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終於找到你了,你現在趕快過來排練室A一趟。」


  「排練室,為什麼?」習齊呆住。


  「女王說昨天晚上的進度被拖延了,所以昨天晚上緊急通知大家今天早上十點在排練室集合。可是一直都找不到你,打手機也打不通,總之你現在快點過來,大家都已經在這裡了。」紀學長說。習齊有些反應不過來,好半晌才回話:


  「排練……是要排練剪刀上的蘑菇嗎?可是那位學長不是已經……」


  習齊有點意外。Knob學長死在公寓床上的事,他們都被女王下了封口令,現在學校裡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聽紀宜的說法,女王好像連警方那裡都打點好了。


  但是以藝大八卦的傳播速度,習齊知道再過不久還是會有不少人知道。他原先以為這齣戲就算不停演,至少也會先順延個幾個月,沒想到女王竟然連要角死亡也毫不動搖,這麼急著繼續排練。


  「但是……少了一個人要怎麼辦?老師有找人來遞補嗎?」


  「女王沒有說,但我想他會想辦法。總之你先過來這裡,大家都在等你,沒有你的話,這齣戲沒辦法進行。」


  習齊咬了一下唇,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學長……你覺得……」


  「嗯?」


  「你覺得,我真的能夠演Ivy嗎?我是說,原本這個角色,應該是Knob學長的吧,他怎麼看都比我……」


  「我不知道,習齊,是虞老師選了你,不是我,我沒辦法回答你。」紀學長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猶豫,過了好半晌,才又開了口,


  「還有,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習齊。角色沒有什麼『原本屬於誰的』這種事,一但你接下那個角色,他就是你了。習齊,現在你就是Ivy,誰也不能取代你,知道嗎?」


  紀學長說著,交代了幾聲叫他快點來之類的話,就掛斷了。習齊只好匆匆地背上背包,身體的疼痛讓他行動受阻,他咬了自己的手背一下,好讓疼痛減輕一些。腦中卻浮現昨晚罐子向女王下跪的場景,不知道女王原諒罐子學長沒有?他會出演這齣戲嗎?


  習齊光是走到排練室A就花了整整二十分鐘,匆匆忙忙地拉開隔音門時,卻有個人先他推開了門,力道還很猛,


  「小杏!」


  習齊室內有人叫喚的聲音,有個人影擦過習齊的肩,差點把他撞倒在地上。習齊才發現是杏學姊,她好像在哭,但他還來不及說什麼,杏學姊就哭著跑了出去。


  習齊往室內看了一眼,女王坐在觀席的長椅上支著下巴,他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習齊!」紀學長第一個看見他,他從舞台線內走出來迎向他:「你總算來了,虞老師,習齊來了。」紀學長轉向女王。習齊看見女王朝他瞥了一眼,讓他冷汗直冒:


  「你錯過了暖身,給我先去繞活動中心跑三圈。」


  女王冷冰冰地說。其他學長姊都坐在鏡子前,那個紫頭髮的學長,習齊昨天才知道他叫何耀,和其他人一起看著跑掉的杏學姊:「哎呀呀,第一天就被女王罵哭,我就說嘛,小杏還太嫩了。」說著哼笑了起來。紀學長插口說:


  「小杏為了Knob的事,現在很難過。阿耀,你少說風涼話。」


  「幹什麼啊,又不是死她老公。Knob活著的時候根本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阿耀嗤地笑了一聲。堇學姊坐在排練室一角看劇本,聞言抬起頭來:


  「留點口德何耀,小杏至少還是你前女友。」


  「床上技巧倒還不錯,舞台功夫就差遠了。」阿耀說著還淫穢地笑了。


  習齊實在無法習慣這裡的空氣,行了個禮就打算出去。轉頭卻發現排練室角落還有個人,不禁嚇了一大跳。


  那個人一直抱臂站在那裡,沒有說話也沒有動,眼睛盯著排練室中央的一靜一動。


  習齊認出那是罐子學長,但是他和昨天的樣子完全不同,習齊幾乎要以為自己認錯,他那一頭及肩的亂髮全剪了乾淨,只留下看起來相當精神的短髮。


  鬍渣也全刮乾淨了,換穿了乾淨的牛仔褲,整個人看起來,和昨天那個頹廢又嗑藥的男人完全判若兩人。


  他穿著紅色的襯衫,襯衫還設計得很藝術,上面有火燄一般的白色條紋,旁邊還有像是油漆潑上去的綠色字跡,寫著『I am sun of beach!』。光是站在那裡,整個排練室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勢。


  「學長……」


  習齊忍不住叫了一聲。但罐子像是根本沒聽到似的,連視線都沒有移動半點。


  「不要管林杏,從剛剛那個地方,堇,妳自己演一次給我看。」


  女王冷冰冰地說著。堇於是懶洋洋地站了起來,把劇本往地上一扔,脫掉了保暖用的運動外套,露出裡面的黑色韻律服。


  依習齊對劇本的印象,杏學姊和堇學姊演得是一隻精神分裂的貓。Tim和Ivy在城市垃圾場的紙箱居住時,旁邊就住著這隻母貓。他們彼此是鄰居。


  這隻母貓會說人話,專長是唱歌和跳舞,還有謀殺養過她的主人。但是她一直覺得自己其實是兩隻貓,睡覺的時候也好、覓食的時候也好、高興起來唱歌跳舞的時候也好,或者和Ivy他們偶爾聊天的時候也是,都會以兩個人的模式進行。


  母貓的兩個人格分別由杏和堇演出,她們在舞台上的動作幾乎同步,只有台詞是分開的,是難度非常高的雙人表演。


  就習齊看過劇本的記憶,最精彩的部份應該是母貓的人格被Ivy用剪刀強行剪開,陷入自己到底是幾隻貓的混亂中,忽而兩角、忽而分飾三角,化成各種不同的人格自言自語。最後死在Tim的身邊時,才發覺自己始終是孤零零的一隻貓。


  堇學姊重盤了一下頭髮,習齊看見她深吸了口氣,走進了舞台基準線裡。


  『你問我是誰嗎?』


  習齊嚇了一跳,那台詞是Ivy和兩隻貓初次見面時,母貓自我介紹的場景。但令他震驚的不是台詞,而是堇學姊的動作。


  彷彿和剛才倒在旁邊說風涼話的女人是兩個人格,習齊看見她巧妙地彎起身軀,像貓一樣四肢著地,弓立在舞台上,然後踏著緩慢而輕巧的步伐,在舞台中央兜起圈子,銳利的眼睛逐一掃視著舞台下的觀眾。包括女王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你這問題問錯了兩個方向:第一,在我們這個小小王國裡,沒人知道自己是誰。 我也是,那邊那個丟了很久的大時鐘也是,頭頂這盞搖搖晃晃的路燈也一樣,啊哈,說不定連照看這兒的上帝,也記不得自己是誰了呢!』


  堇學姊忽然從地上挺直了身,動作優美的宛如流水,她做出彷彿靠在什麼東西上的樣子,習齊猜想那之後應該會有道具。但是即使靠的是空氣,他卻彷彿當真見到一隻母貓,傭懶地靠在廢棄的水管上頭,甩動著尾巴,還打了個呵欠,


  『第三,咦?你說我忘了第二嗎?數字的順序從來是資本主義的把戲,你是人類所以不懂,我們是貓,所以向來不服從。第十二,要問我們姊妹倆是誰,還得付出點代價,至少是幾個金庫的密碼,或是幾台法拉利的跑車,呀,不過若你是個主教的話,只要分我一點兒教堂股份,還有你祈禱室夜裡專用的鑰匙。』


  習齊記得接下來是Ivy的台詞:『姊妹?但這裡只看得見一隻貓。』女王打手勢要堇先停下來,習齊才發覺自己一直憋著氣,他長長吐出口氣,幾乎要為堇拍起手來。


  「不愧是三年級的小女王。」習齊聽見紀學長在旁邊低聲說:「動作很俐落,咬字也很清楚,三年級能這樣不簡單。」


  但是菫一退出舞台線,女王就吼了起來:「菫,跟妳說過多少次了?」女王焦躁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在舞台線前來回踱步,


  「都教了妳多久了,妳演戲根本沒有感情,我們不需要一個把劇本輸入,就會計算出標準演出程式的電腦!」


  習齊這才想起自己應該去跑步,他看了一眼一臉不屑的菫學姊,阿耀一臉「女王又來了」的表情,他又瞥了一下一直安靜旁觀的罐子,才扶著牆走出排練室。


  好容易走完三圈,習齊回到排練,女王卻還在訓話,他在舞台上走來走去,像在演講一樣握著拳頭。除了罐子學長以外,所有人都一副東倒西歪的樣子,


  「Passion!Passion是最重要的!妳們到底懂不懂Passion是什麼?觀眾為什麼要花八百塊票錢進劇院,而不花一百九去看早場電影,或是乾脆租DVD回家邊吃Haagen Daze邊看?啊,林菫妳說啊,他們憑什麼坐在那裡看你們這些小丑耍猴戲?」


  學姊沒吭聲,習齊微微喘息著,女王的聲音震耳欲聾,


  「就是Passion,你們是來跟觀眾做愛的!對,就是做愛!把你自己體內最深層的東西掏出來,把他們幹翻,把他們幹到嬌喘連連,讓觀眾爽到失神著回家!這不就是你們平常最會的事情嗎?一到舞台上就軟了嗎?你們在外面聽到舞台劇已經沒落了這種話會不爽,但是我告訴你們,這種程度的演法你們沒資格抱怨!Ivy!」


  女王突如其來的吼聲讓習齊措手不及,好半晌才醒覺他在叫自己:


  「咦?是……是我嗎?」


  「跑完了吧?跑完了就給我滾過來!不要浪費時間!」


  習齊只好戰戰兢兢地站到舞台線內,女王顯得餘怒未消的樣子,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說:「Act 1第三節Tim和Ivy相遇的地方,你從看到Tim在踢冰箱那裡來一段。」


  剪刀上的蘑菇其實是個變體的One Act Play,雖然舞台會跟據場景的不同有所變化,甚至旋轉,但是基本上幾乎不換幕。


  習齊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可是老師,那裡的話,要Tim……」還有Tim把Ivy抓著抱起來的場景,習齊再怎麼厲害,也不可能自己把自己抱起來。


  「吵死了,有夠麻煩!阿耀,你先暫代一下。」


  紫頭髮的學長抓了抓頭:「老大,不行啦,Tim的部份太難了,就算我演了,你也一定看不順眼,到時候又浪費時間。」


  女王瞪了他一眼,但好像也沒有反駁的意思,他轉頭望向紀宜,


  「小紀,你上。」


  紀宜似乎相當意外,他放下手上的紀錄和原子筆:「老師,你知道我不可能。」


  「我知道,又不是叫你正式來!在下禮拜排演之前我會想辦法,叫你代演一下會怎麼樣?你就當自己是道具就好。」女王不耐煩地說。


  「虞老師,我說過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踏上舞台。」


  習齊大為驚訝,他看向旁邊的阿耀學長:「怎麼回事?學長他不是演員嗎?」


  阿耀瞥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小蟹他是劇場設計研一的學生,以前是女王帶的,這次負責我們劇場的設計,還有燈光和道具的統匯。他從大四那年就發誓再也不踏上舞台一步,天知道為什麼。」


  習齊看著紀學長,他的態度相當強硬,而且女王對他好像也不敢過份相逼。抓著七色的頭髮碎碎念,這時候舞台邊緣卻有了動靜,習齊看見罐子學長踏著大步向他走來,


  「學長……」菫學姊坐在對面,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


  罐子的步伐非常非常慢,踏入舞台線的那一刻,罐子忽然跌了一下,彷彿喝醉酒的人一樣,身體往一邊傾斜到極端,又迅速往另外一側倒。然後他用驚人的大力踢了排練室的牆一下。


  習齊被那聲巨響給震懾,想都不想就接上劇本裡的驚呼:「啊……!」


  罐子驀地回過頭,就像劇本裡所寫的一樣。但是在閱讀文字時,習齊完全不覺得這一瞥有什麼可怕。然而現在,在舞台上,在罐子的凝視嚇,習齊覺得自己彷彿被蛇盯上的老鼠,全身的細胞都在呼喊著逃亡。


  『竭誠請問你一件事——』


  他聽見罐子說,習齊不由得退後了兩步,那是劇本裡的台詞。習齊接下來應該說:『我會盡我所知的回答,先生。』但是他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罐子朝他逼近的氛圍令他窒息,彷彿真的在路上遇見了企圖剪斷冰箱的瘋子。


  他的腳不由自主地向後挪一步,察覺他行動的罐子身體晃了一下,下一秒卻笑了起來,像是壞掉的彈簧般猛然朝他撲來。


  習齊低低尖叫一聲,整個人坐倒在地上,罐子在他細白的頸側舉起了右手,當然是沒有拿著剪刀,但習齊卻覺得利刃就貼在自己的頸動脈旁,他可以感受到鐵器的冰冷、還有Tim充滿慾望的吐息:


  『我有一把剪刀。』


  「是……是的。」


  習齊腦袋一片空白,他已經完全不記得劇本寫些什麼了。舞台旁的阿耀嗤笑了一聲,但是菫和紀宜都專心地盯著舞台。


  習齊瞥見女王用手背抵著下顎,以他從未見過的專注表情看著:


  『魔鬼告訴我,只要我想,我的剪刀可以剪斷任何東西。文件、紙幣、上市的股票、東歐的骨瓷,還有染了處女血的床單,那邊城市裡丟棄的、遺忘的一切,我通通可以用這把剪刀剪斷。我曾剪斷我的妻子、我的父母,剪斷他們的手、他的腳,他的心肝肺膽,她肚子裡看著我笑的胎兒。但是閣下,竭誠地請求你告訴我——』


  罐子直起了身,掛著黑眼圈的雙眸在習齊眼前瞠大,唇角勾起扭曲的笑,


  『為什麼,我剪不斷這個垃圾場裡的任何東西?』


  習齊再也忍受不了,他從舞台上狼狽地爬起,喘息,發著抖,試圖從舞台上逃離,甚至從排練室逃離。他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音,百忙間回頭一看,罐子竟四肢著地,像野獸一般地向他追來,朝他的脖子伸手。


  他驚叫一聲,猛地被罐子從身後抱住,龐大的身軀伏在他的身上,拿著剪刀的手從他的手背滑上他的肩膀。習齊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睜著蒼白的雙眼凝視著罐子,


  有一瞬間他以為罐子真的是瘋了,被情人的死給逼瘋了,而下一刻他就會真的拔出刀來,一刀戳在他的眼球上:


  『——竭誠地請問你,這是為什麼?』


  「停,到這裡。」女王的聲音像晨鐘,一下子打散了眾人心頭的重壓,習齊聽見包括菫學姊在內的吐息聲。


  罐子很快直起身來,習齊喘息著仰視著他,他就像是剛才的事情全沒發生過般,連多看他一眼也沒有,單手撩了撩額髮,站在舞台上看著女王,


  「虞老師,讓我演。」他表情十分嚴肅,一點瘋狂的樣子也沒有,


  「讓我演Tim,演這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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