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肖桓



  「已經好了喔,先生,你可以準備一下毛巾和換洗衣物。」


  看護從療養院的房間門口探出頭,對著等在門口肖桓笑了一下。肖桓從長廊上回過頭來,對著年輕的小姐笑了一下:「啊,我知道了,謝謝妳!」


  看護小姐臉紅了一下,看了肖桓俊俏的側臉一眼,就提著剛換下的尿布和髒衣服走了。肖桓就走回房間裡,先繞到旁邊的架子上,拿了一條大毛巾,又走進了公用浴室,試了試浴缸的水溫,滿意地點了點頭,把毛巾拋到肩膀上,又走回長廊。


  他走到屬於剛才那個房間,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露出愉快的笑容,然後邊進門邊輕快地開口:


  「Ivy,該起床囉,桓哥來幫你洗澡囉!」


  ***



  肖桓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小學的時候,只要老師出什麼「以後想做什麼職業」、「長大以後想當什麼」或是「我的志願」之類的作文題目,同學總會「我要當總統!」,「我要開一家大公司,賺很多很多的錢!」,發下各種宏願。


  但或許是從小就有自知之明,又或許是真的太笨。肖桓對自己的未來不但不抱希望,而也從不認真,老師問他時,他就半閉著眼睛說:


  「我不知道。」


  等老師逼著他交作文作業時,他就大筆一揮,寫上:「我以後要當無業遊民。」即使拿了零分回來也不在意。


  而他的人生,就是一連串失望的寫照。


  他是家裡的次子,從小他的大哥肖瑜,就是個令人期待的孩子。


  所謂令人期待的孩子,就是那種老師上課問問題,一定會舉手回答,而每次老師交代的功課,一定會整整齊齊地按時繳上。不遲到、不睡過頭,考試出來都有令人滿意的成績,對待師長恭敬有禮,還會背出那一週的中心德目。而肖瑜就是這樣的孩子。


  要說「在大哥的陰影下成長」,這對肖桓來講,實在有點太誇大了。說實在話,他很慶幸肖瑜是看起來這麼成材的孩子,這樣身為家裡的次子,又只差一歲,父母也好老師也好,想著反正大哥已經這麼優秀了,次子就放過他吧!肖桓反而得以倖免於難。


  肖桓甚至覺得,或許肖瑜是他人生中,唯一可以抱持希望的事物也說不一定。


  他對人生的失望,很快就傳染到學業上。他從小學就會翻牆逃學,但有一次因為學校在牆上加裝了碎玻璃,結果腳被割傷了沒翻過,還被訓導主任揪著耳朵請來家長。那是肖桓人生中第一次的發奮,他決定要好好鍛練體能,這樣下次翻牆就不會失敗了。


  結果還是讓他失望,因為後來他進去的高工,學校根本沒有牆。


  被老師當著全班的面打手心、拉著耳朵到訓導室打電話給家長,這對小學的肖桓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記過早就記到在退學邊緣,老師請媽媽來學校談了幾次,肖桓覺得母親到最後也已經來到不想來了,所以老師也不想管他了。


  倒是每次他在嚼口香糖被抓到訓斥,或是打同學被老師在走廊上罰站時,肖瑜和他唸同一所小學,肖桓還記得小六的哥哥,已經很有嚇人的威嚴。


  他總是不管發生什麼事,總之只要看到自己被罵、被打,肖瑜就會站到自己面前,很有禮貌地詢問對方:


  「我弟弟出了什麼事嗎?」


  肖瑜天生有某種氣場,總之老師們一看到肖瑜的臉,總會亮起「好學生」的大燈,臉色也緩和起來。平常看到肖桓就打,看到肖瑜不知道為何又會講起道理來,有時候真的就這麼放過了肖桓。


  而每次解救肖桓、把他帶到教室時,肖瑜就會抓著他的手,什麼也不說地看著他。肖桓覺得肖瑜如果像媽媽一樣,嘮叨個幾句的話,說不定他還能反駁。


  但是那種無聲的、無言的凝視,反而令他無法抵擋,最終只能低頭。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嘛,哥,我以後不會了。」


  雖然他對這個承諾也從未認真過,下次照樣我行我素。


  肖瑜十二歲、肖桓十一歲那年,父親入獄的消息震憾了他們家。雖然肖桓覺得父親本來就是個亂七八糟的人,就算去殺燒擄掠也不奇怪。但是這個消息卻徹底震驚了肖瑜,媽媽幾乎不想理爸爸了,肖瑜就一個人為父親奔走。


  但十二歲的孩子,說實在什麼也做不了。肖瑜最多只能問到看守所的位置,每天提些飯菜去探望他,就像是抓住最後一絲希望般,不停地去確認父親這種生物的存在。


  他們的父親卻不領情,態度一次比一次囂張,甚至叫肖瑜送飯來不如送錢。


  他大字不識幾個,連孩子的臉也沒好好看過幾眼,有一次肖瑜去見他,他竟然當著肖瑜的面問:「你是誰啊?我兒子嗎?」從此肖桓就再也沒看過肖瑜去了。


  六年之後,他們在新家接到父親因酒精中毒過世的消息,肖桓看見肖瑜默默地把親戚的通知給燒了。


  父親入獄的消息一傳開,對肖桓而言,好像反而是種解脫。至少國中的他不論再怎麼叛逆,喝酒、抽菸,甚至跟著熟門路的同學去見了什麼「老哥」,一下課就往教室後面拿了棍棒,跟著那些狐群狗黨玩個通宵,連學校大門長怎樣都有點記不起來。


  老師們再管無可管的時候,就會悄悄和同事說一句:果然是犯罪者的兒子啊!看來基因真的會影響犯罪耶。默默地在肖桓的學生名冊上打了個叉。


  全天下像笨蛋一樣沒有放棄他的人,就只有肖瑜。那時候的肖桓,看誰都覺得煩,肖瑜的親情攻勢對他而言也已經不管用。


  但是肖瑜還是很堅持,一聽到他逃學,晚上立刻就站在家門口等他。肖桓多晚回來,肖瑜就站到多晚,一看見他什麼也不說,轉身就進屋裡,桌上總是擺滿了熱騰騰的食物,肖瑜就沉默地坐到他對面,和他一起吃遲來的晚餐。


  肖桓發現肖瑜越來越瘦,有一次他超過十二點才返家,肖瑜在七度的寒流中站了四五個小時,看到他回來什麼也沒說,轉身進屋裡時,肖桓發覺他連鬢邊都結了薄霜。隔天就得了重感冒,肖桓有一個禮拜都沒晚飯吃。


  後來他就和同伴說,有馬子在等他,所以他得早一點先走人。三年來沒人知道肖桓的馬子就是他哥,還得了個疼女友的男人這種稱號。


  有一次他和隔壁校的幹架,那次因為人數多,又是盛夏,大家火氣都大,不知道怎麼的事情就鬧大了。雖然不是肖桓下的手,聽說隔壁那方陣營有人受了重傷,右眼被人用蝴蝶刀戳傷,恐怕會瞎一輩子。


  這事一鬧鬧上了警方,警察把他們這群青少年全帶回警局。那一晚的情景,肖桓到很久以後都還記得,原本個個意氣風發的弟兄,聽到可能會被關之後,每個都緊張起來。他的朋友有的開始抽泣,有的向警察嗆聲:我爸爸就在附近很出名!你不可以抓我啦!


  而肖桓還是一如往常,對自己的命運不願多想,只是沉默地坐在警局的椅子上。


  後來警察和他們解釋,只要有人來保他們就可以先回家,少年們才歡天喜地的開始打電話,頓時警局裡都是此起彼落的通話聲:「媽呀,來接我啦!我在哪?派出所啊!」、「老頭!我在警局!條子難搞,快來幫我。」只有肖桓依舊沉默。


  他不像許多家裡有錢的同伴,有那時候剛盛行起來的手機。等同伴都差不多打完手機,在家人又罵又拎的陪伴下走出警局後,肖桓才慢吞吞地和警察借了電話。


  肖瑜聽見他在警局後沒有表示什麼,只是迅速掛了電話。幾分鐘以後就出現在警局裡,肖桓的臉上都是群架打出來的傷,他不敢抬頭看肖瑜,肖瑜也沒有看他。
  
  「我弟弟會怎麼樣嗎?」


  肖桓記得肖瑜很認真、很嚴肅地問著警察。警察看到來保他的同樣是位少年,有點吃驚,但還是回答:


  「雖然重傷有點麻煩,但他們都還小,又是群架……如果不是受傷那方堅持提告的話,應該會不會有太大麻煩,不過以後請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回家的路上,肖瑜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也沒有責備他。母親又是醉醺醺的回家,肖瑜試圖告訴她時,母親還憤怒地對他丟酒罐,所以只好由肖瑜代理母親過來。


  越接近家,肖瑜的唇就咬得越緊,腳步也越急,臉上的表情讓肖桓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回到家裡,肖瑜也像以前一樣,把飯拿去熱了,放到肖桓面前,在他對面坐下來,肖桓怯怯地動起筷子時,卻發現肖瑜一動也不動,像個木偶似地坐著。


  他驚訝地抬頭一看,才發現肖瑜雙唇顫抖,眼眶竟然紅了。他似乎想強忍著不掉眼淚,但是顏面神經還是出賣了他:


  「喂,瑜!」


  他驚得拋下筷子站了起來,從小到大,他還沒見過這個好像萬能的大哥哭。聽見肖桓喚他,肖瑜好像再也忍受不住,趴在桌上就哇哇大哭起來。


  那年他十五歲,肖桓十四,也是肖桓不再叫肖瑜「哥哥」的一年。說實在話,兩個都還是孩子。


  「不要這樣啦,瑜,我以後不會再跟人家打架了可以吧?晚飯也都好好回來吃。哎喲,哥,拜託,別哭了,不像你耶!」他尷尬地安撫著。


  沒想到肖瑜抬起頭來,忽然滿眼淚痕地握住他的手,哭得像小孩一樣抽咽,


  「我、我以為……你……會……會被關,和……爸……爸爸…一…樣……」


  他哭得說不清楚話。肖桓覺得那個時候,他的心裡有一塊什麼地方化了,被肖瑜的哭聲融化了,他伸手抱住了他的大哥:


  「不會啦,瑜,我不會那麼笨……雖然我是滿笨的,我不會像爸爸一樣,就算以後要逃獄,我也會回到你身邊。老哥,我不會走,不會離開這個家。」


  他堅定地保證著,雖然這個保證,到最後也被他忘了大半,規矩了沒幾天,又開始故態復萌。但或許是始終忘不了肖瑜那晚的眼淚,肖桓每天至少還能回家吃晚飯。


  基本上,肖桓覺得自己能夠到十六歲還在社會所謂的正途上,沒有因為殺人放火就提早到鐵籠子裡報到,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不管什麼時候想起來,肖桓都覺得那是肖瑜的力量,是肖瑜犧牲他自己部份人生的結果。


  所以當肖瑜說,自己要從國中休學,去餐廳工作時。他記得那是自己有生以來,對向來不太關心的家裡,第一次表達意見,而且第一次就很激烈。


  「你幹嘛休學啦,繼續唸啦!」他不滿地看著肖瑜。


  肖瑜的反應卻很冷靜:「我的人生,和你無關。」肖桓就生氣地叫出來:


  「你和我不一樣,瑜!你是他們那邊的人!什麼事情只要你肯做,一定可以做得比誰都好!你知道我有多期待你嗎?我希望你有一天可以變成很了不起的人!像是電視上的總裁什麼的,然後把以前看不起我們的那些傢伙全都踩在腳下!」


  「桓,不是只有唸書,才能變成了不起的人。何況我也不希望變成了不起的人。」 
 
  肖瑜一句輕描淡寫,就讓肖桓再也說不下去。肖瑜那種滿足的眼神,令他為之啞然:


  「只要你們都在,媽媽和你都好好的,那就是我最大的願望。桓,這對我而言,才是最了不起的事。」他溫柔地說。


  離開學校的肖瑜,卻堅持讓肖桓繼續唸書。他對肖桓說,至少學得一技之長,否則他會為他的未來憂心,所以他拚命攢錢,把肖桓硬是送進了市區的一所高工。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肖桓發現自己對同性的慾望。


  一般人發現這種事時,好像都會很震驚。但或許是肖桓對自己的事情,從來不抱持任何期望,也不會有任何預想和規劃,所以就算發現自己對同球隊的學弟,產生撫摸他、親吻他的慾望時,肖桓也只是:啊,原來我喜歡的是男人啊!這樣簡單地接受了。


  他甚至還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像他這種人,從頭到腳都是個叛逆份子,如果談到戀愛忽然正常起來,反而有點不搭嘎。


  肖桓的鼻子漸漸聞到了一些同類,他那時候和朋友組了球隊,和友隊的隊長一拍即合,兩人見面沒多久就上了床。


  不過那時所謂上床,也只是彼此撫摸對方的性器、替對方口交,偶爾一起看片子高潮而已。肖桓那時候懂得還不多,總覺得再下去就要負什麼責任,他對自己感情的處理,一樣不打算抱太多期望。


  然而一次食髓知味後,肖桓就學靈巧了。他開始到處找球隊裡身材不錯、臉蛋適中的學弟下手,這是他第一次知道,男人的後穴原來也可以像女人一樣,給另一個男人這樣大的快感。他甚至大著膽子把小男友帶回家,在房間裡做個痛快。


  肖瑜很快就發現他的行為,一開始肖桓還很擔心,害怕他會不會像那時在警局一樣,忽然在他面前大哭起來。


  但有次肖瑜清掃房間,正好撞見他和新的小男友耳鬢廝磨。肖桓僵了一下,剛叫了一聲:「瑜,我……」肖瑜卻只拋給他一樣東西,就默默地關上房門走了。


  肖桓低頭一看,是藥局發售的陽春保險套,還未拆封的。


  肖瑜十八歲、他十七歲那年,一向軟弱的母親,忽然宣布要改嫁了。


  再婚的對象是不知道是在哪裡認識、甚至名字和臉也沒見過的男人,據說是補習班經營者,有一定的資產,老婆卻跟人家跑了,留下兩個年幼的兒子。對方還要求母親把孩子一起帶過來,好像希望人多熱鬧的樣子,這對改嫁的對象而言是很罕見的要求。


  不過肖桓想,是為了用孩子綁住改嫁的母親吧!畢竟老婆已經跑過一次了。


  聽到這消息的肖瑜欣喜若狂,立刻就開始籌辦搬家、移戶籍等事宜。那時的肖瑜在一位厚道的師傅推薦下,進入一間餐飲學校學習西餐,說是只要晚上繼續在餐廳裡工作,師傅就願意無息貸款學費給他,到畢業為止。肖桓從此多了不少口福,還拿肖瑜試作的蛋糕去引誘男人上床。


  剛好那個時候,或許真的是喜事成雙,肖桓竟打球打出了不錯的成績,在大型比賽中拿到了名次,依此甚至有機會申請進體大。這對肖瑜和這個家而言,是多年來難得的好運氣,肖瑜出席他的頒獎典禮時,肖桓看見他的眼眶裡,還誇張地閃著幸福的淚光。


  一切都好像時來運轉,至少當時他們都這麼相信著。


  懷著有些不安的心,和新家庭的成員見面時,是肖桓一生最大的轉唳點。雖然肖桓不太相信宿命,但或許真的從那一刻開始,他的命運多少就已經註定了。


  繼父是個看起很溫吞、沒什麼脾氣,同時也沒什麼個性的男人。第一次見面是約在高級的西餐廳,繼父的意思是,在搬家之前,讓雙方子女先熟悉一下連絡感情。


  那是肖瑜和肖桓這輩子第一次到這麼高價位的餐廳,光是擺設和背景流瀉的音樂,就讓他連大氣不敢吸一口,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穿T恤來。肖瑜顯然也是,但他維持一貫的鎮定,和繼父慎重地握了手,代替母親介紹了肖桓和他自己。


  但是等到介紹繼父的兒子時,西餐廳的一切就忽然再不吸引他了。


  自從發現自己喜歡男性、偏好和男人上床後,肖桓就覺得自己沒有戀愛這一塊的感情。不管多麼迷戀某個學弟的身體,和他在床上多麼相知相惜,一享用完身體後,肖桓就會覺得對方少了什麼,然後對他越來越厭倦,終於又換下一個伴侶,再重覆同樣的循環。對肖桓而言,所謂愛情,只是床上的醍醐味,上完床後就過期了。


  繼父有兩個兒子。小的才七歲,習齋一看見他們就笑了,跑過來握住他的手,還大方地說:「你們就是新哥哥嗎?手好粗喔。」肖桓有些訝異地看著他年紀雖輕、卻已失去神采的雙眼,繼父在一旁語帶歉意地解釋,


  「次子是重度弱視,需要人照顧。抱歉沒有先和你們說。」


  肖桓一直沒看見長子,抬頭找了一下,才發現他一直躲在父親的背後,伸手抓著父親的衣襬,在西餐廳的燭光裡靜靜望著他們。


  第一次見到習齊的傾刻,肖桓就知道那是個戒心很重、不容易敞開心房的孩子。他咬著下唇站在那,目光逐一掃過他和肖瑜,還有來路不明的新媽媽,以一副打量入侵者的姿態看著他們。直到繼父喚他,他才慢慢走到燈光下。


  那一瞬間,肖桓說不上那是什麼感覺,只覺得腦袋裡有根螺絲,不知道被誰輕輕扭了一下,僅僅是這樣輕微如漣漪的感覺,卻在之後的日子裡漸漸擴大,終至無法收拾。


  他不知道有錢人家的孩子是不是都長得特別漂亮,至少習齊這張臉,雖然當時只有十歲,肖桓卻覺得比任何一個爬上他的床的學弟都還誘人。


  習齊在吃飯時始終扳著一張臉,肖瑜親切地問他問題時,他才抬頭答個一兩句,連回答都很簡短。肖桓最後忍耐不住,他在習齊這個年紀時,早就過著和同班同學翻牆檢煙屁股抽的日子,這小子看起來就是一副溫室裡的花朵:


  「喂,你是不喜歡我們嗎?小少爺?」


  這話一出口,餐桌旁的人都嚇了一跳。肖瑜立刻制止了他:「桓!」肖桓看著習齊放下刀叉,低下頭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再逗弄逗弄他,竟伸手捧過了他的臉,把他轉過來面對自己:


  「你說清楚,以後我就是你二哥了耶,至少笑一個吧?」


  習齊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嘴唇微微顫抖起來。肖瑜走過來想拉開他,但已經來不及了,年幼的習齊咬住下唇,忍了一、兩秒,眼淚就像珍珠串般滾下了臉頰。


  就是那個時候,肖桓平生第一次體會何謂心慌。他覺得自己始終把持著、不曾向任何人釋放的門鎖,忽然朝某個地方敞開了、瓦解了。他慌張地拿起桌上的餐巾,


  「喂,喂,你別哭啊,你這小孩怎麼這麼愛哭啊?好啦,不要哭,二哥跟你開玩笑的,別哭……好了好了,乖嘛。」


  他語氣越放越柔,不停地拭著習齊的淚水。


  後來這場鬧劇在好脾氣的繼父圓場下,簡單地揭過了。他們在溫暖的春日裡遷進繼父有兩層樓的獨棟樓房,旁邊還附有車庫,裡面停著讓肖桓兩眼發直的紅色跑車。如果不是習齊在那天之後,就不太肯搭理他,連肖桓都相信他的人生要改觀了。


  剛開始的一段日子,肖桓確實過得相當愜意。回家以後不用幫著肖瑜做代工補貼家用、出門上課還有生活費可拿。


  在平順的日子裡,肖桓也發現一件事,那就繼父的長子,和自己的哥哥越走越近。


  他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的,畢竟肖瑜第一次見到習齊後,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趣,反而還對盲眼的習齋多放了一些關心。


  但是漸漸的,肖桓在家裡,常常看到肖瑜在教習齊功課,肖瑜在廚房裡練習時,習齊會在旁邊,用矮小的身子扶著流理台,睜著好奇的眼睛,一臉興奮地問東問西。


  那是肖桓第一次見到習齊的笑容。原來這個內向的孩子笑起來,是這樣扣人心弦。


  每次見到習齊和肖瑜在玩,肖桓總會忍不住想鬧他。他也不明白自己這樣的情緒從何而來,有時明明準備好了一連串問候關懷的話,真的站到習齊面前、看見他彆扭的臉,又變成捉弄和嘲笑的言語。


  習齊幾乎不曾對著他笑過,每次見到他不是兇巴巴就是扁著臉,就連肖瑜叫他來請自己吃飯,習齊也像例行公事一樣,叫聲「肖桓,瑜哥叫你來吃飯!」就跑得無影無蹤。


  在繼父的支援下,肖桓順利進入了肖瑜希望的體大。但就算唸了大學,肖桓還是不改隨便的個性,球隊也沒繼續玩下去,甚至覺得打籃球膩了,就轉去修田徑,結果田徑這種需要磨練和耐性的項目根本不適合他,最終就是一敗塗地。


  肖桓也不大在意,他樂得用繼父的錢在大學裡吃喝玩樂、交男朋友。還打算一滿十九歲就要去拿張駕照,這樣搞不好可以和繼父央求讓他開那臺超炫的跑車。


  而就在那一年,那件事終於發生了。


  老實說肖桓雖然和母親是母子,卻從來也不了解那個女人。但這次是肖桓總算比較能理解的一次,從年輕就嫁給一個窮白丁,還發現他有暴力傾向,苦了這麼多年,老公也進了監獄,又得撫養兩個小孩,運氣不好說不定這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所以對於母親的改嫁和離開,他好像多少能夠明白其中的意義。


  母親幾乎帶走了大半繼父的資產。肖桓也是第一次認識到母親是這麼有計畫的人,她花了兩年的時間,把繼父名下的存款、證券慢慢轉移到自己口袋,還轉移了部份房地產的所有權,包括繼父所經營的補習班,然後轉手賣掉,繼父的生意因此也宣告倒產。


  一切都像是個玩笑般,睡個覺醒來,一夕之間,剛做好的夢便又碎了。


  繼父受到的打擊比他們誰都大,他在和銀行爭執的過程中忽然倒地不起,因為母親似乎用他的印鑑和存折,把他一輩子的積蓄全轉領了出去。送到醫院檢查的結果,才發現繼父患有胃癌,而且幾乎已經超過能有效治療的期限了。


  那幾天整個家就像死了一樣,沒有人有心情多說話。肖瑜在醫院和餐廳間往返,習齋只會哭,習齊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他曾一度試圖敲門,但習齊完全不理會他。


  日子還是要過,對肖桓和肖瑜而言,其實沒有多大差別,只是又回到以往的生活罷了。至少母親還算眷戀母子之情,沒動他們住的這幢房子,他們還不至於露宿街頭,肖瑜又接起了代工,肖桓又開始打工,對他們而言只是這樣而已。


  但是習齊不一樣,對他而言,同時失去父親的照應和優渥的生活,似乎讓這個十二歲的孩子無所適從。再加上習齋的眼睛不斷惡化,習齊的態度再不若初見面時那種冷若冰霜,他變得脆弱、徬徨,容易懼怕,和肖瑜的距離也越發近了。


  他終於看出肖瑜對習齊的意思。一開始他還有點驚訝,總是正經八百、負責又認真的大哥,竟然會是他的同類,他怎麼想都覺得腦袋有點歪。


  隨著習齊逐漸長大、身高抽長,有了第二男性的性徵,有時候看到肖瑜親習齊的脖子,摸摸他的頰,肖桓就感到老大不自在。甚至有一次,他還撞見肖瑜在飯廳裡擁抱習齊,習齊眼睛掛著淚痕,好像在向他訴什麼苦。肖桓什麼話也沒說地匆匆經過。


  肖桓決定不去在乎。他把男友帶回新家,在習齊面前和男友大肆舌吻,親眼看見習齊恐懼的眼神,看他轉身躲回樓上關起門,肖桓還狂放地笑了。


  真正在肖桓心裡投下震憾彈的,是習齊十五歲那一年。


  「我們交往吧!雖然會讓你吃很多苦,但是瑜哥喜歡你,真的喜歡你,小齊,我們交往吧,和瑜哥在一起……」


  他把捧花送回跑車,跑回習齊畢業典禮的會場時,剛好目擊肖瑜親吻習齊的場景。看著大哥凝視習齊的眼神,肖桓忽然明白了,自己早在發現以前,就已經掉進去了,而且掉得比自己想像中深。


  看習齊欣喜地點著頭,回應著肖瑜的期望:「嗯,我最喜歡瑜哥了,我願意和瑜哥在一起!」肖桓就知道,自己已經永遠錯過了、也注定永遠要失望了。


  接下來的家庭生活,對肖桓來講就像是某種慢性折磨。


  肖瑜開始不避諱地在他面前親熱,他經常見到大哥把習齊拉到一邊,親暱地吻著他的唇,也看到在習齊洗完澡、回到房間後,肖瑜抱著他亂搔一通地玩耍。


  有一次他在飯廳裡看見肖瑜愛撫習齊,就把自己關回房間裡,對著牆壁自慰起來。不知不覺間,他發覺自己腦海裡想的、浮現的,全是習齊的影子,還是裸體的,然後他就射了。他在高潮的餘韻裡喘息,發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快、這麼激情地發洩過。


  他開始自暴自棄,先是找來習齊的照片,對著照片安慰自己。然後又覺得不太過癮,乾脆偷窺起習齊洗澡,在浴室門口盡情地意淫。


  有一次被習齊發現,他的臉立刻變得很難看:


  「出去。」


  他冷冷地看著肖桓,把門在他眼前甩上。但肖桓卻發現,就連習齊這樣冷冰冰的喝斥,也能讓他興奮起來。


  他覺得自己的行徑越來越像變態……或許用禽獸形容比較貼切。明知道習齊會更討厭他,他還是找機會在肖瑜不會起疑的狀況下,盡可能地觸摸習齊的身體,屁股也好、臉蛋也好,只要能夠和習齊有所接觸,他就像個小孩般心滿意足。


  他忽然很能了解內衣賊的心情,要不是家裡的換洗衣物由肖瑜統一管理,他說不定真的會偷一件習齊的貼身衣物,光是想到用它來高潮有多爽,肖桓就怦然心動。


  他覺得自己有些可悲。但最可悲的是,就連自己可悲這件事,他也不太在乎了。


  在知道習齊和自己的高中老師上床,而且還不止一次的事情時,肖桓的反應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緊張。


  他坐在學校的訓導處裡,看著肖瑜緊抿著唇,聽主任敘述淫穢的事情經過,又看著一臉疲累地坐在那裡,衣衫還有些不整的習齊,肖桓整個心跳都加快起來。光是想像習齊在另一個男人身下,難耐地扭動腰身、哭叫的神情,肖桓就幾乎把持不了自己。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肖瑜,他知道肖瑜受到的打擊非常大。在他眼裡如此天真、無瑕,被他捧在手心疼愛的寶貝,竟然主動向男人打開大腿,而且那個男人還不是他。


  他很為大哥難過,也知道自己應該盡量安慰他、幫助他,但他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心中那種幾乎可以說是幸災樂禍的心情。


  肖瑜對他提議時,他其實並不如想像中那樣直觀。他掙扎過,雖然時間很短,慾望也遠遠領先於理智,但他真的有想過,因為他清楚,這個決定一下,就是一輩子。


  他知道習齊永遠不可能愛上自己,永遠也不會允許自己觸碰。


  最後他點頭時,輪椅上的肖瑜看了他一眼,


  「是嗎,你答應了。」大哥對他揚起了唇:


  「桓,你果真沒有讓我失望。」


  現在回想起來,肖桓還會覺得有些諷刺。啊啊,「沒有讓我失望」呢!像他這樣,一輩子都在失望、讓人失望中渡過的人,第一次不讓人失望,竟然會是這種事情。


  而且他還比肖瑜期望的做得還要好。夢想中的情境真的出現在眼前,當習齊用驚恐的淚目,躺在他身下哀求地望著他時,肖桓覺得自己腦中有某個部份蒸發了、炸毀了,所有身為人的殘餘蕩然無存,他殘暴地掩住了習齊驚呼的口,撕開他的衣衫。


  進入習齊身體那一刻時,肖桓清楚感覺到自己眼眶的熱度。如果現在哭出來的話,習齊一定會很不解吧?他忍住了眼淚,把自己專注在身體的感官上,粗暴地分開、折起習齊的大腿,枉顧他斷氣似的慘叫和哭聲,再一次佔滿他夢寐以求的身體。


  那晚肖桓的瘋狂,令肖瑜也吃了一驚。他枉顧習齊的慘叫、呻吟,在床上一次次地折磨他,擺弄那個瘦小無辜的身軀。就連他暈過去了,肖桓也沒有停下動作。


  習齊終於不省人事時,肖桓看著進浴室清理自己的肖瑜,緊緊抱著習齊的身體:


  「小齊,我喜歡你。」


  他對著已然失去意識、什麼也聽不見的習齊,在他耳邊歌唱似地輕喚:


  「喜歡你,習齊,我好喜歡你。」


  隱忍很久的淚水,僅此一次地奪眶而出了。


  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所謂命運這種東西呢?


  就像是小時候的作文成績一樣,冥冥之中有個人、有隻手,像老師一樣,一面批改著人生的志願、愛情的志願,這個及格、這個不及格、這個可能、這個不可能,就像這樣全都決定好了。其他人只能默默等待,等待作文發下來的那一刻。


  而肖桓拿到的,全是不及格、不可能,而且終生都無法改變。


  肖桓只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學校要習齊做黏土作業,習齊做了一隻小鳥,給老師打了分數,老師就要同學拿回去送給家人。


  習齊回家的時候,肖瑜剛好去打工,習齊找來找去找不到他,看到在客廳躺著看電視的肖桓,就大步走過去,把黏土鳥拿到他眼前:


  「喂,送你。」他別開視線說。


  肖桓先是愣了一下,指了一下自己:「送我?」


   「對啦,學校的作業,老師說要送給家人。」


  肖桓從習齊手中接下了那朵雪白的、展翅高飛的小鳥,有些遲疑地望著他:「呃……不用送給瑜嗎?這應該只有一隻吧?」
 
  「就忽然想送給你不行嗎?不准丟掉喔,至少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丟掉!」習齊說完,就拋下黏土白鳥跑走了。留下肖桓愣愣地看著那隻小鳥,那是他第一次,發覺自己原來也是個脆弱的人。竟然會為了一隻毫不起眼的黏土鳥,感動到幾乎要哭出來。


  「這麼怪的小鳥,還好意思拿來送人啊?我還以為是雞咧。」


  他深吸了口氣,慣性地朝習齊調侃起來。換來習齊一個頑皮的鬼臉。


  那朵香菇始終沒有被丟掉,一直保留在肖桓抽屜的最深處,直到他乾掉碎裂為止。


  ***



  「Ivy,該洗澡囉!」


  肖桓又叫了一聲,把頭探進四周雪白的房間裡,看了一眼。


  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驚,原本應該乖乖坐在床邊的人竟然不見了。肖桓幾乎是立時跳起來,他把盥洗用具全拋在架子上,衝到長廊上:


  「護士小姐!小姐!」


  他叫著,那個剛坐下的護士立刻跑了過來。


  「怎麼了嗎?肖先生?」她看著肖桓急得發白的臉。肖桓手上還拿著大毛巾,著急地指了一下房間:


  「Ivy又不見了,我去找他!麻煩妳守在這裡,他如果回來就叫我!」


  肖桓沒等她回話,就往療養院的中庭跑了出去。中庭聚集了一群失智老人,正在社工的帶領下聽著經文,肖桓在樹叢間翻找,又跑進兒童專用的遊樂室,那裡有幾個自閉症的孩子,用誠懇的眼神看著他,又舉起手裡的紙對他揮了揮,


  「碳酸鉀的化學式是K2CO3,K2-CO3。」


  肖桓神色緊張,上次那個人失蹤後,把自己關進了地下機房,在裡面餓了快一天,被抱出來時還渾然無所覺,指著機器叫著:『蘑菇,蘑菇!好大的蘑菇!』還有一次跑出療養院的範圍,差點跑出山路去被車撞死。


  他找遍了整幢療養院的主樓,又跑進了後面的教堂,有對在療養院的新人正在舉行婚禮,男的是腦性麻痺,女的有重度憂鬱,報紙上還報了小小一角。


  新郎新娘看見他闖進來嚇了一跳,肖桓趕快說:「對不起,我在找人。」一邊道歉一邊在座位上巡了一圈,才匆匆忙忙跑出了教堂。


  他氣喘噓噓地跑進花園,今天天氣很好,許多家屬推著輪椅,和輪椅上的病人低聲交談。肖桓滿身都是汗,隨手把外套脫掉扔在地上,他一路爬上了山坡,從那裡可以看到整座療養院的全景,包括鳥語花香的園子,還有白色的、綿延兩座小丘的建築。


  他在大門口停下來喘氣,忍不住又叫了一聲:「Ivy!」他張望了一下車道,訪客的車都從那裡進出,也因此常不小心撞到療養院的人:


  「Ivy,你在哪裡?」


  肖桓近乎絕望地叫著。有輛黑色的中古國產車開到門前,車門打開,從上面走下一個青年,身上穿著正式的西裝,手裡還拿著花,看見肖桓就詫異地叫了出來:


  「啊……你是肖哥?」


  肖桓喘息地抬起頭,看了青年的臉一眼,立刻認了出來:


  「介希?你是介希吧?」


  「嗯,是我啊,今天是學院內部的畢業典禮,我一結束就過來了。本來是畢業公演就要過來的,可是慶功宴實在太瘋狂了,我又是演主角,所以根本抽不開身。」


  助手席的門也開了,走下來一個化著濃妝、打扮相當時尚的女孩子,她走到介希身邊,握住他的肩,把頭靠在他背上。介希就說,


  「習齊呢?我今天連小咩也一起帶來了,她也說想見見他。」


  好像被這名字電到一般,肖桓苦笑地別過頭:


  「剛才就是在找他,他不知道又跑到哪裡去了。他最近經常這樣。」


  介希吃了一驚,兩人於是一起又跑進了庭院裡,在樹林間尋找。肖桓揮汗如雨,跑過一叢被粉蝶圍繞著的百合,又鑽進樹林裡,最後跑到庭院深處的淺水池旁,樹叢掩映的水流間,竟隱約有個白色的身影,


  「Ivy!」


  肖桓大叫了出來,他撥開樹枝就跑向前去。介希聽到聲音,也跟著跑了過去。


  兩人在水池旁邊停了下來,那是療養院的西邊,有座裝飾用的小水池,池裡養著小隻的金魚,在那人的腳邊游來游去。陽光從樹的細縫間參差落下,照在少年蒼白的臉上,他就穿著療養院發放的全白睡衣,赤裸著雙足,在水池中心張開雙臂,臉上掛著清淺的笑,閉著眼睛迎著風,不知道在傾聽些什麼。
 
  介希不禁有些屏息,他覺得眼前的景象,真像是一隻美麗的白鳥,停佇在水池裡,下一刻就要自由地展翅高飛。


  少年全身都溼透了,頭髮上淌著水珠,金魚在他腳邊穿梭著。肖桓再也忍不住了,他拿起大毛巾衝向前去,一把就把那個嬌小的青年裹進懷裡,


  「Ivy!你怎可以亂跑呢?」他半帶關心地責備著,又抱緊了他。懷裡的少年扭動了一下,從毛巾裡冒出了臉,朝著肖桓笑著:


  「聽,你聽,快聽!」


  肖桓朝他指得方向一看,發現那裡空無一物。他也習慣這種情況,於是又轉回頭,把瘦小的少年抱起來:


  「什麼也沒有啊,Ivy,先跟我回去,把自己沖乾淨。你以前的朋友來看你了。」少年卻不依地掙扎起來,赤著足跳下肖桓的懷抱,又固執地站到水池裡:


  「你聽,你聽嘛!Tim在和我說話,你聽他的聲音!」


  肖桓嘆了口氣,把大毛巾掛在手臂上,放棄似地看著少年又重新張開雙臂,在水池裡閉起眼睛。介希走到他身邊,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少年:


  「這是……」


  「嚇到你了吧?」


  肖桓又苦笑了一下,眼睛仍然不離少年左右,深怕他出什麼閃失:「上次你見到他,應該是在醫院裡吧?那時候他還一句話都不會說,現在卻變成這樣。」


  「Ivy,是……」介希不確定地瞇起眼。


  「啊,是他在那齣戲裡的名字。」


  肖桓難掩苦澀地說著,對介希點了一下頭,


  「自從發生那件事後,他就只對這個名字有反應,就算你叫他再多次習齊、小齊,他都像沒聽到一樣,只有叫他Ivy,他才會理你。他好像完全以為自己是那個人,年齡也好、性格也好,都留在那部戲裡,好像還在舞台上一樣。」


  水池裡的習齊忽然雀躍地笑了起來,驚得一群小鳥在他身側高飛。


  三年半前,也就是那齣「剪刀上的蘑菇」公演時,習齊在戲的最後,也就是Ivy把剪刀刺進Tim的眼球那一幕裡,自己換了真的剪刀,用盡所有的力氣,把剪刀狠狠刺進了罐子的眼窩裡,直達腦部,讓罐子活生生被刺死在舞台上。


  罐子在布幕拉下前就斷了氣。劇組的人員反應過來,驚慌地聚上台時,只聽見罐子微不可聞的、彷彿告白般的細語:「謝謝你。」


  鮮血和體液濺的整個舞台都是,習齊的雙手染滿了鮮血,像壞掉的娃娃一般坐倒在地。他看著罐子的屍體,沒有動也沒有哭泣,直到劇組的人來把他拖走,他才凝視著罐子被掩蓋的身體,勾起唇角笑了:


  「不客氣,Tim。」


  警察本來以殺人罪嫌處理,但是經過醫生診斷的結果,習齊在舞台上的狀態已經不正常,那之後也像個瘋子一樣,連叫他名字也沒有反應,所以判定習齊沒有識別能力,送進了精神疾病相關的機構治療。過了一年,又轉送到另一間的療養院。


  這件事一直被保密著,沒有人知道舞台上那一幕是真的。罐子的屍體被低調地殮葬了,和Knob一起火化,據說女王打算把他們葬在同一個地方。


  肖桓接手所有習齊的照顧工作,兩年半後,透過習齋和教會的介紹,把習齊安置在現在的療養院。離習齋工作的地方很近,而且風景很漂亮,肖桓一看就覺得喜歡,他用這幾年的積蓄,還有戲劇學院那裡來的捐款,讓習齊在這裡長期接受治療和安養。


  「竟然已經快四年了……自從公演之後。」


  肖桓在回療養院的路上感慨地說著。習齊又在水池裡待了一陣,終於肯爬上肖桓的手臂,被他半抱著回房間去。還指著路上的花卉,高興地對肖桓喊著:


  「蘑菇!蘑菇!先生,你看!這裡到—處都開滿了蘑菇!」


  介希覺得不止心志,習齊的身體彷彿也停止成長了,他和那麼多年前,自己在舞台上看到的Ivy,一樣天真、一般年輕,


  「嗯,是啊,我畢業了嘛!」


  介希有些沉重地說。看著肖桓把習齊放到床上,替躁動的他脫了上衣,用溼毛巾替他擦拭身體,把毛巾在水盆裡汲乾,又替他換上新的白色睡衣。那期間習齊一直像個孩子般動來動去,嘴裡說著沒人懂的話語,


  「……所以連瑜,都已經過世四年了啊。」


  肖桓幫習齊蓋上毯子,微不可聞地一嘆。他看了放在桌上的相框一眼,


  「瑜,小齊的同學來探望小齊了,叫介希,是以前小齊的老朋友。剛剛小齊還亂跑到水池邊,害我嚇了一跳,還好有他的朋友幫忙一起找。」


  他看著相框裡戴著眼鏡、笑得十分溫柔的大哥,例行地輕聲報告。


  把那幢兩層樓的房子賣掉後,除了一些必須的日用品,肖桓幾乎沒留下什麼東西,連他最喜歡的紅色跑車在內,全都一點不剩地賣了。賣不掉的東西就用燒的,最後只留下這張照片,這張四個人一起出遊動物園的照片。


  公演之後過不了多久,有學生在活動會館的窪地裡,發現了肖瑜的屍體,馬上就從身上的證件找到了死者的身份,通知肖桓來指認。


  肖桓一看到屍體,心裡就有數,他只是簡短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什麼都不知道。警察問他肖瑜有沒有和什麼人結怨,有沒有想到什麼可能的兇手時,肖桓就正色說:


  『大哥一生循規蹈矩,沒有人會怨恨他的。』


  好像就在差不多同一天,新聞播報警方破獲了本市最大的賣淫集團。據報是有「善良市民」提供線索,經過警方夙夜匪懈、抽絲剝繭的偵查後,終於水落石出,成功地逮補了組頭若干人之類的。


  市民都稱讚警方,讓他們擁有一個沒有色情、沒有妓女的好都市,保護我們下一代孩童的視聽,真是好了不起。


  介希看著換了乾淨的睡衣,被肖桓哄著吃起三明治的習齊,有些遲疑地蹲到他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阿齊,是我,我是阿希,我來看你了。」


  習齊卻甩開了他的手,像是沒聽到似的,眼神飄忽地在室內逡巡著。介希求救似地看了肖桓一眼,肖桓就搖了搖頭:


  「沒有用的,我試過很多次了,甚至用很兇的聲音告訴他,你叫習齊,不是Ivy,但他還是沒有反應。我對他動粗的話,他就會嚇哭,像劇本裡一樣。」


  他搔了搔頭,「我甚至想過,如果重現……被我侵犯的情景,會不會就會忽然回復記憶,而且還真的動手做了,但是也沒有用。我脫了他的衣服他就開始大哭,引來了療養院所有人。不過,就算不是這樣,現在的我也做不下去。」肖桓又苦笑了一聲。


  介希只好拉著他的手,喚了一聲:「Ivy,Ivy。」習齊總算低下頭來,看了介希的臉一眼,疑惑地歪了歪頭,隨即揚起了笑:


  「呀,先生,今天天氣真好。」


  介希聽著像台詞一般的語氣,眼眶禁不住紅了。他握緊了習齊蒼白的指:


  「我是阿希,你記得嗎?就是那個搖滾樂團的介希。」


  他見習齊沒有反應,只是恍惚地看著他,抿了一下唇又說:


  「我畢業了,阿齊,我從戲劇學院畢業了喔。我成功地活過四年了,雖然被當掉了一些科目,不過總算是安全滑壘。我畢業囉,像你當年跟我說的一樣,快快樂樂、平安地渡過四年大學生活了。」


  他強忍住眼眶裡打轉的溼滑,揚起一絲唇角,


  「阿齊,我跟你說,畢業之後,我就要結婚了,嗯,就是跟小咩,小咩她今年春天懷孕了,我媽為了蘭姊的事情,到現在一直都無法釋懷,我想我要是娶個老婆,替他生個孫女,她應該就會慢慢走出來了。」他看著習齊漫不經心的雙眼:


  「我找到一家幕後製作公司的工作,小咩也找到了一些零工,之後我們都是社會人了,變成大人了。阿齊,你會懷念大學時代嗎?我想我一定會很懷念吧!活動中心也好、中央劇場也好,還有那個大階梯——阿齊,在那些地方,有我們好多好多的回憶,也有數不盡的青春,這些即使在很久以後,一定都還會是很美的回憶的。」


  介希的眼淚,終於滾下了臉頰。小咩一直站在房間門口看他,此時也走了進來,雙手搭在他肩上看著他,


  「所以你快點想起來,快點想起來好不好?阿齊?舞台雖然真的很棒,但也不能一直留在上面,就像青春雖然美好,但人總是要長大啊!阿齊,你看看我,我是阿希,你一定認得我的,好不好?好不好?」


  但始終沒有回答,只有介希抓著床柱的嗚咽聲,迴響在寂靜的白色房間中。


  送介希離開療養院時,只有肖桓一個人。習齊跟著護理人員去做每日例行的治療了,說是治療,其實也只是問一下問題,量量血壓,判定病人有沒有自傷或傷人傾向,有的話就要轉送或特別看護而已。


  「肖哥……今天謝謝你。」


  介希和小咩雙雙鞠了個躬。肖桓記得三年多前,第一次看見習齊這個朋友時,還是著染著頭髮、穿著皮衣,口上叨根菸的搖滾小子。結果出了社會,倒忽然正經起來,頭髮染回了正經的顏色,就連辭令也變得恭敬有禮。


  任何人都曾年輕過、荒唐過,有人說,不曾荒唐就沒有青春,也只有青春,才能允許荒唐、允許「犯錯」。肖桓相信自己也有這麼段時期,只是現在,他和介希都走回來了,回到這個一切如實的正常世界。


  只是,在這之中,總有一些人,被遺留在城市的邊緣。再也回不來了。


  那不是他們的錯,也不是世界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


  因為就連肖桓也無法斷言,眼前這個正經八百的有為青年,和當年那個燃燒青春、燃燒熱情,在舞台上揮灑著生命的男孩,究竟哪一個比較美麗。


  「對了,女王……就是以前習齊的老師虞誠,要我代他向他問個好。」


  坐上那台看起來快斷氣的中古車前,介希搖下車窗說。肖桓點了點頭,說:


  「之前有個男人來探望過小齊,戴眼鏡的,好像是小齊劇組的成員,有跟我講過同樣的話。」


  肖桓比了一下眼鏡的模樣。介希「喔」了一聲,笑著說:


  「是小魚……我二哥的男朋友吧?聽說那位學長終於把小魚追上手了,花了這麼多年,七年耶!真是不簡單,要是我的話一定沒這耐性。希望他們可以過得了我媽這一關,不過我媽經歷過蘭姊的事,應該也不會再這麼反對他們兩個了……」


  介希嘆了口氣,又說,


  「虞老師聽說最近超忙,很多戲劇科都請他去指導學生,他本來想親自來看習齊。但一來這裡太遠了,二來……女王好像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他慢慢地說,


  「他在那齣戲之後,據說就再也不當導演了。『剪刀上的蘑菇』讓他聲名遠播,但也成了他戲劇生涯最後一部戲。」他看著山嵐那頭的餘輝,感慨地瞇起眼睛:


  「也難怪,因為那齣戲的兩個主角演員,都在舞台上死去了。」


  他看著肖桓,又笑了一笑:「不過,聽說這個劇本被很多劇團注意到,國內外都有,過不了多久,應該可以在很多地方欣賞到。這個劇組,真的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喲,如果阿齊有一天醒過來的話,請務必代我這樣告訴他。」他眼眶又漲紅了。


  目送介希和小咩的車影消失在山坡那頭,肖桓一個人踏著暮色,走回療養院的大門口。剛走進玄關,習齊的身影就迎面撲了過來,他整個人投到肖桓懷裡,把他嚇了一跳:


  「怎麼了,Ivy?」


  「送你!先生,這個送給你!」


  習齊舉高手裡的東西,肖桓發覺那是庭院裡的花,被習齊胡亂折了,就這樣湊成一束外觀淒慘的捧花。


  肖桓失笑地接過,自從來到這療養院後,習齊雖然不太認得他是誰,因為他不是舞台上的角色,但總會時不時揀一些石頭、折一些花,甚至用報紙剪蘑菇來送給他。似乎隱約之中,他也知道肖桓是照顧自己的人,以此來表達感謝之情。


  肖桓覺得有些感慨,又有些諷刺。只有在這種狀態下,他在習齊眼中,才不是惡魔、強暴犯,而至少是個值得感激的陌生人。


  他和開心的習齊一起走回房間,把習齊送上床,打算唸書給他聽時,手機卻響了起來。肖桓把他從口袋裡拿出來,看見來電顯示,臉色微微一沉。


  他把房間門從外鎖上,走到長廊外,接通了手機,


  「喂,習齋。什麼事?」他冷淡地說。


  「桓哥,你現在都不叫我『小齋』啦?」


  電話那頭傳來習齋略顯成熟、低笑著的嗓音。他笑了一陣,才重新開口:


  「齊哥呢?他還好嗎?」


  「他很好,老樣子。」


  肖桓平靜地說。習齋的聲音又充滿笑意,


  「不要這麼冷淡嘛!桓哥,至少你們現在能找到這麼好的療養院,我也有功勞啊,我現在正在想要不要替齊哥找點樂子,他每天和你關在小房間裡應該很無聊吧!」


  「不用你多費心,你還是忙你的工作就行。」肖桓說。


  習齋從那所啟明學校順利畢業,被那裡的主任輾轉介紹,現在從事盲人圖書轉譯的工作,利用網路,把以往是紙本的點字書籍,轉換成有聲書、有聲的軟體,讓一般的弱視孩童,只要有電腦,也可以在家裡靠著家長的協助自行學習。


  習齋現在是他們的工作人員,由於他記憶力好、人又靈敏,據說很受看重。他的腳經過努力復健,現在已經可以靠著柺杖自行移動,連復健中心的醫生都說這個傷患的意志力驚人,毅力也很夠。更可怕的是那一股征服一切、連自己命運也要打倒的執著。


  肖桓聽說他好像還和男人同居,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但是男人經常更換就是了,總之肖桓一點也不擔心習齋這種人。


  習齋笑了一陣,忽然放柔了聲音:


  「桓哥。」


  他叫了一聲,肖桓立刻防備起來。啟明學校的輔導員和肖桓說過習齊在公演前,曾經到那裡一趟的事情後,肖桓就親自逼問過習齋,也知道了一切。


  那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習齋失去了視力,卻看得比誰都清楚,


  「你覺得齊哥會變成這樣,是我的錯嗎?」


  他笑著問道。肖桓愣了一下,隨即咬住了牙,


  「不。」他很快地答。他頓了一下,緊繃的身子也放軟下來,


  「小齋,不是你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如果這是個故事,在結束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會受到苛責。」


  習齋聞言沉默了下來,過了很久,才有些乾澀地開口:「我下星期放假,會去看齊哥。」他的聲音變得略微壓抑,半晌又說,


  「桓哥,我有時候會想,變成這樣,對齊哥來講,說不定還比較好。」


  永遠活在舞台上的世界,活在永遠不會結束、不會謝幕的舞台上。


  那說不定,也是一個出口,一個可以呼吸的角落。


  「桓哥,你打算一直留在那裡嗎?」


  聊了一些近況後,習齋又問。肖桓愣了一下,


  「對啊,我不待在這裡,誰照顧小齊?」


  「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桓哥,如果齊哥一輩子都這樣……十年、二十年,甚至你和我、還有他都老了以後,還是這個樣子,你還是要陪著他嗎?」


  肖桓深吸了口氣,拿著手機仰起了頭,


  「啊,是啊。」他笑了一下,宛如夕陽光輝般燦爛:


  「這是我虧欠他的,小齋,我會用我一輩子來償還他。」


  拿著習齊送給他的花束,掛了電話,肖桓在走廊的鏡子上調整了自己的表情,確定眼眶裡沒有半點眼淚,才開鎖走了進去。進去卻發現習齊竟不在床上,他嚇了一跳,擔心他會不會跳窗逃走,仔細看了一下,才發覺習齊縮在角落裡。


  肖桓忙走向他,發覺他縮成一團,窩在牆角裡,竟似微微發著抖。


  「Ivy?」


  他試著叫他一聲,習齊驚嚇似地抬起頭。肖桓發現他臉上全是淚痕,他嚇了一跳,化身成Ivy的習齊幾乎很少哭,除非有人對他暴力相向時,他才會哭叫著抗拒。


  他向習齊伸出手,習齊就任由他從肩膀把他架起來,抱回床上去坐著。他仍然流淚流個不停,彷彿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抓著被子的手發著抖。


  「Ivy,為什麼哭呢?是不喜歡一個人嗎?」


  肖桓溫柔地問著,猶豫了一下,才俯下身來,在習齊的額上吻了一下。三年多來,肖桓就連吻習齊的唇也不曾做過,斷絕一切性意味的行為。雖然現在的習齊,只要溫和地對待他的話,不管做什麼他都不懂得反抗,但是肖桓還是什麼都沒做。


  習齊依舊流著淚,半晌才舉起了手,笨拙地拭著眼淚,


  「為……為什麼呢?」他抬起頭來看著肖桓,好像也很困惑似地:


  「先生,我為什麼哭呢?我……我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他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辦似的,一邊拭著,一邊又流出新的眼淚。肖桓就這樣陪在他的身邊,替他拭著淚水,


  「總覺得,好像這裡……還有這裡,缺了一個口,好像……好像有什麼東西不見了似的……先生,我是不是生病了?先生,來這個垃圾場前,我是不是有過另一個名字?」


  他一手抓著自己的胸口,一手抓著肖桓的臂,著急地詢問著。


  肖桓看著他,捧住他的面頰,半晌把他整個人擁進懷裡,很輕、很柔地笑了:


  「不,Ivy,你就是Ivy,不會是別人。不用多想,快快樂樂地當你的Ivy就好。」


  他反覆著這樣的言語,直到習齊用淚目狐疑地望著他,躺回床上為止。而他兀自撫著他的額髮,和他說著古老的故事,直到他的眼皮漸沉,靜靜地墮入夢鄉。自從來到這個療養院後,每晚每晚,習齊都睡得比以前任一個時候還熟。


  肖桓看著他的臉,釋懷地微笑了。


  這就是Ivy的舞台,如果習齊願意一輩子待在上面。那,這也就是他的舞台。從今以後,他也會是演員,他也將化身成演員。


  而這一次,他保證,不會再讓任何人失望了。



—全文完—


 


我在次世代(telnet://bbs.bs2.to)有個版,版名是P_toweimy,關於出本或番外有任何建議,或單純想和我聊天的,歡迎來這個版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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