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整夜都沒回去醫院,應該說是沒有力氣回去。看完Knob的遺言後,他就像個壞掉的水閥一樣,無可抑止地慟哭起來,他一直哭、一直哭著,連自己也不明白原因是什麼。好像心底破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洞,即使用盡體內所有的眼淚也填不滿。


  到最後罐子沒有辦法,只好把哭累的、半失神的習齊拖到自己床上,自己又去洗了一次澡。習齊隱約之中,感覺到罐子貼在他耳畔,耳語似地傾訴:


  「Knob那傢伙,故意把遺言錄在我們的公演錄影帶後面,」


  罐子自嘲的笑聲,聽起來好悲傷:「那些錄影帶都是他請人錄的,他知道我平常不會看那些東西,是前幾天忽然……想他想到受不了,才拿了出來。他就是在試探我、在懲罰我,如果我永遠不想他、永遠不去回憶他,就永遠以為那只是個意外。」


  習齊覺得,這個男人雖然躺在自己身邊,卻離自己好遠好遠。


  醒來之後,習齊發現罐子已經走了。


  他一時有些驚慌失措,不明白罐子為什麼沒有叫醒他,出去才發現昨夜溼透的衣服已經被罐子吹乾了,就掛在門口的衣架上。


  就像……要請他回去一般。請他回到他該去的地方。


  也對,他也逃得夠了,該回到現實世界去了。回到地獄的牢籠。


  習齊心知肚明,他也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再逃,他還有習齋,還有正要面臨更殘酷事實的習齋。習齊不知道肖瑜他們告訴他醫生診斷結果了沒有,一想到平時開朗的習齋,聽到這消息時,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習齊就想轉過身逃得遠遠的,永遠不要看到。


  就像習齋小學的時候,醫師告訴他們,習齋的眼睛只會一直惡化下去,直到看不見為止時,習齊就有一種世界在崩毀的感覺。


  人要可以忘卻一切、拋開一切,就這樣放下一切執著,是不是就能得到自由?


  後來他還是放心不下,在去學校的車上打了一通電話給肖桓。本來想悄悄向肖桓詢問習齋的狀況,現在的肖桓,習齊認為應該不至於再用什麼威脅他回家才是。


  沒想電話響了一會兒,一接通竟是肖瑜的聲音,平心靜氣地:「喂,小齊,你在什麼地方?」嚇的習齊立刻掛斷了電話。


  他飛快地把電話關了機,縮在座位的一角發顫,他現在才逐漸明白,他始終逃不掉的原因不在於別人,而是在他自己。


  自己太懦弱、太弱小、太微不足道。就像以前的Ivy一樣。


  奔進排練室時,「排練中」的燈已經亮起來了。習齊跑過長廊,就想推開更衣室的門,沒想到一推之下,裡面竟然已經有人了:


  「啊!對不……」


  習齊本能地道歉退出,但一瞥之下覺得不對,因為裡面竟然有兩個人,半掩的房門隱隱傳出喘息聲,還有習齊再熟悉不過的、滿溢情慾意味的呻吟。


  一縷黑色的頭髮甩出更衣室,裡面的人好像也發現外面有人,站起來盤了一下頭髮。習齊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驚:


  「菫……菫學姊?」他發愣地低下頭,才發現菫才穿了半件韻律服,上身完全是赤裸的,露出豐滿的乳房來,臉上的表情充滿歡愛後的餘韻,不禁火速撇開視線。


  但更令他驚訝的是,更衣室裡還有另一個男人。竟然是阿耀學長。


  「學、學長……」看著阿耀背對著他快速地扣著牛仔褲,竟比菫學姊還緊張的樣子,習齊完全反應不過來。倒是菫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竟就這樣半裸著胸部靠在門口,


  「喔,是小學弟啊,女王剛才吼著在找你喔。」


  習齊一直把視線別開,卻又忍不住看了剛穿好褲子的阿耀一眼。更衣室裡還散落著女用內褲和保險套袋子,菫回頭看了阿耀一眼,很不屑地說了句:「是小學弟啦,緊張什麼?」習齊看阿耀整個脖子根都是紅的,窩在更衣室角落不敢回頭,忍不住問,


  「那個……學姊和學長,是……」


  「別誤會,只是互相滿足彼此需求而已。」菫從更衣室的架子上拿了她的Seven Mild,拿到唇邊點了起來:


  「他憋不住了,我也癢了,所以就湊合用一下,只是這樣而已。」


  聽到這麼露骨的描述,習齊不禁低下了頭。菫又補充:


  「有什麼辦法,排練忙成這樣,根本沒時間找男朋友。何況這劇組除了他以外大家都不想和女人上床,我不找他要找誰?」


  習齊聽到阿耀在背後抗議了:「妳什麼意思啊妳?妳是說妳和老子做愛只是因為老子不是gay?」菫懶洋洋地回應,


  「是啊,要不然你以為自己身價多高?被杏用過的男人還敢說大話。」


  「妳再說一次試試看?妳再說一次老子強姦妳喔!」


  「好啊,來啊,我張腿等你啊,強姦你搞不好還持久一點。」


  習齊聽得耳朵發熱,匆匆鞠了個躬,就留下還在鬥嘴的菫和阿耀走了。他一邊暗忖自己真的很遲鈍,竟沒有發現這兩個人最近走得那麼近。


  但他才走到門口,菫就叫住了他,「小學弟。」習齊停下腳步,詫異地回過頭,菫斜靠在更衣室門口,撈起半邊韻律服,裸著一邊的胸看著他。而阿耀不曉得是被她踹了下體一腳還怎樣,正摀著那個地方痛跳著:


  「學姊?」


  習齊謹慎地看著菫,菫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目光又定在他臉上,半晌才開口,


  「罐子他……那男人他……」她好像在猶豫什麼,塗了指甲油的姆指點在唇邊:


  「那一天,就是女王正式讓他加入劇組那一天,那個男人在排練後,借了攝影機,一個人在排練室裡留了很久。」


  習齊愣了一下,菫的話聽起來沒頭沒腦,他實在聽不出她想表達什麼。但菫卻不再多說,回頭抽起她的菸,繼續和阿耀吵起嘴來了。


  一走進排練室,就看到罐子裸著上身,已經站在舞台上了,女王正在指導他什麼事情。看見罐子又回來、又站到這個舞台上,習齊有一種恍惚的安心感,才剛向舞台踏了一步,女王就看見他了:「Ivy!你遲到了!」他用令人戰慄的聲量吼著。


  「你來了,Ivy,」罐子也回過頭,對他舉了一下手,若無其事地說:


  「好久不見。」


  習齊呆了呆,轉頭發現女王正凝眉打量著他。他很快知道罐子和他分開回排練室的原因,因為不想讓女王知道他們兩個的事情,


  「好久不見……Tim。」不知道為什麼,習齊覺得胸口有塊東西堵著。


  排練進入全劇的最後一幕,Ivy在母貓的蠱惑下,第一次嘗試到殺人的滋味,雙手染滿血腥的興奮感令他無法忘懷,五顏六色蘑菇在他眼裡,全都染上殺戮了鮮紅。Ivy開始感覺到恨、感覺到憤怒,還奇怪以往為什麼自己可以承受這些不合理的對待。


  Act-e-1描述Ivy在殺光了侵入垃圾場,打算要替裡面的流浪貓狗、流浪的瘋子安樂死的醫生後,沾沾自喜地舔著手指。而後旋即感覺不滿足,他想要更強而有力、更壓倒性的武器,想要用武力凌駕於任何人之上,就像之前那些市民對待他的那樣。
 
  他想到了Tim的剪刀,他開始強烈地渴望那把惡魔賦予的剪刀,而且無法抑止。


  『Tim,你知道嗎?那些白色的天使、白色的蘑菇,說是要替大家「安樂死」呢!』


  Ivy於是虛以委蛇,試圖引開Tim的注意力,用身體和語言誘惑Tim,好在睡夢或歡愛中,從Tim的身邊偷走剪刀。Tim滿心沉浸在對城市復仇的怒火中,也沒有注意到Ivy的異常,和他在已然殘破不堪的紙箱裡談著未來的大計。


  『好奇怪,我怎麼想都好奇怪,殺人就殺人,為什麼要叫「安樂死」呢?把藥劑打進人的身體裡,和把刀插進人的身體裡,有什麼不一樣呢?難道變成白色的蘑菇,換個名字,就可以變成上帝稱許的仁慈?可是,同樣是每天製造著屍體,為什麼Tim就得被放逐到這裡?而那些白色的蘑菇,卻站在國王的展台上受勳?』


  習齊的表現已經讓一路看著他至今的劇組感到吃驚了,特別是他一面坐在Tim的懷裡,一面說著天真的話,手卻在Tim拿著剪刀的手邊蛇信般地周旋的樣子。就連紀宜也覺得背脊發寒似的,用雙手緊抱著臂看著。


  『所以啊,我就把那些白色的蘑菇……』


  舞台上的習齊把手伸到罐子背後,趁著他鬆懈的剎那對剪刀伸出了手。但沒想到Tim又驀地抽回了手,拿著剪刀在頰邊把玩。Ivy只好失望回首,又對Tim展開笑容:


  『……變成了鮮紅的蘑菇,就和Tim你一樣喔!因為我怎麼看,都覺得這樣的顏色比較適合他們嘛。』


  罐子拿到了道具剪刀,因為之前缺席,女王就讓他和習齊互相配合,把兩個人的戲份重新跑了一遍。不可諱言的,罐子真的和那把剪刀很搭,真正的道具一拿在手上,就像真正地獄來的魔鬼一樣。殘忍、血腥又充滿魄力。
 
  但是更魔鬼的是女王。公演的腳步逐漸接近,女王對大家的要求也越來越嚴,他們借了學校的小演藝廳,以便能更接近真實的舞台,緊鑼密鼓地進行著最後的修正。


  女王幾乎是每幕都喊停,毫不留情地批評每一個人:


  「停!林杏,背台了!走位不對!用點腦袋行不行?」


  「機器人,你的手!手!你是壞掉的機器人,不是抽筋的機器人!」


  「……停,妳剛說什麼給我再說一遍?是『引導』不是『陰道』,『議題』不是『ET』,什麼叫做讓我來陰道這個ET?媽的,妳們到底是不是戲劇系的學生?」


  除了罐子,每個人都是一臉快哭出來地下了舞台。雖然缺席這麼多次排練,罐子對劇本一點也沒有生疏的樣子,反而更加得心應手。


  習齊越來越相信罐子所說的,這戲是屬於他的、為他而生的。他的演出像台機械一樣精準,卻又沒有機械的冰冷,火辣辣地充滿著熱情。簡直就像把剩餘的生命,全部投注在舞台上每一瞬似的。


  紀宜一直面帶苦笑地在旁邊看著,和排助熊先生一起,或許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會短暫地慶幸自己已永遠離開舞台了。舞台是個迷人的地方,但同時也是最嚴苛的地方。


  其中最淒慘的莫過於習齊,Tim和Ivy的舞蹈動作並不多,但也讓習齊吃足苦頭,女王甚至叫所有人下舞台,只留習齊一個人在上面,一遍遍地做著重覆的動作,直到他滿意為止。這讓昨晚才做過激烈運動、加之心神不定的習齊,完全無法應付。


  「Ivy!」


  演到Ivy被半瘋狂的Tim追殺、強索的橋段時,習齊終於支撐不住,在舞台上坐倒下來。他雙目失神地看著觀席上的劇組,終於體會到什麼是罐子說的,心神還在戲裡,但生命和精神,卻已走到了盡頭。


  他甚至想起在戲劇史課上曾經學過,最初戲劇是獻給神的禮物、是屬於神的事物,以人的血肉之軀在舞台上演出,本就是一種太奓侈的要求。


  「Ivy,」女王看著習齊被冷汗浸溼的額,還有微帶血絲的雙眼,眼神似乎閃過一絲不捨,但很快被嚴肅所取代:「你說過想演好Ivy這個角色,對嗎?」習齊望著女王的眼睛,強撐著從舞台上站起,卻又不得不用手扶著布幕。女王又轉回頭,


  「你們也一樣!」


  女王看著東倒西歪的劇組,七色的頭髮隨汗水甩動著。最近習齊也發現到,女王染色的頭髮似乎多了幾根銀絲:


  「你們現在還不是專業的演員,還是學生,所以隨便沒關係,如果有這樣的想法那就大錯特錯!舞台永遠只有一次的機會,布幕一拉開、聚光燈一打在你身上,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了。下了舞台要怎麼累倒、病倒還是嗑藥都隨便你們,在觀眾前燃盡你自己,讓他們一生一輩子永遠記得那一幕,這就是你們該做的事情!」


  劇組的人沒有人吭聲,女王於是又轉回臉色蒼白的習齊身上:「Ivy,站起來!從Act6-3-c那裡和Tim再來一遍!看你動作僵硬成什麼樣子!」


  習齊沒有辦法,只好搖搖晃晃地站直起來。罐子卻忽然一步上前,從肩膀扶住了他,


  「虞老師,Ivy才一年級而已,你對他的肢體要求也太心急了,」罐子開口了,他在舞台上站定位看著女王。女王似乎也很意外,一雙眼瞪著衝口而出的罐子,


  「給Ivy點時間吧,你那種完美主義的老毛病又犯了。」


  習齊有些茫然地聽著他們對話。女王睜圓了眼看著他,劇組的人也驚訝地望著罐子,女王好像想接什麼話似的,但半晌又撇過了頭,罐子在他身後低下頭來:


  「你不舒服?是昨天晚上的關係嗎?我不是有留字條說叫你不舒服就不用來了,我會幫你搞定虞老師?」他悄聲說。習齊意外地抬起頭,他出門時匆匆忙忙,加上心神混亂,完全沒注意到這回事:


  「對、對不起……」他慌張地說著。罐子卻截斷他的話,把視線移開了:


  「你不用道歉,該道歉的是我。」
  
  「算了,全體休息半個鐘頭。不准給我跑去亂來!再回到這舞台上時,我要每個人都是最佳狀態!」


  女王厲聲警告著。這話一出,習齊看到每個人都像被戳洞的充氣娃娃,一下子在椅子上歪倒下來,排助連忙送上水和毛巾。習齊還聽到阿耀說:「幹,這比連續做愛十小時還累!」菫馬上在一旁冷冷地說:「你什麼時候撐到十小時過了?」


  杏學姊半昏迷似地貼在椅背上,習齊看見她的臉都發青了。女王走到舞台邊喝了口水,好像也累極了的樣子,


  「辛維,你跟我過來一下。」


  他對舞台下的罐子說。罐子露出一副心裡早有數的樣子,他把手從習齊肩膀上放開,單手撐著躍上舞台。


  女王掀開了舞台後的布幕,比手勢示意,他就沉默地跟了過去。習齊仍舊恍惚地坐在台上,隱約看見布幕後女王的背影,還有罐子嚴肅的神情。


  「你上了他。」女王一開口就說,用的還是肯定句。


  罐子似乎覺得否認也沒用的樣子,簡短地點了一下頭。


  女王瞪著他很久,嘴唇蠢動著,好像在找適當的話來罵他似的,半晌又放棄似地揮了揮手,重擊了一下後台的柱子,


  「我就知道……」女王的拳頭又擊了一下,憤怒地扯起唇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上次你們一起失蹤時我就該想到了,辛維,你這個……」


  「虞老師,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沒有交往。」罐子冷靜地說。


  「你們沒有交往,然後你卻和他上床?!」


  「他來找Tim,Ivy來找Tim,做為這齣戲的演員,我想不到理由拒絕。」


  罐子面色不改地說。女王彷彿在看外星怪物一樣瞪著罐子,半晌才沉下聲:


  「你馬上給我離開那孩子,不准再碰我的Ivy。」罐子聽這話反而笑了,眼神稍稍變得銳利了些,揚起的下顎帶點挑釁:


  「Ivy不是你的,虞老師,Ivy是屬於Tim的,屬於我的。」


  女王狠狠地瞪著他。「不管怎麼樣,我不會再讓你毀掉我的演員。」


  「不會的,」罐子這次倒是答得很快,他笑了一下:


  「虞老師,你知道的,他和Knob其實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罐子的話讓習齊心跳了一下。女王聞言忽然沉默了下來,好半晌,才像洩氣似地點了一下頭,


  「你說的對,他是和小越完全不一樣。」


  「一開始你跟我說,Knob不能演出你心目中的Ivy時,我聽了很火大,因為Ivy這個角色,是他臨死前費盡心思揣模、創造出來的。」


  罐子看著女王沮喪的樣子,也跟著苦笑了一下:


  「但是看了那學弟的演出、看了他最近的表現後,又看了Knob以前演出的錄影帶,我就明白了。虞老師,你是對的。Knob的確演不出Ivy,就算演了,也演不好。」


  女王靜靜地看著他。罐子在後台走來走去,想是要忖度出適當的詞彙:


  「他……太純淨了,Knob太過純淨了。而且他的純淨,不是那種天真的、無知的愚蠢,而是……那種彷彿經歷一切、了然一切後,卻仍然願意去原諒的寬容。」


  在看盡一切人性之後,卻仍然願意用笑容相信那份幽微之光。


  女王的眼眶似乎又紅了,「即使如此,你還是毀了他。」


  「對,所以我是人渣,」


  罐子哈哈大笑起來,他坐倒在後台上,仰頭看著女王:


  「虞老師,你知道嗎?一開始遇到Knob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哪裡來的大少爺。這麼無憂無慮、這麼乾乾淨淨,又長得這麼標緻的少年,讓人很想要盡情地玷污他、折辱他,把他殘忍地破壞掉。讓他那雙清澈的眼睛,看清楚男人這種生物有多壞。」


  「後來你知道了他的事情。」


  「後來我知道了一切,」罐子又笑了,這次帶了點自嘲:「老師,你和我說Knob的過去時,我以為你在開玩笑,我以為你在捉弄我,我說真的!要不是後來Knob也這樣跟我說,又親眼見到了他媽那個樣子,我真以為這一切是個拙劣的大玩笑。」


  他拍了一下腿,背影因笑聲而晃動: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相信了我、接受了我。毫不猶豫地擁抱我這種大混帳,跟我說他愛我……虞老師,你知道嗎?Knob等於是自殺的。」


  女王的反應不如罐子預期的驚訝:


  「啊,我大概明白。」眉間剎時彌漫著落寞。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女王伸手好像想摸菸,但卻發現菸不在身上,只好不耐煩地作罷。他看著靜坐在地上的罐子,像個長輩似地開口了:


  「總之辛維,不要再繼續接近了,你是個頭腦清楚的人,也夠冷靜,那個韁繩得由你來拉。繼續陷下去的話,不管是對你還是對那個孩子而言,都不是好事。」


  女王嚴肅地說。罐子沒有答他的話,半晌忽然笑了一下,


  「老師,你知道嗎?他的生日,和Knob的忌日是同一天呢。」


  女王愣了愣,「那又怎樣?他們終究是不同人。」


  「Knob曾經跟我說,他真的曾經說過這種蠢話……他說,如果有一天,他佼倖比我先走一步的話,他一定會忍不住偷跑回來看我,」


  罐子揚起唇角。習齊覺得那瞬間的罐子,看起來竟有種幸福的錯覺:
  
  「他還說,如果他回來卻被我發現的話,我一定會嘲笑他不乾不脆。所以他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跑回來,而且一定要是在舞台上,因為他最喜歡我在舞台上的樣子。他還白癡到說什麼,用鬼魂的樣子出現在舞台上太嚇人了,對觀眾不禮貌,既然這樣,就附在他死去那天出生的美少年身上吧!」


  習齊彷彿又看見了罐子的記憶。他看見罐子一臉不屑地說:『你以為這麼剛好就有那種美少年?』而他懷裡的少年笑著抬起了頭:『就是會有嘛!我說會有就是會有。』罐子擰了一下他的鼻子:『你這笨蛋,到底哪來的信心啊?』少年便暖暖地窩進他懷裡:


  『哼哼,等你很想我很想我,想到和我一樣想你的時候,他就自然會出現了。』


  後來女王一直沒再和他說話,兩人像一組立體雕塑般,在後台靜置了很久。


  直到休息時間過了,罐子才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臀部的塵灰轉過了身,作勢要回到前台,女王這時忽然抬起頭來:「辛維,」他叫住他,罐子停下腳步。女王遲疑了一下,看著他的背影說:


  「要好好活下去,你有才華,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我想小越也是這麼希望。」女王五官的線條,忽然緩和了下來:


  「辛維,你雖然是個人渣,但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演員。」


  罐子沒有回頭,習齊看見他的肩膀似乎顫了顫。半晌舉起了手:


  「再說吧!」他說著,便沉默地回舞台上去了。


  ***


  習齊始終沒有回醫院,也沒有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那樣有膽識,那麼有反抗心。或許也不是刻意要反抗些什麼,習齊甚至沒有意識到他正在逃家,他只是強烈地、近乎執著地,不想再看見他曾一度背對的那一切。坐輪椅的肖瑜也好、用心酸的眼神看著他的肖桓也好、那個家也好。


  習齊甚而一度連習齋的面也不想見,就這樣放逐、就這樣拋棄自己,假裝自己不曾在世界上存在過,這樣多好。


  然而每天晚上醒來時,他還是會夢見,夢見習齋斷著腿、斷著手,哭著朝他爬過來,叫著齊哥、齊哥。有時是肖瑜,有時兩個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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