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魚依舊咬著唇:「我拿過……很多獎……我也不太記得……」
  
  吳瑞有點無奈似地看著他,「算了,你看看這張照片。這是那作品唯一的官方紀錄,還有一些那個作者自己拍的照片,但光是這個就夠了。」
  
  介魚往照片集上看了一眼,上面有自己多年以前的創作,而在跨頁照片的一小角,羅列著當年度佳作的作品。介魚看到那張照片,血色便從頰上褪去了。
  
  「這個是……」
  
  「很像不是嗎?應該說有某個部份簡直是一模一樣。而且巧的是,這作品的名稱就叫『單戀的天空』,只不過下面的評語說,這個學生的基本設計功力太差,意念表達也不明確,雖然立意新穎,但有待加強,所以當年度只給了他佳作。」
  
  「我沒有印象……我沒有看過……」
  
  介魚慌張地抬起視線,瘦小的身軀整個顫抖著。吳瑞卻驀地放下照片集,伸手掐住了他的手腕:
  
  「介魚!你冷靜點!」
  
  介魚睜著蒼白的大眼,看著眼前的男人。他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好陌生,這個美術館、這些參觀的人群、這些藝術作品和評審,這個質問他的男人,還有他自己,全都好陌生。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站在這裡,為什麼要接受這些指控。
  
  「你這種說辭,到委員會面前肯定完蛋。你懂嗎?我不知道你得過多少次獎,但那獎是你大四時的事情,離現在不過五年,對方又是你同班同學,和你參加過同一個比賽,作品和概念還如此相似,一句不記得就想塘塞,是行不通的,你明白嗎,介老師?」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介魚心口亂成一團,眼角又像第一次去美術教室那樣,熱的像要看不見眼前景物一般,但身體卻又如入冰窖,只有吳瑞握著的地方有溫度:
  
  「好,你現在冷靜地回答我,你到底有沒有看過這個作品?」
  
  「我不知道,我……」
  
  「你參加過這個比賽,聯合青穗獎的比賽,在你大四那年,對嗎?」
  
  「對……對。」
  
  「你每次參賽的時候,會參觀所有的作品嗎?」
  
  「不……不見得……但……多少都會看。我……我喜歡看展覽……」
  
  「所以那個人和你參加同一場比賽,好歹也是佳作,當初也和你在同一個展場展出過,你就不可能連看都沒看過,對嗎?」吳瑞看著他的眼睛。
  
  「對……大概是……」
  
  「你再仔細想想,其實你對照片裡的作品,並不是完全沒印象的,對嗎?」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介魚已經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好,那麼我再問你最後一件事。」
  
  吳瑞似乎猶豫了一下,再看向介魚時,眼神裡充滿著嚴肅與認真:
  
  「這樣說來,有沒有可能是這樣子?你在學生時代,在偶然的一次比賽裡,從一個做得不怎樣的作品,看到了值得注意的概念。所以你在創作新作時,不自覺地引用了看過了概念,經過一些簡單的改造,讓他變成自己的作品。雖然你不是故意的,但有可能下意識地就用了別人的東西,也有可能是這樣子不是嗎?」
  
  介魚已經完全傻住了,「是……我不知道……有可能……但是……我不知道……」
  
  吳瑞忽然按著介魚的肩膀直起了身。介魚發現,他看著自己的目光,竟充滿憐憫。
  
  「我知道了。」
  
  他忽然笑了一下,把照片集從地上拾起來,夾回腋下。在介魚驚懼的眼神下轉過了身,背對著他晃了晃手上的錄音筆:
  
  「謝謝你接受本社的採訪,介魚老師。」
  
  介魚全身動彈不得。直到背後有人重重拍了他一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後拉,介魚才用朦朧的視線往後一看,卻是大鍋老師:
  
  「介魚!你在這裡!整個評審委員會的人都在找你!」她看了一眼介魚的臉,嘆了口氣,鼓勵似地拍了拍他的背:
  
  「好了,先什麼都不要想,跟我走吧!再不走就真的糟了。」
  
  整個詢問的過程,介魚都心不在焉。委員會好像也不想讓氣氛變得太僵,畢竟金賞已經給出去了,還是他們自己評的審,這種狀況可以說是最尷尬不過。
  
  然而雖然名為詢問,通譯的語氣也很溫和,但介魚覺得這些人的視線,就像已經篤定他是犯人一般,剩下的只是細節問題,還有如何定罪而已。
  
  他只覺得好想躲起來,好想遠離這些視線、這些問題、這些人。光是坐在這裡,介魚就用一種被刀子狠狠割過的感覺,越是被問,他就越退縮。他一直抓著膝蓋的長褲,幾乎把布料都給磨破了,但是冗長的詢問像是永遠不會結束。
  
  大概是剛才被吳瑞弄混了,介魚對委員會的問題一問三不知,說起話來支支吾吾,張開了口,卻只能慌張地揮手,徒然逼出一額的冷汗。他得強忍著,才能勒令自己不在這麼多陌生人面前掉淚,事實上比起掉淚,他更想找個地方大吼大叫。
  
  後來是大鍋幫著他,詢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還有和投訴人袁回之間的關係,委員會才放過他。
  
  而整個詢問過程一結束,介魚立刻就抓著背包,逃命一樣地奔出那間會議室,在一堆民眾驚異的目光下埋頭衝出美術館。
  
  大鍋卻在門口拉住了他,一臉擔憂地看著他死白的臉色:
  
  「介魚,紀宜呢?你要不要找紀宜來,你現在……」
  
  大鍋的聲音,逼潰了介魚最後一絲防線。一聽到那個名字,介魚便再也把持不住,他一邊逃跑,積在眼眶下的淚水便開始打轉,他拚命吸氣,用不怎麼乾淨的衣袖伸手去擦,還是沒有用,世界在他眼前模糊起來。
  
  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小喬一看到他就迎了過來,藝術界的新聞向來不是大眾媒體喜歡的素材,所以他也無從得知發生了什麼事,
  
  「老師!喂,發生什麼事了?你為什麼今天早上忽然跑……喂,老師,老師!」
  
  介魚發覺自己中了暑,很快又演變成高燒,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好在小喬是他所見過最機伶的孩子,他打電話給附近診所的醫生,和他說家裡有人病倒了,問他能不能來看一看,又拿了藥,還親自去了超級市場,買了食材回來煮粥,再拿到床邊讓介魚自己喝。
  
  十歲的孩子,這些事情做起來絲毫難不倒他。介魚聲音沙啞地和他道謝,以為他會說什麼「你真沒用」、「幾歲了還這樣,真丟臉」但小喬卻只是盯著他蒼白的臉色,還有急促的呼吸,最後爬上床緣,對著他皺了皺眉頭:
  
  「我……可以幫什麼忙嗎?」他試探地問著。
  
  介魚咳了兩聲,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小喬依舊盯著他看,半晌又問:
  
  「還是……你希望我請什麼人來幫你的忙?感覺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啊。」
  
  介魚恍恍惚惚地看著小喬,那瞬間竟浮現那個人的臉。眼睛毫無預警地酸澀起來,幾近潰堤邊緣,但介魚不想讓個十歲的男孩,也看出他的沒用。
  
  「不……沒有。」他咬著唇說。
  
  小喬看著他翻過身去,還把被子拉起來,把自己從頭到腳裹成一團,好像嘆了口氣,他從外頭抬了水盆來,把毛巾浸到冷水裡,蓋到介魚的額頭上。
  
  那種溫柔謹慎的動作,竟又讓介魚想起了那個人,他覺得自己當真是病了,無論聽見什麼、看見什麼,都會浮現那個人的影子。他忽然覺得難過,又覺得羞愧,看著小喬奮力抬起水盆的瘦小背影,忍不住叫住了他:
  
  「我……謝謝你,小喬。結、結果真的變成讓你照顧我……」
  
  小喬老成地聳了聳肩,稍微別過了視線:「沒什麼啦……因為老師是個漂亮的人,所以也沒想像中那麼令人厭煩。」
  
  這回答倒是讓介魚吃了一驚。他雖然向來不太在意自己的長相,但也知道自己的臉蛋,最多也只能用清秀、可愛之類的形容。要說漂亮的話,紀宜才真的稱得上是美人,第一次在宿舍見面,紀宜拿下眼鏡時,介魚回想著,他就覺得這男人的五官好精緻。
  
  到底為什麼紀宜會喜歡上自己,介魚到現在也始終不明白,明明除了他以外,紀宜應該還有很多更好的選擇才對。還為了他這種怪人,丟棄這麼多美好的東西。
  
  不要再想了,不能再想那個人了……
  
  他看著小喬那張扭曲焦黑的臉。見他仍舊待在床邊,眼神裡有孩子掩飾不住的擔心,忍不住伸出手來,在男孩的額髮上撫了撫:
  
  「小喬也……很帥啊。」
  
  他微笑著。小喬睜大了眼睛,很快別過了頭:
  
  「少來了,別開我玩笑。」脖子根竟微微紅了。
  
  客廳電話還是一整夜響個不停,後來小喬乾脆把電話線給拔了,介魚還是睡不安穩,整夜都在不安和自我厭惡中掙扎。
  
  偶爾做了幾個夢,夢裡全是有關紀宜的事,人體模特兒的紀宜、室友的紀宜、英國雪地裡的紀宜,還有在床上吻著他、摟著他,溫柔俯瞰著他的紀宜。他甚至夢到紀宜站在舞台上,遠遠對他笑著。
  
  他忽然發現,他竟沒有看過紀宜演的戲。他從沒有試著了解過紀宜的世界。
  
  第二天一清早,就有人在門口按門鈴,小喬一臉兇神惡煞地去應門,才發現竟然是大鍋老師:「介魚,介魚那小子在嗎?」她似乎很急的樣子,也沒時間注意到小喬的存在。直接往臥房衝,一副這是她自己家的樣子。
  
  介魚頭痛欲裂地從床上支起身,大鍋一看他這個樣子便愣了一下,在臥房裡東張西望:「紀宜那傢伙呢……?」介魚現在一聽到那名字就心痛,悶悶地開口:
  
  「他不在,出遠門去了。」
  
  「出遠門?!你發生這種事,那小子竟然出遠門?」大鍋瞪大了眼睛,
  
  「那你快打電話給他啊!我剛從美術館那邊回來,真受不了那些人!明明給了你金賞,卻一點都不了解你的人!聽著,介魚,老師知道你絕對不會做這種事,雖然我老弄不懂你在想什麼,但這一點我多少明白,你不是那種會褻瀆創意的藝術家。」
  
  介魚一句話也沒答,雖然明知大鍋是好意,介魚卻有種說不出的厭煩感。這種聽起來就像是同情的辯解,聽在介魚的耳裡,怎麼聽都覺得好廉價。
  
  可不可以,就這樣什麼都不要管,繼續做他的作品就好?
  
  「所以說了,你快點打電話給紀宜,那小子比較機伶,有他幫襯著……」
  
  「我自己一個人也沒問題!」介魚忽然大吼著,把頭從棉被裡抬出來。
  
  這些人,小喬也好、吳瑞也好,現在連大鍋也是,每個都一樣,開口閉口都是紀宜,好像他沒有紀宜這個人就活不下去似的,介魚從來沒有這麼討厭這些人過。
  
  大鍋似乎也吃了一驚,本能地住了口,看著介魚雙眸泛紅,指節發白的樣子,終於嘆了口氣:
  
  「因為你手機打不通,家裡電話又持續忙線,所以我才想親自過來通知你一趟。評審委員會決定先暫時扣留你的獎項,同時為了避免爭議,會先把你的作品從展場撤除,等進一步的討論後再決定結果,現在他們已經在拆了。實在是……」
  
  介魚幾乎是立時跳了起來:「拆什麼?我的作品嗎?」
  
  「對啊,雖然我也算是整個委員會裡的一員,但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對決定的影響有限。真是的,那些連中文都講不好的老頭子,憑什麼對我的學生品頭論足啊?我一直覺得國內美術競賽的評審制度很有問題,特別是那些客座評審,近年來在比例上也……」
  
  介魚不再聽大鍋那些抱怨,他從床上撐起身子,卻因為腿軟而絆了一跤。小喬跑進臥房裡扶他,大鍋這時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盯著他的臉,訝異地看了一下。
  
  介魚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作響,他什麼也沒辦法想,就連眼前的小喬,看起來都好陌生。他現在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他必須保護自己的作品。
  
  美術館的工作人員看見他穿著接近睡衣的白袍、穿著拖鞋的介魚現身在展場時,似乎也吃了一驚。展出「單戀」的小角落已經被封了起來,工作人員在上面架了簡單的鷹架,還運來天梯,正一串一串地卸下懸在天花板上的長針。
  
  有個人抓住天花板油畫的一角,竟像拆裝潢一般用力一撕。介魚只覺得自己的腦袋瞬間死白了一下,想到沒想就大叫出來:
  
  「不要隨便碰我的作品!」
  
  這一叫引來了包括參觀民眾等等許多人的注意。介魚感覺到四面八方投射來的視線,好奇的、驚訝的、詢問的、嘲笑的……但介魚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工作人員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就脫掉拖鞋,把梯子上的男人趕到一邊,自己急切地伸出手,抓住油畫的邊緣,小心翼翼地拆卸起來,
  
  「我自己來。」他生硬地說道。
  
  每撕掉一個部份,介魚就有一種自己的心臟,也跟著被狠狠撕去一塊的錯覺,什麼地方在淌著血,血淋淋的,他聞得到唇齒間彌漫的血腥味。拆得越多,他的心口就空的越多,好像自己也正被拆解、被剖開檢視一般,直到那些起伏的針雨全拆下來,變成一根根廢鐵也似的鋼條時,介魚有一種自己也跟著死去的感覺。
  
  他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緊緊咬著下唇,大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跟到展場,在梯子下面擔心地看著他。介魚不要任何人幫忙,連展場的主管也被他的氣勢給震懾,等到拆完最後一根鋼條,介魚的臉上已經一點血色也不剩了。
  
  他勉強地扶著梯子,一拐一拐地爬下來。踩到地面時幾乎站不穩,晃了一下才扶住牆壁:
  
  「請把他送到體育館……或是送到家裡。拜託不要隨便把它們丟掉。」
  
  他顫抖著最唇說,然後便推開大鍋的攙扶。離去卻聽見終於敢聚攏回來的工作人員,在他背後悄悄地竊竊私語起來:「抄襲的人還這麼囂張啊。」
  
  大鍋老師跑過來按住他的肩,問他:「介魚,你打電話給紀宜過了沒有?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這種事情,還是多少讓他知道一下比較好吧?」
  
  介魚的拳頭緊了一緊,眼前剎時又模糊了:
  
  「……我把他趕走了。」他小聲的說。
  
  「什麼?」大鍋錯愕了一下。
  
  「我把他趕走了!」
  
  他開始試著回想紀宜,回想他的擁抱、他的親吻,看能不能從中獲得一絲慰藉。但沒有用,他忽然想不起來紀宜的臉,無論怎麼努力都想不起來,被眼淚模糊了:
  
  「我把他趕跑了!老師,是我趕走他的,他離開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是我的錯,是我的錯!老師,全都是我的錯……」他彷彿要說服自己般大叫著。
  
  大鍋呆滯地看著狀若瘋顛的介魚,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介魚於是又跑了起來,他飛快地穿過圍觀的人群,排開那些指指點點的手指。經過辦公室時,介魚在門口看見了黃先生,那個慈眉善目的前輩藝術家,看見他時似乎也愣了一下。
  
  介魚還來不及打招呼,就看見他橫了自己一眼,然後像沒看見似地掉頭走了。
  
  介魚還記得很清楚,他打電話給自己時,讚不絕口地說了些什麼:
  
  『你這孩子很有前途,以後我在路上遇到你,都要讓路給你啦!』
  
  他忽然覺得好諷刺,反而頓時不那麼緊張了。只覺得冷,彷彿從頭到腳的血液都被冰凍起來,就連緩緩跳動的心口,都感受不到絲毫溫度。他好冷、好冷,冷到無法忍受,就算獨自走在七月的豔陽天下,他也一滴汗都流不出來。
  
  有多久沒有下雨了?介魚不記得了,似乎從紀宜說要離開他那夜之後,這城市就不曾再飄過雨。他忽然好渴望一場雨,一場把他淋得溼透的傾盆大雨。
  
  這樣他或許就可以回想起,在上一個大雨的那夜,那個人的體溫是如何溫柔。
  
  他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美術教室上課的日子。課程已經差不多快結束了,算起來還剩最後兩堂課,那些孩子大多就得去上小學,或是特殊學校。
  
  想起往後漫長的人生中,同樣一批人,常常再也無法聚首,介魚就覺得有種淡淡的哀傷,卻又有種淡淡的幸福,不管怎樣,至少孩子們還在等著他。
  
  他匆匆回家提了教材,上了計程車,趕到青年活動中心。
  
  到的時候上課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鐘了,他氣喘噓噓爬上樓,經過林先生的辦公室時,卻意外看到那裡圍了一群人,像是記者或是專欄作家之類的。
  
  介魚心中升起不詳的預感,果然林先生透過人群看見了他,馬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啊,介老師……請留步!」
  
  林先生排開那幾個記者,一邊擦著額頭的汗水,一邊朝他走近。介魚臉色依舊蒼白,還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那個……介老師啊,你今天可以不用來沒有關係。」
  
  林先生一如往常,露出那種「不是我的意思,實在是情勢使然」的表情,他又擦了擦汗,向介魚哈了哈腰,一副真的十分抱歉的樣子:
  
  「……誠如老師你所看到的,好像很多人對介老師在雙年展的事情有興趣,剛剛還跑進來說想採訪你呢!這樣去上課的話,恐怕會給孩子們和家長添麻煩啊,那就十分不妙了……」
  
  大概是看見介魚搖搖欲墜、臉色死白的樣子,林先生忙揮著手補充:
  
  「老師你不要誤會,我個人啊,是絕對相信老師的。像老師這麼有愛心的人,怎麼可能做出……那個抄襲這種事呢?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啦,不過老師你也知道,我們辦事的人,還是要以學生和家長的安全為最優先考量啦,所以不好意思……」
  
  介魚張開了口,卻發不出聲音,嗓子整個是乾的,
  
  「我以後……都不能來了……嗎?」聲音細若游絲。
  
  「嗯?沒有沒有,我沒有這個意思。啊,不過介老師,課也只剩兩個禮拜而已啊,所以還好嘛!如果下個禮拜騷動比較平息了,介老師想加堂我們也不會反對喔!」
  
  「我……想至少……跟那些孩子……道別……」
  
  介魚咬著唇。天知道他有多想逃離這個人眼前,但腦海裡浮現那些美麗的笑容,介魚實在無法放著不管:
  
  「上個半堂也好,我想跟他們說話……」
  
  「唉唉,介老師,你這不是為難我們嘛!」
  
  林先生忽然變了變臉,但聲音依舊有禮,有禮得過分。後面已經有幾個記者探頭探腦,目光全往介魚身上堆:
  
  「要見面還有的是機會。如果是擔心他們的話,這邊會負責找到代課老師,今天就請老師先回家休息好不好?啊啊,不用擔心,之前的講堂費用,基金會這邊全部都會照價給付的,就連老師後面沒上的堂數也會照付。不用擔心,No problem!」
  
  他自以為幽默地笑著,似乎不想再和介魚夾纏,又回去和記者談起話來:
  
  「其實我們之前並不認識介魚先生,只是因為他在數起國內競賽中得過獎……」他隱約聽見林先生的聲音。介魚握緊了裝教材的袋子,握到連手臂都微微發抖,腳卻一步也動不了,那種冷的感覺又襲上心頭,這次還擴大到視覺。他連電梯的門都看不見了。
  
  轉角那裡傳來輪椅的聲音,介魚茫然地抬頭,才發現是那個曾說很喜歡她的小女生。她的父母都陪在身邊,好像是剛到教室的樣子。
  
  她很快發現介魚的存在,先是看了眼介魚手上的袋子,又把視線移回介魚臉上:
  
  「啊,是介老師——」
  
  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忽然襲上心頭。介魚十萬火急地轉過了頭,找到樓梯就往樓下狂奔。他提起手來摀住耳朵,避免聽到那個孩子用天真的聲音說:「介老師,你是不是抄襲了別人的作品?」「老師,你以前得過的獎,全部都是抄襲別人的嗎?」
  
  他甚至可以想像到女孩輕蔑的視線,他承受不住。
  
  有個記者似乎尾隨著他下了樓梯,介魚連沉重的教材袋也顧不得拿了,他也不記得自己到底丟在哪裡。從有記憶開始,他只記得自己跑個不停,一邊跑一邊躲,躲完了又繼續跑,衝過馬路時還差點被大卡車撞到。
  
  他跑得大汗淋漓,甚至早就沒有人在身後追他了,他還是無法克制地繼續奔跑著,因為只有跑,彷彿才可以不再恐懼。
  
  天空似乎聽到他祈願似的,開始飄起了小小的細雨。很輕很輕的,像絨毛一般,平靜無邊地落在街道上、車流上,還有介魚冷得發抖的身上。
  
  他身上還穿著從家裡匆匆套上的睡袍,燒也還沒有退,現在好像有加劇的傾向。
  
  從昨天晚餐就沒吃什麼下肚,肚子裡空虛的發疼,他覺得口乾,整個身體彷彿擱淺的鯨魚般涸渴。冰涼的雨落在頰上,竟像是火燒一般燙,介魚覺得自己燒起來了,從頭髮、從眉間、從身上每一個受傷的創口,火辣辣地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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