瓜子馬上就叫了出來:
  
  「呆子,是你啊!你看了沒有?」
  
  「呃……看、看什麼?」
  
  他和紀宜雖然久別重逢,睡在久違的同一張床上,兩人竟都顯得有點生疏,像新婚夫婦一樣僵硬。紀宜過來吻了他幾次,但大概是因為情勢太過緊張,兩人都沒心情歡愛,摸來摸去總覺得不太對勁,只好作罷。
  
  介魚甚至緊張到失眠,所以精神很不濟。
  
  「當然是雜誌啊!彈塗魚,青年藝術雜誌!上面不是說你有接受他們的採訪嗎?」
  
  「雜……雜誌?」
  
  「就是……哎喲,算了,你們在家裡等著!我拿過去給你們看,啊,不過彈塗魚,你要來幫我開門,小蟹那小子上次說再也不讓我踏進他家門一步,真小氣。」
  
  瓜子碎碎念著,一邊掛斷了電話,介魚一時有些茫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安。瓜子過沒多久就出現在家門口,把一本嶄新的雜誌遞到他手上,介魚猶豫地看著他,瓜子就替他翻到刊頭那頁,指著頁數說:
  
  「你看!你快看!就是這篇報導!」
  
  紀宜從臥房裡走出來,和兩個人一起翻著雜誌。刊頭先是致歉說原本上期預告的陽光兒童美術教室特集因故停刊,請各位讀者海涵,然後就是斗大的「本期特集」。
  
  介魚睜大眼睛看著,標題寫著:「談創作與模仿——第二十一屆裝置藝術暨紀錄片雙年展特集(上)」。但說是說雙年展特集,其實介魚一翻開就知道,整篇根本都在說這次抄襲投訴的事情,雙手不禁發起抖來。
  
  文章一開始先簡單介紹了雙年展,還簡述了「Installation Love」這次的比賽理念。
  
  然後很快就跳到了介魚的作品,介魚那座「單戀」被放的大大的,幾乎佔了雜誌半版的空間。作者對介魚的簡歷做了簡單的介紹,洋洋灑灑三大行,全是介魚從學生時代拿過的美術獎項。然後筆鋒一轉,開始談到這次的事件。
  
  「……做為一個年輕、才華洋溢,在各大比賽中過關斬將的新銳前衛藝術家,涉入這樣的風波,相信無論是誰都會感到遺憾。
  
  「從1960年代的普普風(Papular Art)開始,前衛藝術可以說是一種純粹概念的產物,一種潮流或姿態的展現,比起藝術家的繪畫技巧、基本功夫,毋寧說是藝術家的創意與所欲表達的理念,才是這些作品的重點所在。也因此做為一個裝置或甚至互動藝術的創作者,些微的模仿都將使作品的價值貶損,更別說是涉入這樣的抄襲疑雲……」
  
  「哼,哼,說得像是他多懂藝術似的。」
  
  瓜子在一邊插嘴,介魚手腳冰冷,感覺紀宜把手搭在他的肩頭,他回頭看了他一眼,才繼續往下讀:
  
  「……按筆者訪談過抄襲風波的當事者介老師本人的結果,介老師也坦承曾經看過這部被抄襲的『單戀的天空』,只是因為事隔久遠,老師本人表示已經不記得在哪裡看過,甚至也忘記這次投訴的藝術家袁回是何許人也,因此並非『故意』抄襲。
  
  「但老師也不否認,自己可能在當時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在創作新作時,不知不覺就『借用』了那樣的概念,連自己也沒有察覺,那原本是他人智慧的產物。」
  
  介魚捏著雜誌的邊緣,額角開始淌下汗水:
  
  「……這樣的說法相當有趣。筆者擔任藝評記者多年,也曾採訪過多起抄襲事件,而抄襲者也相當眾口一辭。
  
  「通常都是先否認自己對被抄襲的作品有所接觸,『我根本不認識他。』、『這輩子還沒看過這個人的任何作品』等到實在瞞不過了,才改口說這只是「借用」、「模仿」、「致敬」或「學習」。甚至有抄襲老師的作品當作自己作品出道的學生,信誓旦旦地說:『我是因為崇拜老師所以才向他學習』。」
  
  「到底『模仿』和『抄襲』,『借用』和『剽竊』有何不同、當中的內涵又各是什麼,一直是筆者深切思索的問題。特別在理念與點子至上的裝置藝術界,一個藝術家究竟要做到什麼程度,才算是『原創』,確實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下面是一大段作者關於原創概念的描述,還上溯至中古的藝術史。
  
  「這邊都是作者在放屁,不看也罷,當人沒考過藝概啊?」瓜子不耐地快翻了幾頁,紀宜在旁邊說:「我記得當年你藝概被當了,還哭著抱我大腿求我借你筆記補考。」瓜子僵了一下,嘿嘿笑了兩聲,
  
  「別都只記得我的壞事嘛,蟹兄弟。」
  
  介魚繼續往下翻,指尖不由得抖了起來。作者接下來訪問了不少人,先是他們母校的教師,好像是當年教他油畫的那個老師:
  
  「我不認為我的學生會抄襲,但是在我印象中,介同學對於學校的課程並不是很熱衷,經常蹺課、遲交作品或甚至忘記術科考試,只為了回畫室去做他比賽的作品。我認為藝校的學生,除了在學校學習藝術相關的技巧與知識外,如何看待藝術的態度也很重要。我想介同學當時嚴重忽略了這一點,所以才會犯下這種錯誤。
  
  「當然學生有自己對未來的規劃,有些學生就是比較功利,重比賽而輕學習,他們覺得有些課浪費時間,做老師的也只能盡量體諒他們,但是我認為這樣下去……」
  
  「這個老師,當年還替小魚投過件,是我送去的。學生得獎的話,對指導老師並非完全沒有好處。」紀宜看著報導淡淡地說,介魚連唇都白了起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