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自己沒有那個資格。也不忍心這樣做。


  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習齊叫司機載他到市區,到肖桓工作的健身房。如果是前一刻的習齊,是死也不肯讓自己靠近那裡的,但是他現在,忽然好想看一看那些人,那些和他有著羈絆的人們,即使只是遠遠看著也好。


  車在健身中心門口停了下來,習齊把褲袋裡僅剩的財產一古腦全塞給司機,在他有機會數錢阻止他前,逃命似地下了計程車。


  他走到了健身房的落地玻璃窗前,現在是清晨六點半,健身房七點才開門。習齊卻知道肖桓會早一個小時來開門、清理場地和鍛練自己。


  果然繞著玻璃走了半圈,他就在受付櫃台的地方,看見了肖桓。


  一段時日不見,習齊覺得肖桓的背影,竟變得有些陌生了。他的臉側還貼著繃帶,多半是被自己毆傷的地方還沒好,習齊把臉貼在不起眼的角落,就這樣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既沒有出聲,也沒有移動。


  肖桓掃完了場地,一個人坐在靠背椅上,同事走過來和他打了聲招呼,還指了一下手錶,肖桓就點了點頭。習齊發現他的表情很疲倦,甚至有些迷茫。


  他支著頤靠在櫃台上,習齊看到他左手邊放著手機。肖桓把手機拿起來,拿在手心端詳了一下,咬了一下牙,又把他放了回去,整個人靠回椅背上,就這樣發呆了很久。半晌卻又忽然直起了身,抓起手機,按下了一個鍵。


  習齊吃了一驚,肖桓手機的快速播號鍵只設定了一個人。果然過不了多久,習齊塞在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他趕快跑到離健身房較遠的對街,遠遠看著肖桓把手機拿起來,露出不安的表情等待著。習齊把手機拿出來,用手指撫了撫,才下定決心似地按下接通鍵。


  「喂……喂?是小齊嗎?是……小齊對吧?我、我是桓哥,你……你先不要掛。」


  好像認定習齊會馬上掛斷似的,肖桓的聲音既驚喜又慌張。從落地玻璃裡,可以看見他驀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急切地把手機貼向耳朵:「喂,喂喂,小齊,你還在嗎?」


  習齊慢慢地張開唇,滿是乾澀:「喂,桓哥。」


  電話那端忽然靜止了一下,習齊看見肖桓挺直了背,站在櫃台前。好像在平復情緒似的,深吸了口氣:


  「小齊,能和我說幾分鐘的話嗎?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強迫你或是威脅你什麼……求求你,讓我跟你說點話。」他的聲音帶著哀求。


  習齊沒有多說,只是簡短地「嗯」了一聲。肖桓的聲音顯得欣喜起來,又有些膽怯:


  「小齊……你……過得還好嗎?」他先問。習齊吸了一下鼻子:


  「嗯,很好。」他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你還好嗎,桓哥?」


  肖桓似乎愣了一下,落地玻璃裡,肖桓的眼睛驀地睜大:「咦……啊,我很好啊,沒什麼不好的,我一直都是老樣子。啊!如、如果是擔心上次那些傷,不要介意,全……全都已經好了,也不太痛。」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那樣拙劣的謊言,習齊竟首次有落淚的衝動。肖桓就是肖桓,自始至終都沒變過,他又吸了一下鼻子:「嗯,這樣就好。」


  兩人都沉默了一下,但誰也沒有掛斷電話。習齊看見肖桓又坐回椅子上,弓起了背,好像想說什麼似地,又抿了抿唇:


  「小、小齋他回學校去了。他說這次春假時會回家,我說到時候再一起過……你、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要逼你回家還是什麼,你想怎麼樣都可以。我只是想,你或許會擔心習齋,所以跟你說一聲他的近況,他的復原狀況非常好,醫生說搞不好靠著柺杖,未來還是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移動。」


  難得聽見欣慰的消息,習齊反而有些心酸。他點了點頭:「嗯。」


  「還有,瑜他……」肖桓忽然開口。乍然聽見這名字,習齊的胸口頓時冷了一截,被封印的、怎麼也不願再喚起的記憶,又像浪濤般打進他心底。肖桓似忽誤會他的沉默,趕快說:「啊,你可能不想聽到關於瑜的事,那我……」


  「不……不!」


  習齊忙叫住了他,他忍住滿腔的澎湃,咬著牙強忍著,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哽咽:


  「我……要聽,請和我說。瑜哥他……瑜哥他怎麼了?」


  「也沒什麼。瑜說他會離開一陣子,是有一天要出門上班時說的,可能去散散心還是什麼的,也或許跟哪個學員出遊了也說不一定。他說叫我暫時別和他連絡,他想要離開這個家一陣子,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


  肖桓的話像道探照燈,一道道射進習齊的腦子,他忽然呆住了。


  「我想著這樣也好,大哥他一輩子都在為家努力,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在維持著個家的存在。如果他能下定決心、為自己而活,那反而是件好事,說不定人也能變得快樂一點。啊……你一定不喜歡聽到這些事吧,對不起。」


  肖桓充滿歉意地說,習齊忍不住了,無聲的淚淌滿了臉頰。他的手微微發抖,只能強自鎮定,不讓肖桓看出他的動搖:


  「瑜……瑜哥……沒有說……要來……找……我嗎?」


  「找你?沒有,你放心,瑜哥上次看到我被你打成這樣,好像也決定要先鬆手了。」


  肖桓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又問:「怎麼了,難道瑜哥還是跑去找你了?」


  習齊握緊了手機,靠在健身房對街的燈柱上,全身不斷地抽慉著。罪惡感、厭惡感、內疚、懺悔、痛苦和憤怒,還有對肖瑜的思念包圍著他,幾乎要將他活生生擠碎。他仰頭吸了口氣,讓自己重新能夠呼吸,才再一次開口:


  「不……沒有。什麼都沒有……」他竟笑了起來。


  「嗯,還好沒有。其實我有點擔心,瑜他……說要去旅行的那一夜,我偷偷跑到他房間外,竟然看到他拿著一把像是槍的東西,呃,我是不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不知道他是哪來的。但是他很認真地在操作,他把火藥填進去,又試了試扳機,做著類似的準備工作,」


  習齊靜靜地聽著,肖瑜拿著槍,在山坡上指著他和罐子的情景,又重新浮上腦海: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也有猜想他會不會是要自殺。如果瑜這樣做的話,我一定會馬上衝進去制止他。」肖桓苦笑了一下,


  「但是瑜把彈匣放進去,等到放滿了,又拿著槍發呆了很久,他就這樣坐在那裡,過沒多久,卻忽然把子彈全部卸出來,拋散在桌上,然後趴在桌上哭了起來。他就這樣不停的哭,我活到這麼大,還沒見過大哥這種哭法,他……好像遇上了很難過很難過的事,還把子彈全揮到了地上,又趴回桌上哭了起來。」


  習齊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很不甘心吧,瑜哥,你一定很不甘心。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對他這種壞孩子,還是狠不下心來處罰,瑜哥,你好傻,真的好傻:


  「後來瑜一直都沒把子彈再裝回去,還把他們全收起來丟到抽屜裡,我才安心了。就算要自殺,沒有子彈的槍應該沒辦法自殺吧!小齊,怎麼了?我講這個嚇到你了嗎?唔,對不起,我真的很沒大腦,」


  落地窗裡的肖桓搔了搔頭髮,抱歉地說著。


  習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連鼻子也堵塞著,眼睛和鼻子都是熱的,整個人像是要燃燒起來一般,離眼前的街景、肖桓的聲音,也跟著模糊了:


  「……總之,現在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就是了。多加了一點班,倒也還過得去,哈哈,只是沒了瑜,我也得每天吃便利商店了,我現在正在想要不要買個食譜之類的,自己學些家常菜呢,畢竟一直靠大哥也不行嘛!」


  肖桓說著,感慨地嘆了口氣,「……這麼一說,我還真是很依賴那個人啊。難怪那個時候你會比較喜歡瑜,要我是你的話,應該也會這麼選擇吧!」


  他難掩遺憾地說著,隨即又圓場似地笑了一下:


  「我在說什麼啊,怎麼又跟你提這些事,唉唉。」


  習齊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地吐著息。肖桓把下顎支到櫃台上,閉目養神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什麼似的,遲疑了一下,才重新開口:


  「小齊,你知道嗎?三年前……就是瑜試圖自焚自殺的那時候,是我跟著他到醫院去的,截肢的決定,也是我簽署的,」


  不可思議地,習齊發覺自己對這個話題,竟不再感到抗拒。只要是肖瑜、只要是和肖瑜有關的聲音,他都好想觸碰、好想一再地傾聽,


  「可是瑜他,在推入手術房前忽然醒來,看到我在旁邊。小齊,你知道瑜說了什麼嗎?他竟然求我殺了他。就像這樣,抓住我的手臂,抓得緊緊的,像個小嬰兒一樣看著我,流著眼淚,插著鼻管對我說:桓,我求你,這輩子就求你這麼一次,殺了我,不論用什麼方式。」


  想起那時的情景,肖桓像是鼻酸般地擦了擦鼻尖,左手扯住右手臂,彷彿在模擬當時的情境,


  「我……沒有答應他,我跟他說,小齊和小齋還需要你,我也還需要你。瑜就忽然抓狂了,他那時候已經燒得沒法動彈,卻忽然從床上滾下來,瘋狂地抓住自己的管線,想要把那些東西拔掉。後來是好幾個醫生、護士一湧而上,替他打了鎮定劑,才讓他安靜下來。」肖桓苦笑了一下,


  「小齊,我想瑜他一直恨我,因為是我的決定,讓他在地獄裡多待了三年,以後說不定還要繼續待下去。」


  習齊想起習齋重傷時,他在手術室外隱約聽見肖瑜向肖桓說:『我不需要一個關鍵時刻總是和我作對的弟弟來幫助我。』他一直聽不明白,現在一想,多半是指這件事。肖桓聽他沒有反應,笑了一下又繼續說:


  「我有時會想,小齊,如果我那個時候殺了瑜,說不定會對你比較好,你就不會經歷這些恐怖的事,也能夠快快樂樂地渡過這幾年。讓你如此痛苦的罪魁禍首,其實是我,而不是瑜,要是我再狠心一點、再果斷一點……」


  他似乎說不下去般,習齊遠遠看見他用手掩住了口鼻,眼眶周圍也紅了起來。有個同事走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從哽咽中擠出一絲笑容,又把手機貼回耳邊,


  「後來瑜醒過來時,發覺自己已經沒了雙腳,人卻還活著。我很擔心他又會發飆,所以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但是他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盯著自己的腳。過了很久很久,我才聽見他笑了一下,說了一句話,『如果那時候,在我身邊的是小齊就好了。』。」


  肖桓吸了口氣,


  「後來只有我們兩個人獨處時,瑜就常講這句話。有時候你被我們……折磨得太過份,暈過去的時候,他也會看著你說這句話。小齊,你不要笑我,我總覺得瑜他,似乎一直很想……死在你的手上。」他說完,馬上又自失地一笑:


  「哈哈,不過這怎麼可能嘛!像小齊這樣心軟的人,對象又是瑜,就算那時候你真的在旁邊,小齊也下不了手吧!如果躺在病床上的是我還比較有可能……」


  「我殺了瑜哥!」


  習齊忽然大吼了出來。眼淚讓他看不清玻璃裡的肖桓,只隱約看他直起了身,愣了一下:「什麼?」習齊再也忍受不了,也不管這是清晨的大街上,他對著手機、對著街道,對著這個世界,用盡所有的力氣大吼出聲:


  「我殺了瑜哥!我殺了肖瑜!是我親手殺的!我親手把瑜哥從山崖上推下去的!聽見沒有,我殺了那個男人!肖桓,瑜哥是我殺死的!」他抖到差點咬斷了舌頭。


  肖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殺了……瑜?小齊,你在說什麼……瑜他又還沒有……」習齊打斷他的話,拿著手機繼續狂吼著:


  「他死了!肖桓,你這個白癡!他根本不是去什麼旅行!他早就死了!已經死一個禮拜了!死得血肉模糊,還被我埋進土裡!他死了,桓哥!瑜哥死了!」


  淚像瘋了一般湧出眼眶,像要說服自己般反覆叫著,嘶吼著。肖桓的臉色慢慢變了,但語氣仍然難以致信:


  「等一下,小齊,可是你們……你和瑜……」


  「他來找我!肖桓,你不是說過瑜哥絕對不會放手嗎?他來找我了!來找我回家!還帶著沒有子彈的槍!所以我殺了他!毫不留情地殺了他!肖桓,你聽見了嗎?你的小齊根本不是什麼善良的好孩子,一直都不是!是我殺了他,全是我的錯……」


  他語無倫次地哭叫著,在燈柱旁蹲坐下來低嚎。肖桓已經推了椅子,抓緊手機,語氣忽然變得嚴肅:「小齊,你在哪裡,你人在哪裡?」他急切地問。習齊哭得聲嘶力竭,縮在街道旁不住抖動:


  「桓哥,我殺了瑜哥……我殺了你的大哥……我殺了他……瑜哥死了……瑜哥他死了……怎麼辦……瑜哥他死了……」


  「你在哪裡?小齊,是在學校嗎?我馬上就去找你,今天是你的公演日吧?瑜他一直圈在月曆上記著,所以我記得。你不要動,不要做別的事,我馬上去找你,小齊,你聽到了嗎?我馬上去找你……」


  習齊看見肖桓轉過了身,衝出了健身房。門口拉起鐵門的同事叫了他一聲,他卻像是渾然無所覺般,往停車場的方向奔去。


  習齊從燈柱旁站了起來,雙腿還在發著抖,慢慢拭乾了眼淚。又湊近了手機:


  「桓哥,我是屬於罪無可逭的,對吧?」他含著淚笑著。


  「什麼?小齊,你在說什麼?」肖桓越發驚慌。


  「桓哥……我不愛你,一直以來,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但是桓哥,你是個好哥哥,比我要好太多的哥哥,桓哥,或許有一天,我們都變成另外一個人,還有機會做兄弟吧,做最友愛、感情最好的兄弟,在一個圓滿的家庭裡,和瑜哥還有小齋……」


  「喂,小齊?你在哪裡?喂,小齊?小齊!……」


  電話那頭傳來機械的停頓音,肖桓拿著手機站在街頭,一時竟茫然了。


  習齊跑過了好幾個街角,一直到沒有人的角落,才有辦法蹲下來發顫。


  他手上仍然抱著那個玻璃蘑菇罐,就像他僅存的財產一般,被他緊緊揣在懷裡。


  他把手機拋在地上,把臉頰貼著冰涼的罐壁,肖桓又打了好幾通電話來,但每通都被他切斷了。現在的他,沒有臉再去見肖桓,就連聽見他的聲音,心都像被刀刨過一樣,痛得無以復加,也內咎的無以復加。


  而且他不能原諒自己,在那一瞬間,竟然有奔入肖桓懷裡,尋求他安慰的念頭。


  他想起罐子的話:你的背後,一定有還在等你的人。以及不論你做了什麼,都願意原諒你、接納你的人。


  肖桓,求求你,不要原諒我。


  不要再一臉笑容地看著我,對我說:不是我的錯。


  如果可以的話,請生起一把火。把我從頭髮到足趾,一點也不饒地燒光,看我在烈燄中慘叫、哭泣,受盡痛苦、高聲懺悔,在人群的圍觀中屈辱地死去。然後把我殘破不堪的焦屍,丟棄在垃圾場的角落,供人踐踏、供野獸分食。


  最後當我什麼都不剩時,請把我埋起來,埋進誰也不知道的冰冷土地裡,就讓我待在那裡,生生世世細數自己的罪過。


  因為我就是這樣對待肖瑜,對待你最敬愛的大哥。


  地上的手機又響了,習齊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他淚眼模糊地抬起頭,猜想又是肖桓打來的電話,他想乾脆把手機關機,就把手機拾了起來。


  然而看見來電顯示時,習齊卻吃了一驚。


  螢幕上顯示的不是肖桓,而是習齋。他最掛念的弟弟。


  習齊幾乎是馬上按了接通鍵,把手機貼到耳邊:


  「喂……喂,小齋?小齋嗎?」有那麼剎那,習齊的心顫了一下。他想著該不會是肖桓打電話給習齋,把他殺了肖瑜的事全和他說了,所以習齋打電話來興師問罪,來責問他為什麼這麼殘忍,竟下得了手殺為這個家奉獻一生的肖瑜:


  「小齋?小齋?」


  雖然忐忑不安,習齊還是決定面對。在習齋面前,他沒有辦法逃避。


  然而他叫了很久,電話那頭還是沒有回應。手機裡傳來奇怪的雜音,聲音彷彿來自很遠的地方,習齊隱約聽到什麼「所以現在……」、「你覺得你……」之類的對話聲,聲音激動,竟像是在爭吵。因為距離很遠,所以連他也不確定是不是習齋的聲音。


  習齊的心臟狂跳起來,一度恍惚的神志也跟著清醒。出了什麼事?這種情況,應該是有東西或人不小心按到播號鍵,在主人不知道的情況下撥給了他。


  是習齋又出了什麼事嗎?還是他又從樓上摔下來,所以才會發生這種狀況?
 
  他想起之前,自己說要去習齋的學校看看,安全是否無虞的時候,習齋曾經大力阻止過他。他越想越可疑,只是後來事情紛沓而來,竟然他一時忘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所學校果然有鬼,習齋摔下樓的事情並不單純。


  他搖搖晃晃地從街角站起,看過那卷錄影帶、和肖桓坦白之後,習齊反而變得平靜一些,也勇敢了一些。現在的他,已經不會有毀了罐子的戲的念頭了。


  那個男人既然用生命去成就這齣戲,那他就應該一起守護。他要在那男人最後的記憶裡,留下自己最輝煌的身影。


  然後,等到戲演完之後,Ivy下了舞台後,再和Tim一起……


  但是在演戲之前、在終結一切,他還有事得做,還有人需要他。


  他在濱海的公路上招了公車,他曾經去過一次習齋的學校,因此多少記得路,按著記憶中的方向,找到了那所山坡上的小學校。


  那是個悠靜的地方,從公路上往上看,可以看見類似教堂的建築。古老的校舍靜靜坐落在蓊鬱的樹林間,外觀和一般高中差不多,從市區遠望的話,還可以看見學校教堂的鐘塔,順著山坡下來就是市郊的東海岸,風景十分壯麗。


  習齊還記得,半年多前第一次帶著習齋來這裡報到時,他就愛上了這個地方。


  他還欣喜地抱住習齋,對他說:來到這裡,你就可以好好讀書了。不會有人再欺負你,你也不必再受傷了。


  但習齋還是受傷了,而且一受就是無可回復的傷。這讓習齊再一次為自己的愚蠢,無力地訕笑起來。


  除了天堂,這世界不存在不會讓人受傷和痛苦的地方。


  而天堂,從來不是他們這種人能去的地方。


  他走上了通往校門的山坡道。現在是早上的上課時間,校門附近一片靜寂,只有校樹上的鳥輕輕雀躍著。習齊沒有帶任何證件,只好和管理員說自己是學生家長,求他網開一面。管理員狐疑地看了眼抱著玻璃罐、一身狼狽還雙目紅腫的他,大概是他的眼神看起來夠可憐,管理員最後還是表示願意為他通報。


  他按了輔導牧師室的通話鍵,習齊想起之前習齋說過,輔導老師換人的事,忍不住問道:「請問一下,學校裡輔導學生群組的牧師,經常會換嗎?」


  管理員打去的電話似乎沒人接,煩燥地看了習齊一眼:


  「當然不常啊!通常是三年都不會換,對那些殘疾的學生而言,有個了解他們的老師是很重要的,必須要長時間、密切地接觸,才能夠真正知道學生需要什麼。一般要是沒犯什麼大錯的話,是不可能會換掉的。」


  習齊的心跳微微加快,越發覺得自己的猜想沒有錯。看來不只是學生,連老師也一樣,聯合起來欺負他心愛的弟弟。


  而他竟然渾然無覺,還放任習齋在這裡待了半年。


  他一時生氣起來,也不等管理員回話,逕自推開了側門,就往裡面奔去。管理員大吃一驚,從窗口伸出頭阻止他:「喂,你……!」但習齊滿腔憤怒,早已跑進了校舍。


  習齊一路大步走進了中庭,那裡也是一片靜寂,柵欄旁種著開滿白花的藤蔓植物,簇擁著花圃中心含苞的玫瑰,幾隻早春的蝶已然迫不及待地飛舞其上。但習齊已經完全不覺得這裡美了,一想到習齋可能受到的待遇,他就氣得簡直想砸了這些花。


  怎麼忍心?這些人怎麼忍心?像習齋這樣,天使一般的人物,這些人怎麼忍心?


  他在長廊間迷了路,正想找個地方問,轉過一個柱腳,卻看見一個身影。


  「啊,不好意思,請問……」


  他盡量用溫和的語調說。仔細一看,那個人竟也坐在輪椅上,只是留著長髮,穿著簡單的裙裝,看來是個女孩子,聽見習齊的聲音,女孩子驀地回過頭來。


  習齊發現她的耳朵上,還戴著助聽器一類的東西。習齊愣了一下,隨即認了出來,那個人就是上次習齋回家時,拿給看的照片上那個女孩,和照片一樣甜美、閑靜,本人看起來,還有一種楚楚可憐的美感,個頭和習齊一樣也很嬌小。


  只是照片裡的女孩並沒有坐輪椅,腳看起來也還健全。此刻卻看她右腳上了石膏,有些不便地坐在輪椅上,臉上好像也有擦傷。


  習齊心中一喜,馬上開口:「啊,妳是不是認識小齋?我是……」


  沒想到他才說這一句,女孩的臉色忽然鐵青起來,好像聽見了全世界最恐怖的事物一般。她面對著習齊的方向,舉起了手臂,像要阻擋什麼似地,狂亂地揮了揮:「啊——啊啊——!」她發出不成語意的叫喊。半晌用手推著輪椅,像要逃命似地轉過了身,


  「等、等一下,我不是壞人,我是習齋的……」


  女孩更不打話,她笨拙地轉著輪椅,好像還很不熟練。半晌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從輪椅上摔到地上,受傷的腳碰疼了,讓她一時動彈不得。


  習齊詫異地向他走去,想要扶她起來。女孩看不見的雙眼茫然地飄了飄,舉起手來擋在自己頰前:「不、不、不要!求求你放過我——!」


  她幾乎是慘叫著說,接著竟哭了起來。習齊錯愕地僵在那裡,轉角那頭又傳來腳步聲,跑出一位修女,還有一個女輔導員,兩人身上都穿著制服,


  「小悅,怎麼了?」修女問道,很快跑過來把她扶了起來。女孩全身都在發抖,那個習齊不認識的女輔導員也奔向了她,和修女一人一邊,把女孩扶回了輪椅上。但女孩卻不肯放開修女,她緊抓著修女的袖子,往她身後拚命縮,一邊驚恐地看著習齊的方向,好像他是什麼恐怖的野獸一樣:


  「先生,你是什麼人?想對我們的學生做什麼?」


  輔導員先開口了,她狐疑地看著看起來十分瘦弱的習齊,用手安撫嚇得發抖的女孩子。習齊完全不知所措:


  「不……沒有,我只是想問路……」


  習齊一開口,女孩又嗚咽地縮了起來。那個修女聽見他的聲音,端詳了一下他的五官,忽然大叫出來:


  「啊……你該不會是……一年級D組,習齋的哥哥?唔,還是弟弟?」


  習齊立時點頭:「啊,是,我是他哥哥。我是來找習齋的。」


  習齊認真地說。但他此話一出,輔導員和修女都露出古怪的神色,輔導員瞥過了頭,像要說什麼似地張開唇,卻又閉起了嘴巴。修女在仍舊哭著抖個不停的女孩身邊蹲下來,撫著她一頭長髮:


  「乖,小悅乖,不用怕。他不是習齋,不是那個壞胚子。那是他哥哥,只是聲音很像而已,有我們在這裡,誰都不能傷害妳。」


  習齊完全愣在那裡,他忍不住脫口:


  「妳說什麼?」


  他完全反應不過來。輔導員的臉如罩寒霜,女孩聽見修女的解釋,稍微平靜了一點,扶在修女臂彎裡抽咽著,輔導員關心地看了她一眼,又轉回頭來冷冷地看著習齊,


  「自己的弟弟做的事情,難道你會不知道嗎?」


  習齊覺得自己臉色的血色褪了:「自己的弟弟……你是說小齋?他做了什麼?」


  女輔導員從輪椅旁站了起來,她似乎極為憤怒,只是礙於習齊學生家長的身份,才沒有完全發作。習齊看見她的拳微微顫抖:


  「你還敢說!做了什麼,你問問小悅,她的腿是怎麼斷的?」


  習齊的視線往女孩身上一瞥,聲音也顫抖起來:「怎麼……」


  「就是令弟做得好事!他趁著小悅晚上一個人尿急,來不及叫輔導員,就自己起來上廁所時,從後面推了她一把,讓她滾下了樓梯!就這樣摔斷了右腿。而且還不止這樣,她還恐嚇小悅,叫她不能跟任何人說,否則下次斷的就不只是腿。結果因為沒有證據,小悅也不肯作證,所以我們到現在都還拿令弟沒有辦法,」


  輔導員冷笑了一聲。習齊的腦子完全空白,全身只擠得出來一句話:


  「妳騙人!」


  「我騙人?習先生,我們不知道貴家庭對子女的教育是怎麼樣,但我今天不是以啟明學校老師的身份,而是以我個人的身份……或是代替這可憐女孩的身份。」


  輔導員似乎決定豁出去了,她的臉因憤怒而通紅,對比習齊蒼白的臉色,乍看之下,倒像庭院裡的兩種花朵:


  「你可以隨便問哪個人都行,只要是認識令弟的人,你就可以知道小悅有多倒霉!只不過是因為長得特別瘦弱、嬌小,也不知道哪裡對了令弟的胃口,從入學開始,你弟就專挑著她欺負。」輔導員越說越怒不可抑,逼近了習齊一步:


  「偷走她的點字課本、在她坐下時抽走椅子、在班上編歌謠取笑她,小悅耳朵重聽,功課經常跟不上,他還把小悅辛苦寫完的作業抽走,叫班上的同學拿著它亂跑,讓小悅哭著到處追。有一次小悅受不了頂撞她,他就聯合班上視力比較好的男同學,強迫她拍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照片,說是要替她增加知名度……」


  習齊渾身發抖,這些技倆,都是在以前的學校裡,習齋的同學欺負習齋時用過的。


  「令弟不是全盲,所以比起小悅還有許多優勢,她沒有任何背景,家人也全都亡故了,是靠著社福機構的支援才能來這裡唸書,她的名字喜悅,也是孤兒院替她取的。他竟然就利用這一點,知道她不可能向任何人求援,逼得小悅差點活不下去……」


  輔導員說著,眼眶也跟著紅了。女孩還伏在修女的懷裡,仍舊是哭個不停,習齊口角乾澀,兀自掙扎著:「可是,這不合理啊,如果……如果習齋他……小齋他真的做了這些事情,那麼學校為什麼會置之不理?至少會通知家長……」


  輔導員冷淡地看著他,那眼神讓習齊瞬間連血液都涼了,


  「你是真的不知道?習齋同學的哥哥?」


  那是極為鄙夷、輕視和不屑的眼神。當年習齊在那所學校裡,和老師在校史室做愛被撞見時,依稀那些圍觀的同學臉上,也是這樣的神情。那是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降格成禽獸的蔑視,習齊一輩子也忘不了:


  「令弟和主任牧師的關係非常好,不止主任,他和之前的組長、訓戒室的輔導員、還有學校裡幾個專管行政的牧師,都是這種關係。尤其是之前前一任的主任,簡直是如膠似漆!就因為這樣,習齋同學在學校裡根本是呼風喚雨,小悅是最慘的一個,其他不敢違逆他、被他指揮著欺負人的同學不知道還有多少,」


  她無視於習齊的蒼白,又冷笑了一下,


  「那位主任在學期中退休了,回老家去時還特別打電話來,交代新任的牧師先生,說是一定要好好照顧習齋,還經常跑到學校來見令弟,令弟的魅力可見一般哪!對不起,我不是基督徒,就算是我也一定要說,習齋同學的哥哥,令弟真是無恥。」


  輔導員咬牙切齒地下了結論。女孩又嗚咽一聲哭了出來,那個老邁的修女撫著他的髮,在習齊啞然中接口:


  「之前……發生那場意外,我們還以為令弟不會回來了。雖然這話不適合寬仁的主,但是為了喜悅,我們真的希望令弟可以藉此離她遠一點,讓小悅過著平穩一點的生活。但是沒想到,他還是堅持回來唸書,而且還因為自己斷腿,就讓小悅也……」


  修女說到一半,像是難以啟齒似地低下頭。輔導員憤憤地插口,


  「老天爺沒眼,這種人渣,為什麼不讓他乾脆掉下來摔死就好?」


  習齊顛顛倒倒地退了兩步,退到爬滿白花的裝飾欄旁。他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他想掉淚,又忽然覺得想笑,而且是大笑,好像看了一場很冗長、很精彩的電影,到最後卻發現他有個荒謬的結局,開了所有觀眾一個玩笑。


  好大的玩笑啊。但是為什麼,他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了?


  他失神地靠在柱子旁,直到修女和輔導員匆匆推著小悅離去。輔導員還猶不解忿地回頭瞪了他一眼。就在這時,褲袋裡的手機又震動起來。


  習齊茫然地直起身,茫然地把手機拿出來。發現來電顯示又是小齋,按下接通鍵,又是一樣,聲音在很遠的地方,或者更貼切一點說,是隔著什麼東西的談話聲。


  習齊再一次關掉電話,在學校的長廊間穿梭起來。他走過好幾個行政處室,裡面的工作人員和教師都抬起頭來看他,他越走越快、越跑越激動,到最後乾脆一邊跑,一邊小聲地喚了起來:「小齋!」他伸頭進一間處室看了一眼,又縮了回來:


  「小齋,小齋!你在哪裡?」


  快出來,快點到我面前。


  快來我的面前,再用你那天使般的笑容,說著善體人意的話語。


  這樣的話,哥哥就可以相信,你仍舊是我認識的小齋,從來沒有變過。


  習齊在一間深藍色牆壁的處室旁停了下來。門上的標示牌上寫著「訓戒室」,應該是像訓導處一樣的地方,地方卻很幽靜。


  習齊記得,他曾經聽習齋說過一次,那是學生犯了主的戒律時,就會被送到這裡來,聽牧師無聊的講道,有時候長達數小時。他還記得習齋還笑著說:真是無聊死了,我還寧可去聽交通安全講習呢!


  他聽見裡面傳來說話的聲音,好像有兩個人,


  「怎麼,李老師,你感覺起來不是很樂意的樣子耶?」


  習齊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立時認出,那是習齋的聲音。


  只是和以往不同的是,習齋的聲音,在習齊的印象裡,總是那樣活潑、天真,充滿著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能樂觀以對的朝氣。然而現在的這句話,聽在習齊耳裡,竟像蛇蠍般陰冷,令人禁不住毛骨悚然。


  若不是習齊對他的聲音太過熟悉,一定要以為是自己聽錯:「還是我現在雙腳殘廢了,所以你不愛我了?老師,應該不至於吧,你還曾經向我發誓,就算是背棄上帝,也要一輩子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嗎,老師?」


  習齊像是被什麼驅使著,悄悄把頭探進了訓戒室。他看見了熟悉的背影,就坐在肖瑜買的那張輪椅上。習齋傷痕累累的身影無論什麼時候看,都是那樣令人疼愛的心酸。


  習齊的雙唇顫抖,室內除了習齋,還有另外一個男人。他沒有見過這個男人,他穿著黑色的長袍,小心翼翼地跪在習齋跟前,而眼下進行的活動,習齊再熟悉不過,他竟然解開了習齋的褲頭,捧住他裸露的性器,萬分殷勤地吮吸著。


  習齊無法思考,也出不了聲,眼前這一幕太過不真實,那個看起來像是牧師的長者,就像面對他所懼怕的神祇般,雙膝跪著,用舌頭舔著、侍奉著輪椅上的習齋,還不時抬頭觀看習齋的臉色。


  習齋的一手抓著牧師的額髮,時而難耐地輕微扭動,時而又用刻薄話催促男人,習齊看見手機就壓在他背後,但他沉浸在情慾中,竟沒有察覺這小小的失誤,


  「哈……啊……老師……你……是不是……」


  習齋一邊閉著眼睛,頰上泛起享受的紅潮,半晌忽然推開了那個男人,自己把手伸到性器上,飛快地撫了兩下,白濁的液體頓時射上習齋裸露的小腹。


  「哈……哈啊……李老師,你是不是很驚訝?我回來的這件事。」


  蒼白的肌膚上沾著淫穢的液體,習齊發現那個男人定定地看著,臉上浮現出習齊再熟悉不過的、渴求玷污一切的貪婪。


  習齋好像看穿他心意般,懶洋洋地在輪椅上挺了挺腰,他的右手石膏已經拆掉,他就用尚不靈便的指尖,魅惑似地撫過自己的小腹,沾起一絲白濁,性感地伸到唇邊舔舐著,男人連呼吸都停了,


  「把我推下去的時候,你大概覺得我完了吧?你也完了,所以才會一句話不說地回家躲起來,我聽主任說,他怎麼樣都聯絡不到你。我想你大概準備好了遺書和自殺工具,準備等我的死訊一傳回來,你就跟著自殺謝罪,我猜得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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