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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獬角好容易才從亂成一團的戲台上,找到半昏迷狀態的李鳳。
  
  避開了人群,皇朝的宰輔判斷應該以李鳳的安全為優先。現在的洛水畔車水馬龍,駐蹕局的人也幾乎不在崗位上,曝露身份的話,難保主子不會被宵小趁人之危,畢竟要媧羲命的人實在多如牛毛。
  
  紅王府當然是不能回去了,這裡的客棧又間間客滿,於是他想了又想,乾脆一咬牙,把李鳳帶回了張家在羽化的舊宅,把李鳳安置在昔日的臥房中。反正這裡已經被官府查封,平時也不會有人敢來,對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護衛而言,這樣對李鳳的安全是最理想的。
  
  從書閣的樓頂放出烽煙,看著李鳳尚在昏迷的臉,獬角終於深深地鬆了口氣。
  
  「真是……會給人添麻煩的小鬼啊。」獬角難得苦笑了起來。
  
  然而當他打算找些水,拿著皮袋走到外頭時,卻發現了令他震驚的人物。
  
  「五少爺。」
  
  發生了這麼多事,獬角幾乎要忘記前夜的驚魂。他自忖天不怕地不怕,然而看到自己昔日的侍俾,一身青衣地悄立在街心漸滅的燈火間,獬角頭一次感到心悸起來。
  
  黎珠還是撐著傘,獬角這才注意到,洛水畔不知何時又降起小雨來,斷斷續續的,彷彿人的眼淚般。這或許是不捨人間的洛靈,隔空灑下的清淚也說不一定,獬角這樣感慨地想著。黎珠朝他走近一步,雙目捕捉著獬角的視線,卻被獬角別了開來,
  
  「黎珠,我……」
  
  「我知道,五少爺終究是下不了手。」
  
  黎珠忽然微微一笑,搶在獬角之前說了。不知為何,獬角的心口忽然湧起了深深的歉意,那是他以往從不曾有過的,為他而言,這世上從來只有怎麼讓自己好過,至於旁人的想法如何,那不是他能顧及的範圍。
  
  然而或許是那場舞,讓他的心,也短暫地變得柔軟了。獬角柔和地望著她,
  
  「黎珠,我想我也曾經……喜歡過妳,」
  
  他的侍婢在傘下低著首,沒有回話。獬角於是又續道,
  
  「但我這個人……從年少時期就是如此,總是把自己放在最前頭、總是把自己關在一堵牆裡,我不像短歌、不像容容,不像我爹,甚至不像……凌藤黃那傢伙,總能細心地覺察到旁人的痛苦,把自己的溫暖分給別人,也因此錯過了很多東西,黎珠,」
  
  獬角走了過去,替黎珠拿起油紙傘,兩人於是置身在一把傘下:
  
  「我知道,妳很恨我,也很恨毀掉我們家的上皇一家……但是說放下仇恨好像有點愚蠢,也太過天真,因為即便到如今,我也還有許多放不下的執念。但是至少……黎珠,我的妻子,我希望妳能活的自在快樂。」
  
  黎珠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目光中滿是顫抖,
  
  「那麼五少爺,你活得自在快樂麼?」
  
  「嗯,雖然不怎麼盡然,但這是我選擇的路。」獬角淡淡地說。
  
  「五少爺選擇的路,就是那個人麼?」黎珠又問。
  
  獬角頓了一下,要是幾個月前,有人這麼問他的話,他或許還會猶豫很久。然而現在的張錯直,已經再無懷疑:
  
  「是的,黎珠。這是我最終必須走上的路,我的一輩子,已經是那個人的了。」
  
  黎珠又垂下了首,這次始終沒有抬起來。獬角發現她的肩頭微微顫抖著,他以為她在哭,但是黎珠抬起頭時,臉上卻沒有淚痕,
  
  「我明白了,五少爺,」黎珠似乎深吸了口氣,臉上又露出那種淡淡的、獬角年輕時,常在她臉上見到的笑容,
  
  「既然這是五少爺的決定,妾身也不好說什麼。妾身衷心地祝福……五少爺能夠幸福。」
  
  獬角聽出這句話中,怨懟的意味還是甚濃,不禁無奈地嘆了口氣。黎珠說完,便從獬角手中接過了油紙傘,獬角一愣,側身攔住了她:
  
  「等一下,黎珠……」他忽然有些窘迫,微微別開了頭。黎珠淡淡地問:
  
  「還有什麼事嗎,五少爺?」
  
  「妳……要不要跟我走?」
  
  獬角感到自己的頰有些燙,他拉住了黎珠的手:
  
  「別再做那麼危險的工作,我雖然不是什麼頂天立地的男人,但在京城多少也有些能耐,你跟著我,我不會讓你吃虧。」
  
  黎珠聞言沉默了許久,不動聲色地掙開了獬角的手,
  
  「五少爺,妾身已經不是清白之身了,」她不等獬角插口,又續道,「就算五少爺還看得起妾身,妾身沒有那個臉再繼續纏著五少爺,畢竟妾身已不是當年的妾身,五少爺也不再是當年的五少爺了。」
  
  她說著,又回頭看了獬角一眼,獬角覺得那一眼中,有身為家人的、身為情人的、身為同樣被命運玩弄,在煉獄中沉浮二十多載的苦命人的,還有許許多多複雜的情感,沉重到獬角幾乎無法承受。他望著她一會兒,終於還是移開了目光。
  
  「對了,五少爺……那個人也在裡面吧?」
  
  黎珠忽然背對著他問。獬角這回學聰明了,他刻意失笑了一下:
  
  「怎麼可能呢?陛下已然回駐蹕局了,我想在離開之前,再省一次這間宅子,順便替爹娘上上香、清清這些塵垢。」他從地上拾起水袋。黎珠似乎看了他一眼,頷首道:
  
  「原來如此,五少爺……這個就交給你吧。」
  
  獬角臉色一變,因為黎珠拿出來的,正是那天在洛水旁交給他的短劍。他因為李鳳失蹤而心急,竟忘記把他從王府中帶出來,也虧得黎珠能耐,獬角不禁好奇起侍婢所在的那個組織來。見他神色驚恐,黎珠淡笑著搖了搖頭,
  
  「放心罷,妾身已知五少爺的心意,不會再迫五少爺做什麼了。從今以後怕是再也見不著五少爺的面,這把劍便留給五少爺權做紀念。從此五少爺見到這劍,若能想起幾分昔日恩情,妾身便於願已足了。」
  
  獬角有些感慨,伸手接下了黎珠遞過來的短劍,劍已用布包裹好,獬角看了它一眼,把他妥善收在懷中,又抬起頭來看著黎珠:「黎珠……」但她不等獬角再多言,拿著油紙傘,朝獬角深深行了一次大禮:
  
  「那麼五少爺,妾身就此別過……那人身邊兇險多,請五少爺千萬珍重。」
  
  不知是否獬角的錯覺,他覺得黎珠的語調中竟有些許諷刺、又有些難以掩蓋的情感在裡頭。他目送著黎珠的背影,其實要是他願意的話,是可以把黎珠強行留在自己身邊的,或許再年輕個十歲,他就會這麼做了。
  
  只是他太明白,現在的自己沒有那個資格,也承受不起這個決定的後果。
  
  提著水回到張宅深處的臥房,獬角用水撫去積年的塵灰,把榻上的李鳳扶起來,餵他喝了水。由於時間緊迫,還來不及讓李鳳脫下洛神的戲服,羽衣在逃跑時掉了,獬角怔怔地望著被紅衣輕擁的李鳳,那形象和戲台上的洛神重疊,一時竟有些癡了。
  
  自己是有些著迷了吧,獬角想著……不過對象絕對是炎后,而不是這個麻煩的小鬼。他在心中修正道。
  
  他的主子倒是很快就醒了。睜開眼睛時,獬角就拿著茶水站在他身邊,李鳳用猶帶水霧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那瞬間獬角有些緊張,道:「陛下,你……」李鳳忽然別過了頭,用極為平靜的聲音說:
  
  「我知道,這段期間發生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一直在母后旁邊看著。」
  
  獬角有些意外,李鳳的聲音聽起來很低沉、很憂鬱,獬角從未聽過主子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彷彿全身的氣力都被抽盡似的,整個人無精打采。獬角遞過茶水,他也沒有伸手接下。
  
  半晌李鳳從床上坐直起來,勒骨的傷便刺了一下,炎鸞的魂魄一離去,肉體的痛苦便全部返回身上,李鳳眉頭一皺,索性動也不動,就這麼沉默地坐在床頭。
  
  「陛下……」
  
  獬角有些擔心,這樣的李鳳實在太不像李鳳了。李鳳安靜了一陣子,忽然深深地吸了口氣,用單手掩住了面頰,抬頭望向已然破敗不已的天花板,
  
  「這次……真的是被人吃得死死的呢。」
  
  他輕聲道,獬角的心臟一緊,放下茶水,在李鳳面前跪了下來:
  
  「微臣護駕不周,罪該萬死,請陛下發落。」
  
  李鳳卻搖了搖頭,看著獬角平靜地道,
  
  「不,這是我的局,是我自己判斷錯誤,落錯了子,弄得滿盤零落。這是朕自己的問題。」他撫著勒骨的傷道。
  
  獬角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絞作了一團,雖然以往李鳳死不認錯又耍無賴時,他常巴不得壓著他的頭叫他給我節制一點,但這回聽到李鳳自承錯誤,獬角竟像有人在他心口上插一刀似的,全身都痛了起來,
  
  獬角適才經過街上時買了傷藥,雖然他對醫道一竅不通,不過李鳳似乎很懂怎麼為自己療傷。三兩下扶正斷骨,自己上了藥,在獬角的協助下包紮妥當,獬角看李鳳蒼白的額角沁出幾滴冷汗,知道他在強忍疼痛,不禁心頭一悸。
  
  「離開之前,皇兄有和你說了什麼嗎?」李鳳忽然問。獬角愣了一下,隨即頷首:「是……紅王確有留話。」李鳳淡淡問:「是什麼?」獬角答道:
  
  「李幽安說,陛下會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他還說,那是送給炎鸞最愛的兒子……最後的賀禮。」
  
  「送給……炎鸞的兒子嗎?」李鳳閉上了眼睛,半晌又問道:
  
  「共工和刑天呢?」
  
  「赭大人去找刑大人會合了,他好像身上有傷。刑大人去邀集兵力,因為微臣想,或許會需要強行奪人也說不一定,已經放出了信息,微臣想不多時刑大人便會趕到。」
  
  「不是問這個,刑天早該來羽化和我會合,為何拖到這早晚才來?」李鳳問。
  
  「這個……」
  
  獬角這才想起自己在洛水畔時,那個玩人偶的女孩:
  
  「刑天似乎……被一個叫蘭丸流的戲班子給抓走了。」
  
  「蘭藺生嗎?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
  
  李鳳自語似地說道,半晌忽然把頭往後一仰,輕輕笑了起來,笑得獬角心驚膽顫,深怕李鳳出了什麼差錯。李鳳笑了一陣,才把眼睛重新睜了開來,望向還跪在地上的獬角,目光裡滿是無奈、又滿是感嘆:
  
  「真的是……完全輸給那個人了呢!獬角。」
  
  李鳳輕道,獬角看見他握在襟旁的拳緊了一緊。雖然不太明白紅王所說「陛下想要的東西」是什麼,但是和李鳳相處日久,就算到現在還無法摸透主子的性子,獬角也知道李鳳是個多麼高傲的人,他的高傲是深埋在靈魂裡,打從出生便從娘胎裡帶來的,雖然常常做出一些下流幼稚的舉止,獬角卻知道,他骨子裡的自尊心比誰都強。
  
  像這樣被人玩弄於股掌間,身體還被擄去借屍還魂,還受了這種重傷。李鳳一向好勝,對自己的武力也頗有自信,這樣的情形無疑給了他一個大巴掌。獬角可以體會到他所受的屈辱有多深。
  
  再加上母親的醜聞。李鳳對母系血統的眷戀,就算是對這方面遲鈍的獬角也感受得到。看得出來,這次對李鳳打擊最大的就是炎鸞的事情,還有馬蘭的存在。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君王最難處理的也往往是家務事——李鳳處理那些兄弟總是游刃有餘的原因,在於他從來不把他們當作家人。
  
  雖然獬角常常希望有個什麼超人來挫挫李鳳的銳氣,讓他別那麼囂張,但真的看到李鳳像斷線風箏的樣子,獬角又覺得比自己受挫還要難受。
  
  李鳳從床上站了起來,緩步踱到臥房的窗邊,走到已然七零八落的六角窗邊。獬角怕他出什麼問題,忙爬起來跟了上去。李鳳在六角窗前倒背著雙手,庭院裡的那株老桃,雖然年久疏於照顧,但江南近幾年雨水豐厚、氣候怡人,竟也生得枝葉扶疏。滿樹的櫻花被春風吹散,飄進萬家燈火的洛神城。
  
  窗外的細雨已經停了,一彎月牙悄悄地在雲後現蹤。獬角發現李鳳望著那些桃瓣,忽然對他開口:
  
  「獬角,不……張銘誠。」
  
  不知道為什麼李鳳會喚起自己乳名,獬角心中一凜,不自主地抬起頭:
  
  「陛下?」
  
  「你覺得,我是……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這問題問得又大又沉重,獬角暗地裡吸了口氣。看了一眼李鳳的表情,眉間的抑鬱尚未散去,只是多了幾分決心似的厲冽。知道自己的回答至關重大,皇朝的宰輔沉忖了良久,就連草擬奏章也不曾如此長考。最後他抬起了頭,從後方直視著李鳳:
  
  「微臣可以說真話嗎?」
  
  「你說。」
  
  獬角和他一樣走到六角窗前,一同望著漫天飛花:
  
  「你是個任性、無賴、下流,和流氓沒兩樣,老是不顧慮別人的感受,只會給人添麻煩、幼稚又沒節操的混帳小鬼。」
  
  李鳳似乎笑了一下,「還有呢?」
  
  「你這個人總是喜歡異想天開,又不會通盤計畫,留著爛攤子給我們這些苦命的人收。又老是愛標新立異,搞些危險的舉止出來,又不懂得適可而止,害得大家成天為你擔心受怕,你卻像沒事人一樣。你還是個沒心沒肺的王八蛋,一堆人一輩子替你做牛做馬,你卻一點感恩的心都沒有,照樣說打就打說丟棄就丟棄。」
  
  李鳳這回當真笑了出來,他轉頭望著獬角:
  
  「嗯,還有呢?」
  
  獬角已然不再年輕的雙眼,迎向主子像星子般閃爍的黑眸,他忽然攏起了雙袖,在李鳳的足前雙膝下跪,把黎珠給他的那把劍托到了掌心:
  
  「你也是個……足以讓人效忠一輩子、跟隨一輩子的君王。我的陛下。」
  
  李鳳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他在李鳳面前深深拜倒,就如十二年前他所做的那樣。那天晚上,他的君王把一把劍、一分信任交到了他手中,從此決定了皇朝的走向,而今天,他將一把劍、一份忠誠還給了他的君王,從此決定了他的人生。
  
  「獬角……這短劍……」
  
  過了半晌,李鳳皺了一下眉,忽然將那把獬角曾經用來刺殺他的短劍布包打開。獬角愣了一下,他看得出來,主子的表情不尋常:
  
  「怎麼了,陛下?」
  
  「這個感覺……和皇兄讓我暈過去時的感覺一樣,獬角,這短劍是你自己從王府帶出來的,還是有人轉交給你的?」李鳳問。
  
  「不…是黎珠……」
  
  獬角心中一凜,隱隱也感覺到事情不對勁。正想接過短劍看個仔細,張宅外忽然響起了嘈雜聲,似乎有一群人以極快的速度接近此處。
  
  獬角本能以為是刑天終於趕到,扶牆站了起來,就想去外頭一探究竟。但李鳳卻驀地抓住了他手腕,把短劍收進袖袋中,神色專注地聽了一會,半晌道:
  
  「跟我來,獬角!」
  
  他的語氣還平靜,然而他們才一離開六角窗,尖銳的破空聲便隨風而來。獬角大驚失色,方才他們立足之處,已密密麻麻地插滿了利箭:
  
  「別發呆,往這邊走。」
  
  箭雨似乎完全衝著李鳳而來,如雨一般的破空聲追在獬角身後,但李鳳只幾下蹤躍,像在箭雨間舞蹈,致命的箭頭便全落了空。
  
  獬角也是見過大陣仗的人,知道已經遭人算計,李鳳的表情依舊很冷靜,雖然沒了平常的過度自信,但步伐呼吸平穩,蹤躍時碰到勒骨的傷,李鳳遲滯了一下,一枝箭羽便朝獬角背脊射來,李鳳伸手一拉,那箭便險險劃破李鳳的裙袍下襬,
  
  「陛下,你的傷……」李鳳似乎暗暗咬了一下牙,沉聲道:
  
  「不礙事,你抓好。」
  
  話音剛落,獬角只覺腰間一輕,人已被李鳳帶著攀上了屋頂,又順著屋簷往上爬,獬角認得那是自家的書閣,因為年久失修,閣樓的窗戶一扯就落,李鳳帶著獬角便往裡頭鑽。箭雨就落在他們身後的屋瓦上,聲音好不響亮,
  
  喘息稍定,獬角扶著李鳳的臂朝外一看,不禁背脊發涼。從書齊的閣樓居高臨下看去,整個張家宅邸不知何時已被密密的一層人牆所包圍,最外頭的是弓箭手,而裡頭是一群家兵似的人物,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支通明的火把。
  
  而外牆的四周,被堆滿的柴薪所環繞,有些家兵正往那上頭澆油。
  
  更令獬角驚訝的是,這些家兵都穿著紅王府的服色。
  
  「那把短劍,上面應該下了用以追蹤一類的法願,皇兄似乎對這些很有研究。」
  
  李鳳從袖袋中取出短劍,在掌心把玩著。獬角心中一驚,他和李鳳都是聰明人,立時便明白了其中機關,獬角既感愧疚又覺憤怒,愧疚是自己又被昔日的婢妾耍了一次,看來她和紅王府早有串通。憤怒則是衝著黎珠而來,又有些氣自己,好不容易對人真誠以待,換得的卻是這種結果,獬角的雙目霎地陰沉起來。
  
  或許還有一點難過,這代表他的侍妾,他昔日的妻子已經對他失望透頂,這樣的安排,明顯就是要他也一起陪葬。
  
  「你不需要自責,就算沒有這把短劍,他們遲早也會找上我們。」
  
  李鳳似乎洞悉獬角的想法,悠悠地說道。他好像稍微掃去了剛才的陰霾,危機的出現,永遠都能讓他這個主子重現活力,李鳳在書閣的窗口伸展了一下背脊:
  
  「找我們有什麼事啊?」他用一貫陽氣的語調放聲問道。
  
  沒料到李鳳會出聲,圍在張宅四周的家兵似乎騷動起來。有個人影從層層包圍中緩步走近,獬角在李鳳身後瞪大了眼睛,他認得那個人,就是在宓水之畔相遇、半夜夜襲他問別人老爸在哪裡的囂張小鬼,同時也是紅王和炎鸞的親生女兒,馬蘭。
  
  獬角忍不住搶到李鳳身前,握著窗檻往外看著。馬蘭已經完全卸掉了男裝,似乎也不在乎別人知道她是女孩子,馬蘭連人皮面具也沒有戴,一頭長髮飄散在風中,和鸞后神似的面容憤恨地瞪著書閣上的李鳳,
  
  「這小鬼……」
  
  他咬著牙自語,李鳳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舉動,似乎略有所思一會兒。隨即提高了聲音:
  
  「哎,這不是紅王家的總管大人嗎?變成這樣子,奴家都快認不出來了呢!怎麼了,奴家做錯了什麼事了嗎?這樣子對待小女子我,奴家好害怕喔——」
  
  獬角真佩服李鳳,在這種時候還能這麼旁若無人。他有些不安,因為馬蘭的樣子,就像是對李鳳和他有深仇大恨似的,更讓他不安的是門口那圈柴薪,這間房子年代已久,被雜草亂木所圍繞,萬一真的失起火來,他和李鳳就算有通天本領也逃不出生天。
  
  「少在那邊裝模作樣!你們……到底對爹……對義父做了些什麼?」
  
  馬蘭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她手上倒提著一把白色長劍,李鳳認出就是紅王用來斬去共工兵器的那把。獬角則沉默地端詳著馬蘭,這樣現場對照,馬蘭和李鳳的面貌相似便更加明顯,只是很遺憾的,論精緻程度的話是他家主子更勝一籌就是了。
  
  李鳳同樣沉默地打量著馬蘭的樣貌,好半晌才開口,
  
  「李幽安他怎麼了嗎?」
  
  「義父……把自己關進了密室裡,我想和他說話,但無論我怎麼勸他、叫他,哭著求他,義父都一點回音也沒有。義父他……義父只怕是……」
  
  獬角心中一凜,不由得回頭望著李鳳。莫非紅王所說的「陛下想要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死嗎?但李鳳全然無動於衷,只是靜靜地聽著:
  
  「嗯,所以總管大人想怎麼辦呢?馬蘭……不,現在該叫你李蘭大人吧?」
  
  李鳳用不帶感情、甚至帶點嘲諷的口吻笑道。獬角有些膽顫地看了李鳳一眼,他傭懶地斜靠在書閣的窗口上,眼神帶著傲氣,像挑釁一般地望著自己同母異父的姊姊。他不知道有多久沒看到主子露出這種表情,那是只有在少年時代,他唯一的同胞兄弟還留在他身側時,才會偶而流露的輕狂。
  
  原來失去的東西……還是有可能找得回來的嗎?

  「我殺了你們……再殺了我自己,為義父報仇!」

  馬蘭雙目赤紅,獬角看得出來她已失去理智。畢竟乍見如此驚人的身世,自己過往的一切幾乎全遭推翻,最愛的人又生死不明,沒有人比獬角更清楚,那種孤寂、徬徨,彷彿天下間只剩自己一個人的感覺,即使像獬角這樣的冷人,當初也幾乎瘋狂。

  他也莫名為馬蘭的安危擔心起來,李鳳這樣在大庭廣眾下肆無忌憚地喚她的本名,代表他已動了殺意。雖然本來他就覺得馬蘭凶多極少,按李鳳對母親名譽的維護,就連獬角也聽得出來,李鳳對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姊姊恨遠多於愛。但想到馬蘭的命運,獬角竟莫名的心下一沉。

  明明什麼也沒有做,卻不被容許活在這世界上。某些方面來講,和自己的命運,還真有幾分相似。

  「咦?總管大人好狠的心哪,紅王大人好歹也吻過奴家的說,怎麼都不顧慮一點情分,奴家好傷心哪!」

  ……不要把這麼丟臉的事情也拿出來說,獬角OS著。

  他發現李鳳往書閣內悄悄地退了一步,朝他靠了過來:「陛下……怎麼?」他會意地壓低聲音問。但李鳳卻沒有望向他,只是看著牆外的馬蘭。

  她似乎被李鳳當真激怒了,默默舉起了右手,周圍的家兵答應一聲,火把便轟地一聲著上了堆在四周的柴薪,頓時漫延了整個庭院。獬角臉色一變,忍不住搶到李鳳身前:

  「陛下,唯今之計,還是和那些家兵說……」

  「和那些紅王府兵曝露我的身分嗎?不行,就算他們會因為顧慮我身分而停手,我也不能讓人知道我來過羽化。」

  李鳳沉靜地道。獬角一愣,望著被火光照亮的李鳳側頰,發現他正盯著另一頭的窗格看,張宅的另一頭臨著鑿進洛神城內的漕到,羽化江南這塊地方,經常住家臨著河漕、河漕又捱著住家,兩岸或垂柳或豔桃,有些地方還有泉水噴湧,因此才會有水鄉之稱。

  只是張宅四下都圍滿了家兵還柴薪,就算從另一面逃走,也是無濟於事:

  「獬角……」李鳳只沉吟了一下,就開口喚他,

  「你會不會游泳?」他問了莫名其妙的問題。

  「啊?不會,我只有一臂要怎麼游?陛下,現在……」

  「那也沒辦法了。嗆一下應該不會死吧?就算有什麼萬一,淹死好像也比燒死好一點,至少有全屍嘛。」

  李鳳叨唸著莫名其妙的話,獬角還來不及反應,只覺後頸被人一提,竟是李鳳當著領子,把他整個人給拎了起來:

  「陛下,你要……哇啊!」

  他嚇了一大跳,因為李鳳竟像當年,那個凌家少爺對待他的方式一樣,把他一把扛到肩膀上去,讓他幾乎頭下腳上地掛在他肩上,就這樣扛著到他走另一頭的窗子前,然後一腳踹飛了腐朽的窗格,「陛下!」獬角驚疑不定地望著李鳳。

  「你不要亂動,我身上有傷,只能做一次,失敗的話我也救不了你。」

  剛才一串動作似乎牽動傷口,李鳳的左手放在肋骨上,疼痛讓他呼吸微亂,他重新深呼吸了一次,這回目光對上獬角:

  「如果,我真的有什麼萬一的話,你和精衛說……算了,反正應該不可能。」

  李鳳語焉不詳地自言自語著,然後就在同一時間,獬角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被人拋在半空中,緊接著是突如其來的離心力,等他醒悟過來,發覺自己已經穿過窗格,往河漕的方向穩穩飛了過去:

  「咦咦咦咦——?!」

  獬角瞠大了眼睛,只覺李鳳的身影漸小,身子飛過灼熱的火牆,像是撞上什麼東西似地一沉,回頭一看,自己已經落在河漕上的一艘小船上,船上放滿了稻禾一類事物,剛好接住了他。

  饒是如此獬角全身還是摔得發疼,但他立時從船上翻了起來,望向早已被祝融包圍的張家宅邸:「陛下!」這一下變故令他心驚膽寒,李鳳竟然把他從書閣扔了出去,而且臂力委實驚人,這裡距離書閣好說有幾百公尺之遙。

  遠遠看見李鳳自己也翻出了書閣,三兩下輕點,躍上了書閣最頂端的屋瓦,居高臨下地望著包圍他的大火和人群。

  「哎呀,看來我家的笨臣子運氣還不錯嘛!」

  李鳳遠遠往漕河的方向遞了一眼,確認了獬角的安全,便轉過頭來,重新面對著已然怒不可抑的馬蘭:

  「好不容易把情竇初開的傢伙攆走了,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嗯,妳還是喜歡我叫你馬蘭吧,畢竟是妳最愛的義父替妳取的名字嘛!馬蘭,要不要來打個賭?」

  他放開了聲音問,連河上的獬角也聽得分明,他站在搖晃不定的小船上,咬牙看著剛救自己一命的主子。即使被數百弓箭手彎弓對著,火舌又幾乎漫延到書閣之側,李鳳還是一派悠閒,彷彿自己不過是在自家後宮散步一般,

  「我憑什麼要和你賭?」

  似乎認為最大的目標已逃不掉了,馬蘭也不理會獬角,只是瞪著屋頂上的李鳳。李鳳微微一笑:

  「賭你的命啊,妳不想要我饒妳一命嗎?」

  「誰要你饒我的命!」

  馬蘭大叫道。李鳳歪了歪首,伸了個懶腰,仍舊保持著笑容道:

  「很難說啊,你義父現在又不一定真的是掛了,要是妳不明不白死在這邊,不是少了和妳義父長相廝守的機會嗎?」馬蘭聞言一愣,怒極反而冷笑起來:

  「將死之人,還在這說什麼胡話?你不清楚自己的處境嗎?」

  火舌捲上了書閣的外牆,四下都是劈啪的燃燒聲和瀲灩的火光,紅色的洛神戲服被高熱炙得微焦,在風中翻飛,獬角從遠方看去,真像是這些火燄簇擁著李鳳而舞一般:

  「那麼,就拿我的命一起當籌碼吧!既然特意準備了那麼華麗的舞臺,怎麼能不好好利用呢?馬蘭,我就如妳所願,從這裡跳下去……」

  獬角聞言倒抽了口冷氣,馬蘭的臉色也微微一變,用懷疑的目光瞪著李鳳的一舉一動。但李鳳只是扶著肋骨的傷,緩緩走到屋簷的邊緣,

  「倘若我就這樣死了,妳仇也報了,那就是妳贏了,我會下令我的人不加一指於妳,妳想自殺還是找個地方隱居都隨便你,和義父雙宿雙飛也行。但是,要是我佼倖活下來的話……」李鳳望著這位有緣無份的親人,眼神微微一深:

  「那就是我贏了。我要妳到京城來,到我身邊來,而且是用妳自己的雙腳走來。作為交換,我會給妳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和理由。」

  李鳳凝視著她道,剎那流露的強勢和決心讓馬蘭背脊一竦,見李鳳當真往簷外逼近,她驚疑不定地道:「你當真?」李鳳咯咯笑了起來:

  「雖然這話不適合我,不過君無戲言不是嗎?」

  馬蘭望著李鳳與己神似的面容,有些迷惘地瞇起眼:

  「為什麼?為什麼要打這種賭?」

  李鳳更不打話,只是緩緩踱至簷沿,在王府的家兵和獬角幾乎喘不過氣的目光下,對著環繞他的火燄,緩緩張開了雙臂。他朝馬蘭和圍繞張宅的官兵綻開笑容,那瞬間幾乎震懾了獬角在內的所有人:

  「妳沒有聽說過嗎?鳳凰這種生物,是會浴火重生啊!」

  李鳳足下一鬆。紅色的火燄翻飛,霎時吞噬了鮮紅的身影。

  「陛下!」獬角心驚膽寒,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膛裡跳出來。他顧不得危險,從小船上硬是踉踉蹌蹌地撞上了漕岸,但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宣示效忠的君子往大火裡墜落,

  「陛下,陛下!」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有道黑影忽地凌空地搶進層層火燄中,從半空中拉過了墜落的身影,把他拉進懷中。兩道影子就這樣順著書閣已然半坍的壁滾落庭院,兀自餘勢不衰,一路滾出了張宅被祝融所毀的外牆。

  就在同一時間,張家的書齋轟地一聲,化為無數碎磚斷瓦,沒入了熊熊大火之中。

  「李鳳……!」

  獬角再也待不住,死命地翻上堤岸,就要往張家奔去。但是接下來的景像讓他頓時停步,自四面八方湧來無數人影,有人從漕岸下翻出、有人從街柱後湧出,人人手上都拿著武器,當先的弓箭手在火牆外跪成一排,以最確實的速度彎弓搭箭。

  紅王的家兵陷入恐慌中,幾個試圖想衝出重圍,但是掉頭一看,才發覺自己已經被包圍了。包圍的人數越來越多,而且青一色是黑底銀邊的軍襖,獬角認得,那是紅綃都尉軍卓文莖的直屬軍隊,在靖亂之役中他最熟悉不過。

  「張大人,」

  感覺到肩膀被人從後一搭,獬角連忙回過頭去。卻發現共工扶著受傷的側腹,已經包紮妥當,身上也穿著整齊的軍服,一臉平靜地站在他身後:

  「赭兄弟,陛下……」

  獬角還在驚嚇當中,剛才李鳳墜落的一幕實在太過震憾,就連一向持重的他也承受不住,也發現自己的手還在微微發顫。共工朝他頷了一下首:

  「沒事了,陛下有刑大人在。」

  他望向已然倒塌的書齋方向說,不動聲色地放鬆了握在身側的拳,

  「好在總算是……趕上了。」

  「洛神城的亂黨,你們已經被捕了!若還想要小命的話,就乖乖原地坐下,束手就擒!聽見沒有,好話不說第二次!」

  有人在黑衫軍中大聲喊道。馬蘭臉色慘白,眼神有些茫然,手上的劍垂落地上,站在盛大的火勢前一動也不動,目光全遞向一樣委頓在火牆外,被人緊緊抱在懷中,同樣一動也不動的李鳳。

  「……你要抱著我到什麼時候?」

  好半晌,李鳳率先打破了沉默,悶悶地道。

  壓在李鳳身上的是個彪形大漢,身上穿著普通的旅行裝束,似乎連軍襖也來不及換。他的外衣幾乎全被大火燒盡了,畢竟從書齋一路護著李鳳滾到火牆外,肩頭和腿部可以看到明顯的燒傷,頭髮也焦掉了。最嚴重的地方甚至燒出了水泡,半條腿血肉模糊。

  但被他緊緊護在懷裡的李鳳卻毫髮無傷,他半彎著腿斜坐在地上,神情冰冷地看著仍然壓著他不放、上皇直屬禁衛軍首領刑天。

  「陛下……你沒事?」

  聽到李鳳的聲音,刑天這才匆匆忙忙支起身來,雙臂也離開了李鳳,但一動便牽動燒傷,饒是刑天皮粗肉厚,也不禁痛得縮了一下。

  李鳳卻像完全沒看見他的燒傷,冷冷地道:

  「你還敢問我?我什麼時侯叫你來的,拖到這早晚才到?」

  刑天聞言立時緊張起來,身子一伏便要跪下,但膝蓋上全是燒傷,一觸地就痛得要命。刑天看李鳳神色不善,還是忍著痛跪倒了下來:「屬下辦事不力……為奸人所陷,護駕來遲,請陛下恕罪。」李鳳的聲音還是冷冷的:

  「恕什麼罪?笨到被人騙,還想要我饒你?」刑天趕緊再低下頭來,誠惶誠恐地道:

  「是,屬下僅領責罰。」李鳳還不放過他,冷淡地道:

  「我交代的事情沒辦好就罷了,紅王現身的時候你在哪裡?連共工都比你機靈,你……」他一直起身,肋骨的傷口又碰了個實,剛才那幾下翻滾,原先對位的骨頭又移了位,斷裂的骨頭相互磨擦,疼痛頓時淹沒了李鳳接下來的罵詞,

  「陛下……!」刑天又驚又急,伸手扶住了臉色慘白,試圖站起來的李鳳。李鳳卻不領情,單手揮開了刑天的攙扶,逕自往馬蘭所立之處走去。

  此時紅王府的家兵已經被繳械得差不多了,黑衫的紅綃都尉軍直屬軍正在撲滅張家的大火。有人解下了馬蘭的武裝,把她雙手就縛,她也沒有絲毫反抗。

  細雨又默默地飄散起來,像洛神的氣息般撫在每個人的臉上,澆熄了張宅的大火,也澆熄的王府家兵的鬥志。人人都像鬥敗公雞般,放下武器坐倒在了地上。

  獬角和共工也趕到了李鳳之側,看到一臉快哭出來的刑天,大概便猜到發生了什麼,共工暗地裡嘆了口氣,李鳳喜歡欺負刑天 ,這在朝廷裡已不是秘密了。李鳳卻沒有理他,只是轉頭望了一眼獬角,

  「獬角,你沒受傷吧?」

  獬角這才反應過來,心中有些複雜,竟不敢直視李鳳的眼睛:

  「微臣一切安好。」

  「那就好,我想你四十多歲一把老骨頭了,這樣摔會不會就摔掛了。」

  「……微臣的骨頭還不至於老到這種程度。」

  獬角實在沒有心情像平常一樣腹誹他的主子,他有滿腹的話想說,但到最後卻發現自己一句也說不出口。這時共工在李鳳身前跪倒下來,低首稟報:

  「陛下,黑衫鷹旗西營已趕到。」李鳳淡淡道:「黑衫鷹旗是靖亂時的稱法,現在他們是紅綃的都尉軍。」共工背脊一悚,忙低下頭道:

  「是,屬下失言。」李鳳也不再理他,挺直身軀便往黑壓壓一片兵海裡走去,黑衣的官兵全都垂下兵器看著他。即使被大火燒得衣髮散落,李鳳從少年時代似乎便是如此,只是站在那裡,便自然有股睥睨天下的氣勢:

  「紅綃都尉軍卓中將文莖何在?」

  穩穩的發聲一落,行伍的末列便快步走出一人。

  一樣身著黑底銀邊的軍襖,外頭還罩著黑色甲胃,來人身材極高,一頭及肩的淡金色長髮不羈地束在腦後,生得鼻高挺拔,眼睛竟是令人目炫的淡藍色。若不是穿著皇朝式樣的軍襖,真要讓人以為是哪個西地的貴族。

  他見到李鳳,也沒有立時下跪,只是對著李鳳張開了手,

  「喔,親愛的陛下,Long time no see!」

  獬角瞇起了眼睛,雖然不是第一次和這個人見面,不過每次看到這個人,獬角都會犯偏頭痛。倒不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問題,靖亂年間在瓊萊定都時,獬角就見過不少像卓文莖這樣東西混血的軍官,據說他的母親是懷仁的精靈,父親則是皇朝的商人,因此從小就跟著西域的商隊四處旅行。

  只是這個人的行徑實在太誇張,天下有哪個皇朝軍官會在胸口插玫瑰花的?

  「卓中將,好久不見。」李鳳微一頷首道。倒是他的主子很能接受他,和這個金髮怪人相處愉快,私底下交談時幾乎都用西地的語言。

  靖亂六年時,就是這個人率領了懷王大部兵力,當時他是懷王麾下的左參軍,主動向李鳳上表投降,才提早結束了那場戰爭。

  至於投降的原因,雖然可以說是情勢使然,但獬角老覺得原因並不單純。

  「許久不見,陛下還是一樣美麗如昔啊!How lovely!」果然這男人又說出讓獬角犯偏頭痛的話。

  他在李鳳跟前單膝跪下,用不知道哪國的禮儀執起了李鳳的手,竟然拔下胸口的玫瑰花,遞到李鳳的手上,和著花莖在手背上一吻,又道:

  「在這裡見不到陛下的面,屬下實在寂寞得很,喔,什麼時候陛下才能把屬下召到您身邊,讓屬下在陛下榻下效力呢?」

  這話說得在場眾人俱都一愣,只有李鳳表情冷靜:

  「是樨下,不是榻下。」

  卓文莖擺出一副大為懊惱的樣子,還裝模做樣地用手撫著額頭:「喔,陛下,您的母語實在太博大精深了!屬下總是弄不清楚。Unbelievable!Wonderful!」李鳳收下卓文莖的玫瑰,把它遞給身後的共工,又轉頭望著他道:

  「卓中將,這次多虧你及時趕到,辛苦你和鷹旗的兄弟了。」

  「哪裡,只要是為了親愛的陛下,就算還留在懷仁關外,屬下也會連夜帶著鷹旗兄弟飛奔到陛下的身側的!」卓文莖又吻了一次李鳳的手背,這才站了起來。李鳳不動聲色地道:「南方需要卓中將的效力,你的心意朕很明白。」

  弘和元年,李鳳正式登基後發布了一連串的人事命令,其中一項就是令駐紮在懷仁關外的黑衫軍鷹旗搬師回關內。

  李鳳指派了他們紅綃的都尉軍職務,所謂都尉軍,就是駐在皇朝全境各地,直接聽命於上皇的上皇直屬軍隊。

  取代了龍翼年間的兵馬使,好處是從人事到財政全聽命於朝廷,不容易出亂子,壞處是終究離皇城太遠,非但指揮不易,陽奉陰違的事也常有。事實上即使到現在,仍然有不少人私下稱都尉軍為兵馬使。

  當初把卓文莖調往羽化江南,還是獬角出的主意,目的就是要他遠離地方勢力,避免擁兵坐大。也因此獬角總是對這個異國軍官心存戒心。

  「陛下,亂黨之首抓著了。」

  一個官兵把披頭散髮的馬蘭推到李鳳跟前。獬角覺得心頭莫名一揪,倒是當事人顯得很平靜,馬蘭一語不發地跪在地上,彷彿天下所有的事情都已與她無關,雙目呆滯地望著前方,即使官兵喝令她行禮也充耳不聞。

  李鳳伸手阻住推搡的官兵,低頭望著宛如泥塑木偶般的馬蘭,半晌緩緩開口,

  「放了她。」

  這口諭讓獬角和其他人都愣了一下,李鳳抬起頭道:「我說放了她,沒聽到嗎?把她的佩劍還給她,可以的話,替她找件袍子披上。」身後軍官答應一聲,遲疑地割斷了縛著馬蘭的繩索,另一人遞過了那把通體雪白的長劍。

  馬蘭卻沒有接劍,只是驀地仰頭凝視著李鳳,像是在問他為什麼。李鳳笑了笑道:

  「你忘了嗎?我們打了賭。現在我贏了,難不成妳想賴帳嗎?」馬蘭顯然愣了一下,半晌朱唇微啟,好半晌才聲音沙啞地道:

  「直接……把我帶到京城,不是快些?」李鳳卻搖了搖頭:

  「打賭就是打賭,我們約定的是妳自己到京城來尋我。」

  「到這地步,你還要玩弄……我嗎?」

  馬蘭咬著牙道。李鳳沒有回答,只是深深望著她:

  「妳會明白的。妳可以慢慢來,我等妳幾個月都無所謂,我想這裡之後也會有不少事要處理,以妳的能幹,兩三個月應該可以完事。屆時妳就到張中丞的府上,妳識得他,他會帶妳來見我。」

  獬角忽然被點名,不禁愣了一下。馬蘭還是望著李鳳,良久才垂下首:

  「你不怕……我這一離開,就再也不回來?又或者到處去宣傳?你就怕這個不是麼?」

  李鳳望著她低下的後頸,淡淡地揚唇笑了,「不,妳會來找我的。」他自信地說著,就像那日在楊柳樹下,對獬角的宣言一般:

  「妳會需要我的……無論是為了什麼,妳都非到我身邊來不可。」

  馬蘭終是接過了白色的佩劍,把她繫在腰間。共工拿來了白色的長袍,她也任由他把它披到自己肩上,她就這樣一身雪白地站在李鳳身前,環視著周圍黑漆漆的官兵一圈,目光又回到李鳳身上:

  「這把劍……是當年義父以太阿之名縱橫羽化時,所用的愛劍。」

  她悠悠地道。忽聽紅王家兵裡傳來一聲嗚咽的哭聲,獬角往行伍裡看去,認出忍不住失聲的,就是當初在紅王府門口攔住他們主僕的殷伯。整個紅王府裡,看來就這個忠僕跟了主人最久:

  「殷伯,不要哭。義父早知會有這麼一天,我也……有心理準備了。」馬蘭把劍繫好,表情反而冷靜起來。李鳳揚了一下脖子,示意官兵把殷伯一起放了,又道:

  「妳一個女孩子家,路途遙遠,身邊不能沒有照應吧?」馬蘭失笑道:

  「都用男人的身份活了二十多年,還怕他怎地?」聲音略帶著嘲諷,終究還是拉過了殷伯。李鳳親自替她牽過了馬,獬角認出是自己的從龍,本來以為丟在宓水畔的樹林裡,沒想到李鳳竟然有本事把它找回來。

  「這是張中丞的馬,反正妳終究要見他,就借妳一用吧!他是匹很棒的馬。」

  李鳳說。馬蘭笑了笑,忽道:

  「宓水旁的騷動,是你指使的罷?」她看了一眼李鳳,轉身跨上馬蹬,又搖了搖頭:「不,你不用回答我,我已經明白了。」說著便一夾馬腹,黑衫的軍官在張宅前讓出一條長路,馬蘭背著長劍,身後帶著殷伯,就這樣朝街坊另一頭奔去了。

  臨去之前,馬蘭似乎回頭看了他一眼,獬角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眼誤。

  「說是來掃墓,這回還真是掃乾淨了。」

  獬角有些自嘲地道,看了眼已然燒得一清二白,只剩下焦黑磚瓦的張家宅邸 ,心中一時百感交集。李鳳的目光仍停在馬蘭離去的方向上,好半晌才轉過了身。

  「此間事已了,沒什麼事好做了,」他抬起頭來看著獬角:

  「我們回京去吧!獬角,精衛他們大概已經等我等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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