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肖桓的話,他才趁著早上上課前,匆匆把「剪刀上的蘑菇」全劇讀了一遍,一邊讀,習齊覺得自己的臉簡直要燒起來。好容易撐到最後一頁,他啪地一聲迅速闔上了劇本,才發覺自己滿臉漲紅,心跳加快,連下面都起了反應,忍不住抬頭看了一下四周。


  延續男人和少年的精神病,這齣戲最主要就是在講這兩個人的故事。


  少年的名字叫Ivy,有一天在路上遊蕩時,碰見了拿著剪刀到處亂走的男人Tim。Tim在少年的眼裡,剛開始是一顆黑色的、腐爛到發出臭味的特大號蘑菇,蘑菇的位置就在跨下,少年對那顆蘑菇非常恐懼,一碰見了就驚叫著想逃走。


  男人看見了想逃跑的Ivy,認為Ivy是個很值得剪的東西。他興奮地叫著,拿著大剪刀靠近了Ivy,剪刀卡嚓卡嚓地在空氣中揮舞,那就是舞台的第一幕。兩著主角在舞台中央追逐、退避、試探和觀察,彼此像野獸和獵物般窺探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了突顯蘑菇的存在,男人身上除了蘑菇以外什麼也沒有穿,從戲開始到戲結束都是如此。


  後來這兩個人在追逐的過程中對彼此感到好奇,決定同居在城市中央的大紙箱中,一人住在紙箱的一頭。


  隨著相處的時間日久,Tim在少年的眼中,也變成了紅色的、像火燄一樣熊熊燃燒著的大蘑菇。但是Tim還是克制不了想一刀剪下少年頭的慾望,對少年的感情越是強烈,那種慾望就與日俱增。


  求助無門的兩人於是去問了上帝,上帝於是和他們說,他要給他們兩個一個試煉,這個試煉就是,在每天月亮升到最高點的時候,他們必須要交合。


  不論人在哪裡、處於什麼狀態下,誰在上面誰在下面都不是重點,總之他們必須合為一體。這樣做的話,就有得救的可能。


  看到這裡的時候,習齊的臉已經紅到抬不起頭來了。戲裡面於是充斥著兩個人匆匆脫去彼此的衣物,擁吻、愛撫、拚命讓其中一方勃起,在舞台上緊緊交合,發出呻吟、呼喊上帝的場景。


  除此之外,這齣戲還充斥著暴力。


  在性愛的高潮時,Tim經常會失控地拿出剪刀,作勢要剪下男孩的性器,Ivy就會尖叫、掙扎、奮力地抵抗,握著Tim的手和Tim搏鬥,這個時候男人在Ivy眼中,就變成紅色、發漲甚至不斷融化的蘑菇。情色和暴力,在藝術上似乎向來是一體兩面。


  當然這些全用舞蹈來表現,習齊就算還不太懂舞,也可以想像的出來,那會是多麼親密、野蠻、瘋狂又充滿情熱的舞蹈。即使是在舞台上,兩個演員幾乎很少是穿著完整戲服的,大部份時間都像原始人一樣赤身裸體。


  這是一齣真正完全赤裸裸的戲,赤裸裸的感情、赤裸裸的人性,用最純粹的方式,向觀眾傳達肉體與情慾的美麗。


  「我怎麼可能演這種戲啊……」聽到介希的問題,習齊的腦海裡又浮現那些場景。


  他把眼前的麵推開,把臉埋到臂彎裡,好掩飾再次燃起的熱度。他終於知道,為什麼肖桓答應他演這齣戲的時候,會用那種飽含色慾的眼神看著他了。
 
  「你不演?可是習齊,一年級裡面已經傳開了耶,連學長姊他們都已經知道了。」


  介希說著,旁邊就走過一群同班同學,看到習齊就睜圓了眼:


  「喂,齊,聽說你要au女王的戲?」


  習齊回頭一看,福利社的另一頭竟遠遠有幾個學姊在打量他,看到他回頭,還曖昧地窩成一團笑了起來。他不禁頭皮發麻:


  「只不過是齣戲,能代替我的多的是吧!」


  「你在說什麼啊,這可是女王耶,女王的戲耶!你知道女王的學生都是些什麼人吧?」介希老氣橫秋地說著。戲劇科到了四年級或五年級,都要交畢製的審核,到時候都會選一個負責畢製的主修老師,只不過這些離習齊都還很遠就是了,


  「最有名的就是那兩個啦!有那個連Matin劇團都想挖角的Knob學長,啊,這次他好像也要演出的樣子,而且女王好像囑意他演男主角,對了,還有那個在茱莉亞待過的Tin學長,就是罐子學長啦!他和Knob學長的感情好像很好的樣子。」


  介希用有點八卦的語氣說著,習齊知道在戲劇學院裡「感情很好」代表什麼意思。


  「罐子學長沒演嗎?」習齊有些訝異。


  「沒有。聽說他為了畢製的事情,和女王有點鬧翻了,還有好像一些私人的事情,我聽我姊說,女王好像很不爽罐子學長和Knob學長的事情。」


  「……三角關係嗎?」


  「應該不是啦!總之就是和私生活有關的事情,我姊說,罐子學長當初就是因為私生活問題被茱莉亞退學,才會回國來請這裡的老師收留,聽說是和教授搞在一起還是怎樣的,否則本來在美國已經連出路都安排好了。」


  「……蘭姊不是音院的嗎?她對我們系上的八卦還真清楚。」


  「嗯,因為是蘭姊嘛。」介希攤了攤手。


  介希一家三姊弟全是藝大的學生,大姊介蘭今年已經大四了,是指揮科的第一把交椅,人長得既正又能幹,習齊走在學校裡還常看見介蘭的公演海報。不過私底下其實既八卦又愛吃美食,按介希的說法,介蘭一天到晚為了胖零點一公斤在家裡大哭大叫。


  二哥介魚唸藝術系三年級,習齊也見過他幾次。印象中是個有點膽小又溫吞的人。


  「啊……說人人到。」介希忽然轉過身來。習齊嚇了一跳,吸了一口麵回過頭,發現有個高大壯碩的男人正拿著餐盤,對著盛飯的歐巴桑要求著放多一點飯。


  「是罐子學長……」


  習齊有些怔愣地看著這個男人。罐子學長的本名是辛維,不過大部份人都不叫他本名,他在學校裡是名人中的名人,從學院內部到校外都有人知道他。每次在走廊或福利社偶然看見他,習齊都覺得自己移不開目光。


  罐子學長無疑是個非常好看的男人,其實戲劇的世界和音樂的世界一樣,雖然技術和能力也一樣很重要,但皮相還是會成為最後一蹴的關鍵。習齊覺得肖桓和肖瑜就已經算是俊美了,但是罐子是那種一出現在你面前,視線就會不由自主地隨著他動的類型。


  習齊第一次見到罐子學長,是在暑假的迎新上。那個時候罐子負責最後一個節目,是系上當作期末作業的戲。


  記得罐子那時候珊珊來遲,來的時候身上還穿著跑啪的亮片皮衣,一臉三天沒睡飽的樣子。習齊還想這是哪來的流氓,懷疑他能不能勝任這節目。


  但是罐子一站到舞台上,氣氛就全都變了。他忽然像被某種事物附身,渾身的肌肉、五官的律動,都變得生動而可能性無窮。


  那是一齣獨角的默劇,演員只有罐子學長和一面鏡子。


  習齊一輩子都忘不了當時的衝擊。罐子學長對著鏡子,先是把鏡前的梳子拿起來,梳頭髮、修眉毛、剃鬍鬚,用充滿自戀的眼神看著鏡中的自己,看著看著又開始顧影自憐起來,彷彿想起自己的青春年華,卻淪落到攬鏡自照。


  他悲不自勝地哭泣,抱著頭在鏡前扭動,用拳頭緊捏著映照他的鏡框。後來發現自己的臉竟然有了皺紋,他開始憤怒、毫無節制地暴怒,用頭撞著鏡子,像野獸一般地哭喊著、翻滾著。


  習齊記得自己當時連呼吸都不敢呼吸,全神貫注地看著舞台上這頭驕傲又孤寂的野獸。戲的最後,野獸哭累了,也發洩夠了,像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般慢慢滑倒在地上,只留下昏暗的燈光,和鏡子裡死亡般的鏡影。


  從頭到尾沒有一句台詞、沒有一句對白,習齊卻覺得自己從生經歷到了死,又從死的氛圍中抽離。


  拍手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滿臉淚光,和其他人一起歡呼著罐子學長。


  「聽說女王本來的確有要Knob學長和罐子學長合作他這齣實驗劇,照罐子學長的身材,演Tim這個角色超合適的啊!你看連名字都取叫Tim了。」


  習齊把目光從罐子身上移離,回頭才發現介希竟然不知何時從他書包裡拿了劇本,一邊吃薯條一邊翻著。他大驚失色,連忙一把搶了回來:


  「阿希!」


  「哎喲,幹嘛害羞啦~我都已經知道大概了,聽學長姊說的,這齣戲很色,而且還搞同性戀,對吧?」介希曖昧地笑著,他看著習齊的臉又說:「不過反正女王大概叫你去演某顆蘑菇而已吧!今天au角不是嗎?」


  「我……」習齊的臉又紅了起來,他又看了眼已經背對著他們,一個人吃著午餐的罐子學長。就是因為罐子被踢掉,這齣戲才會多出一個缺吧,習齊想著。


  他曾經看過Knob學長幾次,印象中他是個蒼白、纖細,有點嬌小的男人,但身體比例非常勻稱。依習齊看過一遍劇本的印象,罐子學長和Knob學長出演Tim和Ivy的話,那真是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組合。這劇本簡直就是為了這兩個學長而寫的。


  罐子學長的身材也很好,而且同樣是結實的肌肉,罐子不像肖桓那樣會給人壓迫感,他精神、敏捷,渾身是勁又充滿活力。但該柔的時候卻又像水一樣,從四肢到身體每一個部位都能隨心所欲的支配。習齊覺得他就像是豹子,隨時能夠放足狂奔。


  「把罐子踢掉、抓個一年級的進來填,等於就是告訴學長,你連一個一年級的都不如嘛!嘖嘖,女王還真狠。」


  介希又嘖著嘴說,看到習齊的湯沒喝,伸手就咕嚕咕嚕替他解決起來。習齊趁機搶回劇本,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要演。」


  他像是要說給自己聽般說著。介希吞下口中的熱湯,差點沒嗆著:


  「咦?真的,你決定要演了?」


  「嗯,我要演。管他演蘑菇也好冰箱也好,我要參與這齣戲。」他又了一眼罐子的背影,又苦笑了一下:


  「……反正,就算我說不行,女王大概也不會放過我吧。」


  習齊捏緊了手上的劇本。他現在好像總算有點明白,女王說的「是劇本選擇了你,不是你選劇本」的意思了。


  他看完這整齣劇本之後,雖然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卻清楚地聽見自己心底深處,有某個聲音在雀躍、在吶喊。就像他從小看戲、演話劇時一樣,女王說的沒有錯,雖然這樣說讓習齊有些害羞,但他身為演員的靈魂,確實在呼喚、在牽引著他。


  「剪刀上的蘑菇」現在,已經是屬於他的戲了。


  他和介希走出福利社的拱門時,罐子學長似乎抬起頭來,直直地往他的方向看過來。那一瞬間習齊呼吸停了一下,以為罐子會和他說什麼話。


  但是罐子學長只是看了一眼,就像是沒睡飽的人眼神失焦那樣,茫然地又低下了頭去。


  ***



  習齊走進第二韻律教室的時候,不禁嚇了一跳。


  去Audition的會場前,習齊給習齋打了一通電話,確認他的安全。因為肖瑜他們都要上班,習齊也沒法馬上回去,本來很擔心習齋一個人要怎麼辦,但習齋卻說有個認識的老師住在老家附近,想順便去拜訪,順便聊聊學習上的事情。


  習齊還親自送了他去,那似乎是個退休的老牧師,五六十歲年紀,看起來慈眉善目,看到習齋有點意外,隨即又摸頭又樂呵呵地請了他進門。既然是曾經做過盲人學校輔導員的人,習齊也就放心地把習齋寄在那兒了。


  韻律教室裡除了他以外其他人幾乎都已經到了。雖然還不見女王的身影,教室裡坐了幾個習齊看過的學長姊,每個都穿著黑色緊身衣或T恤,或是一些方便動作的衣服,正在大鏡子前坐柔軟操。放眼望去都是三到四年級的學生,低年級的只有他一個而已。


  他環顧了一下,倒是沒有看到Knob學長的影子,當然也沒有看到罐子。


  「喔,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一年級吧?」


  有個細細的聲音叫住了習齊,他回頭一看,一個學姊正從地上爬起來,朝他走了過來。他認得那是三年級的杏學姊:


  「我聽女王說過了,除了你之外,這劇組我是第二小的,請多指教。」


  「請、請多指教。」習齊伸出了手,和杏學姊握了一下。沒想到杏卻緊握著不放,像是檢測什麼似地捏了他的手好久。習齊雖然在家被肖桓他們施暴慣了,但是和女生接觸的機會卻少之又少,一下子有點臉紅,趕緊抽了手後退兩步,


  「學……學姊!」


  「哎呀,好純情。堇,有多久沒看過我們系上有這麼純情的男生啦?」


  杏學姊笑著對後面的人說,頓時韻律教室裡都是笑聲,習齊滿臉通紅,忍不住低下頭來。坐在西邊地上,和杏學姊長得十分神似,正做著伸展操的學姊開口了:


  「你好小隻,你真的是一年級嗎?該不會是高中生混進來吧?」說完又是一陣大笑聲。說實在的,即使進來已經半年,習齊還是不太習慣他們學院這種直接、奔放到有時甚至有點殘忍的作風。杏學姊伸手扳過他的臉,在他頰上揉捏著:


  「你骨頭很硬喔,這樣子演不來這齣戲吧?啊,對了,我忘記你是一年級,連舞台的肢訓都還沒上過嘛。」


  說罷又笑了起來。習齊默默地沒有說話,他早已習慣肖桓他們在家裡對他的言語暴力,和那些比較起來,其實不用學姊說,他也知道她們說的是事實。他沒有自大到認為以自己一年級的資歷,可以和這些女王遴選出來的學長姊抗衡。


  他站在這裡,只是因為他的劇本在呼喚他。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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