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你來說,太危險了。」


  下午的排練進度,是Tim和貓女雙人組的戲。那是少數Tim沒有和Ivy對戲的橋段,貓女注意到初來垃圾場的Tim,被他的風采所蠱惑,於是趁著Ivy不在的時候,主動打招呼、主動挑起Tim的注意力。


  Tim心知肚明,這隻母貓就是在城市裡謀殺了無數豢養她的主人,而被放逐到這個垃圾場裡來。看見母貓不知死活地接近他,Tim肚裡暗笑,又覺得有趣,於是先是和母貓虛以委蛇,兩個人互相用言語試探著對方、測試著對方,並且吹噓自己的豐功偉業。


  『你曾在市長辦公室裡跳華爾茲,把秘書當成替你穿鞋的僕役?你曾在教士們的懺悔室裡吃著耶誕節火雞,用身體歌詠上帝的美妙?你知道這城市的下水道裡,塞滿了賭徒的金銀嗎?你知道法院大人們的大腿上,還有我昨夜留下的吻嗎?哎呀,先生,你到過月亮上嗎?要是你到過的話,肯定會發現那裡全堆滿了稅金,正閃閃發亮著呢!』


  習齊捧著熱水瓶坐在觀席上,看著舞台上的人排練。說話的是杏學姊,杏和菫雖然是同一隻貓,性格卻大不相同,杏飾演的人格活潑、熱情,同時也好慕虛榮、崇尚金錢,


  而菫飾演的人格比較深沉、內斂,有時還會講些哲學的雋語。同時也陰辣狠毒,大多數被母貓殺害的飼主,都是由菫的人格下的手。


  『不,我不曾到過月亮。』罐子揚起唇角說。


  習齊看罐子坐在搬上舞台的長椅上,劇本裡他是坐在一台廢棄的收割機上,把玩著剪刀。現在他手上雖然沒有剪刀,但習齊看著他的手微微動著,前後開闔著,有時快、有時慢得令人心悸,勾起唇角時,還會橫豎著拿到唇邊。


  就連杏學姊也會下意識地避開罐子的右手,彷彿那裡真的有把剪刀似的。


  「罐子的才華真是沒話說,對吧?」


  紀宜學長在他身邊坐下,把手上的三明治遞到他手裡。習齊點頭答謝,才發覺自己唸劇本唸到沒吃午餐,「感冒好點了嗎?」他又關心地問。


  「嗯,已經好很多了。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習齊說。


  紀宜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往舞台上看了一眼。母貓見Tim自承見識不廣,心裡更加得意,淘淘不絕地說起自己的各任主人,從他們的身份到嗜好,甚至床上的性癖,以及許多不為人知的勾當。習齊在閱讀劇本時非常喜歡這一段,杏的演繹也恰如其份。


  紀宜聽著杏清脆高亢的聲音,沉默了一下,握著手中的熱水杯:


  「我被你嚇了一大跳,習齊。」


  「嗯?」習齊把視線從舞台上移開。紀宜盯著水杯上浮起的漣漪,像在考慮什麼似地眨了眨眼,過了很久才說,


  「我好像慢慢可以理解……女王執意要讓你演Ivy的原因了。」


  他推了一下眼鏡,又說:「我最近在想……或許舞台這種東西,就好像人的一生一樣,每個角色、每個演員,都在上面活過一次,又死過一次。舞台劇和電影、電視劇那些東西最大的不同點,就在於他不能重來吧!而它最大的魅力也在這裡。」


  習齊靜靜聽著,女王停下來指導杏學姊,他就和紀宜又聊了一陣。提到女王的期末術科考試的時候,紀宜頓了一下,


  「女王的期末考啊……真是懷念。」他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咦?學長也考過嗎?」習齊問。


  「嗯,是啊,上過那堂課的應該都有考過,」紀宜似乎猶豫了一下,好半晌才說:「當年我抽到的是螃蟹,而且還不是普通的螃蟹,是什麼『在夏天的沙灘上發情的螃蟹』,結果Crab這個綽號就這樣跟了我四年。」紀宜苦笑起來。


  習齊這才恍然大悟,老實說他還滿難想像,這個看起來總是正正經經的學長,到底會怎麼表演發情的螃蟹。他忍不住問:


  「結果呢?演得怎麼樣?」


  紀宜少有地露出彆扭的表情,微微別過了頭,「別提了,那是我站上舞台以來最大的恥辱。」他似乎還臉紅了。


  習齊沒再多問紀宜原委,因為罐子開口了。母貓越講越開心,在垃圾場裡舞蹈、旋轉、跳上跳下,甚至放聲大笑,罐子始終坐著沒有動,這時卻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得意忘形的母貓身邊,斜靠在虛擬的燈柱上。


  『我是沒有到過月亮,也不曾造訪過市長的寢室。不過呢,美麗的女士,既然妳如此見多識廣,想必不會介意我分享一些經驗,』


  罐子勾著唇角,緩緩靠近站在另一張椅子上的杏:『我曾剪開市長夫人的肚子,她的孩子滿身是血的探頭出來,還告訴我一個小秘密,那就是他的父親其實不是市長。我曾剪開一個婊子的腦子,她的腦漿裡開出美麗的野薑花,和鄰國的公主相較起來美多了,因為她的腦袋裡,只流出了玉米濃湯。』


  罐子一手壓著排練室的牆,俯身湊近杏的臉。有些黑眼圈的雙眸微微瞠大,掛著笑容繼續說著:


  『我也曾剪過那座城市裡公認最美的美女,我細心地剪她,分開她的頭、她的手、她的腳,我細細剪下她的十指,排列在他最得意獎座前。而她還躺在一旁,哭著求我不要剪開她的五官,因為她的眼睛要在鼻子上面才好看。』罐子學長忽然跳上了杏站的椅子,把杏學姊嚇了一跳,他學她一樣蹲在上頭,像野獸一般地:


  『但最近我常覺得空虛,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我手中的剪刀,總在嚮往著什麼,是什麼呢?究竟少了什麼……』


  罐子的右手模擬剪刀的樣子,慢條斯理地滑過自己的脖子,唇角依舊帶著笑意,習齊睜大眼睛,看著罐子伸出了舌頭,緩緩舔舐了一下唇。杏學姊臉色變了:


  『啊,我想起來了。美麗的女士,託妳的福,我聽見我的剪刀,正呼喚著一隻貓呢,美麗的女士,竭誠地請問妳,我該上哪兒找一隻母貓?』


  習齊聽見女王叫停的聲音,身體才靠回椅背上。就像一年級迎新那次一樣,習齊發覺只要罐子一開始演戲,他的眼睛就離不開他,彷彿罐子的身上被下了某種魔咒,習齊甚至不確定自己是迷上了他的演技,還是他的人,亦或兩者皆是。


  他有些強烈地羨慕起Knob學長來。可以這樣一次又一次,佔領屬於罐子的舞台,和他一起構築出另一個世界,讓舞台上的罐子,只看見他一個人。


  罐子一聽見叫停的聲音,就像是精密的機械一樣,立刻切換回平常傭懶、隨便中帶著高傲的樣子。反而是杏還呆呆地蹲在舞台的椅子上,臉上掛著恐懼的表情,很久都沒有動彈,直到女王開始罵人,她才稍稍反應過來,


  「林杏,妳的動作是怎麼回事?妳是貓!不是母雞!動作要更輕巧一點,觀眾不會想看一隻雞在台上飛來飛去!妳最近是不是胖了?給我注意一點!」


  「是,我知道了。」杏學姊悶悶地說著。女王又轉向在伸懶腰的罐子:「還有你,辛維!」罐子懶洋洋地回過頭來看了女王一眼,還打了個喝欠,女王附手瞪著他,


  「氣勢太強了,這裡的主角是貓,不是Tim,林杏現在還壓不過你,你給我收斂一點。」罐子不屑地看了眼改為坐姿的杏學姊,見女王還瞪著他,才應了一聲:


  「知——道了。」說著便跳下了舞台,走到觀席旁的側門,打開門走了出去。


  女王宣佈休息,大家都鬆了口氣。阿耀學長走過習齊身邊時說:「老大最近是不是太緊張了啊?跟吃炸藥一樣,連罐子都被盯了。」菫學姊靠在椅背上點了根菸,看了女王一眼,又把菸收了下來:


  「平常不就這樣嗎?你哪一天沒聽到他罵人了?」阿耀扁了扁嘴說:


  「不一樣啊,平常是吃黃色炸藥,最近是吃核子彈好不好?」


  「公演越來越近,虞老師壓力大,你們多體諒他一點。」紀宜說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阿耀還在旁邊說著風涼話:「是是是,紀小蟹最體諒老大了,是老大的好學生嘛。」


  習齊也從觀席上站起來,他發覺自己需要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罐子的事情也好、劇組的氣氛也好,隨著公演的日子接近,習齊覺得自己也和女王一樣緊張起來。


  走出排練室,繞到活動中心的後門。習齊赫然看見一個背影,竟然是罐子,他背對著他,半蹲在變電柵欄旁的水泥墩上,正抽著手裡的香菸。


  習齊膽怯地走近幾步,罐子似乎沒發現他似的,直到習齊走到他身後,他才驀然回頭。「是你啊。」他懶洋洋地說著,改成坐姿在水泥墩上坐下來,繼續抽著手裡的菸。他還沒穿上衣服,就這樣坦胸露背地吹著一月的寒風。


  「學……學長。」


  習齊叫了一聲,有些遲疑地蹭到了柵欄附近。罐子忽然笑了一下,


  「你真的很像小貓耶,比林杏她們更像。偷偷摸摸的,被你從背後暗殺都不曉得。」


  習齊驚了一下,他在家習慣躡手躡腳走路,因為想避免被肖桓他們注意到,不論什麼時候,只要被肖桓逮到的話,他們總有藉口對他做出一連串的暴行。所以習齊都裝作自己不在家,做什麼說什麼總是小心翼翼的,連呼吸也不敢太過大聲。


  「對、對不起。」習齊反射地道歉,罐子又接著說,


  「那樣很好啊,演Ivy正好合適。」


  聽見罐子提到Ivy,習齊的心不知為何扎了一下,頓時沉默下來。他覺得自己應該離開,罐子好像也沒有要和他對談的意思,如果再厚臉皮親近的話,好不容易好轉的關係說不定又要壞了。但一股強烈的執念又讓習齊停下腳步,他看著吐著煙霧的罐子:


  「學長……聽說……在美國待過?」他盡力找話題。


  「學長學長的,聽了就煩,要嘛叫我喂,要嘛就直接叫罐子。」罐子說,習齊當然不可能用喂叫他,也不好意思直接叫他綽號,一時有些慌張。罐子看他紅著臉低下頭,不禁皺了皺眉頭,半晌竟笑起來:


  「你也太老實了,難怪會被虞老師耍著玩。」他不等習齊回話,又接著說:


  「我是在美國待過?怎麼樣?」


  「嗯……聽說,學長後來被退學了?啊,我只是好奇……」習齊發覺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但罐子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只是「嗯」了一聲,還冷笑了一下:「是被退學沒有錯啊!那種地方,多待一秒我都想吐。早點被退了乾淨。」


  「可是……那不是學長的錯不是嗎?和教授戀愛什麼的……」習齊試著補救。但罐子卻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歪了歪唇:


  「和教授戀愛?那些人是怎麼說的?」


  「咦?就是……和有妻子的教授……那個……所以……」習齊講得結結巴巴,罐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翻後仰,拿菸的手微微顫動,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們是這麼跟你說的?還是虞老師說的?戲劇系果然有趣。」


  習齊不知所措,罐子又笑了一陣子,才停下了吸了一口菸,眼神霎地變得殘忍:


  「才不是什麼戀愛,是強暴。我強暴了我的指導教授。」


  「咦……?」


  「他是個卑鄙的四眼田雞,不過是從歐洲來的,還是客座,就裝作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和我講話的時候老是仰著脖子,還喜歡拿食指戳我鼻子。對,就是那根食指,我恨死他的食指了,總是在那裡晃來晃去,明明什麼都不懂,卻對我的提的劇本囉哩叭唆、批評我的感受性,導個戲還為了和情婦見面遲到,對舞台一點也不尊重……」


  看著習齊驚愕的神情,罐子揚起唇角,那瞬間竟有點像Ivy初次遇到Tim時,罐子臉上的表情:


  「所以我在後台強暴了他,就在公演之後。你真該看看那個懦弱的傢伙哭著求饒的樣子,我折斷了他的食指,讓他這輩子再也不能戳我鼻子,把他幹到流血流了一地,還崩潰著求我再快一點、再猛一點……」罐子似乎想起那時的情景,又咯咯笑了:


  「那傢伙懦弱到事後也不敢公開事實,只說我毆打老師,直接讓我從學校退學回國了事。真是的,當初年紀太輕不懂,應該要拍下照片來留戀才對。」


  罐子看著習齊一臉錯顎的表情,不禁又笑了起來。他笑著放下了菸,把赤裸的上身靠在變電箱的柵欄上,一雙眼凝視著習齊,


  「怎麼,害怕了?後悔和我同台演戲了?」


  「不、沒有……」習齊一時無法思考,只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罐子忽然把視線移向天空,看著灰濛濛的、卻異常高遠的冬季雲層:


  「人總愛用太多無聊的東西束縛自己,真的很無聊,道德、法律、規則、倫理、學術理論、人際關係、父母親情、愛情和友情……哈,還有我們最最偉大的良心!結果把自己困死,走到哪裡都覺得窒息,覺得無法呼吸,反而要靠菸、靠酒、靠毒品、靠做愛,得靠這些迷人的小東西才活得下去,」


  罐子的眼神有些空洞,他就這樣空空洞洞地望著天空:


  「搞到最後,人只有在舞台上才是自由的,只有演戲的時候才是自由的。若說舞台上有什麼限制的話,那就是人的生命吧,只能演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刻,要是鬼魂也能演戲的話,我和他一定還能永永遠遠地演下去……」


  罐子忽然翻身坐起來,看著目光徬徨的習齊:


  「你一定也是吧?你也是想脫離什麼、想變成另外一個什麼,才到這舞台上來的吧?不是嗎?」他問他。


  習齊的手有些顫抖,他沒有說話,只是覺得眼前的罐子,忽然變得一點也不令人恐懼了。相反的,想要親近他、和他多說些話的念頭卻更強了一些。習齊小心地放下水瓶,在水泥墩的另一端坐了下來。


  「你讓我想起了Knob,你的演法。」


  過了一會兒,罐子又主動開了口。他把菸放到唇邊,悠悠地說著,習齊全身顫了一下,雖然他有預感遲早會從罐子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沒想到他這樣毫不避諱:


  「不,那不像是在演戲……只是自然地去感受舞台,然後在舞台上把自己攤開來,赤裸裸地攤開來,讓所有人把你脫光、剖開、一層層地檢視……最後把你啃食得一點渣都不剩。在遇見Knob之前,我還不相信這世上有人能這樣演戲。」


  罐子抽著菸,習齊沉默地盯著他吐出來的煙霧。好半晌,罐子才笑了一下,好像只要攙入笑聲,說出的話就可以變成笑話,


  「結果那傢伙最後果然撐不下去了,死在人生最後一場戲裡,還把這種爛攤子丟給我。」他看著習齊,彷彿要說服什麼人般地重覆著:


  「他死了,Knob死了。」


  「……嗯,我知道。」習齊頓了一下,才開口。


  「啊,那天你也在場嘛?你在場嗎?對不起,我對劇本以外的東西記憶力很差。」見習齊默默點頭,罐子又笑了笑,像要趨散什麼似地揮著手裡的菸:「你也看到了對吧?多棒的死法,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樣死去多好。」他咯咯笑著。


  「嗯,我印象很深刻。而且那天還是我生日。」習齊無精打采地應和。


  沒想到罐子聽了他的話,忽然睜大了眼睛,轉過了頭抓住他的肩膀:「你生日?你說那天是你生日?」習齊嚇了一跳,肩膀被罐子抓得微疼,好半晌才擠出回話:


  「呃,是沒錯……」


  罐子愣愣地放下他肩膀,看著他的臉半晌,忽然一拍大腿,仰天大笑起來:


  「生日!竟然是你的生日!Knob的忌日,竟然是你的生日嗎?」


  不明白罐子笑的原因,習齊只能傻傻地望著他。罐子叫完,又自顧自地笑了一陣子,才轉回頭來望著習齊,他忽然把手上的菸,遞到習齊的眼前。


  「來一口吧?」他說。


  「咦?不……我不會抽菸……」習齊嚇了一跳,本能地推拒道。肖桓他們對他的控管很嚴,當然也不會讓他碰菸酒。但是罐子不理他,只是一貫強勢地把菸推到他眼前:


  「試試看,Boss Blue的,雖然不像虞老師的牌子那麼典雅,抽慣了你會愛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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