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白癡嗎?在這邊淋雨,感冒了怎麼辦?」
  
  他問道,介魚卻只是搖了搖頭,伸手撿起一個滾落的鐵罐:「不、不要緊的,現在是夏天……」但紀宜卻打掉他的手,嚴肅地牽過他的身體:
  
  「接下來就要秋天了,那你要怎麼辦呢?作品在外頭也會淋濕吧?」
  
  「啊,沒關係,做好的部份……我會挪回宿舍,我自己在外面沒關係。」
  
  紀宜聽著他像傻話一樣的發言,又想起陽光下,那個令他渾身發冷、卻又禁不住打從靈魂發顫的作品。他咬了一下牙,拖著介魚的手就往大路那頭走:
  
  「走!跟我過來,我讓你有個安心創作的地方。」
  
  他咬著唇說。介魚被他拉得站不住腳,忙掙扎著回過頭:
  
  「不、不行!這些鐵罐……」
  
  他俯身抱住了那推鐵罐,但細瘦的手臂抓不住,很快就漏了一個,他迴身去撿,卻在大雨裡跌了一跤,整個人倒回鐵罐堆上,發出好大一聲巨響。
  
  學生宿舍那頭似乎有人罵了一聲幹,還碰地一聲關了窗。
  
  「這些鐵罐非帶走不可嗎?」
  
  紀宜靜靜地旁觀介魚的狼狽樣,最終忍不住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好像漸漸地、漸漸地,察覺了一些事物,
  
  「嗯,房間裡還有,已經串起來,做好的……」
  
  「那你等一下,我請人幫我們一起搬。你別擔心,我不會妨礙你,只是讓你有個專心做作品的地方,這樣行嗎?」
  
  他看著介魚,鏡片下的雙眸閃爍著安靜的光茫。好像被紀宜的語氣安撫,介魚微微點了一頭:「好是好,可是你……」他疑惑地看著紀宜,好像在努力思考他是誰的樣子。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直視著自己,紀宜發現自己的喉口,竟不爭氣地跳動起來。
  
  所謂請人當然是請瓜子,他叫瓜子到指定的宿舍去,把裡面看起來像鐵罐的東西全搬過來。自己和介魚各提了一大袋鐵罐,他就一手拉著介魚,把他半拖著拉回了自己的研究生會館,沿路因為怕介魚淋溼,所以走得很慢。
  
  他低頭看了眼大雨朦朧下,介魚不知所措的眼睛。每次他們相遇,好像都會碰上雨。
  
  他把介魚再一次帶到房間門口,看見來過的房門,介魚還是沒有太大反應。只是抱著那兩袋鐵罐,瓜子已經比他們先到了,看見紀宜帶著上次那個學弟,不由得大叫出來:
  
  「啊!你不就是那個……」
  
  紀宜不等他說完,把那兩袋溼淋淋的鐵罐扔進了房裡,在口袋裡摸了一陣,竟拿出了一張白色的信用卡:
  
  「這個拿去,裡面的額度隨便你用,就當是這些日子照顧我的謝禮。你今天之內搬出這間宿舍,去學校附近隨便找間房子租,租金和家具都記我的帳,今天以後不要再回來這裡。你的行李,我會請人打包之後再寄去你的新居。」
  
  瓜子目瞪口呆,他看著已經在檢視從新生宿舍搬回來,成山成堆鐵罐的介魚,又把視線定回紀宜身上:
  
  「喂,小蟹,難道說……」他的視線飄向介魚的背影。紀宜不耐煩地抓著頭:
  
  「就是這樣,這間房間我要和他一起住。聽到了嗎?聽到了就快出去!」
  
  瓜子怔了一下,隨即又叫了出來:
  
  「一起住?小蟹,可是……難道你……」
  
  紀宜再也不想多談,把手上的傘朝他一扔,伸手握住了門把:
  
  「快滾就對了!從今天開始,我和你就不再是室友了。」
  
  說著便關上房門,他隱約聽見門口的瓜子嘟嚷了一句「重色輕友……」,但他已經沒力氣再開門罵人了。
  
  他轉回頭來,看見介魚蹲在那一堆鐵罐前,正專注地檢視著罐口。他走到他身後,一時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看著介魚的背影。他比上次看到時又更瘦了,彷彿把所有的能量,都燃燒給眼前這些鐵罐、這些作品般,自己連生命力都吝於剩下。
  
  他看著他溼透的背,還有看到鐵罐完好時,臉上露出的喜悅神情,終於走了過去:
  
  「先換衣服吧,你的衣服全溼了,最好去沖個澡。」
  
  介魚聽到人聲,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但還是一副看陌生人的樣子。紀宜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得越來越快,卻發平時情慾那種激動,而是某種更深、更磨人,彷彿連自己也無法摸清的衝動。
  
  他已經不期待介魚叫出他名字,他把眼鏡拿下來,擦去上頭的雨珠,
  
  「從今天起你就住在我這裡,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做什麼作品也隨便你。不過唯一一點是三餐要照常吃,我會逼著看著你吃下去。」
  
  他稍微加強了語氣,本來想介魚至少會說聲謝謝,要不然就是對他的提議加以抗拒。但介魚什麼也沒有表示,只是乖順地點了點頭,又把注意力放回鐵罐上去。
  
  目光擦過時,介魚看了一眼沒有戴眼鏡的紀宜,忽然張開了口,
  
  「啊……你是那個……」他看著他的眼睛:
  
  「那個……帶著殼的……男人。」
  
  紀宜愣了一下,「帶著殼?」
  
  「嗯,帶著殼。深紅色的,很厚、很厚的殼,裡面熱熱的,藏著很多很多的東西,但是卻不肯把他拿出來。有很多、很多的小人在裡面,他們在掙扎、在叫喊,拚了命地敲打著,但是因為殼太厚了,所以沒有人聽得到。」
  
  這是紀宜頭一次聽他說那麼多話,他想起女王對他舞台上的評價,心頭抽了兩下,他把視線轉回介魚身上,定定地凝視著他:
  
  「那你喜歡嗎?那個……帶著殼的男人。」他發覺得自己的唇乾澀起來。
  
  介魚看了他一眼,紀宜已經把眼鏡戴了回去,他便失去興趣般轉回了頭,
  
  「不知道,因為什麼也看不見。」他把玩著手裡的鐵罐,溼髮再次蓋住他清澈的、宛如總是看著什麼地方的雙眸:
  
  「殼外面什麼也沒有……那是個什麼也沒有的男人。」
  
  ***
  
  
  『為什麼,我為你做得,難道還不夠多?我為你建造了世上最舒適的屋宇、為你開闢視野最美的花園,我為你備置乖順的僕人、享用不盡的珍饌,只要你一聲令下,我願意脫去朝服,跪在你的足趾前,吻去你腳上滴落的顏料。』
  
  『這樣還不能滿足你嗎?我貪心的人兒,你究竟要我從我這裡挖出什麼來,才肯讓我交換一個溫柔的笑?』
  
  夏季公演的排練緊鑼密鼓地進行著。自從上次的插曲,紀宜始終無法好好把那幕自戕的戲演完,總是會出狀況,要不然就是像斷線的風箏般,站在舞台上只是發呆。導演和指導老師都只好先把那幕跳過,先演其他的部份。
  
  除去那幕戲,紀宜的表現依舊精彩。他不曾忘詞,也不曾犯錯,在前段費盡一切心血追求畫家時,那種焦躁易怒、喜怒無常的扭曲脾氣,更是表現得入木三分。
  
  公爵甚至為了畫家,趕走了自己結髮十多年的妻子,那幕戲的逼真感讓全班同學都屏息以觀。
  
  「因為他本來就是這種人……」
  
  被趕出去的室友一號在舞台下碎碎念著,立刻被舞台上的紀宜瞪了一眼。
  
  紀宜和介魚,就這樣開始了室友的關係。
  
  一開始紀宜很不習慣,少了可以使喚的奴隸,有時臨時想吃宵夜,叫人的時候才發現瓜子已經不見了。他還真的用紀宜的錢,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高級套房,住到裡面去當大爺,聽說又重新交到了男朋友,走路都還有風,一整個脫胎換骨。
  
  紀宜從被人服侍,現在反倒像他在服侍人。介魚果真是在做什麼新作品,每天和那些鐵罐為伍,他擔心介魚又忘記吃三餐,所以每天都會抽時間回宿舍,看著介魚把帶回來的食物吃下肚,才滿意地趕回去上課。
  
  他甚至注意起介魚的喜好,發現他魯肉飯剩得比較多、拉麵剩得比較少,之後他就多添幾次麵食,發現介魚喜歡甜食、不喜歡酸的,他就在飯後多買了布丁,欣喜地看到介魚吃得津津有味。他還發現介魚喜歡泡澡,特地去精品店買了高級的沐浴香料。
  
  住進紀宜的房間後,介魚開始漸漸變得結實了一點,身體不再和以前一樣突兀地削瘦,和圓臉也搭配起來,他不再像棄犬,反而有種小綿羊的感覺。
  
  紀宜好幾次都想從背後偷襲,把他抱到懷裡,再好好地捏一捏他的臉。這種近乎丟臉的衝動,紀宜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總覺得心裡有一塊地方,那個他一直堅定地守著、用枷鎖層層束縛著的空間,正在逐漸地失速、失控,速度快得令他焦慮。
  
  紀宜有一次從戲劇學院回來,就看到他跪在毛毛雨裡,整個人幾乎要貼到地上,正賣力地揀著餐廳附近被人丟棄的鐵罐。
  
  他走過去,本能地想叫他。但介魚的神情如此專注,和他相處一陣子,紀宜才發現介魚也好、女王也罷,甚至罐子和Knob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那就是當他們投注於手邊的工作時,這個世界的一切是靜止的、與他無關的,甚至連現世的自己,也是不存在的。
  
  就像熱戀一樣,紀宜想起罐子的話。那種即使把自己燒盡、即使把自己拖向地獄,也要與手中的創作同歸於盡的熱情,紀宜光想就覺得渾身戰慄。
  
  為什麼,可以做到這種事情?
  
  為什麼,如此無畏無懼?
  
  他看著介魚忙碌的背影,沉默地替他撐了一陣子傘。過了一會兒,乾脆蹲下來替他一起撿,介魚把撿來的鐵罐全放到帶來的洗衣籃裡,路上的學生停下來詫異地看著他們,紀宜也咬牙不在乎。金屬的碰撞聲和雨聲混雜在一起,更增添兩人之間的無言。
  
  把最後一個鐵罐放進去時,介魚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短暫地交接了一下,但還是沒有人說話,他們就一人提著洗衣籃的一邊,慢慢地走回宿舍。
  
  回到宿舍,介魚就把那些鐵罐,全都用細鐵絲串起來。有時紀宜坐在旁邊看他工作,他細心地幫每個鐵罐底部鑽孔,再在上面同一個地方也鑽孔,穿過鐵絲、栓緊固定,然後再拿起另一個鐵罐,依樣畫葫蘆地一路串下去。
  
  串成一大串時,介魚就把他立起來,懸在一根很長、很粗的木條上,就像做簾子那樣,當一串串的鐵罐都掛上去時,整個木條就像一張巨大的玉簾。把木條架在天花板上,從下面撥過,鐵罐就發出震耳欲聾的嘈雜聲,那是惹人心煩意亂的雜響。
  
  紀宜只要有空,就會留在宿舍看他製作。介魚還幫鐵罐用噴漆塗上各種不同的漸層色,房間的高級壁紙被噴得半毀,紀宜也全不在乎。他有一次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
  
  「這是什麼作品?有題目嗎?」但介魚沒回答他,只是專心地替鐵罐上著色,鐵罐漸漸被染成夢幻一般的炫麗色彩。
  
  介魚有時什麼都不做,只是走在鐵罐串成的行列間,像孩子一般撥弄著那些鐵罐,聽他們發出的刺耳聲響,彷彿那是世間最悅耳的音樂。
  
  那種時候,紀宜就會又有那種感覺。即眼前的少年消失了,從這個房間,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星期六的時候,天空依舊下著雨,夏季公演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紀宜卻仍舊在那一幕失常,他像個失魂的木偶,看著畫室裡相吻的畫家和少女,怎麼也說不出接下來的台詞:
  
  『我明白了,就像在雪地裡捕捉夏蟬、在炎夏裡尋找冬蕈,我總以為這世上的一切,只要循著正確的道路追求,就像背負著十字架,走在漫長道路上的我主,總有一天會蒙受上帝的寵召。然而我錯了,這世上有一種花,只能存在於夢中,人們追求著那種花,即使明知一世也碰觸不到,卻仍無法移開目光。』
  
  『別了,我的摯愛。願我再睜開眼時,能看見世人遺忘的那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遍地開滿了你我所尋求的虛妄之花。』
  
  排練室的時間已經到了,紀宜卻仍呆立在舞台上,任憑導演再怎麼引導都沒有用,只好先叫他從舞台上下來。
  
  二年級是接下來的租用者,早就全等在位置上了。紀宜在裡面看到女王,還看到旁邊的罐子和Knob,才想起他是那齣「推銷員之死」的指導老師。女王一直看著舞台,盯著他反覆嘗試、卻又反覆失敗的身影,讓紀宜更添挫敗感。
  
  「算了,小蟹,下次吧!」導演同學看起來也很挫敗的樣子,用劇本敲著頭:「唉,到底怎麼回事,其他地方明明很順利啊,難道要改劇本嗎?」
  
  紀宜坐在舞台邊緣,發呆了良久,雙眼直直地看著前方,過了很久,才茫然地從台階上下來。就在這時,一直等在下面的女王,竟忽然開了口:
  
  「等一下,小紀,你再上去。」
  
  三年級的劇組都嚇了一跳,回頭看著位置上的女王。紀宜很快張口,
  
  「可是,排練室的時間……」
  
  「管什麼排練室時間!你又不是排助!小紀,你是演員!你老是這樣,演員就給我什麼都不要想,站到舞台上就對了,快回去!」
  
  紀宜只好愣愣地又站回舞台上,其他三年級的都已經在幫忙收拾,其他的演員也換下了戲服。只留紀宜一個人待在舞台上,女王似乎呼了口氣,對旁邊的人一比:
  
  「辛維,你也上去。」
  
  二年級的更是愣成一片,紀宜看著罐子從座位上站起來。他自己好像也很疑惑,詢問地看了一眼女王,最後還是聽話地單手撐著舞台邊緣,躍到紀宜身邊。
  
  女王看著兩個演員不知所措的表情,交握著十指開口了:
  
  「扁他。」
  
  舞台上的兩人都愣住。女王馬上就不耐煩了:
  
  「叫你們互扁對方沒聽到嗎?你們現在站在哪裡,辛維,小紀?」他揚了揚下顎。
  
  罐子立刻就有了反應,他擺開架勢,專心地看著仍然一臉徬徨的紀宜。紀宜開口想講些什麼,驀地下顎傳來風聲,他還沒反應過來,側臉已經重重中了一拳,力道大到讓他瞬間後移,整個人跌坐在舞台上:
  
  「什……」
  
  他錯愕地抬起頭,下手的人是罐子,他竟然真的就這樣扁了自己下巴一拳。他聽到觀眾席上的女王大叫起來:
  
  「誰叫你們打臉,不准打臉!兩個都是,你們還要演戲,辛維,給我收斂力道,你的拳頭會打死人!」罐子揚起臉,挑釁地勾起唇角,
  
  「我有收啊,否則紀小子現在哪能醒著?」
  
  整個排練室裡沒人敢出聲。紀宜看見罐子又朝他移動過來,這回竟出拳朝他肚子,他忍著痛掙扎地爬起來,本能地想逃離舞台,但女王很快又開口了:
  
  「小紀!不准跑!你今天下了這個台階,以後就不用想在我面前再站上去。」
  
  紀宜僵了一下,腳停在台階邊緣,就這樣一遲疑,罐子的拳已經往他肚子上招呼。這一拳打得結結實實,而且紀宜根本不相信他有收斂力道。他忍不住悶哼一聲,抱著肚子在舞台上跪倒,覺得自己五臟六腑都快移了位,心跳也扭曲起來:
  
  「唔呃……」
  
  觀眾席上傳來女生的驚呼,三年級班好幾個女孩子用心疼的目光看著他。
  
  罐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脫了上衣,正輕快地跳著小碎步。拳頭仍然沒有收起來,對著他張牙舞爪,紀宜扶著舞台地板,顛顛倒倒地重新站起來。
  
  但他才撐起一隻腳,罐子的拳又朝他揮舞過來,這次技巧地打在側腹上,還好紀宜有前車之鑑,緊要關頭閃了一下,否則絕對又會被打飛出去。但這一下還是擦在肋骨上,疼得他額角都出汗了,
  
  「可惡……」
  
  罐子拳收攏在頰前,架勢穩若泰山,紀宜頭腦有些暈眩起來,剛才下顎那一拳的麻痺效果還在,讓他耳朵嗡嗡作響。他強迫自己站直,正對著罐子鋒利的拳頭,罐子卻沒等他站穩,照面又是一拳過來。
  
  這次紀宜冷靜下來,往右一閃,罐子這一拳就撲了個空。驀地腳下一絆,罐子竟然聲東擊西,右足往他的腳脛重重一掃,紀宜猝不及防,整個人往右碰地一聲倒了下去。他緊急伸手去扶,但側臉還是撞到舞台邊緣,眼鏡被撞飛出去,額角甚至碰出血痕。
  
  觀眾席上傳來男同學的笑聲。其中笑最大聲的就是瓜子,他很快又自制地摀住了嘴。
  
  「這樣就不行了?紀小子?反應遲鈍啊,年輕人。」罐子看起來十分享受這場「互毆」的戲碼,居高臨下地挑著手指。
  
  紀宜緩緩地扶起腦袋,也不去撿眼鏡了。他的腦袋變得清醒了一點,他感到有把小小的火燄,在他心底慢慢點燃起來,他看著持續朝他挑釁的罐子,頓時觀眾席上的驚呼也好、笑聲也好,紀宜覺得自己都聽不見了,眼前只有罐子一個演員,還有他自己。
  
  他緩緩地站直起身,罐子又朝他脖子揮了一拳,這次是直拳。紀宜上身往後一縮,雙手一上一下,巧妙地夾住罐子的前臂,然後反手抓住,下狠勁一扭。
  
  罐子眼明手快,反射地往後一退,掙脫了紀宜的掌握,
  
  「不錯嘛,有點意思。」罐子揚了一下唇角,看著紀宜的架勢,
  
  「既然這樣,我也不能放水了。」
  
  他話還說到一半,拳忽然變得又快又狠,每一拳都打中紀宜的要害。紀宜咬了一下牙,在舞台上拼命招架,一下子退到舞台邊緣,又從罐子身邊鑽到布幕旁,冷不防側臉又被刷了一下,頓時熱辣辣地疼。但紀宜的拳也掃到罐子的額頭,讓他踉蹌地退了兩步:
  
  「幹!就叫你們不要打臉……」
  
  女王的罵聲又起,但顯然舞台上兩人都已經不見了。紀宜一開始還遵守學過的章法,規規矩矩見招拆招。但罐子越打越狠,每一拳打在身上,都痛得紀宜渾身發顫,他到最後也不管那麼多了,逮到空檔就反擊,每一次下手都比前一次重。
  
  頓時舞台上悶哼聲不斷,兩個人身上都掛了彩,兩個人就像互咬的瘋狗般,彼此偷襲著對方的空檔。
  
  紀宜乾脆脫掉戲服,只留下裡面的內衣。罐子的胸膛上都是汗,胸口又中了紀宜一次手刀,終於往後坐倒,但他很快扯住了紅色布幕,穩住了身體,竟然伸腳側踢紀宜的肚子。
  
  紀宜被他的足尖掃過,隱隱生疼,他也不再客氣,伸手抓住罐子的腳,一扭把他在舞台上翻過來。罐子胸口著地,發出一聲痛哼,紀宜披頭散髮、就連褲子也歪了一邊,全身的瘀青都在痛,腦子因為多次中拳糊成一片。
  
  但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從他的胸口、從四肢百骸,啪地一聲釋放開來。
  
  他騎到罐子身上,罐子眼明手快,翻身過來仰對著他,又對他的臉揮了一拳。紀宜心頭火起,只覺得腦袋和胸口都有把大火在燒,有個聲音在腦袋裡不斷輪轉,他也沒去細心他們叫些什麼,他只想盡情地、不受任何拘束地扁眼前這個混帳一頓。
  
  他拗住罐子的腳,把他又翻了回去,抓著他的頭髮,把他汗濕的臉朝自己扭過來,竟用額頭猛地撞過去,就撞在罐子脆弱的鼻子上,頓時雙方臉上都是鮮血:
  
  「罐子!」觀眾席上有人驚呼,是Knob的聲音。
  
  但紀宜完全聽不見、看不到,他氣瘋了般,抓緊罐子的額髮,死死壓著他企圖逃脫的身體,右手又是一拳,再一拳。罐子踢著腿掙扎,從紀宜身下翻起來,紀宜就撲上去揪住他的肩膀,把他壓倒在身下,對著他的下顎又是一撞。
  
  罐子被撞得往後直飛,紀宜就像個瘋子般再一次騎上去,對著舞台旁狂吼一聲,抓起罐子的脖子,舉高拳頭就要補上一記狠的。
  
  「停!停下來,兩個都給我住手。」
  
  女王忽然開口,罐子幾乎是立時就停止了所有動作,躺在地上看著紀宜。但紀宜似乎猶不解憤,手抓著罐子頸子不放,一副要把他脖子扭斷的樣子。
  
  觀眾席的同學幾乎全都站了起來,女王走到紀宜身後,伸手抓住了他的拳,只輕輕一扭,就把還在喘息的紀宜給拉了起來。
  
  「小紀,」
  
  他看著雙目瞠出血絲、喘息不已,滿臉憤怒的紀宜。紀宜還瞪著慢慢爬起來的罐子,好像想把他碎屍萬斷那樣。女王嚴肅地看著他的表情,然後揚起唇角,
  
  「感覺到了嗎?」
  
  他用沉靜的聲音問。紀宜總算恢復一點神智,唇角淌下血漬,他伸手將他抹去,女王忽然伸出手來,把掌心貼在他胸口,
  
  「感覺到了嗎?小紀,這就是你的殼!你現在拿下來了,雖然時間很短暫,但你應該可以感受到。小紀,那才是你,那才是真正的你。永遠要記住這一刻的感覺,當你站上舞台,就用這個去感受舞台。舞台比什麼都敏感、什麼都纖細,你的一點點偽裝,都會阻礙你前進,把這些通通都丟掉!小紀,不要害怕,站在舞台上,你可以無所畏懼。」
  
  紀宜愣在聚光燈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罐子已經爬了起來,正在擦著鼻子裡流出來的血。他看見Knob擔心地跳上舞台,拿了紙巾給他,卻被罐子搖手婉拒了,
  
  「打得不錯,紀小子。」
  
  他走過怔愣的紀宜身邊,拍拍他的肩。被Knob扶著走下台階時,還背對著他,對他比了個姆指:
  
  「下次找個地方玩真的吧!不演戲的時候。」
  
  紀宜在回宿舍的路上,順道去了一趟保健室,三年級的執導同學也很擔心地跟去。還好罐子好像真的有手下留情,都打在不太明顯的地方,除了唇角的傷,其他都只是輕微瘀青,用舞台妝應該可以蓋掉,但肚子和手腳都還在隱隱作疼。
  
  眼鏡歪掉了,紀宜沒時間再去配一副,只好先把他收到衣袋裡。
  
  他一拐一拐地回到會館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他才想起自己忘記買晚餐,介魚沒有他看著,一定又沒有好好吃飯。
  
  他不禁嘆了口氣,在走廊的大鏡子前看了看自己狼狽的樣子。現在的他,還真是夠狼狽了,從身體到內心都是,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覺得痛快了些。
  
  他走到門口,忽然發現房間裡有人說話的聲音。他愣了一下,第一個想到會不會是瓜子跑回來,但仔細一聽,又覺得聲音不像。為了讓介魚可以自由地跑出去撿鐵罐,不會因為回來忘記密碼鎖被關在外頭,紀宜都沒有鎖門。
  
  房內傳來陌生男人的聲音,然後是介魚一慣細微的嗓音。紀宜心頭一緊,立刻就衝了進去:
  
  「介魚!」
  
  一衝進去,紀宜的臉色立時就變了,臉上的傷隱隱抽痛。他看有個不認識的男人,看年紀和穿著應該也是這學校的學生,正壓在介魚身上。介魚則四肢放鬆地躺在地上,周圍散落著兩、三袋的鐵罐,而男人正笑著對他開口:
  
  「這樣就對了嘛!總不能讓我免費幫你,反正你也被很多男人上過,不差……」
  
  紀宜沒等男人把話說完,就衝過去推開了男人:「介魚!發生什麼事了?」
  
  介魚看起來有點錯愕,他看了一眼滿臉是傷、眼鏡也沒了的紀宜,好像有認出他是誰。又看了一眼被紀宜推到牆邊去的男人:
  
  「啊……他只是……」
  
  「只是什麼?你認識他?」
  
  紀宜瞇起了眼。介魚搖了搖頭,臉色如常地說:
  
  「我……我在路上遇到他。因為撿了太多鐵罐,一……一個人搬不回來,他就忽然走過來,說、說是要幫我搬,我就把袋子交給他,和他一起提回來……」
  
  紀宜覺得胸口有東西在撞擊,他咬住了牙,
  
  「然後他就跟你說,既然他幫了你,你就應該付給他報酬,就像人體模特兒時一樣。所以你就讓他對你為所欲為?」
  
  介魚沒有答話,只是對著紀宜點了點頭,若無其事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男人聽了介魚的話,得意地笑了一下,邊脫著上衣邊又走了回來:
  
  「聽見了吧?小子,他都同意了。反正你應該也上過他吧?彼此彼此,老實說上次在那間破房間上過之後,一直覺得不過癮,又找不到藉口再來一次,這次在福利社旁邊撞見,原來他又開始招攬起男人啦!還住到這麼好的房間……」
  
  「滾。」
  
  紀宜仍舊蹲在介魚身前,背對著男人說。男人愣了一下:
  
  「什麼?你沒聽到他說的話了嗎?你以為自己是誰啊?是他自己……」
  
  紀宜從地上站了起來,仍然沒有回過頭,「我叫你滾,聽到了沒有?」
  
  男人被他低沉的聲音懾得停了一下,但還是沒有放棄,還伸出手來抓過紀宜的肩:
  
  「喂,就跟你說了,是他自己說……」
  
  碰地一聲,鼻樑骨斷裂的聲音在房間回音裡聽來格外清晰。紀宜的拳頭還停在半空中,男人已經摀著鼻子倒退了好幾步,一路退到了牆頭:
  
  「幹!你幹什麼……」
  
  男人摀著淌血的鼻子,聲音已有些驚慌。紀宜才慢慢轉過身來,邊靠近男人邊捏了捏手骨:
  
  「我剛才才被人莫名其妙扁了一頓,現在心情正好很差,順便告訴你,我是戲劇學院的,還是你想當我下一齣即興演出的對手?」
  
  紀宜一邊靠近一邊揚起唇角,沒了鏡片的遮掩,盈滿笑意的眼神看起來更為駭人。男人先是逞強地挺了一下脖子,然後退了一步、兩步,最後終於踉踉蹌蹌地退出了房門,從房間裡可以聽見他飛也似地跑下迴旋梯的腳步聲。
  
  紀宜吐了口氣,心情終於好了一點。老實說剛下舞台時,他是真的有點不爽,畢竟被學弟這樣海扁,雖然知道罐子大約也明白女王的用意,在協助自己、引導自己,所以才這樣拼命地激發他的怒氣。
  
  但是真的,好痛。好像有什麼東西,被人硬生生從體內剖開一般。
  
  他坐倒回椅子上,看見介魚又開始收拾起地上的鐵罐,竟一句謝謝沒對他多說。
  
  他無言地望著他,這些日子相處下來,紀宜終於漸漸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介魚這個人,有一個最大的特性,就是對現實世界的一切毫無抗拒地接受。
  
  即使有人欺負他、凌辱他,在大雨裡把他趕到宿舍外頭,他也不會覺得生氣,他只是單純地接受。就連紀宜曾經破壞他作品的事,不過幾週時間,介魚連他的臉也給忘了。
  
  所以別人對他的善意也相同。紀宜的善意,讓他住進這間房間、為他準備食水、替他洗澡、協助他創作,這些平常人會覺得受之有愧的恩情,對介魚來說,就只是「接受」,一如他對惡意的態度。所以他不會對任何人感到感激,也不會有任何不好意思。
  
  善意也好、惡意也好,對介魚而言,就只是單純地「發生了」而已。是不是發生在他身上、對他有什麼影響,介魚都無所關心,他也不會記在腦子裡。
  
  他忽然想起瓜子的話:像你這種人,就該碰到比你無情一百倍的人……
  
  正發呆著,介魚已經把剛剛做到一半的、最後一串鐵罐也串上鐵絲,串在最尾端的一條大木條上。鐵罐已預先噴上了噴漆,串在五顏六色的鐵罐上,更增添夢幻的色彩。
  
  介魚好像相當興奮,他從地毯上跳起來,走到那一張張鐵罐做成的大簾子最前端,竟是開始搬動那些鐵罐。
  
  「怎麼了?要幫忙嗎?」
  
  紀宜驚醒過來,看到他吃力地曳著大木條,忍不住出手幫他。介魚就說:「到庭院去!到有風的地方!」紀宜搞不懂他想幹嘛,但這些日子下來,他也放棄搞懂介魚的想法了,就幫著他把一串串簾子搬到了下面的中庭。
  
  警衛聽見鐵罐的雜響,還探出頭來看了一眼。他們合力把鐵罐串成的簾子全都搬到庭院裡,庭院的風很大,天空懸著一輪明月,星星數量不多,但足夠明亮。兩人就在庭院的涼亭架上,把那些簾子全都懸了起來。
  
  介魚走到最前端的簾子前,雙手用力向那些鐵罐一推。
  
  鐵罐被風牽引,立刻起了連鎖反應,先是一串鐵罐,然後是兩串、三串,前頭的簾子先動起來,撞到後面的鐵罐,後面的鐵罐也跟著擺動,就這樣牽動了整片罐海。
  
  鏗啷、鏗啷,介魚和紀宜都站在鐵罐前,聽著鐵罐相撞的聲音,擾人心緒的刺耳聲響,配上奇異夢幻的色彩。紀宜站在風中,癡癡地看著那篇飄揚的罐海,他覺得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被那些聲音佔領了、眼睛被那層色彩給迷惑,心卻越來越混亂了。
  
  「『愛情。』」
  
  介魚看著那些飄動的鐵罐,被噴漆染得也五顏六色的臉上,終於綻放出笑容:
  
  「這是這個作品的名字。」
  
  紀宜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些鐵罐,只是看著介魚的背影,又鑽到那些晃動的鐵罐間,這邊撥一下,那邊敲一記,好像在調整他震動的頻率,又像單純和孩子玩鬧的傻爸爸。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完成作品的瞬間,介魚的表情看起來是那樣快樂。
  
  好痛,除了臉身體以外。還有其他不知什麼地方,確實地在疼痛著。
  
  「對了,你怎麼了?」
  
  介魚站在罐海裡,忽然回過頭來看著紀宜,紀宜發現他竟盯著自己的臉:
  
  「你受傷了嗎,紀宜?」
  
  紀宜愣了一下,本能地狂喜起來,如電流般的興奮感竄過他的心頭,他發現自己的手心在發抖,當介魚叫他名字的時候。但隨即又醒悟到,他竟然為了一個學弟記住他的本名,而高興到這種地步,甚至連身上的傷痛都頓時忘了。
  
  啊,他忽然明白了。明白罐子的話、也明白那一幕,他始終演不出來的原因所在。
  
  但是,已經太遲了、也太多了。
  
  大概是見他沒有回答,介魚走到他面前來,紀宜便忽然伸出了手,用力抱住了他。他忽然發現,他這一生,竟從來沒有真正擁抱過一個人,那種熱度、那種幾乎把人逼瘋的衝擊,胸口彷彿被人挖出來、揉碎了再裝回去,再也摸不清原來的模樣。
  
  「介魚……」
  
  他感覺到自己眼眶潮溼,看了一眼仍舊不明所以的介魚:
  
  「小魚……我……」
  
  螃蟹以為伸出蟹爪,就可以補捉到眼前的小魚,卻反而被魚吃去了偽裝。
  
  他的殼不見了、融化了,被眼前這些嘈雜的鐵罐給敲碎了、擊潰了。
  
  但他卻已離不開那條魚,被魚拖進了他所不熟悉的汪洋大海裡。
  
  而這一迷失,就是整整七年的光陰與折磨。
  
  ***
  
  
  「小蟹學長!」
  
  紀宜才一走進那間約定好的Lounge Bar,就看到座位那頭有人朝他大力揮手。那是個打扮精緻,染著俏麗紅髮的女孩,雖然三年多不見,紀宜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杏!」
  
  即使是一向穩重的他,見到久違的老友,還是小跑步起來。林杏比他更激動,他從座位上跳起來,一把就抱住了撲過來的紀宜:
  
  「小蟹學長,好久不見!真的好久不見,喔,你一點都沒變!」
  
  她的唇上塗著高雅的唇膏,穿著白色的短晚禮服,頭髮燙捲了高高盤上頭上,還配上鑲珍珠的髮扣,看起來成熟許多,不再是當年那個過度減重的黃毛丫頭了。她又看了旁邊一直站著、看來十分侷促的男人一眼:
  
  「介魚!你是紀學長口中的小魚吧?幸會,久仰大名。」
  
  林杏笑著說,介魚才從紀宜背後冒出一顆頭,見林杏伸出了手,趕忙伸出手來跟她握了握,林杏卻握著他的手不放,笑得燦爛又曖昧:
  
  「你真有本事,竟然真的到英國去把我們的小蟹追回來了,否則我們大概一輩子也見不到他了。」
  
  介魚立時臉紅起來,紀宜連忙低喝一聲:
  
  「小杏,不要這樣,小魚他很容易害羞。」
  
  林杏打量了穿著白色西裝,難得端端正正的介魚一眼,才抿著唇放開了手,還嘻嘻地笑了一聲:「好嘛好嘛,我知道,小蟹學長最憐香惜玉了。」
  
  聽見久違的學生時代調侃,紀宜心中泛起許多感觸。抬頭見林杏跑回座位上,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從他身邊站起,林杏還挽著他走過來,紀宜不禁一愣:
  
  「這位是……」
  
  林杏低了低頭,蒼白的後頸泛起紅暈:
  
  「啊,是我的未婚夫,也是現在我那個劇團的演員之一。我們明年春天結婚。」
  
  「這樣啊,恭喜妳,林杏。」紀宜由衷地笑著,看著林杏像新人般羞澀地低下頭,回想起當年舞台上,那隻活潑、放蕩的母貓,不由得又是欣慰,又是感慨萬千。
  
  「啊對了,其他人呢?」
  
  紀宜轉頭看了一眼Lounge Bar的四周,林杏就嘟了一下嘴:
  
  「還說了,只有我們準時而已,啊,熊先生已經到了,不過他好像拉肚子,跑去上廁所,到現在還沒出來。」紀宜愣了一下,反射地問:「熊先生,那誰?」林杏就說:「就是女王的排助啊,叫Teddy的,你忘啦?」
  
  「你不說,我還真忘了有這個角色……」
  
  紀宜苦笑了一下,介魚一直捏著他的手,他就回頭看了眼怯生生的情人,溫柔地笑了起來:「你先去那邊坐著吧,這裡的酒聽說很不錯,反正大概是我要付帳,你就盡量點吧。」介魚卻還是沒有放手,紀宜就笑道:
  
  「放心,我不會再偷偷跑到英國去,最近機票錢很貴的。」
  
  介魚才臉紅了一下,點了點頭,回到沙發上乖乖坐著。這時門口傳來摩托車的聲音,林杏幾乎是立刻就跳了起來:
  
  「幹,不對,喔,我姊她們來了!」
  
  似乎發覺自己的言行不符淑女風範,林杏紅著臉摀了一下唇,還偷看了下坐在沙發上的未婚夫。她和紀宜都跑上Bar的階梯,到寒冷的屋外去,因為是大年初二,街道上幾乎沒有什麼人,只有幾輛呼嘯而過的摩托車。
  
  其中一輛就在他們面前緊急煞停,是重型摩托車,重金屬管滑壘的瞬間,竟讓紀宜想起一位已故的故人。那個人的重型摩托車,後來被女王保留起來,一直留在活動中心的辦公室前,當雕塑一般地裝飾著。
  
  「菫!妳遲到了!喔,還有『姊夫』!」
  
  林杏刻意強調地叫道。摩托上載了兩個人,駕駛的人一貫的紫色衝天頭,還變本加厲地塗了同樣紫色的眼影。後座的人則留著一頭黑色長髮,畢業多年,只有她看起來一點沒變,依然是冷漠、豔麗的冰山美人,只是眉間看得出些許成熟的痕跡。
  
  「杏,妳胡說什麼!老娘才不會嫁呢。」
  
  菫一跳下摩托車就說。林杏笑著接口:
  
  「哎喲,菫,妳就別逞強了,你看阿耀學長多情深意重,都不離不棄地纏了你四年了。」前座的阿耀就拿下安全帽,對著菫穿皮衣的背哼了一聲:
  
  「妳以為我想娶你這種人做老婆嗎?」
  
  「林菫、何耀,好久不見。」
  
  見兩人又要吵起架來,紀宜連忙踏前一步,溫和地說道。阿耀首先瞪大了眼睛,好像認不太出來似地瞪了他好久,緊接了張開了嘴,費好了大力氣才叫出聲來:
  
  「小蟹?!」
  
  他不可致信地撲上去,雙臂環繞住紀宜的肩:「媽的!真是你?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從英國嗎?靠,死小子,我們都以為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林菫也走到紀宜身邊,「白癡,他是被小情人追回來的。否則他紀大少爺哪有這麼容易滾回來。」她說著。紀宜臉紅了一下,他放開阿耀,菫也忍不住伸出臂,和紀宜緊緊相擁了起來:
  
  「歡迎回來,小蟹。」她難掩感動地說。
  
  「你們還是每年都會來聚會一次?」
  
  走回Lounge Bar的沙發,介魚看見紀宜回來,表情明顯鬆了口氣。紀宜捱到他身邊坐著,每個人都點了杯酒,紀宜點了掺水的威士祭,替介魚點了香檳,他的視線逐一掃過劇組成員的眉目,長長嘆了口氣。
  
  「是啊,就缺你一個人,小蟹公爵。」阿耀笑道。林杏在一旁接口:
  
  「本來是女王召集我們的,我們每逢這天的早上,就會一起……去他們兩個的墓上轉轉,然後晚上到這附近聚會,聊聊近況、大伙兒一起喝喝酒。」
  
  林杏呼了口氣,林菫就看了一下周圍:
  
  「咦對了,女王呢?他還沒來?」
  
  「喔,老師有打電話給我,他說他今年不能來,他好像要去探望什麼人,要到東海岸那一帶的山區,好像是一間療養院還什麼的。」
  
  熊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冒了出來,但很快又抱著肚子衝回廁所去。
  
  沙發上的眾人臉色都略微變了一下,紀宜的神色倒是平和,他在眾人的沉默中喝了一口威士忌,淡淡說:「我有去過,他一搬到現在這間療養院,我就去看他了。他的情況很好,很健康、很快樂,他的親人一直陪著他。」
  
  大概是察覺到他的肌肉緊繃,介魚擔心地握了一下紀宜的手。沙發周邊的人都低下了頭,阿耀一語不發的掛在把手上,林菫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林杏則忽然摀住了面頰,旁邊的未婚夫遞過手帕,她就強笑著接過,還拭了拭眼角。
  
  「或許他……真的是幸福的也說不一定。」
  
  開口的還是紀宜。他看了一眼旁邊始終望著他的介魚,溫婉地笑了笑:
  
  「因為世界從來不止一個……人只要能待在他嚮往的世界裡,就未嘗不是一種幸福。雖然當我們掀開他人的故事、坐在舞台下,觀賞別人搬演的戲劇時,總會覺得舞台上的演員如此不幸,為他們憤憤不平、為他們一灑同情之淚。一旦成了故事中的主角,從自己的眼睛看出去,才發覺這些悲傷的事物對自己而言,竟也是種另類的溫柔。」
  
  他握緊了身邊的介魚,感慨地笑了笑:
  
  「不是嗎?我想罐子他們,現在應該也在世界哪個地方繼續演著吧!」
  
  林菫一直背靠在沙發上抽菸,這時忽然悠悠地開口,
  
  「女王……你們還記得嗎?女王曾經說過很多次,為什麼這齣戲,不找專業的演員,非得找年輕、像我們一樣青澀的學生來演的原因。」
  
  她似乎感慨地吐了口菸,眼睛直視著前方:
  
  「大概就是因為……這齣戲,那齣『剪刀上的蘑菇』需要的,正是那一種荒唐和毀滅的力量。而只有年輕、只有世人所謂的無知和懵懂……才能允許那樣的力量,也才有可能爆發出那樣的力量。現在叫我們再去演一次,只怕這劇組沒人再能演出來了,而還演得出來的人,都已經……不存在了。」
  
  沙發周圍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靜靜地喝著手邊的酒。林杏擦乾了眼角的淚痕,看著緊緊牽著手的紀宜和介魚,忍不住破涕笑了起來,打破了沉默:
  
  「對了,小蟹,別光講別人的事,這麼久不見,我們都很好奇你的事。」
  
  這話說得沙發旁眾人都點頭贊同,紛紛直起了身,八隻眼睛全望著紀宜。紀宜苦笑了一聲,放下酒杯攤了攤手:
  
  「還能怎樣?只是去個陌生的國家流浪了兩年,一事無成地回國來,就只是這樣而已。」林杏還不打算放過他,笑道,
  
  「少來,我們不是要聽這個。你怎麼會跑回來的才是重點。」
  
  紀宜瞬間有些侷促,人也安靜下來。介魚捏了一下他的手,竟開了口:
  
  「是、是我去……帶他回來的。」
  
  他一開口,紀宜就立時出聲:「小魚,沒關係,不用說。」
  
  「我……我很……對不起他,是我對不起他。他……為我做了很多很多,真的很多。但是我…這麼多年來……七年來,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心情,是我害他……」
  
  「小魚,不要說了!」紀宜忽然放大了聲量,Bar裡的人都朝這裡看了一眼。
  
  紀宜彷彿也察覺自己反應過度,見沙發周圍的人都看著他,不禁有些臉上發燙,他捏了一下手裡的毛巾,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抱歉,我……去上個廁所。」
  
  他說著,就踉踉蹌蹌地走向了廁所。不知道是否有些酒意,腳步看起來格外不穩。介魚立時跟著站了起來,追著紀宜的背影:
  
  「小蟹……小蟹!」他叫著。
  
  紀宜幾乎是衝進廁所,自動門在他身後碰地一聲關上。他看著鏡裡的自己,早上梳理好的頭又亂了,西裝也有些歪,他有些茫然地調整好,今天外頭仍然下著雨,年關的雨,把他肩頭都打濕了。
  
  他忽然想起來,他們好像總是會碰到雨,從以前到現在一直是如此。
  
  新年的雨,冷冷的、時有時無的,就像介魚過去七年來對他的態度。
  
  一定是太漫長、太難熬了。所以他才會愚蠢地決定放棄一切。
  
  門被人慢慢推開,有人走進來,紀宜知道是介魚,他對著鏡子慌忙抹了抹臉,從鏡子裡看到介魚低著頭的身影,忙看著鏡子笑了:
  
  「小魚,我沒事,我馬上就回去。忽然跑進來,一定嚇到那些小毛頭了,我們還是回去喝……」
  
  「紀宜,」
  
  介魚叫了他的本名,往他的背走近。久違的稱呼讓紀宜再也忍不住地紅了眼眶,他只好閉上眼睛:
  
  「紀宜,對不起……對不起。」
  
  介魚忽然靠了上來,豐潤起繭的十指貼上他的背,唇上反覆著這樣的細語。紀宜靠在洗臉台旁,忍住滿腔的鼻酸,強笑著揚起唇角:
  
  「道什麼歉呢?你又……沒有錯。」
  
  介魚擁住了他的肩,用唇觸碰他的臉頰。紀宜看著他滿懷憂傷的眼神,像是再也忍耐不住,緊緊咬住下唇,淚水在那一瞬間奪眶而出,滴溼了鏡子裡的自己,就連介魚的身影,也跟著模糊了。
  
  自從「剪刀上的蘑菇」公演後,紀宜就不再參與任何學校的劇場設計,專心投入論文的研究,兩年多前,紀宜終於從劇場研究院畢業,取得劇場的碩士資格。他的父親接到這個消息,褒獎了么子一番後,就打算把他送到英國繼續深造,和他其他兄姊一樣。
  
  那一年,紀宜陷入了最大的猶豫。那時候他和介魚住在一起,已經長達五年,正為了紀宜的畢業,在一起另覓新居,好替介魚找一間畫室。
  
  介魚還是一樣,做著他永無止盡的創作。他的腦子裡像是有數不清的美麗構想,總是能在不可能的地方另闢蹊徑,五年來拿了一個又一個的獎,即使畢業之後,也持續在國內的美術比賽中展露頭角,甚至有國外來的老師主動說想指導介魚。
  
  但他本人倒是完全沒有這樣的意願,一來介魚懼於和人接觸,二來對介魚而言,他的藝術細胞彷彿是天生的,在哪裡創作都蓋不住他的光芒。
  
  離開這個國家,就等於離開介魚。紀宜知道介魚對自己不是沒有感情,只是這種感情,太微弱,像星火一樣,時燃時滅,紀宜甚至不確定那有沒有愛情的成份。
  
  他就像個捉到螢火蟲的孩子般,為了介魚一點親膩的表現而狂喜、為了介魚突如其來的冷漠猜疑、為了介魚的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甚至輕描淡寫的一句言語,患得患失、思潮起伏。研究生涯的最後一年,紀宜差點畢不了業。
  
  不知不覺,介魚已經把他整個人吞沒。世人已找不到紀宜這個人,紀宜已經化成郵票、化作鐵罐,化成千千萬萬個破片,散在介魚的每個部份。少了介魚,根本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紀宜。
  
  他始終在恐懼著,到底自己在介魚眼裡,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男人,還是當年那個裸著身體,橫陳在昏暗畫室裡的人體藝術品。
  
  他和介魚自從那一次以後,始終沒有過肉體關係。他不止一次向介魚告白過,甚至曾經在一晚喝醉後,崩潰般地抱住介魚,哭著陳述自己的感情。但是介魚總是忘得很快,第二天起來,有了新的構想,又埋頭到屬於他的異想世界裡。
  
  回想起來,紀宜直到那時候才察覺,當年在舞台上有多麼青澀、多麼愚蠢。如果他能早一點感受到這些東西,就不會因為一次的卸甲失控,終生都不敢再站上舞台。
  
  三年級的夏季公演,在他心中已是永遠的烙印。
  
  他不想找藉口是為了介魚,那是他應得的懲罰,他褻瀆舞台的明證。就算是為了介魚,為了他放棄任何東西,他都甘之如詒。
  
  這一次,他幾乎要為了介魚,再一次放棄出國深造的機會。他知道自己會因此成為家中的逆子,被菁英世界蓋上不求上進的標籤,但或許他也有瘋子的基因,這個學院裡的人都有,他想一生一次地瘋狂一回,從骨子裡的。
  
  但是那一天,他走回他和介魚的新居,打算把留學的資料扔進垃圾桶裡時,卻撞見了令人意外的場景。那就是他多年的室友,竟然坐在窗口,和另一個男人接吻,那個男人他竟也認識,是他很久以前的室友瓜子。
  
  介魚的表情看來有點錯愕,抬頭看見紀宜,臉色更是蒼白。
  
  但當時的紀宜什麼也沒辦法思考,他只覺得全身無力,五年來提心吊膽、念茲在茲的追求,那種等待、再等待,卻始終怎麼也等不到的煎熬,盡數化成束手無策的絕望。
  
  紀宜永遠記得自己轉過身剎那的心情。五年的執念、五年的心血,要在一瞬間割斷,對凡人而言根本不可能。所以紀宜死了,在那一瞬間,他清楚聽見靈魂衰亡的聲音。
  
  他一個人火速辦好了所有手續,連父親也沒打招呼就跳上通往英國的飛機。那是單程機票,一落地他就毀了所有的手機、退掉父親為他準備的宿舍,也沒有去那間等待著他的學校,切斷了一切和國內的連絡方式。
  
  第一次踏上異國的雪地,紀宜真有一種自己已經完了的感覺。他在街頭流浪,漫無目的地四處行走,最後像個流浪漢一樣倒在地上,他才知道他切斷的,不止是他的過去。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介魚、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紀宜就覺得自己快瘋掉了。
  
  最後他加入了一個小劇團,在那裡打一些雜工、做些簡單的會計工作,竟就這樣過了兩年。如果沒有發生奇蹟,那個死去的紀宜,說不定真的就會這樣死去了。
  
  但是奇蹟還是發生了,延遲了兩年,或者是七年。公爵最終找到了他的虛妄之花。
  
  「……小蟹,其實,瓜子他是來找我的,說你的事。」
  
  介魚始終從身後擁著他,他吻著紀宜不住顫抖的、發青的唇,
  
  「他跟我說了很多……真的很多,關於你的事。包括你擔心我的事、為我做的事,還有那一次作品被燒掉,你替我去求情、拚了命地修補的事。還有,為了我……演戲失控,從此再也不站上舞台的事……很多事情……」
  
  紀宜的淚流得說不出話來,他只能感受著介魚的體溫,那跟他在倫敦街頭,乍然遇見找了他兩年的介魚時,體溫完全不同。
  
  那時的介魚,體溫好冰冷、弱小地發著抖,哭著對他叫著:「終於找到你了,小蟹,終於……」即使和他擁得那麼緊,也回復不了半點溫度。
  
  「他看我還是不懂,所以就……忽然吻我,然後問我,他吻我的時候……和你有時吻我的時候,感覺到底有什麼不同。他說,如果我感覺不出來有什麼不同,就馬上離開你,不要再折磨你了,他還說,因為我,你已經快要撐不下去、快散架了,他看了很不忍心。不止他,你的朋友都很不忍心,但只有我一個人,什麼也不知道……」
  
  介魚的聲音同樣顫抖著。紀宜握起他的手背,抿著唇吻著,介魚眼眶也紅了:
  
  「但是後來……你就不見了……從我身邊消失了。我找遍了你所有的親人、朋友、同學,每個人……每個人都告訴我……叫我放過你、叫我放你一馬……但是我……我真的不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因為我……我發覺自己也不能沒有你,我無法忍受看不到你……做完作品,也一點都快樂不起來,總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
  
  介魚真的抱緊了紀宜,一根手指也不肯鬆開,
  
  「是我……是我放不開你了。對不起……小蟹,對不起……」
  
  兩個人從廁所裡走出來時,沙發上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到兩人臉上的淚痕,臉色都曖眛起來。阿耀還用手肘撞了坐回來的紀宜一下,惹得他低首瞪了他一眼。
  
  紀宜的手機忽然響了,他嚇了一跳,連忙把他從背袋裡抽出來。
  
  一看來電顯示,更是嚇了一大跳,畢竟已經有兩年沒接到這通電話。回國之後,他還費心去找了以前的親友,把被他毀掉的電話簿全部補回來,現在顯示的就是那時補上的電話之一:
  
  「是虞老師……」他喃喃開口,怔愣地按下了通話鍵。
  
  「喂,小紀。」電話那頭很快就開了口。
  
  聽見久違的、恩師的嗓音,紀宜剛停住的淚水,不自覺又有些哽咽了。劇組的人全都靠了過來,紀宜也不太好意思再掉淚,吸了一口氣:
  
  「喂,虞老師,你那邊還好嗎?我們全都在等你呢!」阿耀在旁邊大叫了一聲:「新年快樂,女王!」其他人也跟著叫了起來,頓時電話周圍吵成一團。電話那頭傳來女王笑著喝斥大家安靜的聲音,幾年光陰下來,女王的嗓門還是一點功力不減:
  
  「小紀,你回來啦?」
  
  眾人安靜下來後,女王才問,隨便的語氣中,難掩令人懷念的關心。紀宜抿了下唇,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啊,我回來了,虞老師。」
  
  電話那端傳來女王的輕笑,他笑了一陣:
  
  「那麼,你的『殼』褪掉了嗎?」他又問。
  
  紀宜愣了一下,隨即揚起唇笑了,「是啊,我想是褪掉了吧!」他說著,又握緊了身邊始終和他相握著,如今已然和他同樣溫暖的手:
  
  「只是,好像又長了新的呢!」
  
  「是嗎?那就努力把他在敲碎吧。」
  
  女王笑著說。但紀宜搖了搖頭,他回過頭去,和介魚相視一笑:
  
  「這世界上,還是有怎麼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虞老師,我現在明白了,我是小蟹,所以一輩子都會帶著殼,這就是我。」
  
  他一本正經地說。女王哈哈大笑,劇組的人也跟著開懷笑了起來:
  
  「啊,那就帶著你的殼,努力尋找吧!屬於小紀你的幸福,還有屬於你們的世界。」
  
  螃蟹迷失在大海裡,很多很多年。
  
  然而,再把他抓回來的,竟是當年他試圖捕捉的小魚。
  
  小魚和小蟹,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是人們所知他們最後的故事。
  
  
  —全文完—
 


 


 


到這裡為止,是這篇故事真正意義的"全文完",接下來的文章就是真正的"番外"了。


關於剪刀上的蘑菇本,會在今年的三月初開預購,大約是3/7那一週。各位對哪一個角色,那一段劇情有興趣知道的更詳細,


可以在下面回覆,可以讓我思考一下哪個角色可能需要更進一步的說明,在送印前都是可以補足番外的。X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