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中間的是他和習齋,兩邊各圍著肖桓和肖瑜。習齋一如往常地笑得燦爛,眼睛對著沒有焦距的前方。肖桓則頑皮地在他頭上比兔子耳朵,但還沒比好相機就照了。肖瑜當時還沒有坐輪椅,靜靜地站在一旁,把手搭在前面自己的肩上,笑得像初春暖陽般溫柔。而正中央的自己也對著鏡頭笑著,背景是市內最大的動物園,拍照的是路人。


  習齊看著照片裡的自己,剃著高中規定的短髮,和現在一樣瘦小。唇角雖然笑著,臉上表情卻有些心不在焉。


  那是升高中的暑假,在肖瑜的告白下,習齊幾乎是半被動地,和肖瑜開始了正式的交往,當然是瞞著病倒的父親,還有當時還止小學畢業的習齋的。


  那天是習齋的生日,他們就帶著習齋來動物園玩。習齊還很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他和肖桓各買了一枝特大號冰淇淋,結果肖瑜說不可以給小孩子吃那麼多冰,只好讓習齋在兩枝裡面選一枝。


  習齋比較喜歡肖桓買的口味,但是卻想選習齊買的冰淇淋,到最後還因為無法做出抉擇而哭了起來。害三個哥哥趕快笑著安撫他,最後是由肖瑜掏錢買了第三支當禮物,才結束這場令人發嚎的小插曲。


  照片裡的習齋,還拿著融化了一半的冰淇淋,是巧克力口味的。


  那是他們四個人,最後一次像這樣出遊。


  習齊抓著照片,發白的指尖微微顫抖起來。一滴、兩滴,晶螢的眼淚忽然落在照片上,就滴在自己那張笑不由衷的臉上,瞬間模糊了習齊的視線。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曾幾何時,照片上曾經笑過的人,現在都不再笑著了。還在笑的人,卻生活危如累卵的斷橋上,往旁踏一步就是地獄深淵。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愚蠢的話……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過於愚蠢的話,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望著照片上再也無法癒合、被剪刀剪開的傷口。習齊把照片貼到胸口,再次無聲地痛哭起來。


  ***
  


  寒假排戲的人變少,紀宜順利地替女王爭取到大排練室。那個排練室的型制接近真正的舞台,甚至還有簡單的布幕升降,觀席也很舒適,還有調節氣溫的中央空調,這對有一半以上要脫光衣服演戲的習齊而言,真可以說是一大救贖。


  和女王一起開檢討會議時,紀宜給大家看了初步的舞台設計完成圖,說是可以交給劇場研的人開始趕工了。


  紀宜真的是個非常認真的人,雖說舞台設計人多少要跟著排練,才能設計出最適切演員活動的舞台來,但習齊從來沒看過他在排練中缺席,比真的演員還要盡業,觀戲的時候也全神貫注,一邊看一邊抄抄寫寫。沒事的時候還幫忙演員買便當、買食水,連熊先生都對紀宜感激涕零,他讓他免於被女王長期家暴的命運。


  紀宜的設計讓女王也沒話說,他把各細部的草圖看了又看,又問了紀宜幾個問題,最後放下圖來看著紀宜,


  「當年准許再也不站上舞台,小紀,老實說,我到現在還很猶豫這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女王又瞥了一眼長桌上壯麗中帶著詭譎、精細卻又不失率性的垃圾場全景,習齊從未聽過女王的聲音如此溫柔,


  「不過現在我明白了,戲劇不是只有舞台上的部份,才能發光發熱。」


  紀宜的表情當時看起來五味雜陳,習齊一直很難忘記那個表情。讓他幾乎鼻酸了。


  這星期五就是習齋回家的日子,習齊忙到沒有時間打通電話給習齋。反正習齋的接送由肖桓全權負責,現在習齊已經不擔心肖桓會對習齋下手了,他只要乖乖聽肖瑜的話,一切就會平安無事。


  走到盥洗室洗臉時,習齊又在走廊上遇見了罐子。


  罐子背對著他,單手抓著天花板上吊布景用的橫柱,慢慢地、卻看不出吃力地引體向上,頭撐過橫柱時,還可以看到手臂上的肌肉微微發顫。罐子做得非常專心,整個背上早已全是汗水,頭髮上也全是亮亮的水珠。


  習齊不知道是該打招呼好,還是不要打擾他運動比較好。還在猶豫時,罐子已經注意到他了,他換了一隻手,在橫柱上轉了個身,喘息著面對習齊,


  「早。」罐子說著,又繼續做著引體向上。習齊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一條短褲,還是皮質的,其餘什麼都沒穿,如果有女性演員經過應該會尖叫吧:


  「早、早安,學長。」


  他忙回話。罐子長長吐了一口氣,雙手握回橫柱上,把身體整個撐上天花板,然後翻了一個圈,乾淨俐落地落在長廊上。


  他從地上的袋子裡拿了一條毛巾和一罐水,竟然直接把水淋到頭上,水珠順著被汗浸濕的短髮,流到男人的臉上、唇邊,又順著起伏的頸側流淌到平坦的胸膛。罐子像是享受那短暫的清涼感般,仰頭閉起眼睛一陣子,才甩了甩頭髮,套上了T恤。


  「學長好像都不怕冷……」


  習齊感慨,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覺得這戲再演下去,他遲早會和醫生變成朋友。


  罐子看了他一眼,用毛巾擦著頭髮說:


  「不是不怕冷,我是單純怕熱,再怎麼說這個國家的冬天都太熱了。」


  習齊看著他伸展手臂的模樣,不禁莞爾:「學長早上都會做運動?」


  他想起肖桓也有這樣的習慣,雖然有時興起,會對他改做別種「運動」就是了。罐子「嗯」了一聲,背對著習齊脫了皮短褲,露出同樣結實的臀部,習齊趕快別開視線,但罐子只是一臉自在地從地上拾起牛仔褲,同樣背對著他穿上,


  「演員多少還是要自我鍛練比較好,你也是,多少做點運動吧!看你平常脫個衣服就發抖,我以前在科羅拉多洲表演過,那時是十二月,露天舞台上面還飄雪呢!讓自己的身體隨時處於可以適應各種要求的狀態,這也是演員的義務。」


  罐子說著,順勢拍了一下習齊的肩。習齊忽然縮了一下,很快地側開了身體,罐子注意到他的舉動,一把就抓住了他的上臂,


  「怎麼了?」他問。


  習齊吃了一驚,本能地往後一退,躲開罐子的掌握。但是罐子不讓他逃走,另一手強勢地抓上另一邊的肩膀,習齊全身抖了一下,忍不住痛叫了出來:


  「唔……!」罐子察覺到不對,乾脆把習齊逼到牆上,用腳限制他的行動,伸手就拉下習齊毛衣的衣領,露出一邊肩膀來。才發現肩頭整片是觸目驚心的血痕,一排一排的,好像被什麼東西大面積的刮過一樣。除此之外,整個手臂也都是瘀青。


  罐子沉默了下來。「怎麼回事?」過了許久,他問。習齊別過了頭,


  「沒有,這只是……」


  罐子粗暴地擰著他的毛衣,把整件套頭掀了起來,同樣的傷痕散落在胸口和肚腹上,還有一些延伸到腰下,罐子甚至不客氣地扯下習齊的一邊褲子,


  「比上次看的時候又多了不少傷痕,上次虞老師也沒問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嗯,Ivy?」聽見罐子這樣叫他,習齊忽然咬住牙顫抖起來,一句話也沒有說。


  那天肖瑜把他叫進房間裡理髮,頭髮是理了,但是也順便理了其他地方,肖瑜命令他趴在床上,把他從頭到腳的毛都剃得乾淨,包括腋下、大腿和私處,還用理髮的剃刀有一下沒一下地玩弄著他敏感的地方,光裸的皮膚被弄得瘀青、紅腫甚至出血。


  習齊痛得放聲哭叫,肖瑜就湊近他的耳邊,用調侃的氣音呢喃:


  「這樣才符合你的形象啊,不是嗎,Ivy?」


  看習齊縮在牆角,一語不發的樣子,罐子的眼睛在他一道道傷痕上滑過,半晌才微帶遲疑地開口:「是你喜歡的人弄的?Ivy?」習齊忽然用力推開了他,把他驅離自己一些,抬起的眼睛已閃爍著水光:


  「不要叫我Ivy!」他有些嘶啞地叫著,罐子顯得十分意外,他望著慌忙拭淚的習齊:「不要叫我Ivy……至少在舞台下,就只有學長,不要叫我Ivy。」


  罐子還來不及回話,長廊另一頭傳來腳步聲。來的是背著袋子的阿耀學長,他身後還跟著菫學姊。


  阿耀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習齊被罐子掀去了上衣、露了半個上身,連褲子都被脫了一半,正淚眼盈眶地看著罐子。而罐子的一隻腳抵在習齊的雙腿之間,把習齊整個人抵在牆上,看起來一臉凶相。


  菫學姊也停下了腳步,她看起來沒阿耀這麼驚訝,只是用一貫無聊的表情旁觀著。阿耀叨在唇上的菸掉了下來,


  「喂老兄,你手腳一向很快我知道,可是小學弟不要你也不能用強啊,做男人要有耐心嘛!」


  他叫著。罐子和習齊都有點尷尬,罐子很快地直起身來,提起袋子就往排練室走。習齊急急忙忙地理好衣服,背對的學長姊逃向更衣室,他好像還聽到阿耀在背後嘀咕「就算要上也不要在這種地方啊」,他覺得自己的臉整個燒了起來。


  下午的排練項目是Tim和Ivy的對戲。經過幾次的追逐、躲避、互相了解和彼此適應,Ivy終於完全接受了Tim,也不再對他感到恐懼,Tim在他眼裡,從黑色的、恐怖的大蘑菇,逐漸變成粉紅色、帶有彩色斑點,還會旋轉的可愛蘑菇。


  而Tim對這個弱小的男孩也開始產生興趣,他在兩人居住的紙箱間剪了個洞,開出一條通道,從此兩人可以談天、說笑,夜晚就擁抱在一起,在月光下溫暖彼此的體溫。充滿絕望與寂寞的垃圾場,從此也多了幾分旖旎。


  Act5-1是全劇中最浪漫的一幕,連背景音樂也換成了柔和的弦樂。Tim和Ivy在歡愛過後,相擁著靠在廢棄冰箱前,Tim把手裡的剪刀交給Ivy,教他怎麼用剪刀剪東西,他們先是剪紙,用紙剪出許多小狗、小孩、車子和房子,剪出那些城市擁有的事物。


  『剪刀一點也不危險,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罐子坐在舞台上,把習齊擁在懷裡,大手握住習齊纖細的掌,讓他拿著安全剪刀。紀宜的道具還沒有做出來,但是因為這幕非得要實體的剪刀不可,所以就先拿文具店買來的剪刀應急。罐子用另一手拿了舊報紙,引導著習齊剪出漂亮的弧形:


  『可是城市裡的人都說,剪刀是不好的東西。』


  習齊模仿Ivy,用天真的語調說著。罐子從喉底發出低低的笑聲,伸臂摟住了習齊:


  『城市裡的人總是神經過敏,他們總害怕和自己不同、看起來奇怪的東西,他們說猛獸很危險,只因為他們生了自己沒有獠牙和爪。他們說雷電很危險,只因為雷電擁有他們未知的力量、可以輕易毀滅他們的家園,就像他們毀滅其他生物的家園一樣。他們也說我們很危險,只因我們的存在令他們感到不安,讓他們不再確定自己所處的世界是否一切如常。』


  『但媽媽說過,剪刀是可怕的,他會傷害我們心愛的人、心愛的事物。』


  『那是因為你的媽媽,從來沒有試圖了解剪刀過,她也不曾親自拿起剪刀剪過任東西,否則他就會明白,金錢也好、美酒也好、華麗的大廈、豐收的莊園,她所嚮往的、所崇拜的一切事物,都可以用剪刀構築出來,也只有剪刀,才能創造得出來。』


  『包括上帝?』


  『包括上帝。』


  罐子看著習齊在舊報紙上剪出一顆蘑菇,他把蘑菇從報紙上拆下來,紙上就多了個蘑菇形狀的洞,習齊一手抓著剪刀,一手張開舊報紙,從蘑菇洞的細縫中回頭看著罐子的臉。罐子溫柔地回望著他,習齊於是開朗地笑了,


  『剪刀上的蘑菇,』


  他放下報紙,重新投到罐子的懷裡,罐子的雙手握住他拿剪刀的手,低首湊到他的唇邊,兩人親暱地吻著對方:


  『活在剪刀上的蘑菇,我們都是。』Ivy笑著說。


  女王叫了停,罐子和習齊都坐在舞台上沒有動。只有罐子放開了手,抬頭望著女王。


  女王坐在導演椅上,支著頤不知道想些什麼,半晌才抬起頭來:「不錯。」他簡短地評論道,又低下頭沉思起來。習齊還沉浸那種飄飄然的氛圍中,他隱約聽到觀席上的阿耀呻吟了一聲:


  「什麼不錯啊……我都快瞎了,沒天理啊,再這樣下去走出戲院的觀眾都要變成Gay了。」他哀嚎著,菫學姊從旁邊瞪了他一眼。


  女王一直若有所思地盯著罐子和習齊,這時忽然站了起來,


  「今天先到這裡,小紀,待會留下來討論音樂的問題。Ivy,你跟我過來。」


  紀宜從觀席上站起來答了聲是。習齊有點意外,他搖搖晃晃地從舞台上站起來,腦袋還有點暈陶陶的。他回頭看了一眼罐子,罐子倒是很鎮靜,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神色如常地跳了起來,走到舞台下開罐水喝了起來。


  習齊一瞬間竟有些失落,有種不想從舞台上離開的感覺。但女王已經在喊他,他只好匆匆跟著女王走出排練室。


  女王把他帶到活動中心辦公室,把門關上後,女王在秘書椅上坐了下來,卻沒有叫習齊也坐。他把手放到膝上,穿著緊身褲的腿交疊著,轉過來面對著習齊,


  「林杏跑來和我說了一些話。」


  他打開天窗地說著,習齊馬上明白是什麼事,不禁抬起了頭,


  「老師,我……」


  「雖然那丫頭有點神經過敏,看事情的角度也過於尖銳,對小越也有不少私人感情,但我不否認,她的話裡確實有幾分道理。」女王忽然閉上眼睛,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尤其看了你最近的表現後,我更這樣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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