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文人在洛水畔邂逅了洛神,兩人情投意合,卻因人神道殊,不得不忍痛分離。這齣「送洛神」的戲碼,至今在羽化仍然受到歡迎。

  洛水畔越夜越發熱鬧,四處都是飲酒對吟的文人雅士,河岸上駛過一艘艘畫坊,絲竹聲充填了洛神人所有的感官。戲台上的戲子搬演著南北著名的本子,寒鴉戲水、昭君出塞、霸王卸甲、夕陽簫鼓,台上的男戲子扮著文姬,一臉悲怨地唱著胡笳的哀調,逗得江畔的觀眾紛紛拭淚,接著便是落雨般的打賞錢。

  獬角勉強穿過一團表演雜耍的戲班子,不論走到哪個地方都是駢肩雜遝,寸步難行,獬角估計駐蹕局的人多半也看熱鬧去了,就算去了也沒有用。

  「可惡,現在該怎麼辦才好……」

  腦中轉過數十個紅王可能藏匿李鳳的地方,但一一都被獬角推翻。獬角甚至有衝動想連絡黎珠,畢竟那是他在羽化僅剩的親人,但轉念一想就知道不可能,黎珠恨李家人入骨,又怎麼可能替他尋他的君王?

  對了,黎珠交給他的劍,也已經不見了……

  正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陣熱鬧的歡呼卻吸引他的注意,獬角回首一看,發現那是個小型的雜耍戲台,戲台旁的紙座上,龍飛鳳舞地以墨筆寫著「蘭丸流」。獬角心中一動,記得以往和李鳳閒聊時,曾經他提過「蘭丸」這個流派,雖然詳細情形他也不清楚。

  撫著殘缺的一臂,獬角走近了戲台。蘭丸流以搬演人形淨琉璃,也就是類似玩偶傀儡戲一類的劇碼聞名,據說常在大陸上巡迴,整個流派居無定所。而領頭的人,就是以藝名蘭丸縱橫戲界,幾乎無人曾一睹其真面目的神秘師傅。

  「……然後啊,天照大神他就說了,既然你說人民沒沒有食物可吃,那就從你的屁股拿出一些食物,來分給你可憐的人民吧!結果……」

  戲台上的琉璃人偶賣力地做出逗趣的動作,逗得下頭觀戲的小孩哈哈大笑,女人掩袖輕笑。獬角發現搬演得都是一些孩子,料想是戲班裡的學徒,倒是有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站在戲台之側,同樣穿著蘭丸流藍色裝束的女孩。

  與其說是女孩,不如說那孩子瘦得分不出男女,她膚色蠟黃,一臉病容,雙手縮隴在袖中,看著自己的同伴搬演人偶,還不時彎下腰來咳嗽。

  但真正吸引獬角的倒不是這個看來半隻腳踏進棺材的女孩,他看見女孩手上操縱著兩具傀儡,一副人偶戴著面具,穿著蘭丸流的服飾,另一副穿著顏色醒目的女裝,赫然便是李鳳的模樣!

  獬角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幾乎立時衝了上去:

  「這人偶哪裡得來?」

  要不是這女孩子看來一推就倒,獬角真要抓住她肩頭問個仔細。女孩似乎茫然了一下,才慢慢地把視線對上獬角,看了一眼他十萬火急的表情,緩緩道:

  「喔,又有一隻小狗來尋主人了。」

  獬角心中警鈴大作,他退了兩步,估量自己沒有武力,就算用強也討不了好去,只好沉住氣問:

  「你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女孩望著獬角,沒有直接回答獬角的話,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老師說了,他的人情已經還清了,沒有再陷害老朋友的理由。如果有他的狗再來找他,就把這個交給他。」

  女孩說著,從攏著的袖裡拿出一把鑰匙,獬角伸手接下:「這是什麼鑰匙?」女孩聳聳肩,咳了兩聲才道:

  「我們房間鑰匙,那間客棧二樓菊之間。裡面會有你感興趣的東西。」

  獬角已經放棄弄清楚這些事情的關聯性,現在找到李鳳才是當務之急,反正李鳳有許多不明交遊也不是第一天的事。於是道了聲謝,接過鑰匙便往女孩所指得方向跑,半晌才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回頭看了眼病奄奄的女孩:

  「怎麼稱呼?」

  「一介將死之人而已,怎麼稱呼都不重要了。」女孩陰森地扯起嘴角,

  「日後要是有人問起,就說你和戲者之僕,鳥山石燕有過一面之緣, 那樣便足夠了。走吧!我們也不會再見了。」

  望著獬角的身影隱沒在人群中,女孩的背後走出一人,輕輕地把手搭在她肩上。

  「我做得夠好了吧,老師?」

  女孩背後的少年笑了一笑,同樣望著獬角遠去的背影:

  「嗯,這樣就行了,湛盧兄那邊,有空再去和他道個歉吧。」

  「你的老朋友還真多,人情這玩意,多一個就是多一個麻煩。」

  「是呀,不過人只要有在意的事物,這些是免不了的吧!」

  蘭丸聞言嘆了口氣,望向客棧的眼神一沉:

  「待會兒交待孩子們收拾收拾,我們得在送神祭結束前離開洛神城。否則那位戲者生起氣來,可不是鬧著玩的,石燕,就麻煩你了。」

  石燕從鼻孔噴了口氣,別過了頭伸出手:「既然這樣,拿來。」蘭丸笑著道:

  「是,是,約定過的嘛。」

  說著把一隻淋著蜜糖的甜梨糖葫蘆擱到她瘦弱的掌心,石燕伸手接過,一向黯淡陰沉的眼神忽然點燃了些許光茫,伸出小舌來舔了一下,抬頭見蘭丸還盯著她瞧,沒好氣地道:

  「看什麼看啊?不許你看。」

  蘭丸看著她因久違的甜而縮起的唇,從袖裡拿出另一隻糖葫蘆。兩人就這樣背對著背,坐在準備放煙火的箱子上,望著洛水上的燈火,靜靜地吃起手中的甜食來。




  獬角拿著鑰匙,在老闆娘狐疑的目光下找到了菊之間,一打開房門,獬角先是吃了一驚,因為裡頭滿地散落著未完成的淨琉璃人偶,還有不少製作人偶的顏料和道具。

他的視線很快挪到了房裡唯一的床上,那上頭躺著一個人,獬角心臟幾乎停住。

  「刑天……?」

  大吃一驚尚不足以形容獬角現在的心情,眼看主子的第一近身侍衛不知被人下了什麼藥,暈乎乎地軟倒在床上,情況和當初見到共工差不了多少。而且還被人用操縱傀儡的線五花大綁,連嘴也給膠布貼住了。

  獬角踏入門內的聲音似乎驚醒了他,這位彪形大漢圓睜著大眼,見是獬角,就像黑暗中看到曙光一般,嗚嗚嗚地掙扎起來。

  獬角趕忙衝了過去,因為他只有一隻手,所以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在房中找到利器,先是割開綁住刑天手上的線,刑天便自己掙脫了開來,飛快地扯去所有束縛,也不管利繩割手,便跳下了床榻:

  「等一下,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張大人,現在沒時間解釋,主子……主子他……」刑天顯得又氣又急,恨不得立時插翅飛到李鳳身邊去的模樣。好在獬角終歸冷靜,他拉住了他:「你知道李鳳……知道陛下在哪裡?」這話倒讓刑天僵了一下,動作也停了下來,

  「不……我不知道。」

  他像隻鬥敗的狗般垂下了頭,隨即又滿臉著急地拉住獬角:

  「張大人呢?陛下沒和張大人一塊?」

  獬角臉色一沉,先是搖了搖頭,便用簡短的言語把事情大略說明了。聽到李鳳可能重傷時,刑天的臉色立時變得山雨欲來,雙目赤紅,一雙老拳捏得緊緊的,一副就要破窗而去的樣子。好在獬角搶先一步按住了他:

  「慢著,刑大人,你先說清楚,你是怎麼被人綁到這裡來的?這樣或許可以提供些線索,否則這樣貿然出去,現在整個街坊都塞滿了人,這樣瞎找只是白忙。」

  獬角沉聲道。刑天坐立難安,只得道:「我……奉主子之命,前來羽化和他會合,但是我不知道主子在哪裡,又找不到地方住……」獬角挑了一下眉:「等一下,陛下叫你來羽化和他會合?就你一個人?」刑天僵了一下,搖頭道:

  「不,陛下他自有打算,安排了一些事情。我來和他會合只是一部。」

  獬角暗忖果然如此,不禁覺得曾相信李鳳是為了關心他,才臨時起意來江南的自己,實在是愚蠢斃了。李鳳早有預謀,看來在宓水畔的事件,也非單純突發。

  不知道為何,獬角覺得很不是滋味,他向來不覺得自己會是個爭主子寵的人,但像這樣明擺著把內臣蒙在鼓裡,獬角首次有捏一捏那張俊臉洩憤的衝動,

  刑天自不知獬角的心裡轉折,搖了搖頭又道:「後來……這個戲班子的頭兒來邀我,問我找不到房間的話,願不願意和他們一道住。我想著只是休息一晚,他們又盛情難卻,於是就答應了。沒想到這一睡……醒過來的時候,就是那樣子了。」

  刑天垂頭喪氣地道。獬角又問:

  「你說的戲班子頭兒,是不是一個叫蘭丸的傢伙?」刑天飛快點了點頭,臉上的鬍鬚讓他看起來當真像隻大狗:

  「他說他的本名是蘭藺生,是主子的老朋友。還說什麼……戲者之類的。」

  「戲者?」獬角覆誦一遍,隨即陷入了沉思。刑天道:「對,他說他和主子都是戲者,張大人,那是什麼意思?」獬角露出迷惘的表情,撫著下顎道:

  「我不知道,不過,我曾在《西方閱聞誌》中讀過,大約在距今十五、六年前,有個勝行西地的傭兵團,他的名字,就叫作『流亡戲者』。」刑天一愣,因為獬角說的已不是皇語:「流亡戲者?」獬角點了點頭,續道:

  「就是被放逐的、遊戲人間的人之類的意思。除此之外,在《怪奇異聞錄》中也有記載,這個傭兵團本身人數十分少,只有五、六個人左右,單光是這些人,就有毀滅過整個國家、整個城鎮的紀錄。另外,在《古和闐戲曲夜話》裡也說……」刑天打岔道:

  「張大人,您看過的書還真多。」

  獬角微微一哂,他不否認自己喜歡看書,從年少時代便以博學聞名,畢竟這是他唯一的專長,而且身為李鳳的輔佐,知識是必須的,因為主子是個不學無術的傢伙:

  「那裡頭的記載更令人在意,有人說這個『戲者』傭兵團中,所有人都是擁有特殊能力的人,也就是東西方皆知的,被稱為『五占』的人。」

  「五占……」

  刑天抓著頭,似乎還在弄懂獬角話中的意思。但獬角的眼神卻驀地一深:

  「等一下,我記得,蘭丸流的首領確實曾有傳言是……還有,紅王見到陛下時也很微妙,還有祠堂裡的那張人像畫……刑大人!」刑天被獬角的吼聲嚇了一跳,一瞬間還以為是主子出現:

  「啊,是!」

  「主子叫你來會合,應該也有告訴你如何和應急用的武力取得連繫?」獬角神色嚴肅,又回到刑天熟悉的,那個皇城有名的魔王模樣。刑天頷首道:

  「是,其實主子主要的目標是紅王殿下,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把御前羽林軍衛卓大人……」獬角截斷他的絮語,頷首道:

  「那麼,請你現在立刻按照原定計畫,和他們聯繫。」刑天露出訝然的神情,忍不住起身問:「張大人,你已經知道主子在哪裡了麼?」獬角咬了一下姆指,沉聲道:

  「大概有的底,只是尚不確定。沒錯……今晚是『送洛神』啊!而那個人的目的,說不定就是為了真正地送走洛神,然後自己再隨洛神而去……」

  如此一來,一切就都說得通了。為什麼會和蘭丸流扯上關係、為什麼紅王府的人,看見李鳳時都脫口而出「宓妃娘娘」,祠堂裡酷似李鳳的鸞后畫像,洛神祭的時點,而李鳳又是為什麼一改常態,偷偷摸摸地背著重臣來到羽化的兄弟家……一但關節打通,獬角不禁埋怨自己還是太遲鈍了。

  若不是被自己的家務事所惑,他不會這麼晚才發覺主子也和他一樣,專程來到羽化來處理另一件「家務事」。

  「這事不宜太多人,我去接主子就行了。」

  獬角微一閉眼道。刑天有些遲疑地點了一下頭,他素來敬服李鳳親自挑選的近臣,特別是這位代理宰輔,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他的認真程度,和李鳳天差底遠,個性也有天壤之別,刑天卻覺得他是靖亂三臣中,最容易親近,也最值得李鳳全心信賴的人,

  「陛下……還平安吧?」

  獬角看刑天咬了一下牙,露出了和共工醒來時類似的,愧怒交加的表情。不禁感嘆李鳳這個人雖然隨便,但御人倒是挺有一套的,至少有這麼多人是真心為他個人的安危操心。獬角回道:

  「目下應該還沒有危險。因為如果我所料無誤,紅王帶走陛下,確實是為了那個荒謬的原因的話,陛下暫時還不會有人身安危。」

  「可是,主子他受傷了啊,不知道疼不疼……」

  刑天用父親關心孩子的口吻說著。獬角嘆了口氣,從地上站了起來,往窗外一看,剛才還在搬演淨琉璃的戲班,早已不知撤到哪裡去了,看來當真是專程來此等待他的。

  「陛下不會有事的,他要是那種會出事的命,靖亂十年間早就死得透了,」獬角看著窗外幽幽地說,

  「就如我曾經說過的,李鳳這個人除非死,否則天也阻止不了他成王立業,天命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刑大人……走吧!」獬角望著燈火通明的江岸,眼神驀地一深:

  「去把我們的主子搶回來。」

  洛神的街頭越夜越熱鬧,河央沙洲最大的戲台上,已經開始搬演起洛神相逢的第一折戲碼,無數的花精由羽化秀女所扮,在戲台上翩翩起舞。跳到精彩處,王公的畫坊、岸邊的看台上便響起如雷的掌聲,而一名歌姬站到戲台前,夾著板子唱起了歌:

  『晝思夜想,廢寢與食,忽見女來,自云託心君王,其心不遂……』

  獬角在人群中逆流而行,見一個墨客匆匆往沙洲上戲台奔去,遂扯住了他,問道:「據說紅王會親蒞江畔看戲,是在哪裡?」那墨客被獬角阻住了去路,只得停下來道:

  「你也是來看熱鬧的麼?看你的樣子,是外地人吧,所以不知道,這些年來咱們紅王殿下久病臥床,已經不大看戲。以前可是每次都會來看個一兩齣,他老人家只要來,都是在沙洲對面那個高台,就是那個『御者樓』看戲的。」

  「御者……原來如此。」

  獬角恍然道。那墨客還在背後說:「不過那兒可不許尋常人靠近,你還是乖乖在江邊看罷!」但獬角已盡全力排開人群,聽不見他說些什麼。

  好容易奔到那座畫樓下,回頭一看,對面就是築於沙洲上,燈火通明、氣氛正酣的戲台。而畫樓上有數十道綴滿彩紗的天拱,從天拱上垂下的花燈,一路連接到沙洲的戲台上,格外別緻華麗的布置,也只有好大喜功的羽化人才想得出來。

  獬角抬足正要進去,冷不防後背被人一拍,整個人就被拉到了樑柱後:

  「你果然來了。」

  深沉陰騖的嗓音。獬角回頭一看,果雸是紅王的義女馬蘭。

  此刻她已完全換上了平常男子的裝束,腰間也帶著配劍,但獬角仔細往她眉目看去,發現她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女人,自己怎麼會錯認這麼久,實在只能說是先入為主觀念影響太大:
 
  「抱、抱歉,我……」

  他本能地想道歉,卻拿不出適當的措辭,畢竟他張宰輔這一輩子還沒跟人道過幾次歉。但他才剛開口,就被馬蘭搶白了,

  「你休想加害義父!」

  「誰要加害你義父啊!」

  知道馬蘭是女子後,獬角的反唇也不由自主地變得溫和了點。而且認真一看,馬蘭的五官竟有些許神似他那過於漂亮的主子,獬角堅信自己是因為太擔心李鳳,所以才會有這種錯覺。

  「那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怎麼會知道這所在?」

  「我說過了,我的主子被你義父帶走了,要是再找不著,紅王很可能……」

  獬角才說到一半,忽然氣息一窒,因為他看見了熟悉的背影,就在畫樓的長梯上。身邊伴著另一個同樣熟悉的人:

  「義父!」馬蘭淒絕地大叫了一聲,長梯上的男人立刻回過頭來:

  「馬……蘭?」

  獬角卻注意他身邊的人,那背影他再熟悉不過,不禁一時安下心來。但那背影穿著大紅的戲服,蓄著的長髮也隨風飄散,窗口的燈光映照下,平日蒼白似雪的肌膚竟多了幾分異樣的嫵媚。獬角雖覺得有些不對,仍忍不住開口:

  「陛下……陛下!」

  紅王回頭看了他一眼,獬角聽到那人問道:「陛下?那是在叫我嗎?」但他才回過半頭,便被紅王一扯臂膀:

  「鸞兒,快走!」兩人竟雙雙躍上畫樓的長梯。馬蘭發了一聲喊,提劍追了上去:

  「義父……義父!您別走!」

  獬角也從震驚中醒過來,剛才那一聲『是在叫我嗎?』獬角聽得分明,雖然是主子的臉,但那聲音和說話方式已全不是李鳳的調子。畢竟十幾年來聽慣,他不可能聽錯。

  半臂扶著超手,獬角艱難地追上畫樓的二樓。眼見上頭已亂成一團,馬蘭拿著劍見人阻攔就砍,畫樓上的王府侍衛、墨客等走散一空。

  只見她頭髮散亂,雙目赤紅,怔怔地看著已經逃到天拱上交握著雙手的一對碧人。獬角深吸了口氣,他這回總算看清了,那穿著女子戲服的,貨真價實是他那個任性主子的臉,而他正用獬角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神情,望著步步進逼的馬蘭,

  「義父,您不要蘭兒了嗎?」

  她哀痛欲絕地說著。也不再壓低嗓音,忽見她抬手一抹,竟是從臉上抹下一層面皮來,頓時露出裡頭蒼白無瑕的肌膚。

  這一下令獬角大吃一驚,雖然他已隱隱猜到她的特異膚色,是為了喬裝成外邦人,特意掩飾而來,但沒想到竟是帶了半張人皮面具。面具一拿下,眉目唇線也跟著改變,竟變得和李鳳極為神似。獬角幾乎要以為自己是被李鳳整過頭,才會產生錯覺,

  「馬蘭,你是我的女兒,永遠都是……」

  「那麼他呢?」

  長劍一指兀自端詳她的李鳳軀殼,馬蘭的淚再次奔流:

  「你就這麼放不下她?放不下到即使借另一副軀體自欺欺人,也要做到這種地步?義父,我求你清醒清醒,她已經死了,炎鸞炎皇后早已死得透了,屍骨無存了!」

  紅王臉色微微一變,截斷道:「住口。」卻見李鳳外貌的人聽見這話也是一怔。但馬蘭已經失去理智,她搖了搖頭,

  「我偏要說!義父,你救下非親非故的蘭兒,把蘭兒撫養長大,蘭兒很是感激,可蘭兒不肖,不甘心只做你的女兒,還要做你的總管、你的輔佐、您的謀士!您這樣為一位死人魂牽夢縈、耗損身子,義父忍心,可做義女的可不忍心!義父,我求您開開眼,別再想著那些死人,看看眼前的活人,我就不如那女人麼?」

  馬蘭幾乎是聲嘶力竭,獬角聽得出這一聲中,夾雜了多少這少女長年來的辛酸。喬裝改扮的痛苦、無親無故的悲哀、遭人背叛的扭曲……這些獬角都再明白不過。

  只是年少時代,他還不明白這些真正令人痛楚的原因,比起對他人的怨恨,獬角覺得更難熬的是對自己的懷疑,那種不安、那種迷惘,那種不知道自己還撐不撐得到明天的恐懼,再再都令獬角刻骨銘心。

  而消除他的不安的,就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李鳳。長久以來似乎一直如此。

  「蘭兒,你和她不同,妳聽我說……」

  紅王似乎難以啟齒,囁嚅了半晌,身邊的人卻說話了:

  「蘭兒……妳就是蘭兒嗎?」

  擁有李鳳外表的人說道。這一下獬角再無懷疑,這個人已然不是李鳳,雖然不知道具體內情,但李鳳的魂魄是被人取代了,獬角暗自咬了咬牙。

  但不是李鳳的話,卻又是誰?獬角想起剛才聽到紅王喊他「鸞兒」,

  「鸞后……陛下?」獬角脫口而出。但那人沒有聽見,只是一個勁地望著馬蘭,

  「你是馬蘭吧?我不會認錯的,妳出生時還那麼小,可長得粉雕玉琢的,害我趕快掀開你的被子看看是不是有小雞雞,這麼漂亮的小嬰兒要是公的豈不虧了,好險一看之下沒有,嘿嘿,妳都不知道娘親我那時有多得意。」

  有著李鳳外貌的人咯咯笑著。獬角這才確定,眼前此人十之八久已不是他的主人, 以前曾聽說東方有移魂換魄之術,也聽說過關於「五占」能力者的傳聞,但親眼見聞還是第一次,而且受害者還是自己在意的人。

  馬蘭似乎顫了一下,移向那人的目光充滿迷惘:

  「你……」

  「啊,對喔,我都忘記了。我才生下妳就不得不離開妳,所以妳不認得我,真是對不起喔,娘親不是故意的,實在是身不由己。」

  那人竟枉顧現場的情勢緊張,自顧自地回憶起來:

  「啊啊,不過我原本也不是這張臉,畢竟我已經死了嘛!安仔說這是我兒子的臉,雖然也很帥,不過我本來的臉更漂亮一點的,是個美少女喔!」

  「……」不論現在占據李鳳身軀的是不是他猜的那個人,獬角覺得太實在太低估李鳳這一家子人了。

  「你在……說些什麼?你到底是誰?」馬蘭顯然混亂了,以一種看瘋子的眼神望著眼前的李鳳。獬角插口:

  「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人了。」馬蘭和紅王同時朝他遞過來一眼,獬角於是望向紅王,背對馬蘭冷冷地道:

  「現在很難解釋,總而言之,這個人不是我認識的李鳳,也不是妳以為的上皇陛下,他的身體,已經被別人給侵占了。」紅王望著獬角陰沉的雙目,露出略微讚賞的神色:

  「媧羲有臣如此,我也不必為他的江山操心了。」馬蘭卻顯得更加困惑:

  「你在說什麼?他若不是那人,那又是誰?」

  獬角和馬蘭一齊望向天拱上悄立的身影,有著李鳳面容的人也正看著他:

  「你呢?我沒見過你,你是我兒子的朋友嗎?」他笑著問。

  獬角此時再無懷疑,雖然這個人的事蹟,一向只存在於歷史、存在於皇朝的傳說中,獬角也只在宗人局看過她的丹青畫像而已,但不知為什麼,光是聽著她說話、觀察她的舉止,獬角便能從她身上找到他宣示效忠那人的影子。他們是貨真價實的母子:

  「微臣三省尚書張錯直,見過……后裡娘娘。」

  他不想降低自己的機動性,因此沒有行大禮,只是攏袖朝她一躬。但鸞后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只是有些感慨地道:「后裡……啊,已經好久沒人這麼叫我了呢。」但馬蘭卻再也忍不住了:

  「等一下,你說……他是……后裡?可是我記得媧羲並沒有……」

  「不是媧羲上皇的后裡,是先皇。」獬角目光不離炎鸞道。馬蘭幾乎叫了出來:「你說什麼?」獬角長長舒了口氣,事情弄清楚了,他心裡反而鎮定了一點。

  炎鸞還來不及回答,馬蘭已放下了劍:

  「你說……她是炎鸞?那麼……她說的娘親又是什麼意思?」臉上表情既徬徨又茫然,一雙帶水的眼眸望著獬角,好像盼他解答。獬角被這眼神盯得一愣,拿下面具後,馬蘭那神似李鳳的五官,竟讓他心跳加速起來,

  「哎呀,安仔,你都和蘭兒說了些什麼啊?」

  炎鸞一臉奇怪地望向紅王。紅王還未及回答,馬蘭已垂下了首,

  「義父和我說,我家以前是商人,但因為遭奸人誣陷,被李家下令抄家滅族。只留下在襁褓中的我,是他憐我幼弱,又正好遇上了這事,才動用關係把我救了出來,因為害怕朝廷找我麻煩,才令我改扮成男人、再加上易容……」

  獬角心中顫了一下,不由得抬頭望著紅王。是他多心嗎?這編造的故事怎地如此熟悉?也不禁在肚裡暗嘆,這擺明破綻百出的謊言,也虧得那精明的小鬼會信,只能說對自己的義父太過信任孺慕,以致於連懷疑也忘了。

  如此一來,原先他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這下裡外湊合,他總算是明白事情的始末。獬角不由得嘆了口氣,也難怪李鳳要這樣神神秘秘、偷偷摸摸地一個人下羽化來,知道真相後,饒是獬角鎮定,也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指尖也跟著冰冷起來。

  如果他所料無錯,這當真是李皇朝開國以來,最大也最駭人聽聞的宮闈醜聞。

  「唉,安仔,你謊話也編得好一點,從襁褓中就救起來的嬰兒,改變性別也就罷了,又沒人知道她生得怎麼樣,何必長年易容?這樣蘭兒太可憐了啦!」

  紅王神色哀淒,望著馬蘭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歉疚:

  「對不住,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和妳開口。蘭兒,是我和你母親害了你。」馬蘭搖了搖頭,一邊往長梯下退:

  「我不懂……我不懂,倘若……倘若先后裡真是我母親,我爹又是誰?先皇麼?」

  紅王搖了搖首,望向馬蘭的目光充滿溫存,

  「不,蘭兒,你是我的孩子,我的親生女兒。你是我們倆的親生骨肉。」

  「你騙人!」

  馬蘭忽然激動起來。獬角明白她的心情,即便是他自己,要不是證據實在太多,也不能立時相信這種荒謬的事情。馬蘭退往長梯口,一個踉蹌,險些跌了下去,她扶住超手,長髮散落在風中,眼眶裡已盈滿淚光:

  「義父……義父,你是騙我的,對嗎?你分明是騙我的!」馬蘭像瘋了似地大叫道。炎鸞踏前一步,像是要說些什麼,但卻被馬蘭截斷了,她的長衣上全是淚痕:

  「一直以來,我都把義父當成恩人,義父說什麼,蘭兒都深信不疑,義父叫蘭兒做什麼,蘭兒也從未拒絕過。義父就是義父,不該這樣騙蘭兒的,不是嗎?」

  「馬蘭,我……」

  紅王還想說些什麼,但馬蘭已拋下了長劍,轉身往長梯下奔去。劍在畫樓上發出鏗鏘輕響,更添淒涼。現在獬角也總算明白,為什麼共工會說馬蘭是「一出生就該殺的女孩」,如此身世,能活到現在已經算是奇蹟了。

  獬角往牆的方向退了一步,背後握著他和刑天約定好的,一找到李鳳所在之處,便用以聯絡的烽煙。然而他才捏破烽煙的紙籤,忽然腕上一痛,紅王不知何時已挪移到他身後,將他僅存的胳臂高高舉起:

  「唔……!」

  獬角知道被發現了,索性也不做無用的抵抗,伸手放掉了烽煙。心中也駭於紅王這個看似半隻腳踩入棺材的人,竟還有如絲洞察力和武力,也難怪他的主子要在這上頭吃虧,這和看到李鳳的胞兄肥遺忽然會跳踢踏舞的震憾差不多:

  「娘娘打算一直侵占那軀體麼?」

  一隻手被紅王鉗制著,獬角只能用眼神詢問還悄立在天拱上的炎鸞。穿了紅色戲服的李鳳軀殼,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淒美,充作羽衣的披巾在南風中飄揚,遠遠看去,真像這副軀體在下一瞬間,就會御風飛去似的。

  炎鸞仍舊直立在天拱上,她沒有直接回答獬角的問題:

  「我的兒子……鳳兒他過得好嗎?你是他親近的人吧?」

  獬角愣了一下,未料她會問這樣的問題,不禁一時囁嚅,

  「……算是……還不錯吧!」

  炎鸞側過了首,在洛水畔的花燈殘影中輕攏羽衣,這景象讓獬角一時看得呆了,回首看去,紅王李幽安也抬起頭來,癡癡地望著天拱上的女子。或許當年洛神,就是以這樣的姿態,降生在御者和書生的面前,從此掀起了萬丈波瀾:
 
  「他的兄弟、姊妹、父母,幾乎都不在了吧?」

  獬角心中一緊,頷首道:「是,先皇駕崩於十二年前。」

  炎鸞從鼻尖輕輕呼出口氣,有些複雜地抬起頭來,天空不知何時放起了花火,刷地一聲,滿天火樹銀花,

  「那孩子……一定很寂寞吧!馬蘭還有安仔陪著他,鳳兒坐上了皇位,得到了天下,卻什麼也沒有了。」

  獬角微微一顫,李鳳在那個雨夜向他說的話,彷彿又在耳畔甦醒,但是他從試著把李鳳和世俗的那些情感聯結在一起,那個人,總是自信、跋扈、欠扁外加不可一世,彈指間便能讓敵人在眼前飛灰煙滅,寂寞什麼的,比較像是他在缺女人時會說的話:

  「鸞后娘娘……」

  「你放心,我不會借用鳳兒的身體太久。」

  炎鸞忽然笑了一笑,又恢復那樣爽朗豁達的神情,背過了身去,往天拱的另一端走去。紅王似乎吃了一驚,放開了獬角,三兩步追了上去:

  「鸞兒……」

  炎鸞停下了腳步,在天拱的末端回過了首,又把視線遞上腳下的洛水:

  「幽安……你的願望,就是想讓我看看這副光景吧?」

  炎鸞笑著說道。從紅王的肩隙往外看去,滿天的火樹銀花,襯上洛水畔連綴到天邊的花燈,還有江上畫舫的火光、岸邊商家的結綵,遠遠沙洲的另一端,絲竹鼓樂隱約夾雜著風聲而來。無一處不富貴,無一處不雍容,要說人間天堂,當真莫過於此了。

  獬角忽然有些感慨,幾年前還在靖亂時,他曾奉命來到羽化,看見的是百廢待舉、民不聊生,商人們都捲舖蓋準備舉家逃亡的淒慘光景。然而短短幾年功夫,羽化人已經能夠像那樣笑著,在節慶時攜家帶眷地上街,在過年時幾家湊在一起觥籌交錯,雖然離他少年時代羽化的全盛期還有一段差距,但已足以勾起令他鼻酸的鄉愁。

  自己要的,不就是這樣而已嗎?

  這麼多年宦海沉浮、吃盡苦頭,還跟了一個讓人一夜白髮的混帳主子,不就是為此而已嗎?雖然晚了二十多年,獬角第一次有得償宿願的感覺。

  父母也好、短歌也好、張家的那些冤魂也好,九泉之下應該都能……原諒他這個不肖子弟了吧?

  「斯水之神,名曰宓妃,」

  天拱上的炎鸞,忽然輕輕地吟唱了起來。聲音先是細細的、宛如呢喃似地低吟,而後漸漸地開闊,畫樓下的紛紛抬起頭來,驚奇地望著天拱上的人,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炎鸞一邊吟唱著,一邊慢慢地朝天拱的末端走去,天拱上風大,吹得炎鸞身上的霓裳不住翻飛。沙洲上的戲台正演到精彩處,花仙們受御者所擾,驚慌地躲到了花叢後,而書生遣著御者,駕車來到山崖旁的花叢。

  在那裡,他看見了人間最美的景致,洛靈就站在滿山坡的香草間,迎著山間的清風沉思,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襛纖得衷,脩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

  獬角看見紅王也慢慢地走向天拱,朝炎鸞伸出了手。那一瞬間,炎鸞卻忽然從天拱上往下跳,順著墜滿天拱的結綵,點落沙洲上燈火通明的戲台。

  獬角和台旁的人似都吃了一驚,但炎鸞只是攏起了袖,隨著連綿不斷的樂聲攤開了雙臂,朝觀眾、朝洛水,朝天拱之上,癡癡等待她二十九年的男人:

  「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

  她朗聲輕道。獬角的眼睛緩緩瞠大,因為在那剎那,他和紅王都相信自己看見了洛神,看見了洛水之畔,滿天飛舞的花雨,

  「此枕是我在家時,從嫁前,與五官中郎將,今與君王。遂用薦枕席,懽情交集,豈常辭能具!今被髮,羞將此形貌重睹君王爾,願復以一舞以謝君王,從此別矣!」

  絲竹聲一時似乎靜了,又彷彿四下都是音樂。獬角停住了呼吸,炎鸞低下身子,在戲台上垂下了視線,而後像是睡醒的少女般,漸漸地伸展開四肢。宛似無數的嫩芽從長遠的冬季中甦醒,雀鳥的啼響迴蕩在山谷間,而感受到這一切的宓妃展開了笑靨,用最真誠的舞蹈獻給自然的神靈。

  獬角從未看過這樣的舞蹈,他終於相信二十九年前,洛水畔的洛城人,都見證了怎麼樣的一個奇蹟。他們看見了洛神,就在自己眼前,以活生生、最令人憾動的姿態。獬角忽然滿心都是感慨,不自覺地喃喃出口:

  「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

  霎時他彷彿看見了,二十九年前,有個和眼前舞蹈的洛靈同歲的少女,遠從寒冷的北地,來到鳥語花香的江南。那年她天真無邪,卻被宮闈的陰暗纏得氣息奄奄,而和她同樣的書生也來到了此地,那年他叱咋羽化,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

  那天是迎神祭,岸邊滿是花香與青春的男女,她對著他笑了,他看著她的笑容,而這就是書生和宓妃的相遇。

  但獬角不知道,洛靈向書生說了:我跳舞給你看,好嗎?而書生向洛靈說了:在這種地方?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
  
  而獬角也不知道,最後書生還是看了洛靈的舞蹈,就在一年又三個月後的送神祭上,書生已愛上了洛靈,留下了不該有的關係,而就在舞蹈的那夜,他知道了洛靈就是當今的后裡,他名份上的母親。一切開始於那場舞,也結束於那場舞。

  「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

  獬角發覺自己的眼眶,竟在不自覺間微濕了。炎鸞在戲台上半跪了下來,彷彿向什麼祈禱著。周圍的火光在雙眸間跳動,洛水畔的觀客俱都屏息,好像深怕一個呼吸,就會把偶然降臨人間的洛神給驚飛了。

  這一刻,或許就連紅王也分不清了,在戲台上翩翩起舞的,究竟是真正的洛靈,還是二十九年前和他擦肩而過的香魂?

  「幽安,」

  火光在戲台上明滅不定,獬角看見炎鸞站直了身軀,這次只對紅王一個人,展開不屬於人間的笑容:

  「我喜歡羽化這個地方,喜歡這裡的一草、一木、這些水、這些人,這些畫棟雕樑、瓊樓玉宇。那是我們精靈遠古的故鄉、人類永恆的嚮往,安仔,能在這裡遇見你,是我這一生做過最美的夢。我炎鸞這一生,已了無憾恨。」

  回頭看紅王,他的眼眶是紅的,目光一刻也未離開戲台上的炎鸞,

  「嗯,我也是。」像是要送走洛神的春風般,書生揚起了唇角。

  獬角聽說過一些宮闈傳聞。據說鸞后在彌留之際,忽然命令左右的人,把開在枝頭的桃花摘到她榻前。

  鸞后駕崩的時節是春天,大約便是這個時節,北疆還在僵硬的東風中漸漸甦醒,當然沒有什麼像樣的花卉。聽說鸞后強撐起身子,把那株色澤黯淡的桃花抱到胸前,像是抱著畢生最重要的事物般,就這樣大行去了。

  他也聽說,鸞后最後一刻,是揚著唇角含笑而終的。

  獬角想,或許便是有這像桃花盛開般,短暫而燦爛的一段光陰,才會讓身處驚滔駭浪、蕭牆之中的女子,還能跳出如此純粹的舞蹈吧?

  他忽然,真切地感到寂寞起來。

  戲台上的火把滅了,彷彿為了遠去的洛靈致哀一般,沿岸的燈火,也一盞盞地隨之漫滅。沿岸千百人的目光,卻還定定地留在戲台上。所有人都知道,洛神已經走了,在臨行之前,洛靈為她所一生摯愛的人類,獻上了一個最美的夢。這一年的春天,整個羽化的書生,都在洛水旁邂逅了洛神。

  畫樓上的燈火也跟著冉滅的一刻,紅王沒有阻止衝向戲台的獬角,

  「把你的王帶回去吧!他是個了不起的君王,也是我引以為傲的弟弟,」

  雙手背在身後,一身素服的紅王顯得雲淡風輕。彷彿又回到那許多許多年前,叱咋羽化、躊躇滿志,伸手便能把整個江南控於指掌間的紅綃劍俠,

  「請告訴他,他會得到他想要的東西……這是我送給炎鸞深愛的兒子最後的賀禮。」

  他柔聲說著。這也是獬角最後一次見到紅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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