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滾你聽到沒有!你還要在這裡賴到什麼時候?」


  習齊回不出話來,罐子就一步踏前,作勢對他揮出一拳,但是沒有打到他。習齊踉踉蹌蹌地退了兩步,看著彷彿又化身成野獸的罐子,又看了一眼他和罐子一起看著Knob的影片、曾經是他短促避風港的小客廳,罐子終於吼了起來:


  「我數到三,給我滾出這幢公寓!否則就對你不客氣了,Ivy!」


  樓下的住戶聽到吵架,開門出來怯怯地看了一眼。習齊的眼裡沒有淚,只是用蒼白的視線看著罐子,好半晌才背過身,往樓梯下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然後跑了起來。


  他跑出了罐子的公寓,跑到連綿的街燈下,忍不住又看了公寓的陽台一眼。他記得就是在那裡,罐子伏在他身上,逼著他抓著欄杆,從身後凶猛又熱情地侵犯著他。


  忽然上面傳來罐子的聲音,是吼聲。


  他意外地抬起頭,看見罐子就站在陽台上,雙手抓著欄杆,對著空氣狂叫起來。那是像獅吼一般的聲音,既絕望、又高傲,彷彿君臨到一切事物之上,卻發覺自己仍舊是獨自一人的那種孤寂。


  習齊在公寓下站著不動,靜靜地聽了很久,就像聆聽聖樂的信徒那樣。罐子肆無忌憚地吼著、叫著、長嘯著,丹田發出的聲音既綿長又有力,不少鄰居都皺眉探出頭來。


  習齊明白那種感覺,當身體被重重鎖鍊所束縛,連呼吸都被壓抑著時候,就只有這種身體自然的、直接的發洩,才能短暫地拯救自己。好像要僅憑聲音,把自己送到無邊無垠的那一端,從此可以脫離這個狹小的世界,可以自由。


  他忽然覺得很撼動,他正在見證一個男人、一隻野獸,靈魂最深處最美的事物。


  罐子一直叫到有人跑出屋子,站到街上來罵人,才慢慢地歇了聲音。那天晚上,習齊什麼地方都沒有去,就窩在可以看見陽台的角落,像個流浪漢一般地睡了。


  他知道自己已無處可去,但他還是著魔似地去了排練室。


  那天卻沒有他的戲,女王找來了dancer,他親自看了每一個舞蹈的段落、指導他們舞台上的走位,習齊就在一旁沉默地看著,沒有人注意到他。


  Dancer化著油彩的濃妝,紅色的蘑菇就畫紅色、黑色的蘑菇就化黑色,身上穿著同色的韻律服,脖子上張開的流蘇代表蘑菇,舞者旋轉時,流蘇便張成一片美麗的傘形,從舞台下看去,真像一朵朵有血有肉的蘑菇,在音樂的簇擁下舞著、跳著、交錯著。


  習齊茫然地靠在椅背上,忽然覺得Ivy看到的世界其實很美,和一般人眼中的世界比起來,美麗的像個童話,又虛幻的像個夢境。假若城市裡的醫生、母親,能夠親眼看一次Ivy雙目所見的世界,說不定就不會把他帶進醫院,還會羨慕他也說不一定。


  因為沒有蘑菇的真實世界,是這樣令人絕望的醜陋。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讓習齊從半睡夢的狀態驚醒。他回頭一看,卻是紀宜:


  「習齊,你還好嗎?」


  紀宜的臉上滿是憂心,他對著習齊的額髮伸出手,撫慰似地撥了一下,把手停在他耳邊。那動作令習齊想起了肖桓,


  「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今天都沒有演員的進度。如果不舒服的話,要不要先回我宿舍休息?啊,如果你不介意小魚在旁邊敲敲打打的話。」


  習齊搖了搖頭,他不想讓劇組裡任何人知道,他和罐子住在一起的事情,當然也不會說自己被趕出來的事情。見習齊沒有答話,紀宜自失地一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小魚他,現在很難過呢。」


  他淡淡地說。習齊注意到,紀宜只有在提到那位同居人時,語氣才沒有貫有的溫柔,而是某種更為複雜、翻攪的情緒,


  「嗯……因為蘭姊……」習齊含糊地說。


  「是啊,小魚他……平常很少和什麼人接觸。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和他……同住這麼久,他從來沒有向我介紹過他的家人,也不曾見他有什麼我以外的朋友。對他來講,世界是另一個風貌,我們這些活生生的人,在他眼裡,說不定就像一堆零件組裝起來的藝術品而已,」紀宜似乎苦笑了一下:


  「有時候我還會懷疑,他到底有沒有把我當作一個活人看待。」


  習齊從紀宜的話裡,聽出些微的醋意。他又繼續說,


  「他姊姊死了之後……他忽然冒雨跑到音樂學院那裡,把介蘭丟掉的樂譜,那些被大雨打濕、已經什麼都讀不到的樂譜,全都撿了回來。他就這樣連傘也不撐,整日整夜地搜集那些樂譜,把破掉的碎片重新湊好,還帶回來用吹風機吹乾、晒起來,我怎麼阻止他、叫他至少休息一下也沒用,」


  紀宜又露出苦澀的表情,帶點自嘲:「我經常想,要是我可以看見和他一樣的世界、知道他心裡執著的是什麼,那該有多好。」


  習齊沉默著,他想起了Tim。


  Tim也曾經這麼想過、這麼迷惘過嗎?Ivy向他說的,世界是由蘑菇組織起來這種事,Tim究竟相信多少?又能體會多少?


  還是自始至終,只是Ivy天真的一廂情願呢?


  習齊向紀宜問起罐子。他張望了一下,皺起了眉頭,「罐子嗎?剛剛在外頭還有看到他。他最近常待在山坡那一帶,我上次有看到他,好像在燒什麼東西的樣子。」


  紀宜說著,又看了一眼習齊,


  「習齊,你和罐子……」但習齊沒有等他問完,忽然從座椅上跳了起來,一下衝到了排練室門口,打開門跑了出去。


  他衝到了活動中心的後頭,那裡是中庭下的山坡凹地,平常很少有人來,下了雨就泥濘一片,有時候活動中心的人會往下面丟垃圾,因此學校總是得定期請人來清。


  他在那裡看到了那個男人,看見他始終孤傲的背影。


  他慢慢地走了過去,才發現罐子的身邊,升起了一堆小火,裝在道具用的鐵桶子裡裡,靜靜地燃燒著。


  天空還飄著小雨,火燄很不穩定,彷彿和自然頑抗般搖曳著、掙扎著。而罐子身邊放了個大袋子,裡面裝滿了各類的紙、衣物之類的東西,罐子正安靜地把那些東西往裡面丟,空氣裡都是煙霧悶人的氣味。


  習齊認出其中一件外衣,那是他穿過的,屬於Knob的衣服。


  「學長……」


   他從背後走近,罐子沒有回過頭來,只是機械式地把那些文件遁入大火裡。習齊看見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有動作、有註記,看起來就像是哪齣戲的劇本。從筆跡看來,那不是罐子的東西,多半是Knob曾經處理過的劇本:


  「罐子學長……!」他又叫了一聲,罐子仍然沒有反應:


  「辛維……」


  罐子的背微微起伏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回頭。好像下定決心不再理會習齊,他頓了一下,又捻起一頁劇本,任大火吞噬上頭的字句。習齊咬了咬唇,語氣轉瞬變了:


  『為什麼,Tim?』他看著罐子的背影:


  『為什麼要用火燒了他們?這些紅色的蘑菇,一用火燒,就全都不見了。我看見他們在大火裡慘叫、翻滾、流著眼淚尖聲叫著,求我們不要遺忘他,求世人不要遺忘他。為什麼,Tim,為什麼他們這麼痛苦?』


  罐子停住了燒劇本的動作。那是Tim第一次放火燒屍體時,Ivy問他的話,習齊知道罐子抗拒不了劇本,抗拒不了舞台。


  『不,痛苦的不是他們,而是我們。』他直起身來,深吸了口氣。


  『我們?』


  『因為我們忘懷不了他們,無法真正丟棄他們,所以我們必須用火。看著他們在火中消融、毀滅,才能消除我們心中對他們的思念,唯有把一切燒個精光,我們才能欺騙自己他們從來不曾存在過。這和城市的人對待異端的做法,是一樣的,Ivy,』


  罐子終於轉過了頭,習齊發現他的眼睛一樣有黑眼圈,好像整晚沒睡那樣:


  『他們用律法和道德定我們的罪,讓市民的言語對我們扔石子,那還不足夠,他們用大火燒盡我們、折磨我們, 因為唯有這樣做,城市的那些大人們才能真正遺忘我們、拋棄我們,說服自己我們只是偶然的例外,或是從不曾存在過。』


  習齊凝視著罐子的眼睛,他發覺自己移不開,或許打從更早更早,他第一次看到罐子站到舞台上那刻開始,他的眼睛就像Ivy一樣,再也離不開他的Tim。


  但是離不開,卻也碰不到。永遠也碰不到。


  『因為我們無可救藥。』他說了最後的台詞。


  『對,Ivy,因為我們都無可救藥。』


  習齊忽然發現,他和罐子認識至今,罐子一次也沒有叫過他的本名。


  一次也沒有。


  「這樣你滿意了嗎,Ivy?」把最後一頁劇本放入烈燄中,罐子再次背對著他說。習齊甚至連開口問他為什麼燒了Knob東西的勇氣都沒有。


  那天晚上,習齊冒雨回到了習齋住的醫院。


  他是走回去的,他身上沒有錢搭車,本來是可以和紀宜或是女王借的,但是或許習齊自己也想循著原路回去,循著他逃出來的原路,細數的他愚蠢,再回到那個牢籠裡。


  他看著被雨淋得有些發黑的醫院,忍不住傻笑起來。啊啊,他又回來了呢!而且是自己回來的呢!逃跑了那麼久、自以為找到了出口,結果繞了好大好大一圈,嘗盡了甜蜜與屈辱,才發覺一切不過是自己的錯覺,自己從來就不曾真正逃離過。


  他像個遊魂似地飄進了醫院裡,穿梭過那些掛號、奔波的人群,依著記憶的位置,找到習齋病房所在的樓層,卻發覺習齋並不在原來的病房。他只好問了櫃台的護士,護士看了臉色蒼白,衣服也半溼的他一眼,似乎頗感錯愕。


  她替習齊查了新病房的位置,還對著他的背影喊:「喂,先生,要不要先擦乾一點再走啊?」但習齊沒有理會她。


  習齊被換到了比較小的病房,也比較接近醫院附設的復中心。一走上樓梯,習齊就聽見了笑聲,他反射地顫了一下,因為他認出那是習齋的笑聲,總是那樣放肆、那樣無羈,讓人光聽就打從心底溫暖起來。


  習齊躲到醫院的柱後,往交誼廳看去。


  習齋就背對著他坐在那裡,旁邊陪著兩個護士,他坐著外觀嶄新的輪椅,腿上蓋著毛毯,一瞬間習齊還以為看到了肖瑜,全身抖了一下。他的右手還裹著夾板,用繃帶捆得緊緊的,正在和旁邊的護士討論什麼有趣的事情,一群人笑個不停。


  習齊看著這副景象,忽然強烈地感到怨恨起來。


  如此樂觀、如此善良的孩子,從今而後將再也不能離開那張輪椅,這到底是為了什麼?這世界上有這麼多人,多的是比習齋還沒有資格擁有雙腳、擁有建全體魄的人,為什麼就找上了習齋?


  起居廳那裡又傳來笑聲,不知道講到什麼好笑的事,就連坐在一旁的老人也跟著莞爾,護士指著習齋笑個不停。


  習齊迷惘地看著習齋的笑容。或許就保持這樣就好,如果他不在的話,這個家是不是反而會比較完滿?不會發生那些醜陋的事情,不會有人一天到晚尖叫哭泣,只會有笑聲,習齋的笑聲,光是這樣就足以支撐起一個家了。


  全都是因為他的緣故。只要他不在的話,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他轉過了頭,正想悄悄地回一趟病房,帶走他放在裡面的東西。但一轉頭,卻發現長廊上站了一個人,和他正面相對,卻是肖桓。


  習齊僵了一下,雙目驀地瞪大。


  肖桓好像也發現到他注意到自己了,他似乎一直注視著他的背影,只是沒有出聲,看到習齊退了一步,肖桓立刻眼明手快地衝上前去,在習齊來得及尖叫前,一把把他收到懷裡,然後摀住了他的唇。


  「唔……!」


  習齊動彈不得,他拚命地掙扎,用腳踢著身後的肖桓。肖桓看了一眼依舊笑得開懷的習齋,手上還提著外面買回來的便當,他把便當放到地上,用兩手鉗制著懷中的習齊,然後一路把他拖往樓梯間。


  「放……開我!」他嘶啞地擠出聲音,但肖桓還是緊抓著他。


  肖桓一路把他拖進了男廁所,因為是深夜,所以廁所裡幾乎沒有人。習齊又驚又怕,遺忘一時的、對身體記憶的恐懼又全都湧了回來,他死命地喊叫、掙脫、哭泣,眼淚無法控制地流個不停。他無法思考,只能全力抵抗著肖桓所有的動作。


  肖桓沒有辦法,只好握住習齊的兩隻手,把他用力壓在廁所的牆上,看著他的眼睛:


  「小齊,是我啊!」他半帶無奈地說著,用單手捏住了習齊不住擺動的下顎:


  「是我,是桓哥!肖桓!我不會傷害你,你冷靜一點!」


  習齊被迫直視著他,他喘息著,口中吐出冰涼的白霧。廁所裡靜無人聲,只有宛如落水貓的他,還有肖桓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放開我……」


  他別過頭呻吟,肖桓忽然苦笑起來,


  「我一放開你,你一定又會逃走。」


  他定定地看著習齊的側臉,彷彿要將他每一寸都看個仔細:「雖然肖瑜說你遲早會自己會來,叫我不用擔心,也不用去找你,但是我實在受不了了,我本來今天就打算去學校找你。沒想到在醫院看見你,我還以為自己瘋了,瘋到連幻覺都出現了。」


  他又苦笑起來,習齊沒有反應,只是茫然地望著他。肖桓於是抱住他的腰:


  「走,我帶你回家。」


  習齊一聽見家,全身又是一顫,嗚咽著反抗起來。肖桓低頭安撫他:


  「不要怕,肖瑜不在,他好像和一個學員去談什麼事情,說今天晚上也不會回家。你全身都濕透了,看起來快死了,我帶你回家休息,你放心,誰也不會傷害你。」


  肖桓放柔了聲音。習齊依舊用癡呆的表情看著他。肖桓就半強迫地抱起來,和罐子一樣有力的臂膀,讓習齊產生安心的錯覺,就這樣恍恍惚惚地任由肖桓把他抱回病房,拿了一些換洗衣物,又半抱著他離開。


  習齋一直待在起居廳,肖桓好像也知道他不想和習齋碰面的心意,因此沒有驚動他。


  經過窗台時,習齊看到介魚送他的那個大玻璃罐,就用模糊的聲音叫住肖桓,指了一下那個藝術品:


  「你要帶走這個?」肖桓詢問地看了他一眼,習齊虛弱地點了點頭,肖桓就替他把玻璃罐塞到運動包裡,一起帶上了車。他自始至終都沒放開習齊。


  習齊被放在助手席上,肖桓幫他披上了毛外套,又替他蓋上毛毯,身體一下子全暖了起來。開車的路上還一直頻頻轉頭看他,好像怕他忽然從位置上蒸發消失了一般。


  回到了久違的家,習齊被肖桓放在家門口,看著熟悉的一磚一瓦,記憶又一陣一陣地襲上心頭。但習齊才臉色蒼白地退了一步,就被身後的肖桓接住了:


  「來,進去,我們到家了。」


  肖桓沒有騙他,肖瑜真的不在家裡。


  家裡暗成一片,空氣也顯得清冷許多,大概是都在醫院往返的關係,家裡沒有以往的整潔,雜物一堆堆地放在地上,餐桌上還有匆匆吃一半的冷飯。習齊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彷彿很久以前,有一個叫習齊的人曾住在這裡,但那個人不是他自己。


  肖桓瞥了一眼發呆的他,扶他在沙發椅上坐下,自己又站起來,


  「我替你放熱水。你應該也餓了吧?可惜瑜不在,只能用微波爐把昨晚的菜熱一熱了,你又瘦了好多,就不怕習齋擔心你嗎?」


  習齊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手邊擁著肖桓帶給他的毛毯,還有那個玻璃罐。從袋子裡拿出來後,習齊就一直緊緊地抱在懷裡,彷彿那是他僅存的寶物。


  肖桓把幾乎沒有行動意識的他拖進浴室,脫下他濕掉的衣物,把他抱進放滿熱水的浴缸裡。身體赤裸的剎那,習齊劇烈地抖了一下,用哀求的眼神看著肖桓,但肖桓沒有多看他的身體一眼,只是把毛巾遞給他,就轉身關上了門。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肖桓已經替他把衣服準備好了,他穿上毛絨絨的睡衣,再裹上毛毯,喝著肖桓端給他的薑茶。肖桓跑進廚房熱晚餐,親自端到他面前,看起來像是義大利通心粉之類的東西,肖瑜的拿手菜之一。


  他把餐具塞到習齊的手上,看他依然呆滯沒有反應,嘆了口氣,就把自己那份端起來,坐到習齊旁邊餵起他來。就這樣一口一口地,好容易讓習齊吃下了半盤,習齊的臉終於稍微有了點血色,呼吸也平順起來。


  肖桓放下了餐盤,看著抱著玻璃罐,裹在一團毛料中的習齊。「你回來了,」他望著他說,對習齊伸出了手,看見他縮了一下,就又收回了手:


  「我真不敢相信……我以為永遠都沒辦法再在這家裡看見你了,小齊。」


  肖桓說著,臉上的表情也有些迷濛了。又試探著湊近習齊,這次習齊沒有反應,他就低下頭來,把唇靠近習齊的頸窩,眷戀地磨蹭著。


  「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小齊,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習齊仍舊沒有反應,肖桓就側過身,把手伸過他的腰際,把他摟進自己懷裡。習齊不適地動了一下,他就收緊手臂,把頭枕在習齊的背上,用唇吻了一下他的背脊:


  「你離開之後,我想了很久,讓你就這樣離開,是不是對你、對這個家而言都會比較好。或許你在外面,會過得比較快樂也說不一定,但是瑜說你會回來,他說你和我們一樣,不論走到哪裡,都不會有容身之處。」


  他笑了一下,看著怔怔地望向遠方的習齊:「我不相信他說的話,所以你走了以後,我也曾想過要離開這個家,至少離開瑜,還開著車到處亂跑。想就這麼跑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在沒有你的地方開始生活。」


  他把習齊的身體翻回來,凝視著他的眼睛,


  「但是不行,我沒有辦法丟下你。我也沒有辦法丟下瑜和習齋,小齊,直到最近我才發現到,我們終究還是一家人,還是……有很深的羈絆在。看到你跑回來,我更相信這件事,小齊,你還是丟不下這個家,還是有些喜歡我們的,對嗎?」


  習齊任由肖桓把他抓在懷裡,只是低下了頭。肖桓發覺他身體有些顫抖,而且越抖越劇烈,好像在極力隱忍著什麼似的,不禁嚇了一跳:「小齊?」


  「開什麼玩笑……」


  先是含糊、分辨不清是在說話還是呻吟的聲音。而後肖桓終於聽懂了,除了語意,還有隱藏在語氣中濃厚的、累績已久的怒氣:「開什麼玩笑……!」


  習齊忽然從沙發上跳起來,掙脫了肖桓的懷抱,身上的毛毯掉到地上,他又笑了起來,笑意掛在唇邊,彷彿已經分不清笑和哭的區別,顏面神經也不受控制。他伸手把桌子上的東西全揮到地上,義大利麵的盤子在地上跌個粉碎,發出清脆的聲響,


  「開什麼玩笑,開什麼玩笑……肖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走!即使現在人站在這裡,我全身……全身都在呼喊著從這裡逃出去,我好想走、好想走,想到快受不了……」


  習齊又恍惚地笑了起來,他一個站不穩,差點跌到盤子的碎片上。肖桓趕緊上前把他扶住,他卻揮開了他,扶著沙發站穩。


  「小齊,以前是我不好,是我和肖瑜不好,但我保證從今以後……」


  「你根本什麼也不懂!」習齊截斷了肖桓的話,無力地笑了一下:


  「肖桓,你好可憐!又好可笑……你根本什麼也不知道。我根本不喜歡你,也不喜歡瑜哥!至少不是你們對我的那種喜歡……我壓根不會想和你上床!就連被你用那種眼光看著,我都覺得噁心,覺得想吐!更別說和你做那種事……」


  他看著肖桓瞬間蒼白的臉色,自暴自棄地又笑了起來:


  「更何況還被你強暴……被你做那些事情,那些恐怖的事情……我每次每次痛到睡不著的時候,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殺了你。曾經有一次,我夢到自己一刀刺在你的臉上,把你刺到面目全非,然後我還興奮到停不下手,我一直刺、一直刺,直到你連五臟六腑都流出來,鮮血染滿了我全身……我就是這樣恨你,你明白嗎,肖桓?」


  「小齊……」肖桓看著他歇斯底里的表情,遲疑地踏出一步,


  「小齊,我知道你不是認真的,我們……」


  「我是認真的!」


  習齊大叫起來,他訕笑地看著肖桓的臉,笑得無力至極:「你要不要現在到廚房去,拿把刀遞給我,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開玩笑?肖桓,天呀,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明白?我從和你第一天見面時,就沒喜歡你過,現在只有更討厭你、恨你!」


  他惡狠狠地說著。肖桓的表情就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以像好夢正酣的孩子,拚命想睡回籠覺續夢,但還是被挖醒了面對現實一樣,他又朝習齊踏了一步:


  「可是我真的……」


  肖桓頓了一下,好像這話用盡了他一生的勇氣:


  「我喜歡你,習齊,我很喜歡你。從第一次見面時,就對你感興趣,瑜和你告白之後,我就發覺自己愛上了你,小齊,一直不知道怎麼跟你說,也一直都沒機會……」


  「喜歡我,所以這樣折磨我?」


  習齊失笑地看著他,肖桓像被電到一樣抬起頭,


  「不是的!」他叫了一聲,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地撇過頭:


  「我……我不知道,瑜和我說……那天晚上他和我說,他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可以碰你,讓我想對你做什麼都行。」習齊諷刺地笑了一聲,肖桓又緊接著說,


  「我知道這樣不對,我也知道你一定不願意,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你不知道,我一直看著你,一直……一直這樣看著你,洗澡的時候也好、睡覺的時候也好,像那樣毫無防備地笑著的時候也好。我……甚至還拿過你的照片,在房間裡自慰。但越是這樣壓抑,就越受不了,那時我覺得自己就快要瘋了,看著你和瑜卿卿我我的樣子,我……」


  他好像說不下去的樣子,咬著唇轉過了身:


  「瑜說我可以動你的時候,我還很猶豫,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恨我,恨我一輩子。但是看見你帶著淚痕睡在那裡、看見你的身體……我忽然什麼也沒辦法想,我只想佔有你,只想獲得你的一切。再加上那時候又聽到你在學校,和別的男人……」


  他看著習齊乍變的眼神,很快收住了話頭。閉了一下眼又說了,


  「你說我是禽獸也罷,我……本來就沒什麼腦袋,小時候開始就是如此,我總告訴自己什麼也不要想,想好的事情反正總有一天也會崩毀,只要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人只要著眼於眼前的享受就夠了。」


  他悲哀地望著始終無動於衷的習齊:


  「你不知道……當我終於得到你身體的那一刻,我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你一直哭、一直尖叫,這些我都知道,之後每一次也都是這樣,但是我……無法停止,你越是這樣,我就越停不下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好像……明知道你會恨我,就讓你恨我到底好了,但又不希望你真的恨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似乎自己也無法解釋,肖桓顯得有些慌亂,


  「你希望我會一開始恨你,然後漸漸習慣你的身體,進而愛上你的身體,最後不小心愛上你的人。」


  習齊冷冷地接口。肖桓愣了一下,看著習齊冰冷的視線,自己也失笑起來:「啊,我說不定真的是這麼想。」


  習齊定定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般疏遠,然後握緊了拳頭,


  「肖桓,你是個白癡。」半晌,他乾澀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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