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要……埋在哪裡?」


  他恍神地說著。罐子按了一下他的肩,轉身把肖瑜背了起來,鮮血淌下了腦側,看見肖瑜的慘狀,習齊又嗚咽起來,幾乎想就在這裡一頭撞死,陪他的瑜哥一起走。


  這樣就不會有痛苦、一切都可以解脫了。習齊忽然強烈地羨慕起那些已死的人來。


  「跟我來,我想我燒Knob東西的那裡正好合適,那裡很隱密,不下雨的話,應該暫時不會被人發現。」


  習齊已經喪失思考能力,或者更貼切一點,已經喪失了所有人類應有的能力。他只是茫然依照罐子的指示,拾起肖瑜同樣摔得七零八落的輪椅,又撿起了那把手槍,罐子悄聲說血跡他待會兒會來處理,就催促著他爬上陡峭的坡。


  山坡那頭傳來車駛離的聲音,顯然是計程車等得不耐煩,已經先行離去了。


  兩人摸黑走到活動會館後面,那裡果然如罐子所說,靜靜的一點人煙也沒有。罐子把面容慘白的肖瑜輕放到地上,消失了一陣子,再回來時手上拿著斧頭和鏟子,應該是如他所說從倉庫裡摸來的,他一鏟就鏟往鬆軟的泥土。


  「果然像我想的,這裡的土比較好挖。」


  罐子無力地哼了一聲,看了一眼習齊:


  「如果能燒掉是最好,但是燒屍體的話,無論怎麼做都太明顯了,除非找得到焚化爐之類的地方……」罐子的話讓恍惚中的習齊驀地驚醒,他立刻悲叫出來:


  「不可以燒!」


  他一叫,就發覺自己太過大聲,四下都靜靜迴蕩著他的回音,像森林裡的耳語:


  「不可以……不可以燒瑜哥……瑜哥會痛,不可以燒,他已經被燒過一次了,已經痛過一次了,不要再讓他被火燒了……」


  他沙啞得語不成聲。罐子看著他,半晌理解似地點了點頭:


  「嗯,你說不燒就不燒。」


  說完就背對著他,沉默地掘起地來,泥土一鏟一鏟地飛散到空中,習齊忽然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眼前發生的一切太過不真實,好像舞台上的場景一樣。這讓他一時間,有點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聚光燈下,還是這個一切如實的現實世界:


  『啊……紅色的蘑菇,好多紅色的蘑菇……但是為何我的手,卻染上了罪惡的深黑呢?……』


  他忍不住輕聲呢喃,罐子回頭看了他一眼,手上卻沒有停,他的手腳俐落,過不了半個小時,就掘出一個半人大小的深洞來,他把上衣脫了,赤裸著上身工作著,


  「好了,這樣就夠了。」


  他看了一眼茫然依舊的習齊,從深洞上爬上來,「你先把輪椅埋進去,還是我來?」習齊就把收起的輪椅交給他,罐子把他扔進洞裡去,在上面覆蓋了厚厚一層泥土,然後才對習齊懷裡的肖瑜伸出手:


  「來吧,如果要和他道別的話就趁現在,我們時間不多了。然後把它交給我。」


  習齊呆愣地看了一眼罐子沾滿泥土的手,又把視線落回肖瑜緊閉的雙眸上。用視線瞄繪過他的眼、他的鼻,曾經吻過他無數次的唇,還有他覺得最吸引人的睫毛。截肢的膝蓋從毛毯下露了出來,單薄地令人心酸。


  重逢之後就是一連串驚變,習齊沒時間好好看看他。現在仔細地看,肖瑜似乎也瘦了,始終溫和笑著的眼角,多了點以往沒有的皺紋,那麼陌生、又那麼熟悉。


  那一瞬間,習齊覺得他什麼也不在乎了,肖瑜虐待他的事情也好、指使肖桓強暴他的事也好,他全都忘了,全都可以原諒了。


  他好喜歡這個男人,他不懂為什麼到現在才察覺。


  習齊覺得自己的心彷彿化了、成了一灘水,柔柔地包裹住他全身。見肖瑜的額角沾了血污,習齊就伸手替他拭去。他就這樣癡癡地凝視著著肖瑜的五官,良久沒有移開目光:


  「肖瑜,肖瑜,瑜……」


  他充滿感情地叫著,彷彿肖瑜只是在他懷裡睡去,一叫就會清醒。


  他低下首來,吻住了肖瑜的唇。失溫的唇幾已完全冰冷,僵硬得令人起寒慄,但習齊完全不在乎,他像是瘋了一般,拚命地舔著、吸吮著肖瑜已然失去生命力的唇,他在地洞旁滾倒下來,瘋狂地吻著肖瑜的每一處,甚至腦側的傷口。直到罐子拉住他,


  「Ivy!」


  他看著狀若瘋顛地習齊,唇邊還沾著糜爛的血污,拿著鏟子用力擁抱了他一下,


  「別這樣,他已經死了……你哥哥他已經死了。」


  不知道為什麼,習齊有種錯覺,罐子這話說得特別用力,彷彿也要說給自己聽似的。他似乎看見了幾個月前,當罐子目睹另一個生命,在他眼前以最殘忍的方式逝去時,這個男人也是像這樣,失去理智地吻著屍體的每一個角落,直到屍身和人都已冰冷。


  為什麼,人總要等到無可挽回,才會懂得心痛?


  他看見罐子從旁邊拿過了小斧頭,不禁心口一抽:


  「學長……要幹什麼?」


  他茫然地問。罐子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後咬了一下牙,


  「全屍埋下去太容易被發現,一下雨就完蛋了。也不容易腐壞,最好是分成比較小的單位,這樣可以藏得久一點。」


  習齊全身震了一下,他反射地叫了出來:


  「不要!」他抓住了罐子拿斧頭的手: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不可以做這種事!你怎麼能對瑜哥做這種事?不可以,瑜哥會很痛,他會痛哭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瑜哥其實很怕痛。只是為了我們,他總是忍著,一直忍著……」


  他又夢囈似地說了起來,罐子抿著唇插口,


  「他已經死了!」他又說了一次,看著習齊慌亂的眼睛:


  「Ivy,他已經死了,和Knob一樣,什麼都感覺不到了。你清醒點!這件事已經是定局,做什麼都無法挽回了!現在重要的是還活著的人,如果你不想讓我們努力這麼久的戲毀於一旦的話,就聽我的話,我們得盡全力在公演前瞞住這件事!」


  他看著被他的聲音嚇住,滿臉呆滯的習齊,又不捨地撫了一下他的頰:


  「都交給我吧!道別夠了的話,就把他交給我吧,我不會讓他痛的。」


  罐子的聲音像是魔咒般,習齊不知不覺放下了肖瑜的屍身。罐子就把他拖進洞裡,拿著斧頭跟著跳了下去,他抬頭看了眼呆愣著望著洞裡的習齊,咬了一下牙:


  「你到外面去,不要看。等全部都結束了我會叫你。」


  習齊便像著魔了似的,拖著腳步走到了泥地外,背對著地洞。罐子似乎在脫衣服,他連長褲也脫了下來,暫時扔到了洞外。習齊全身都在顫抖,他覺得前所未有的冷,心底彷彿也鑿了一把斧頭,在那裡鑽著、咆哮著。


  他聽見罐子挪動肖瑜的聲音,然後是舉起凶器的悶哼。他的瞳孔驀地睜大,身體在自己察覺前驀地動了:


  「不,不要——!」


  他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幾乎是撲向地洞裡的罐子。罐子也被他嚇了一跳,斧頭差點收勢不住,他忙扶住洞壁穩住身子:


  「Ivy……」


  他露出詫異的表情,習齊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了出來,剛才被嚇住的、來不及流乾的淚,此刻全都湧了回來:


  「不要……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子!不要把瑜哥分開,還是……還是不行!我無法忍受……我受不了……辛維!他和Knob不一樣!在我眼裡不一樣!瑜哥還是會痛的!他還會哭、會叫、會抱怨、會傷心……我不可以……我怎麼可以……」


  他再也說不下去,只是固執地抱緊了肖瑜,好像希望罐子連他一起劈下去般緊闔著雙目。罐子俯視著他,看著他沾滿泥土和鮮血的側臉,還有自己同樣血跡斑斑的手,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明白了,不要分屍了,直接讓你哥哥入土為安吧。如果真的被發現,那就當作是命吧……」


  習齊過了很久,直到罐子把斧頭丟開,才肯放開肖瑜,躲到洞外去。罐子把洞又掘深了一些,把肖瑜用坐姿安放在洞底,然後一鏟一鏟地把泥土鏟回去。


  習齊就坐在洞邊看著他,看著肖瑜清秀的五官,在一鏟鏟泥土中漸漸消失,神智再度飄忽起來。他忽然想起在那齣戲裡,Ivy剛和Tim認識不久時,曾經問過Tim,為什麼被放逐到這個城市邊緣的垃圾場來。


  那時Tim剛殺了一個人,正玩弄似地用剪刀剪著他的頭髮,聞言就狂放地笑了:


  『因為我犯了他們所謂的罪。我殺了人。』


  『殺人,是一種罪?』Ivy好奇地問。


  『嗯,就城市那些人的說法,殺人是不可饒恕的重罪,和姦淫、偷盜是一樣的,和罪相應的是罰,我的罪孽深重到城市的人不知該如何處罰,就把我丟到這個地方,好讓他們眼不見為淨。』Tim難掩嘲諷地訕笑著。


  『只要犯了罪,就一定會被處罰嗎?』


  『他們是這樣說的,就他們的說法,縱使不是用律法,你所犯下的罪,總有一天會以某種形式,原原本本地回到你身上。』


  Tim說,Ivy歪著頭思考,一副很不解的樣子。他看著修剪著屍體頭髮的Tim,


  『Tim現在做的事,也是一種罪嗎?』


  『啊,就那些人的說法,應該也算吧!』


  Tim揚起笑容。而劇本裡的Ivy便拿過了他的剪刀,在Tim驚訝的目光下,笑嘻嘻地也剪了屍體一縷頭髮,再把剪刀還給Tim。


  『那麼,現在我就和Tim犯下同樣的罪了。Tim,我和你同罪,和你同罰。』


  習齊清醒的時候,罐子已經完全埋好了肖瑜,他把土謹慎地覆蓋起來,他在地洞旁升起了一堆火,把自己的上衣和褲子都扔進火裡,然後催促著習齊脫下自己的。習齊茫然地跟著做了,罐子用毛毯裹住他發抖的身軀,自己則近乎裸身地觀望著大火:


  『世人都犯了同樣的罪……』


  他似乎也想起那一段劇本,眼神也跟著緲遠起來。火舌越捲越高,吞噬了衣物、吞噬了空氣中難聞的血腥味,習齊在火光掩映中,聽著罐子低沉的嗓音,


  『世人都犯了同樣的罪,卻領受著不同的責罰。上帝啊,如果你當真存在,為何不拿出你的天平來,讓世間所有的罪,都與罰相等?讓那些微賤的、卑劣的、貧寒的、孤苦的,同那尊貴的、高尚的、富有的、有聲望的,讓那些被放逐的,同那被珍視的,讓那些不足的,同那過多的。』


  『上帝啊,若你的律法真有道理,為何這世上受罰的,從不是犯罪的?而犯罪的,又從不是受罰的?而什麼又是罪?什麼又是罰?……』


  習齊就這樣蜷坐在火堆旁,聽著罐子彷彿悲泣般的調子,像在聽一首古老而哀傷的歌,就這樣漸漸失去了意識。


  ***



  習齊又住回了罐子的家。


  與其說是同情,不如說誰看到這時候的習齊,都會這麼做。罐子再怎麼狠心,也不忍把這個像是失去靈魂般、虛弱又茫然的孩子,再趕回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外。


  習齊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那張Knob睡過的床上。這讓他十分驚訝,發生過的事像夢境一樣,習齊幾乎要欣喜地以為,發生的那一切不過是一場可怕的惡夢,只要他醒過來,撥通電話,肖瑜依然會用那溫柔的嗓音,歡迎他的回家。


  但罐子的出現打碎了他的夢想,他現身在門口時,神情異常疲累,開口就說:


  「已經全部處理好了。」


  習齊幾乎想脫口問他:「處理什麼?什麼處理好了?」但罐子既嚴肅又恐怖的表情,讓他不得不逼自己冷靜、再冷靜。他只能不斷不斷地重新告訴自己,肖瑜已經死了,他的瑜哥已經死了,被他親手殺死了。


  接下來的光陰,習齊覺得自己像活在夢境裡,有時候以為自己清醒了,下一秒又像在作夢一般。有時候他會清楚地意識到肖瑜的死亡,但下一秒又覺得他還活著,而且那種感覺鮮明到即使有人把肖瑜的屍身拋到他面前,他也不會相信。


  就像身為人類的知覺、理性、判斷力,甚至所有的尊嚴和需求,都在傾刻間消失了,隨那把罪孽的大火,一起燒得乾乾淨淨。習齊覺得自己只剩下軀殼,會走會呼吸的物件,裡頭無時無刻都空蕩蕩的,即使把他整個人撕裂、剖開,也什麼都找不到了。


  習齊幾乎無法闔眼,就算撐不住睡著也會馬上驚醒,在屋子裡四處亂闖、把門一扇扇打開,反反覆覆,像在找尋一個永遠也找不到的人。只有被罐子抱著睡時會好一點,即使在睡夢中,習齊也不斷地輾轉、呻吟,像是看見什麼恐怖的事物般臉色扭曲。


  有時他覺得自己聽的見肖瑜的聲音,清楚地就像在耳邊細語。這時習齊會感到狂喜,跳起來和那個聲音說話,說上一整天也不覺得累,而那聲音逐漸遠去、逐漸微弱時,習齊就會感覺有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硬生生從體內被剝離一般,哭叫著請求它留下。


  但他無論他怎麼哭、怎麼喊,怎麼聲嘶力竭地請求,那個聲音最後還是會離他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罐子擔憂的喝止:「夠了,Ivy,已經夠了。」


  有時他又忽然什麼都不做,只是突然地跑到屋外,一個人靜止在街道上,淋著陽光,淋著細雨,宛如塑像般呆立在空氣裡。


  聽不見肖瑜聲音的時候,在某些偶然的瞬間,習齊的眼前會重現那時的情景。


  彷彿壞掉的錄影帶般,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地在習齊眼前播放著。同樣的橋段,同樣從習齊眼前墜落的肖瑜。而越是看著,習齊就越發看得清晰,肖瑜在摔離輪椅、往他永遠也觸不及的那一方遠去的傾刻,是掛著微笑的。


  那是極為滿足、極為安詳的微笑。習齊從來沒有在一生艱苦的肖瑜臉上,看過這樣的美麗微笑。


  為什麼笑?習齊在夜闌人靜時不解地問了。瑜哥,你為什麼笑?


  是因為終於復仇了?用死懲罰他這壞孩子、讓他一輩子活在自責的深淵裡?


  還是因為終於得償宿願了?終於可以解脫了、放下所有的一切了?


  還是——


  對比於習齊的崩毀,罐子卻一天比一天冷靜。


  他交代習齊不要晚歸,也不要在公寓附近閒晃。但也不用他交代,習齊的生命,就像隨著肖瑜的死去,也一起死去了一部份,除了排練和生存必需的活動,他整天都窩在Knob死去的那張床上,小動物冬眠般蜷縮著,只吃罐子餵食的水和食物。


  雖著公演的近在眼前,罐子的身心似乎都呈現一種不可思議的平和狀態。


  彷彿已經拋卻了一切、覺悟了一切,把自己所有屬於人的雜念和徬徨,都升華到了舞台上,接下來的幾次綵排,罐子的表現讓全劇組都為之著迷。舞蹈也好、台詞也好,這個男人在聚光燈下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像是投注了所有生命般,美麗而動人。


  「我愛上他了。」


  觀眾席上的菫看著罐子,忽然感慨地爆出一句話。阿耀立刻大叫:


  「你說什麼?我不如他嗎?」菫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你?你是說抽慉的機器人嗎?何況你拿什麼資格來問我這句話啊?」


  阿耀想也不想就答:「當然有資格,因為我是妳的男人!」這話一出,就連菫也愣了一下,半晌才冷漠地轉過頭:


  「先把自己練得比按摩棒強再來吧!白癡。」頰卻也微不可見的紅了。


  下了舞台後,罐子也越益沉默,總是窩在大廳的一角看劇本。像尊莊嚴的塑像般,包括女王在內,誰也不敢任意打擾。只有女王遠遠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放棄地坐為導演椅上,指導其他演員去了。


  相比於罐子的完美,另一個令劇組驚訝不已的演員,是習齊。


  公演前三天,女王再一次帶大家到市民會館,在那裡進行完整流程的演練。其中最重要的是最後一幕戲,那是全劇的終結,故事的結局,場面相當盛大,包括舞者在內,對Tim和Ivy而言,也是最困難的一場戲。


  殺了母貓的Ivy,終於陷入完全的瘋狂中。他像Tim一樣愛上了殺戮,而且和Tim一樣,無法控制地想殺了他的Tim。


  就在同時,垃圾場的抗爭節節敗退,被放逐到垃圾場的人們,終究是敵不過市民諸般嚴厲的武器,Tim好幾次都面臨生命危險,他遍體鱗傷、只能做困獸之鬥。有一天晚上,Ivy聽見他爬到了金屬塔的最頂端,對著燈火輝煌的城市怒吼。


  他於是落下了眼淚,做了最後的決定。


  半瘋顛狀態的Ivy,想起了過去Tim教過他的,關於火的意義。於是他點了一把火炬,燒光了垃圾場裡所有的東西。從他們居住的紙箱、被城市居民不斷拋棄的各種垃圾、各種電器,一路燒到了象徵墮落與污穢的金屬塔。


  整個垃圾場都捲入了這場熊熊大火,大火燒去了屍體、燒去了血腥、燒去了疲倦與絕望的人群,讓一切回歸於虛無。


  整幕戲最驚人的一幕,是Ivy爬到金屬塔上,在熊熊烈燄中,拿起了代表上帝的留聲機,帶著狂放的笑容,將他往地上一擲,從此摔個粉碎。


  『我們是應受罰的人,應受罰的人!』


  習齊在舞台上放聲大笑,叫聲響徹了整個表演廳,觀眾席上的人沒有人敢呼吸:


  『看呀,我褻瀆了上帝!我摔爛了他!啊,原來毀壞他是如此容易,仰望他的時候覺得他如此神聖,我還曾向他屈膝。但是大家看!大家看呀!他也不過是一堆脆弱的零件、一個被丟棄的上帝!我們是應受罰的人,應受罰的人!』


  習齊跑到被摔壞的留聲機前,拿起了散落的零件,像捧花一般地任他在指間流瀉,彷彿傷逝春天的詩人,臉上帶著哀傷的神情。


  但下一秒他又興奮地大笑起來,他拾起懸在一旁的火炬,從舞台這一頭劃到另一頭,像單純在遊樂園玩耍的孩子,把整間垃圾場付之祝融。他笑著、跳著、焚燒著,在火光與火光間轉著圈圈,宛如參加慶典的孩子,拉著母親東看西看。


  『全部……燒起來了!燒起來了喲!像火一樣的蘑菇!燃燒的蘑菇!』


  最後他在舞台上跪倒下來,兀自悶笑著不停,拿著火炬在周身揮舞著。雖然明知是道具的冷火,使用前也有一再教導演員安全的使用方式,但習齊瘋狂的模樣讓劇組都不由得擔心起來,他忽然捧著火炬,在舞台上站直起來。


  『啊,Tim,你來了。』


  他眼神空洞地揚起唇角,對著空無的一方笑了。整個表演廳都迴蕩著他空無、安靜卻又詭異無比的長笑,習齊一手拿著燃燒的火,嘴上哼著歌,像在舞池裡舞動的精靈,和無數的火燄一起旋轉起來。一邊轉,一邊說著最後的台詞:


  『來吧,把我燒毀吧!Tim,也用你的火燒盡我吧!燒了我,燒了我……』


  罐子遲疑地站在階梯下,不確定要不要上台接戲。接下來是全劇的最後,燒光了垃圾場、砸壞了留聲機的Ivy,看見了同樣陷入絕望的Tim,他把剪刀藏到身後,要求Tim擁抱他:『抱我,只有今晚,不要問理由。』、『用你的火把我燒盡吧,如果這樣的話,說不定我的灰燼,還能被風吹進天國。』正是習齊在大雨中和罐子演過的那幕戲。


  在那幕戲裡,Tim依言擁抱了Ivy,他們在舞台上最後一次共舞,像垃圾場的遭遇一樣,盡情燃燒了最後的生命與狂妄。Tim筋疲力盡地倒在Ivy身下,Ivy俯身凝視著他的雙眸,取出了剪刀,對Tim輕聲呢喃著:『與你同罪,與你同罰。』


  他舉起了剪刀,往Tim的眼窩狠狠地刺進,燈光暗下來。故事到此於焉終結。


  習齊記得,罐子和女王說過,最初他和Knob一起看見這個結局時,Knob馬上大呼抗議:「不行!不行!這樣太悲傷了啦,我會哭的!」


  罐子在一旁嗤之以鼻:「哪裡悲傷了?殺人放火完做愛做到死,要是我爽都爽斃了,這死法很棒你不覺得嗎?」Knob瞪了他一眼,說:


  「我不管,我要改結局。」罐子問他:「為什麼?」Knob就跳起來,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凝視著他的情人說:


  「你看不出來嗎?Ivy一直到最後,都是深深愛著Tim的!」


  「那又怎樣?最後他還是幹掉Tim了啊?」罐子沒好氣地問。


  但是Knob搖了搖頭,「不,不,他是救贖了Tim,也救贖了他自己。」


  那時Knob的聲音,在罐子的記憶裡,就像真正的天使般平靜、溫柔:


  「因為他知道,他明白Tim的心意。活在這世上太苦了,Tim和Ivy都是,但是Tim很傻,他把自己的痛苦發洩在別人身上,卻始終找不到出口,而Ivy把痛苦反射回自己身上,也找不到出口。最後的結局,Ivy學會了釋放,替Tim找到了出路,所以他們兩個都得到了救贖,這是最完美的結局。」


  「既然是最完美的結局,為什麼你還要改?」


  罐子擰了擰他的鼻子。Knob躺在罐子的臂彎裡,扯起了一絲寂寞的笑:


  「雖然完美,但是很悲傷啊。」他說。


  女王在罐子上台接戲前就叫了停。但是習齊似乎沒有聽見似的,也或許舞台下的聲音,對他而言已再不具什麼意義。習齊仍舊在舞台上轉著、笑著,笑到聲音微啞,兀自沒有停止,他還赤裸著上身,被留聲機的殘骸絆了一下,就在舞台上跪倒下來,揮著危險的火炬,對著看不見的觀眾席叫著:


  『蘑菇!好多蘑菇!好多燃燒的蘑菇!嘻嘻,嘿嘿!全部燒毀吧!燒毀吧!』


  他拖著腳又旋轉、跳躍起來。劇組的人一片靜寂,並不是不想叫住他,而是習齊瘋狂的模樣,竟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神聖肅穆,那是一個演員,為了他的舞台、他的戲劇,連他的靈魂也甘願一並燒盡的奉獻,足以令觀者為之憾動。


  最後是紀宜看不過去,他擦過罐子衝上了舞台,抱住了還在旋轉、大笑的習齊,奪下他的火炬,用毯子覆蓋住他赤裸的上身,


  「不要演了,習齊,不要演了,不要演了,求你不要演了……」


  他的眼眶漲得通紅,往觀眾席下一看,女王也是一樣,兩眼布滿血絲。紀宜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不要演了,不要再演下去了,習齊,再演下去的話,你會……」


  但是女王始終沒有說話,劇組的人也都沒有。罐子在舞台下脫去了上衣,圍上了戲服,看著被紀宜帶下去休息,還不住輕笑著的習齊,一句話也沒說地爬上了舞台。


  習齊和罐子一樣,舞台以外的時間,也幾乎都不說話、不和任何人交談。直到綵排時間結束,習齊仍然呆坐著,如同被觀戲的主人忘掉的娃娃,一動也不動地待在位置上。直到罐子去搖他,把他帶上機車,習齊才稍微恢復成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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