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蟹學長本來成績超好,很被老師看好的一個演員。但是那場之後他就跟所有人說他再也不踏上舞台,跑去鑽研劇場, 一直到現在。」


  習齊默默地吃完剩下的午餐,他把劇本收到背包裡時,發覺介希背了另一個大袋子,好像準備到什麼地方去的樣子,「你下午要幹嘛?那是什麼袋子?」他問介希。


  「喔,沒有啦,我組了個Band,」介希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抓了抓頭說。


  「Band?」


  「嗯對啊,和班上的還有幾個舞蹈科的朋友啦。看你這麼活躍,我就覺得我也應該要努力一點才對。」


  「活躍啊……」習齊苦笑了一下。介希的頭髮不知何時染成了鵝黃色,他竟到現在才注意到,他不禁笑了笑,


  「那,你在Band裡面是做什麼的?鼓手?」


  「我是主唱。」


  「主唱?!」習齊又叫了出來。介希一掌從他後腦巴下去:「你這麼驚訝什麼意思?我不能當主唱嗎!」習齊詫異地望著他交往半年的朋友,印象中樂團的主唱,除了歌喉好以外,應該都是些囂張又顯眼的人物,有時候氣勢可能還重於歌喉。


  仔細一看,其實介希長得並不難看。有些嬰兒肥的臉蛋,這點和他二哥介魚有點像,但卻不會給人臃腫的感覺,看久了反而有點可愛。


  習齊想起就是這張臉,在他剛進來這所藝大,以為會像高中的時候一樣,因為家裡的緣故連一個朋友也交不到,就這樣孤孤單單過四年的時候,以一副老資格的樣子出現在他面前。還對他誇下海口:『我家三個姊弟都是唸這所學校,所以我對這裡很熟啦!跟著我絕對不會迷路。』結果第一天就因為迷路而遲到還被女王罰站了一小時。


  看著介希沒好氣地把背袋背上肩的側影,忍不住開了口:


  「阿希。」


  「幹嘛?」介希對著小鏡子,梳著他剛用髮膠頂起來的額髮。


  「你要好好地從這裡畢業,快快樂樂地過這四年。」


  「……我只是去樂團練習,不是去刺殺美國總統好嗎?」


  介希像看神經病一樣瞪著他,習齊哈哈大笑起來,拍了他肩膀一下,在好友奇怪的目光下走出了福利社。


  ***



  習齊以為自己是第一個到排練室的。沒想到他到的時候,空蕩蕩的排練室裡已經有了個熟悉的背影,在大鏡子前沉默地拖著地,頭髮還是一樣正正經經的,顏色也染回了黑色,像個獄囚一樣乖巧,正是罐子學長。


  習齊沒料到會碰見他,一時氣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罐子學長連頭也沒抬,安靜地拖了一輪地,回來洗拖把的時候才看見他,習齊忙開口:「學長早……」但是罐子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他是空氣一樣,換了水又擦起另一邊的地來。


  「公演定在三月初,在市民會館二樓的演藝廳。」


  女王一來就丟給他們一大疊資料,全是排練、公演的注意事項和細則,還有注上走位和燈光等等細節的劇本。聽女王說是紀學長熬夜趕出來的,自從聽過他的故事之後,習齊就對這個外表溫和的學長很感興趣,也期待起他的劇場設計來。


  經過幾次的會面,習齊對劇組的人,也漸漸熟悉起來。


  首先是演雙重人格的貓的杏學姊和菫學姊。杏學姊今天也來得很早,一來就專心地窩在角落看劇本,還不時自言自語。杏和菫兩個是雙胞胎,菫是姊姊杏是妹妹,只是似乎並不是同卵的,菫學姊也比較瘦一點,即使如此化起妝來眉目還是非常相似。


  紀學長說,雙胞胎還一起唸戲劇系其實很倒霉,因為從一年級開始,杏和菫學姊就一天到晚被要求演雙胞胎的角色。雙胞胎的劇情,而且又是雙胞胎姊妹,能用的梗就那些,演來演去都是差不多的台詞。什麼互相嫉妒、或是要永遠在一起之類的。


  也因此有段時間姊妹倆的感情非常惡劣,總是盡量避免湊在一起,以免其他人把他們聯想成一對。


  這次因為一方面是女王的戲,雙重人格對她們而言也是新鮮的嘗試,所以才答應一起參與。這是姊妹倆睽違兩年的同台演出。


  再來是四年級的何耀學長,也就是學長們口中的阿耀。


  習齊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還以為是哪裡的飆車族闖進來的。嘴巴上總是叼著菸,滿口髒話、黃色笑話,習齊還看過他拿整罐的伏特加當水喝。據介希的說法,他簡直就是戲劇系刻版印象的典範,男女關係也很亂,曾經誇口過四年內要達成千人斬的偉業。


  這樣的人能在這種戲中演出什麼成績,老實說習齊一開始還很懷疑。


  阿耀學長飾演一個被主人拋棄在垃圾場的機器人,那是一個老舊、過時的機器人,從開幕到結束都一直待在台上,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


  奇妙的是垃圾場裡的動物也好、Tim和Ivy也好,大家都無視於他的存在。所以他總是會被其他人不小心踢到,或是被人從頭上踩一腳,Tim第一次追殺Ivy的時候,還被Tim一腳摔飛到舞台另一邊去。原本還看起來還完完整整的機器人,隨著劇情的進行,漸漸變得生鏽、凹陷,最後終於在一場大雨中解體了。


  習齊第一次看劇本的時候覺得很好笑,而後才感受到濃厚的悲哀。


  機器人只有一幕戲有對白,那是一個雨夜的晚上,Ivy和Tim激情過後,在紙箱裡相擁而眠。機器人開始了長長的獨白。


  從他被一位孤單、英俊的科學家製作出來,如何被改造、被教導,被賦予家人的身份,被教會屬於人類的喜怒哀樂,科學家死了之後,又如何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流浪,愛上了一位女性,卻發現她原來和他一樣,只是個沒有生命的、櫥窗裡的模特兒。


  後來機器人被收破爛的老人撿到,被秤斤論兩地賣到了回收場,又因為被壓扁時痛苦地哭叫,被回收場的人認為沒有回收再利用的價值,最後終於送進了垃圾場。


  習齊第一次看阿耀學長試演時,就忍不住蹲下來無聲地哭了。


  他開始相信舞台真的是世上最不可思議的東西,這樣一個怎麼看都是不良少年的男人,在這種沒有動作、沒有舞蹈、沒有多餘的道具和其他演員,幾乎是單純Reading的獨幕戲裡,憑著語氣和中文的抑揚頓挫,在所有人面前開展出一個獨一無二的世界。習齊幾乎可以看到全場觀眾屏氣凝神,在燈光下聽一個老舊機器人訴說故事的場景。


  最後就是飾演Tim的罐子,還有飾演Ivy的習齊自己,扣除dancer和沒有台詞的龍套,整齣戲就這五個演員。


  「跟大家說一聲,四年級的辛維從今天開始加入這個劇組,擔任Tim的角色。不過我難聽話說在前面,你們有誰看到他違反我的規定,馬上就來告訴我,我立刻就踢他回去,聽到沒有,辛維?」


  罐子學長嚴肅地向劇組其他人一鞠躬,所有人也拍手以示歡迎。看來女王和罐子之間,應該是達成了某種協議,在看過罐子那種壓倒性的演技之後,習齊也知道惜才如女王,不可能放棄像罐子這樣的Tim。


  女王在說這些話時,五官還是繃得緊緊的,也沒有直視罐子的眼睛。看來Knob的死這個心結還留在這兩個人之間,完全沒有解開的跡象。


  交代過例行的練習之後,女王忽然轉過頭來面對他和罐子:


  「你們兩個,脫衣服。」他這樣命令道。


  「咦……咦?」習齊一陣錯愕,但是罐子學長卻已經二話不說,開始脫起上衣來。這麼冷的冬天,罐子學長卻只穿了一件夏威夷海灘T恤而已。


  「脫衣服聽不懂嗎?我要看你們兩個的身體!」女王用一貫冰冷的眼神瞪著他:


  「不要每件事情都要我說兩遍!或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你們幾個到底知不知道還剩多少時間?啊?……辛維,幹,王八蛋!誰叫你全部脫掉的!」


  女王忽然破口大罵,習齊嚇得回頭一看,才發現罐子學長脫完了上衣,竟然開始脫起褲子,而且動作還很快,一下子皮帶鞋子什麼的全解掉了,衣物在舞台旁散落一地。而罐子還毫不猶豫地脫下了三角內褲,頓時全身一覽無遺地展露在排練室的燈光下,


  「你叫我脫衣服的,虞老師。」


  罐子有些挑釁似地,他甩著手裡的紅色內褲,仰起頸子和女王對視。


  劇組裡的人全都往這裡看,大家表情都很微妙,習齊聽到阿耀學長吹了聲口哨,好像還說了聲「真大」,菫學姊一臉無聊地盯著看了一會,又沒興趣似地低下頭看劇本。杏和紀宜都別開了視線,杏學姊臉還紅了。


  「我只叫你脫上衣!誰會叫學生在排練室裡脫光光,你這個缺乏常識的混帳!把衣服給我馬上穿起來!」


  罐子學長的身體真的很漂亮,習齊雖然知道有點不太對,還是無法移開目光。他看過肖桓和肖瑜的裸體不知道多少次,肖桓畢竟是體大畢業,又是教練,雖然他的肉體只會讓習齊感到恐懼,但不可否認就男人而言,肖桓的確有著典範般的身材。


  但是罐子學長的身體除了比例完美、肌肉均衡,彷彿從希臘塑像裡走出來以外,他的身體還有某種難以形容的魔力,那種魔力不單是舞台上、劇場上的,還帶有一絲莫名的情慾意味。光是脫光衣服站在那裡,就有一種吸引人墮落、讓人為之瘋狂的力量。


  從肩線、胸肌、恥骨到大腿,習齊發現自己看到眼睛都直了,而且最後視線還停留在不該停的地方,忙急急撇開了頭。


  聽了女王的話,罐子學長只好慢慢地套回內褲,邊穿還邊扭了扭臀部。抬頭見女王還瞪著他看,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再把牛仔褲也穿起來。


  「你,脫上衣。」


  女王用下巴指揮習齊。習齊有些手足無措,他低下了頭,


  「可是,我……」


  「不要每件事情都給我一堆藉口!我叫你脫你就脫,你到底想不演?」


  「我……」習齊微咬著下唇,見劇組的人都盯著他看,只有罐子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聽見阿耀說了聲:「小學弟害羞啦,小蟹,還不快去幫人家脫!」被紀宜用劇本敲了一下頭。


  習齊看女王一副真的要來幫他脫的樣子,只好咬了咬牙,伸手脫去了套頭的毛衣,自從上高中以後,不分冬夏,他都穿著套頭的長袖外衣,冬天更是盡可能包得密不透風。


  「磨磨蹭蹭的幹什麼?快脫啊!」女王不耐煩地催促著。


  他脫了套頭的毛衣,又緩緩地把內衣掀了起來,蒼白的胸膛展露在大鏡子前那一瞬間,習齊聽到劇組的人都倒吸了口氣。


  習齊閉起了眼睛,不想去看自己在鏡子裡的樣子。雖然門禁沒有以往那麼嚴,肖桓他們晚上一樣沒少饒他。


  而且自從上次的失蹤事件後,肖桓和肖瑜間忽然多了種微妙的默契。肖桓在上他的時候,肖瑜竟不像以往在旁邊觀賞,同樣的肖瑜玩弄他的時候,肖桓也總是找藉口躲得遠遠的。雖然這樣對習齊而言算是鬆了口氣,他還是隱隱感到不安。


  肖桓嗜菸,每到性事高潮時,總喜歡拿菸頭往他敏感的地方燙。乳頭也好、鎖骨也好,有時是背脊、有時是大腿之間,看習齊被燙得痛哭求饒,肖桓就會更加興奮。也因此他的身上經常布滿一點一點紅黑色的燙傷,看來就夠觸目驚心了。


  除此之外還有他們兄弟倆輪流留下的瘀青、抓痕,有時候肖瑜興致起來,還會拿皮帶之類的東西,讓肖桓抽他的背或屁股。習齊把脫下來的內衣拎在手上,默默地看著肖桓昨夜留下來的,從肩膀到側腹長長的紅痕,那是他用蠟油慢慢滴出來的。


  排練室裡有好一陣子都沒有聲音,連女王都很意外的樣子。直到阿耀學長嘖了一聲:「怎麼回事?女朋友的話這也太狠了吧?小學弟喜歡玩女王遊戲嗎?」但其他人都沒有出聲,紀宜的表情異常嚴肅,阿耀也只好閉嘴。


  習齊發現罐子學長終於往他這裡瞥了一眼,臉上表情讀不出任何情緒,只是沉默地看著他蒼白背脊上的紅痕。


  女王終於說話了,「好,很好。」


  他吐了口氣,坐回導演椅上,忽然轉頭望向了罐子:


  「怎麼樣,稍微有點興趣了嗎?」


  罐子一直盯著他的身體看,讓習齊有些窘迫,但這是罐子自從加入劇組後,第一次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罐子沒有說話,倒是菫學姊開口了,「老大,你要讓習齊用這副身體上台?」習齊注意到她不再叫自己「小學弟」,改叫起他名字了:「你什麼都不問嗎?」


  「給我閉嘴!這裡是誰在作主?」女王一句話壓回菫的抗議,她只好坐回觀席上。習齊沉默坐在舞台區中央,其實他有點意外,本來以為女王看到他滿身傷痕之後,又會破口大罵一頓才對。


  沒想到女王竟然會說「很好」,習齊不知道他的很好指得是什麼。


  其實就劇本而言,Ivy算是習齊覺得慶幸的角色了。少年的台詞非常少,他是個怯懦、膽小,不太發表自己意見的角色。總是靜靜地聽著Tim像神經病一樣高談闊論,因此台詞很少,大部份時間都在恍惚和囈語。


  Ivy最常講的台詞就是:『啊,蘑菇、好多蘑菇……』每當他心裡感到不安或興奮時,就會反覆唸著類似的台詞。


  而且Ivy還很健忘,與其健忘,不如說記憶對他而言只是虛幻的假象,因為每樣東西對他而言都是蘑菇,他只要記得蘑菇就夠了。


  「你就保持這個樣子,Tim,你也是,兩個人從第一幕D段那裡,Ivy向Tim訴說自己眼中看見的世界那邊來一次。」


  女王忽然命令道。習齊有些意外,他記得那是Ivy和Tim開始拉近距離的一幕戲,Ivy從對Tim拿著剪刀的恐懼,到留下深刻印象,最後對他感到好奇,主動靠近試圖在垃圾場的紙箱上剪出一枚月亮的Tim。


  那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的談話,Ivy就像隻怕生又好奇的貓,怯生生地把爪子伸向危險的野獸,卻又深深被Tim的熱度所吸引。在那幕戲裡,Tim第一次吻了Ivy。


  『我告訴你們,其實那些人全是瞎子,他們看不見真正的世界……』


  習齊才唸了個開頭,女王就揮著手打斷了:「你在跟誰說話?這麼小聲鬼聽得見!你知道演藝廳有多大嗎?丹田!用肚子!不要連這個也要我教!」習齊臉上一紅,趕快放大了聲量,


  『我告訴你,其實那些人全是瞎子,這城市的人全都瞎了,他們在燈火通明的城市裡盲目地走著。他們信誓旦旦地宣稱自己的所見所聞,好像他們對這世界當真瞭如指掌,那些聽不見、看不到的東西,全被他們稱為瘋子。


  瘋子呢,那些人總這麼叫我,但是我告訴你喔……』


  他按照劇本坐倒在舞台上,用手向舞台邊緣比劃著,緊張讓他渾身冰冷,腹肌在微微發抖。感覺到女王的視線一直跟著他,習齊連聲音都顫抖起來:


  『像那盞燈、那棵樹、那片森林、還有這個又吵又擠的城市,全是蘑菇,全是滿滿的、滿滿的蘑菇。他們都看不到,但是我卻知道,我數得出來,一顆、兩顆,三顆,紅色的,綠色的,還有那邊是紫色的……』


  習齊嚇了一跳,因為罐子忽然半跪下來抓住了他的手,就像劇本裡寫得那樣。但是劇本裡沒有寫體溫,沒有寫罐子清晰可聞、充滿生命力的脈膊聲。


  被這樣一抓,習齊覺得緊張感頓時消失了,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他和這隻緊抓著自己的手,他被吸進了屬於Tim的世界裡,


  『那麼我在你眼裡,是怎麼樣的蘑菇?』


  習齊幾乎說不出接下來的台詞,罐子的臉離他好近:『黑色……黑色的、非常龐大的……唔!』習齊這次是真的驚叫出聲,因為罐子抓過他的手,把他的手貼在自己灼熱的頰上。在劇本裡頭沒有這一段,完全是罐子的即興演出:


  『我什麼地方看起來像蘑菇?是臉頰、頸子……』罐子緊緊抓著他的手,緩慢、強迫而又帶點暗示意味地,從自己的頰側帶著他往下滑。習齊求助似地瞥了一眼女王,卻發覺他只是沉默地看著。


  罐子忽然反身坐下,從後面夾住他的肩,把他納在懷抱裡。兩個人都是上身赤裸,罐子身上黏膩的汗水,貼在自己的背脊上,讓習齊感到前所未有的燥動起來,身上的每一處傷口彷彿被擠壓、被搔動著,叫囂著尋找著宣洩的出口。他覺得自己就像隻被夾在捕獸鉗裡的貓,從靈魂到身體都動彈不得。


  而罐子依然捏著他細瘦的手,挪著他的指尖,讓他在自己身上一寸寸探索,


  『還是胸口?腹部?我這雙染滿遺忘之物的雙手?這雙走遍廢棄之地的雙足,還是……』習齊臉色蒼白地仰視著罐子,罐子也望著他,抓著習齊的手慢條斯理地挪動到兩腿之間,剛穿上的牛仔褲還有些紊亂,習齊的指尖觸碰到灼熱之處,不由得渾身一顫:


  『還是……這裡?』


  習齊無法呼吸,也無法動。他發現罐子不是看著他的眼睛,而是看著他身上的傷口,那些經年累月、在他身上烙印下的傷痕,罐子竟以近乎渴望的表情盯著,用眼神撕抓著、舔舐著。有瞬間習齊以為罐子就要吻他了,就像劇本裡寫的那樣。


  但下一秒罐子卻決絕地放開了他,突如其來的推力讓習齊差點倒在地上,他詫異地望著忽然站起來的罐子,還無法從剛才的情緒中完全抽離,


  「不行,辦不到。虞老師,我辦不到。」


  罐子一離開舞台,臉色就馬上變了。習齊覺得他真是天生的演員、與生俱來的戲子,剛才那種彷彿要把他吞噬的眼神全不見了,習齊發現罐子的眼神又恢復到早上打招呼時,那種不屑一顧的冷漠,


  「我辦不到。」


  「你得辦到,辛維。」女王冷冷地答。


  「我不行!老師,你知道我不可能!」罐子忽然暴怒似地,指了一下習齊:


  「這傢伙,這個小鬼,講著我和Knob一起翻譯、一起改編,不知道反覆演練、推敲多少次才寫出來的對白,但他根本不懂Knob,不懂Ivy!Ivy這個角色的靈魂,他根本沒有碰觸到,就算是一半也沒有!他連Knob一半也及不上!」


  「辛維,小越已經死了。」女王不為所動,他定定地望著焦躁的罐子:「他不可能再活過來演你的Ivy,你只能接受,否則就放棄這個角色。」


  習齊還在喘息,他覺得口乾舌燥,心跳的感覺無法停止。但罐子看向他的眼神異常冰冷,和舞台上那種熾熱、渴望的眼神落差極大,就算知道是演戲,習齊還是覺得胸口像被拿走了什麼,空蕩蕩地悶的難受,


  「要我接受?」罐子忽然笑了一下,他彷彿終於下定決心似地望著女王:


  「老師,我完全不懂,這就是你選來代替Knob的人?」


  「不是代替,」女王很快反駁:


  「辛維,你應該知道,舞台上沒有誰代替誰的問題。」


  「那至少不要找個連最基本的即興都不會的小鬼!」罐子似乎是決心攤牌了,劇組的人誰也沒有插話,罐子大步走向女王,


  「還是你是在諷刺我?找個一年級的來嘲笑我?」


  「我就是要這樣的人。」女王依舊蹺腳坐著,絲毫不讓地和罐子對望:


  「辛維,我從一年級見到你們兩個,就知道你們會是個好演員,你們也的確沒有讓我失望。但是辛維,就像我在辦公室裡和你說的……」女王彷彿有些累的似地,低下頭來揉了揉太陽穴,


  「最近我看了很多,看了很多世界名劇,Shakespeare、David Mamet、Harold Pinter,還有許許多多令人驚嘆的演員和劇場。也看了你和小越的戲,每一齣、每一句台詞、每一個動作,我反覆地看著,像著魔一樣地反覆看著……」他望著劍拔弩張的罐子,


  「然後我發現一件事,那就是我要的戲劇、我要的舞台不是這樣,不只是這樣。」


  「所以你就找了這樣一個小鬼?你認為他能演出你想要的戲?」罐子嗤之以鼻。


  「我不知道,但是這樣才有意思不是嗎?」女王勾起唇角,笑意卻很淡,


  「辛維,你和小越都是演員,但我是導演、是製作,我是創造戲劇、賦予戲劇生命的人。你們不明白那種感覺,每當我拿到一份劇作家的劇本時,那種在汪洋中摸索,興奮得想尖叫又緊張得想發抖的感覺,更純粹、更激情、更驚喜或更驚悚,就像在黑暗的洞穴中行走……辛維,有朝一日你也坐上這把椅子的話,你也會明白的。」他淡淡地說。


  「你是說Knob無法演出你要的Ivy嗎,虞老師?」罐子一點不讓。


  習齊看見女王嘆了口氣,半閉起了眼睛,「某些方面來說,我是這個意思。」


  「很好,我明白了。」罐子拍了一下大腿,他從習齊身邊拾起了上衣,在舞台上轉了個圈,咬住牙,「我明白了,虞老師。」他又說了一次。


  罐子連打個招呼也沒有,把衣服往背後一甩,就大步往排練室門口走。習齊忙站了起來,但是女王似乎也沒有攔他的意思,


  「讓他腦子冷靜一下,小紀,不用追。」


  看紀宜一副要追上去的樣子,女王把額頭架著在手背上,閉著眼睛說。排練室的門碰地一聲關上,劇組的人全都顫了一下,鴉雀無聲。


  習齊深深地感覺到,這兩個人的身後,彷彿有支看不見的手,靜靜地搭在他們身上,把他們拉近、推開,拉近又再推開。在這個舞台上、這盞燈光下,始終有個看不見的影子,默默地舞著、唱著、搬演著。


  亡者已逝,但不曾從在意他的人身邊消失。曾失去親人的習齊最明白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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