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為什麼這麼突然……?」


  「好像是一直拖著的病,今天早上因為天熱病發了,加上年紀又大了。我不知道,電話那邊也不是講得很清楚,小喬,你還是快點去看一看,介老師,能請你陪他去嗎?不好意思,因、因為我接下來還有應酬,老師應該沒事吧?」


  林先生從外套裡拿出手帕,像是緊張似地擦了擦汗手。介魚問明了確切的醫院和住址,回頭握去了小喬的手:


  「我……我們走吧?」


  沒想到小喬卻甩開了介魚的手。介魚一臉驚訝地看著他,他就別過頭嘟嚷:


  「誰要你雞婆……又不干你的事。」介魚滿心緊張,忍不住蹲下來按住他的肩,


  「對、對不起,可是,你外婆她……」


  「說不定只是老毛病犯了而已啊!外婆每次都這樣,一點小病小痛就唉唉叫的,老是嚷著說什麼自己快要死了,叫得我都快煩死了。這次一定也是這樣啦!不要管她,過一會兒她就好了,根本就……」


  「跟我去醫院!」


  介魚突如其來的吼聲,連林先生都嚇了一跳。介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樣激動,只覺得腦海裡有許多模糊的影像,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微雨的清晨,某個地方擠滿了人,人聲嘈雜的幾乎要讓他掩上耳朵。


  而他在雨中拚命地跑、拚命地追,心裡想著一定要再見某個人一面。他是這麼的努力,這麼地期望著,滿心希望再聽一次她的嗓音……


  小喬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大概也是見到一向溫和、被小朋友欺負也不會生氣的老師,第一次這樣疾言厲色的緣故:


  「去醫院!我們一起去!馬上就跟我走!」


  介魚強硬地拉起小喬的手,彷彿被某種執拗的念頭牽引著,那種突如其來的氣勢連小喬也不敢反抗,


  「等、等一下,花……」小喬被拉得踉蹌,只好掙開介魚的手,回到座位上去捧花。介魚看著那束色彩鮮豔、本來是要拿來送給某人的花,視線竟悄悄模糊起來。


  「快點……」他沙啞地開口。這次小喬也不再反抗,乖順地讓他握著手,兩人一起跑向微雨漸劇的街道外。


  介魚叫了計程車,和小喬一起坐到後座。看著玻璃窗前頻率漸快的雨刷,介魚的心也跟著劇烈跳動起來,他從頭到尾都握著男孩的手,比起介藍,這雙手好小、好瘦,而且僵硬,被雨水淋得冰冷,仔細去摸的話,還可以摸到幾處起繭的傷口。


  他發覺男孩在顫抖,是害怕的顫抖。


  很害怕吧?應該是的,害怕知道真相。


  就像潘朵拉的盒子,如果一直不去揭開、不去相信,就連死生大事,似乎都能欺騙自己一輩子。


  到醫院的時間像是永遠不會結束,計程車終於停下來的那一刻,介魚還有一點反應不過來。直到司機回頭吆喝,介魚才像是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般,匆匆掏了車錢,連找錢都沒拿,就牽著小喬的手,雙雙奔下了計程車。


  在櫃台問明小喬的外婆已經住進了加護病房,介魚趕緊抓住他的手腕,就往三樓跑。


  走到樓梯間時,小喬卻忽然停住不動,任由介魚怎麼拉都沒辦法拉動。


  「小、小喬?」介魚焦急地問,試探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但是小喬一動也不動,單眼睜得大大的,滿目瘡痍的臉孔整個扭曲了。他一手扯在胸口。那束對他而言有些過大的花束,就這樣從指尖垂落,靜靜地掉在地上:


  「老……老師……」


  他抬頭看著介魚,介魚也看著他。這是他第一次聽這個倔強的孩子用這種聲音說話:「外婆……外婆……阿嬤他走了……她死了。」


  介魚大驚,他看了一眼空無一物的轉角:


  「你在說什麼?現在又還不知道……」


  話音未落,轉角那頭卻忽然跑出一名護士,往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叫著:


  「陳XX女士的家屬?有家屬在嗎?麻煩請快點過來!我們需要家屬的協助……」


  介魚臉色一變,很久以前,他也曾在醫院目睹這一幕。這些人每天與死亡相伴,卻不輕易言死,他知道這樣的說法代表什麼意思。


  介魚看了一眼小喬手上的花,嘴唇顫抖到說不出話來。


  他忽然也和小喬一樣動彈不得了,甚至沒有走過轉角的意願。幾個人從椅子上站起來,看來是小喬母系那邊的親屬,有幾個還瞥了小喬一眼,好像認識的樣子。還有一兩個還叨唸著:「媽有沒有說什麼?她死之前有說什麼嗎?那張地契……」


  介魚按著小喬的肩,兩人就這樣呆立在人流間。介魚的手微微發顫,鮮明的景象再一次掠過腦海,把他又拉回多年前的那個日子。
 
  下個不停的大雨、被雨淋濕的宿舍、音樂系學姊的啜泣聲、還有肩頭屬於現在情人的、安慰似的擁抱。


  而包圍在這些之中,宛如睡著的精靈一般,躺在移動擔架上、身上蓋著白布,臉色像紙一般蒼白卻美麗,被醫療人員推進救護車的女人,介魚至今想不起來她的名字,或者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叫一聲那個名字。


  他只記得,就在那一天,有一個叫介魚的男人,永遠錯過了什麼,永遠在那裡遺失了什麼。就這樣錯過了,就這樣輕易地錯過了。


  介魚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是當他發現時,這個醫院已經不是小喬外婆的醫院,也不是任何一家醫院,而是當初那個大雨構築的小圓圈。


  他也已經不太記得,當一切結束以後,他是怎麼樣冒著大雨,就在她離開房間的窗口下,一張張撿拾著被雨打濕、打爛的樂譜,再帶回房間,用晒衣夾一張張曬起來。


  看見一排髒兮兮的樂譜,在熾陽的照撫下再次隨風搖曳,介魚就有種那個人再次活過來的感覺。


  「不要……」毫無預警地,介魚的眼淚奔流出頰,他抱著小喬的肩膀,雙腳再也站不住,就在走廊上慢慢跪倒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來得及見妳,對不起,我們沒人來得及見妳……我想看妳,我很想妳,我們全都很想你,只是來不及,真的來不及……所以,對不起,對不起……」


  小喬被他抱著,身體也止不住顫抖。半晌他咬緊了唇,眼淚一滴也沒掉,只是把頭靠上了介魚的肩,看著他哭到通紅發抖的眼眶:


  「……你白癡啊?」


  小喬才說了一句話,就再次咬住了唇,捏著花束的手驀地一緊,「又不是死你阿嬤,是死我阿嬤耶!白癡老師,為什麼你哭得比我還勤啊……?」


  介魚終於放聲大哭,把頭埋在十歲男孩的胸口。


  小喬也像是再也忍不住似地,回應似地摟住介魚的背,低下頭來,先是慢慢地嗚咽了兩下,然後才哭出聲來,眼淚最後才跟著撲簌落下,最後終於壓過了介魚的哭聲。兩人就這樣在走廊上抱成一團,像是最親的親人般分享彼此的悲傷。


  小喬手裡的那束花,彩虹一般五彩繽紛,像是接引人去天國的道路。


  ***



  紀宜放下了第三十五次看錶的手,對著漸劇的雨呼了口氣。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看了一下手上那束燦爛的向日葵。他本來想買紅玫瑰的,但是花店的老闆大力推薦,說是夏天就是要向日葵才好,還說什麼花語代表「陽光、忠誠和愛慕」,完全把他當成了要約女孩子出去的情郎。


  他抬頭看了眼那幢八十八樓的高大建築,由於下面是飯店,時間已經是半夜十點,大部份的燈火都熄了,飯店門口的車流也停了。


  整個城市竟像只剩他一個人般,只剩下一個紀宜,在等著永遠都不會赴約的某個人。


  打手機去一如往常沒有人接,紀宜知道自己早該放棄。但他也不了解自己的心情,感覺越是知道等不到,他就越無法離開這個地方。好像被施了什麼魔咒般,即使雨大到打進了玄關的雨蓬,打溼精心挑選的西裝褲,紀宜還是動彈不得。


  因為實在站得太久,加上紀宜長相端正,一個俊秀的青年在飯店門口站四個小時,任何人都會起好奇心。還有櫃台小姐特別跑出來問他要不要到裡面等,都被紀宜挽拒了。


  早該放棄的……為什麼就是沒辦法放棄呢?


  他跺了跺有些僵硬的雙腳,仰頭看著不斷落下的雨線。


  他看過幾次介魚的新作品,那些從天而降的針雨,給人刺痛般的壓迫感,紀宜無力地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好像忽然感覺到,介魚所要表達的那個意境。


  真不愧是天才呢,紀宜靜靜地想。


  實在站不住了,紀宜想就這樣蹲在路邊。飯店門口走過一個戴著鴉舌帽、搬運著什麼大型重物的年輕工人,紀宜就往後讓了一讓。


  沒想到那個年輕工人扛著巨大的木板,向前走了幾步,竟又倒退著走了回來,然後驀地停在紀宜的面前:


  「……小蟹?」


  紀宜愣了一下,這才抬起頭來。他的額髮全被雨水打溼,濕淋淋得像隻落水狗,水霧朦朧下,他看見那個工人揚起了鴨舌帽,滿臉訝異地看著他:「小蟹?你怎麼啦?幹嘛站在這邊淋雨啊?就算你叫小蟹也不可以隨便淋雨啊?」


  講話這麼白目的朋友,紀宜有生以來就認識這麼一個,他也知道不會是別人。這個男人,好像每次都在他最失意的時候,奇蹟似地出現在他身邊:


  「瓜……?」


  「對啦是我啦!哈哈,怎麼淋成這樣啊?難得我有看起來比你帥氣的時候。」


  「你……為什麼……」


  「我才想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咧!我在劇場工作啊,就一些幕後搬運之類的,搭幕可是很神聖的工作呢!後面公園的露天劇場,明天晚上有舞台劇要上演,今天晚上要連夜搭建,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啊你咧?沒事在這裡淋雨幹嘛?」


  瓜子是紀宜學生時代的室友,也是紀宜長年以來,唯一算得上是摯交的老朋友。瓜子見紀宜低著頭沒說話,手上還拿著一束和主人同樣萎靡的向日葵,立時便恍然了:


  「……喔嗯,我來猜猜,你約了那傢伙,結果那傢伙『又』失約了?」


  紀宜咬了一下唇,沒有回答,只是把眼鏡拔下來擦了擦水霧。瓜子就嘆了口氣,


  「然後我猜你們是約晚餐時間?大概是六點?該不會是這間大樓八十八樓的創意日本料理吧?我超想來吃的,可是都沒有人請我。然後他沒來?手機又打不通?然後你這笨蛋螃蟹就一直呆呆站在這裡等人,一直等到現在?」


  紀宜還是一句話也不說,但從好友冷到有些蒼白的後頸,瓜子也能輕易判斷自己沒有猜錯。他於是放下肩上的木條,攬過紀宜的肩,紀宜就往後偏了一下,


  「好了,走吧!」


  瓜子沒頭沒腦地說著。紀宜抬起頭來,神色有些茫然:


  「走……去哪?」


  「去找個地方喝一杯啊!看電影也行,總之做點這時間可以做的事,剛好老子最近也失戀,想找兄弟喝他媽的痛快!反正你再等下去,那個人也一定不會來,倒不如讓自己舒服一點,就算再喜歡對方,也沒必要虐待自己吧?」


  紀宜一直咬著唇,抱著右臂低下了視線。瓜子就再一次攬過他肩,像兄弟一樣把他拉出了雨篷的陰影,紀宜跟著踉蹌了兩步,終於往雨中踏出一步。


  「可是……你……」


  紀宜遲疑地看了一眼瓜子擱在旁邊的木板,還有身上的工作服。瓜子就往公園的方向比了一下,


  「沒關係啦,反正是領日薪的零時工啊,隨時被炒魷魚都沒關係。最多就今天的工資泡湯了而已,打工族就是有這種好處,你要是真的過意不去,哪天也請老子去八十八樓吃一頓就行了。好了,想去哪裡?先說我沒有車,只有要淋雨的摩托車,還中古的。」


  「瓜…………」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等不到很嘔啦,不要露出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乖,先跟我走,好啦,不要等了,男人等一個小時是正常,等兩個小時是耐性,等三個小時就是智障了。快,走!再不走我要直接抱你走囉!」


  被瓜子半拖著上了摩托車,瓜子還把自己的雨衣拿出來,披在紀宜潮溼的肩頭,就這樣載著他在雨中狂飆。


  抵達專賣清粥小菜的餐館時,兩人身上都已經半溼了,還引起宵夜食客的注目。


  瓜子替紀宜和自己叫了兩杯啤酒,還有一桌的小菜。紀宜一直很沉默,偏著頭一句話也沒說,也沒多看瓜子一眼。


  瓜子似乎很習慣這種場面,也沒強迫他交談,只是把小菜和粥推到他面前:


  「快吃吧!餓著肚子什麼都沒辦法想啦,即使像你這麼聰明的人也會變笨的。」


  紀宜一開始完全沒動,但瓜子很快開始大快朵頤,還一直挾菜到紀宜的碗裡,紀宜也只好拿起筷子,跟著吃了一陣子清粥。冰冷的胃滑進暖洋洋的稀飯,頓時身體也跟著暖和起來,就連心口,也有一種暖暖的錯覺。


  「好啦,開心一點。你看老子我,就算現在剛失戀,還不是可以照樣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瓜子說著,又夾了一片筍乾到紀宜碗裡。紀宜反射地抬起頭:


  「我……我沒有失戀。」


  「是是是,你沒有失戀,失戀的是老子啊!媽的,小蟹,快點安慰我兩句。」


  「瓜……」


  「開玩笑的啦,俗話說熟能生巧,還是那個什麼三折肱……三折肱……而成公雞之類的,失戀多了,就變得很會處理這種事情了,我還有一個退還鑰匙專用信箱呢!哪一天你失戀,可以來請教我處理男人失戀的方法,我有很多妙招可以教你……啊,小蟹你當然不會失戀啦!只是表明一下本人也是有引以自豪的專長而已……」


  紀宜聽著瓜子珠連砲似地說話,忍不住扯了一下唇角,聲音有些無力:


  「說不定……真的……」


  「嗯?」


  「說不定……真的……會失戀……也說不定。」


  紀宜用極小的聲量說著,彷彿自己也不願聽清,對著剩有殘羹的碗底自語。


  「喂,小蟹……」瓜子訝異地半抬起身,因為紀宜忽然顫抖起來,然後便開始掉眼淚。原先是戴著眼鏡哭,後來大概是眼鏡蓄滿霧氣不舒服,紀宜就拔掉了眼鏡,趴在小桌子上,伏著肩吸起氣來。


  瓜子呆呆地站在他身旁,看著好友像孩子一樣哭得漲紅的臉頰,


  「小蟹……好啦,是我不好,把你從高級日本料理店拉來吃這種清粥小菜,筍乾吃起來不像生魚片我也沒有辦法啊。拜託你不要哭了啦……喂,小蟹!」


  瓜子看著紀宜忽然從地上拎起剛剛叫的啤酒,扭開瓶口,也不用杯子,就著唇便大口大口灌了起來。酒液順著唇畔滴落西裝,弄得座位附近一片狼籍,一向愛潔的紀宜此刻卻一點也不在乎,一口氣喝不完,緩了一下便提酒再灌。
 
  瓜子攔也攔不住,只得任由他盡情地喝。喝著喝著,紀宜眼中的淚水少了,卻多了幾分茫然,還有自分深沉的自嘲:


  「瓜……你跟我說的那句話……真的是很對。」


  「嗯?話?什麼話?我什麼話也沒說啊?」


  瓜子也有些驚慌起來,看著訕笑似的紀宜。


  「你說的……像我這樣……惡質的人,就應該遇上一個……比我更無情的人,我才能知道……那些求不得的人……有多麼痛苦。你說的對,瓜,這是我的報應……」


  紀宜一邊說,一邊又拿了一瓶新的酒。瓜子又慌又怒,他握住紀宜的酒瓶:


  「什麼跟什麼啊?都幾百年前講過的話,還是隨口說的,你記這麼牢幹嘛?我還記得你跟我說過,要是我可以在舞台上連續後空翻三百次,你就要給我一百萬耶,你幹嘛不記得這種事啊?」


  他看著紀宜泛紅的眼眶,終是放柔了語調:


  「而、而且……就算你以前真的有點惡質好了,被整了九年也該夠了吧!又不是Hello Kitty,集滿十週年還可以換一個新版的咧!小蟹,好了啦,我收回那句話,全部收回!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你這樣做老朋友的看了也會難過耶,喂……」


  「九年……瓜……都已經九年了,我不知道……要是他不要我……」


  紀宜說到傷心處,唇角又抽動起來,一副就要哭出來的樣子。瓜子看了他這表情一秒,便忽然從椅子上跳起,一把把好友抱入懷中:


  「怕什麼!他不要你,你就跟我在一起!」


  這話一出,紀宜和瓜子自己都愣了一下。大概是察覺到紀宜的視線,瓜子趕快放開他的肩膀,揮手解釋著:


  「一……一起……一起離家出走啦!我跟你說,就是你太常待在那傢伙身邊了,就要像四年前一樣,給他來個小蟹出走記,這樣才能隨時保持新鮮感,他也才會發現你的重要性啊!人家不是說小別勝新婚嗎?我們可以一起去……對,去旅遊,兩個男子漢的那種,比如說單車環島啊,最近不是很流行嗎?」


  紀宜終於忍不住悶笑了一聲,瓜子抓到這個機會,趕快繼續說:


  「名稱就叫作『小蟹與瓜,失戀的好男兒熱血尋愛之旅!』,怎麼樣?這樣保證你環島旅行,走到桃園就忘了他的臉,走到台中就忘了他的肉體,走到高雄時連那個人叫什麼名字都忘光光了。然後從花蓮上來時,就可以邂逅新的戀情……」


  「瓜,我還沒有失戀……」


  紀宜雖然這麼說,竟真的把頭埋在他肩上,一動也不動。瓜抱著他還有些微濕,不住發抖的身體,長長嘆了口氣:


  「唉,所以說失戀的是我啊,怎麼變成你在跟我訴苦了咧?唉……算了算了,肩膀借你,想哭就哭吧!嘖,我這個人怎麼人這麼好啊,真是個好男人……」


  吃完清粥小菜,瓜子又把紀宜載上機車。他有點微醺,紀宜更是根本已經醉了,軟綿綿地靠在他的背上,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他的眼鏡被自己收在衣袋裡,沾著淚珠的睫毛搔著瓜子的後頸,就這樣一路回到了大街上。


  瓜子把他載回那間飯店,探頭看了一眼,介魚果然還是沒有現身。正想載著紀宜離開,紀宜卻忽然抓住他衣襬,顛顛倒倒地下了機車。


  「瓜……我想……去公園那邊走一下。」


  他說,瓜子擔心地看了他一眼。紀宜雖然醉眼惺忪,但神智還算清醒,夜色下,一無遮蔽的臉蛋顯得格外清逸,竟看得瓜子一呆。


  公園的露天舞台如瓜子所說,正準備著明天的舞台劇。因為夜已深了,加班的工人也都歇業了,有幾個外勞就睡在公園的棚架下,抱著雙臂打著盹。


  瓜子和紀宜走向露天舞台,坐在舞台的邊緣。


  這露天舞台是四面開放式的,外觀做成希臘式涼亭的樣子,以前他們都還在藝大裡時,還沒有這座舞台,是近幾年才由市政府搭建的。現在燈光都已經架上去了,下面堆滿了紀宜他們熟悉的舞台布景。


  「自從大學畢業……也已經七年了啊。」


  瓜子似乎也頗為感慨,看著一地的油漆和木板說。


  「沒想到我們兩個,最後都沒有繼續站上舞台。」


  紀宜也同樣感慨地說。酒意讓他的臉頰微紅,眼眶似乎也跟著熱了。


  「對啊,我是太過不成材啦!我自己也知道,藝大差點都沒辦法畢業。你最可惜了啦,小蟹,我本來都還期待哪天你成為哪個劇團的名優,以後進去看戲可以不用錢耶!明明當年這麼被老師看好的說。」


  紀宜在大三那年,因為一場舞台上的意外,讓他體認到以自己的個性,永遠不可能成為最優秀的演員。而專業藝術的世界,是個追求至善至美的世界,如果不能成為最好的,那就沒有資格把自己呈現在觀眾前,這是紀宜的想法。


  所以他離開了,為了保留最後一份對舞台的尊敬與熱愛。


  「要是……其他事情,也可以像這樣輕易離開就好了。」


  紀宜說道,瓜子知道他指得是什麼,一時沒有應聲。紀宜就伸手往西裝外套掏了一陣,半晌拿出一個長型的盒子來,在掌心打開,裡面赫然是兩枚全鑲金的戒指。


  彷彿理解到什麼,瓜子愣愣地看著紀宜拿起一枚戒指,在掌中把玩。半晌轉到戒指的內面,上面清楚地用鍍銀刻著「fish」四個哥德體的英文字母。


  而另一枚較細的戒指就擱在旁邊,不用想也知道刻著誰的名字。


  「小蟹,你……」


  瓜子看著他的神情,紀宜就縮攏五指,把冰涼的戒指握在掌心。


  「啊,因為發生一些事,衝動之下就去訂做了,今天本來想交給他的。」


  他把金色的戒指用手指彈到半空,又落下來接住,就這樣反覆著:


  「瓜,我四哥他跟我說,男人和男人之間,根本不可能長久。」他看著舞台下的觀眾席,抿了抿唇:


  「因為人和人在一起太難,而我們沒有藉口。愛情從來不能成為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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