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位漂亮的小伙子呢?啊,就是那個叫Knob的?」


  習齊有些擔心地看著罐子,好在罐子並沒太大的情緒起伏,只是淡淡地:「他死了,上個月底的事,劑量沒控制好。那個笨蛋。」他簡短地說。婊子稍微沉默了一下,說了一聲「這樣啊」,隨即又笑著轉向了習齊:


  「來,我帶你四處看看!也讓我重溫一下劇場的舊夢。」


  習齊跟著他在酒吧裡轉了一圈,罐子也把手插在褲袋跟在後面。整個酒吧真的完全按照劇場的模式,最上方就是舞台的中心,有人在上面開始演奏起電吉他,還有個人拿著麥克風鬼吼鬼叫,像在唱歌又像在發洩,或許兩者從一開始就沒有區別。


  從舞台上延伸下來的,是到處布滿車零件的舞池。習齊看到有人趴在一張像是車底蓋的東西上,有個上身赤裸的男人正跨在他身上,手上拿著嗡嗡叫的東西移來移去,過了一會習齊才發現那是在刺青。上頭的男人一邊刺,一邊用棉巾拭去湧出的血沫。


  習齊忍不住皺了一下眉,下面的人還發出情色的呻吟。跨在男人身上的刺青師直起身來,欣賞剛刺下的半片作品,圖案是有獠牙的電風扇,習齊不禁讚嘆起刺青的精細。


  「Tin,好久不見!」


  刺青師身上也全是黑色的刺青,像是蒼蠅一樣的圖案停滿了整個背脊,最後還排列成兩隻眼睛的模樣,佯怒地瞪著背後的敵人。罐子同樣和他勾肩搭背了一下,刺青師還比了一下車底蓋,


  「怎麼樣?要不要來爽一下?免費服務你。」


  罐子笑著搖了搖手,「少來,我說過了,我還是現役演員,以後還要演到死的,可不能隨便弄傷身體。」婊子很不服氣地跳上了他的背:


  「誰說演員就不可以刺青?那些人總是大驚小怪,他們容許藝術家在畫布上畫畫,就不許在人體上畫?」


  罐子嘆了口氣,彷彿真的很感慨地說著:


  「沒辦法,在別人的地盤演戲,就要遵守別人的規矩。」


  舞台中央忽然熱鬧了起來,一群人圍到起重機改造的舞台下方,習齊才發現原來那可以升降,中間放著已經失去作用、以前可能是拿來吸廢車用的強力電磁鐵。有個人爬上了舞台,抓著中間的鋼條跳狂叫一聲,一下子就躍到鋼條的最頂端,抓著它頭下腳上地滑下來,用柔軟的身體跳起舞來。拍手聲幾乎要把舞台給掀了。


  同時間舞池下所有車後燈都亮了起來,震耳欲聾的音樂一下子重重擊入習齊的耳際,有個樂團在上面演奏著,頓時整個酒吧都是五光十色的怒吼聲。


  他看著那個在舞台上扭頭狂舞,還露出半邊酥胸挑逗台下的舞者。他的皮膚非常白晰,連一對乳房也又尖又挺,還毫不避諱地對著觀眾晃了晃,習齊不禁臉紅著撇過了頭,


  「呃……我以為這裡只有男人……」他遲疑地說著,婊子聞言立刻大笑起來,


  「他是男人啊。」他說。習齊立刻瞪大了眼睛,說:「可是……」婊子笑著說:


  「女人可以隆乳,男人就不行啊?」


  罐子馬上面對台上,笑著大喊:「喂,奈奈,有人質疑你是不是男人啊!」


  台上的舞者聽了,就背對著習齊他們拉下了一邊褲子,直到露出大半三角褲來,還裝模作樣地挺了挺跨下,周圍的人都大笑起來,習齊連脖子根都紅了。


  罐子攬住他的肩,把他帶回車床吧台,婊子替他們點了兩杯酒,是威士忌調酒,還向他們解釋這些酒的來源。似乎是婊子每個週末用卡車,從城市的酒窖,特地把這些酒和食物專程運過來的。聽他說,罐子以前還會用機車在前面開路,沿路都沒人敢擋,


  「這裡就是這樣,」


  婊子一邊把酒推向他,一邊笑著看著習齊還有些錯愕的表情:


  「小傢伙,你年紀還輕,很多事情還不懂。不過等你大了就會知道了,這世界對他們所不理解的東西,可以殘忍到什麼地步。我們就只剩這裡了。」


  婊子不勝感慨地說著。罐子背對著他拿了酒,從鼻尖冷哼一聲,


  「說得像你多老似的,明明也還沒過三十。」


  這話說得習齊又驚訝起來,因為婊子的樣子,看起來十分衰老,要不是用濃妝之類的擋著,習齊還以為他是長輩。


  婊子哈哈大笑起來,「至少比你還虛長幾歲,也沒你那麼瘋狂。」


  罐子沒有再發言,只是拿起酒背對著吧台坐著,看著狂歡的人群,半晌長長呼了口氣,從懷裡掏出香菸,卻找不到打火機。習齊就拿了自己的打火機,湊過去替罐子點菸,罐子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才轉過去吐了一口煙霧。


  「我很早就想,我們可以逃到什麼地方去,」


  過了很久,罐子才徐徐地開口,


  「其實我們都在逃,這世上每個人,終其一生都在逃命,都想從自己的命運中逃出去,差別只在遠和近而已。我們都很想逃,有些人逃到一半就放棄了,有些人自以為逃走了,但又被抓回去了,有些人逃到半路就倒下去了。只有很少數很少數的人,堅持著不斷地逃、拚命地逃,逃到遍體鱗傷、渾身血淋淋的也不願放棄,Ivy……」


  他頓了一下,又改口說,


  「我初次看到剪刀上的蘑菇原創劇本時,就想到了這個酒吧。那時我就想,我一定要讓這齣戲搬上舞台,我一定要把這個垃圾場,呈現給這個世界知道,我要告訴他們,我們在這裡,我們是存在的,這些怪模怪樣,被他們認為是垃圾的東西,全是存在的……」


  他把菸握在雙掌間,握得緊緊的,但雙目卻放出了亮光。這是習齊第一次發現,這個總是沉穩冷酷的男人,也能露出如此孩子氣的表情:


  「我要出這麼一口氣,為自己,也為Knob……」他看著習齊:


  「也為了你,Ivy。」


  習齊覺得有什麼東西從喉底湧了出來,又散進身體裡,順著血液鑽進四肢百骸,他已經不在乎罐子叫他什麼了,所有的迷惘、迷惑和懼怕,在那刻都不再重要,彷彿它們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他不自覺地握住罐子暴出青筋的掌,感覺罐子血流的脈動,


  「我和你一起逃,學長,我們一起逃。」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目光裡已是另一種風景:


  『……即使垃圾場之外,是多麼危險的世界,即使這一步踏出去,我們都將萬劫不復,但我聽見垃圾場裡的蘑菇在怒吼、在狂呼,我的心無法裝作聽不見這些聲音。Tim,我們一起逃吧!拚命地逃吧!如果我回頭往什麼地方看,請一刀刺在我的眼睛上。』


  罐子深邃的雙眼望著他,半晌,唇角慢慢地扯出笑容。殘忍、血腥,一如舞台上的Tim,卻又帶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滿足與喜悅。


  他忽然跳上了車床吧台,吧台上的酒瓶被他的體重震得顫了一下。他揮舞著手中的酒,大聲地叫了起來:


  「喂,我們在這裡!」


  習齊站了起來,他從未聽過罐子用這樣失控、狂放的聲音在舞台下喊叫。或許他已經在不自覺間站上了舞台,又或許這個地方,本來就是一座舞台:


  「我們在這裡!在這裡!」他又叫了兩聲。所有人都回過頭來,半晌那個刺青師跟著叫了一聲,所有人都跟著狂吼、跟著喊叫起來:


  「我們在這裡!」


  「我們一直都存在!我們全在這裡!」


  罐子跳下舞池,把酒杯扔在地上砸個粉碎,舉高雙手叫著。整個酒吧像是要被掀翻掉一樣,習齊激動地從位置上站起來,把手中的酒杯學罐子一樣擲在地上。


  他看見婊子的眼睛裡閃動著淚光,把他的眼影都沖散了。他也跟著習齊、跟著罐子一起朝天大叫,向世界宣告:


  「我們在這裡!」


  『We—Are—Here!』


  人群的喧鬧一直入夜才逐漸消散。習齊整個人還沉浸在剛才的激情中,他們不知道喊了多少次那句台詞,習齊也跟著嘶吼到最後。他興奮得全身顫抖,跟著罐子灌了好幾杯酒,又抽盡了一包菸,就連婊子遞給他不知道什麼藥,他也配著酒吃了。


  最後舞池那裡放起了和緩的爵士樂,許多男人貼在一起,赤裸的胸膛彼此撞擊著,跳著曖昧的舞蹈,有幾對已經悄悄搭車離開了。


  罐子好像也喝得有些微薰,抓著習齊走到舞台旁邊,和他跳起了貼身舞,習齊的腦子也有點暈暈的,只覺得罐子的氣息離他好近好近,罐子的體溫,漸漸地遁入他的體內,麻痺了他所有的感官。讓他的世界頓時只剩下罐子,也只需要罐子。


  罐子把他載回機車上時,婊子一路送出酒吧,披上厚重的毛皮外套對他笑著:


  「再會了,小伙子。希望我們都能活到下次見面的時候!」


  罐子又衝過去對他揮了一拳,兩人的拳頭碰了一碰,在空氣中發出悶響,罐子才帶著習齊發動了車,朝海濱的另一頭揚長而去。


  習齊始終緊抱著罐子的腰,機車駛過一大片海灘的時候,罐子忽然開口:「婊子染上了H,已經發作過好幾次,最近幾年幾乎都在收容之家和醫院間往返。」習齊嚇了一跳,想了一下才知道H指得是HIV,不禁心跳加速,


  「是在美國染上的,他是真正的有錢人家少爺,可是染病以後,連家人都盡量避開他,只有他媽還會每個月寄些錢給他。他就把那些錢全拿去供應酒吧,讓那些傢伙有個可以狂歡的地方,」罐子沉穩地駕著機車,在公路上呼嘯而過,


  「他本來和我是同學,是個很優秀的演員。知道自己被感染之後,就休學回國來,從此再也沒有踏上舞台過。」


  習齊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看著罐子緊抿著唇的側臉,想起他在酒吧裡說的那些話,還有那聲彷彿自靈魂最深處呼喊的「我們在這裡」,忽然明白罐子背負的東西,遠比他想像的還要多、還要深。


  這或許也是罐子能夠在舞台上如此冷靜、能夠演出那樣震憾人心的戲的原因,習齊把一切都帶上了舞台,而罐子卻是拋棄了一切,才站到舞台上來的。


  罐子把他載到西面的海灘上,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地平線那端還閃爍著一抹微光,最終掙扎著漫滅到大海中。罐子和他似乎都還不想回去,就把機車停在沙灘上,站在那裡看了一陣子大海。


  天色漸暗,公路上的路燈一盞盞地亮了起來,照著罐子孤傲的背。


  罐子忽然大步往海潮走去,習齊看他又開始脫衣服,這個男人,好像天生就不想受任何東西束縛,包括衣服在內。他脫掉上衣、解掉皮帶,又脫掉了長褲,把長靴甩在海灘上,這次習齊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


  最後他把最後一點遮蔽也脫掉,光著身子躺進了冰涼的海潮中。


  習齊一直在身後看著他,海風呼嘯地吹著他手臂上的傷口,但或許是酒精、又或許是藥物的緣故,習齊一點也不覺得痛,反而有種虛幻不實的陶醉感,彷彿眼前的罐子,還有他自己,都已不在那個苦難的現世。


  沙灘上散落著罐子脫掉的衣服。罐子臀部貼著海水,海水打濕了罐子曲線均衡的肉體,綻著迷人的色澤。


  他忽然朝天狂叫了兩聲,習齊意外地看著他,他傭懶地笑了起來:


  「啊,好爽!」罐子嘆息似地叫了一聲,用雙手拍著海水,激起漫天水花:「好像被大海強姦一樣,啊!喔!幹死我吧,喲呼!」他張開了四肢。


  過了許久,罐子撫了一下濕透了的額髮,忽然悠悠地說:


  「上帝一定一天到晚裸奔。」


  「咦?」對於罐子突如其來的發言,習齊只有錯愕。


  「你不覺得嗎?我們離太陽這麼遠,都覺得悶、覺得熱到受不了了,上帝住在這麼高的地方,離太陽更近,天堂八成也沒冷氣,所以鐵定更熱,我以前去義大利旅行過一次,教堂壁畫裡的神,全都是脫光光的,這就是證據。」


  罐子說著,還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又啪地一聲躺回海水裡。習齊靜靜地看著他的笑容、他的身體,有種難以言喻的衝動爬遍他的全身。


  他忽然一語不發地向前走去。他也脫下了運動鞋,把它放在沙灘上,一步步往海浪的方向走,走過海潮裡的罐子,往大海的方向漫步。


  罐子側起身子,習齊一直走到水深及膝,才在冰冷的海水中停了下來。他的褲管全溼了,頭髮也被打上的浪花拍溼,習齊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看著:


  『我……在他身上,看見了紅色的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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