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錶

  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會把手錶戴在右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從我開始學會戴錶、學會遵守時間,配合他人的存在而生活之後,幾乎很少看過有人和我一樣,把手錶戴在右手上。

  第一次發現這件事情,是小學上到時鐘那一課的時候,老師交代全班同學都要帶手錶來。為了這堂課,我還任性地要求當時剛和爸爸離婚的媽媽,替我準備一支錶。那是我第一次戴手錶。

  在班上同學形形色色的腕錶當中,不止我那支路邊攤的錶顯得寒酸,更令我震驚的事情是,班上所有人,都把手錶帶在左手上。

  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就像你很自然地走進一座公園,抬頭卻發現公園裡的人都抬頭看你,彷彿你不該走進這個地方一樣。即便你什麼也沒有做,光是「和別人不同」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讓你感覺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事。

  年紀漸長,我依然沒有改掉把手錶戴在右手的習慣。

  雖然後來我漸漸發現,左撇子會把手錶戴在右手上,外觀看起來就和我一樣,這稍稍消退了我一點孤寂感,雖說這世界的左撇子一樣少得可憐。但即使如此,本質還是不一樣的,我是個地道的右撇子,但我就是習慣把錶戴在右手。

  大部份的同學、同事,偶然瞥見我把手錶戴在右手,卻用右手寫字的時候,總會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我:

  「你幹嘛不把錶戴在左手啊?」、「這樣寫字不會很難寫嗎?」他們總是這樣吃驚地、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口氣問我。

  一開始我還會試圖和他們說明我的感覺,向他們表示把錶戴在左手讓我覺得不舒服,覺得左手多了什麼東西般很不自在。所以即使右手的錶確實會在寫字時敲到桌面或鍵盤,但是比起左手的異物感,我寧可忍受這種不便云云。

  但次數多了,我發覺我沒辦法讓他們理解,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簡單來講,對我而言,把錶戴在右手對我來說,就和一般右撇子把錶戴在左手一樣,是再自然、再渾然天成不過的事情,我實在無法以言語解釋。

  之後有人問起我這件事,我便學會微微一笑,把戴著手錶的右手藏到桌下,小聲地說聲:「嗯,我的習慣比較奇怪。」

  我和他的相識,也是因為這件事情而起。

  大概是小學時受到的屈辱,大學畢業以後,我陰錯陽差地進入了親戚的錶行工作。不是多大規模的錶行,在鄉下的小鎮佔了一塊小地方,有時也幫附近的鄉親修修錶、調調眼鏡之類的,偶爾也賣一些週邊的產品。

  我的工作是替客人選錶,解說各種不同廠牌手錶的優缺點,簡而言之就是業務員的性質。薪水雖然不高,但還足夠養活我和我高齡的母親。

  在錶行工作的時候,我是不戴錶的,倒不是老闆要求,而是我戴右錶的習慣,會讓客人覺得怪異。與其讓人問東問西,倒不如什麼都不戴來得自在。

  「這一款的腕錶好像不錯,有金色的嗎?」

  他來錶行挑錶時並不是一個人,他的身邊,跟了一位長相甜美的女性,相當親膩地挽著他的手臂,任誰看了都知道他們關係不凡。

  男人推開門的聲音很輕,他用很有禮貌的聲音,向我指了玻璃櫃裡最右邊的錶,那是一副對錶,男錶是銀色的寬面錶帶配上金屬質感的扣環,女錶則是秀氣的銀色細鍊搭配點綴的水鑽。價格不是很貴,但是相當受歡迎的一副對錶。

  「這款只有這個顏色喔。」

  「這樣啊……沒關係,可以請你幫我把拿出來,讓我看一下嗎?」

  「咦——小世,你要挑這一款喔,可是我覺得這款很俗耶!」

  我低頭把玻璃櫃打開時,聽到女子挽著他的手臂抱怨。我注意到他並沒有戴錶,倒是女子戴了一支藍白相間的鑲金仕女錶,好像是去年熱銷的款式。當然,她是戴在左手上。

  「是嗎?可是,我覺得這很搭我們新家的風格。」

  他用溫柔的嗓音對著她說。基於業務員的精神,我當然立刻順水推舟,向他們介紹這款錶有多受歡迎、多受年輕的夫婦喜愛,已經賣到快斷貨只剩這一副了之類的場面話。

  他始終用平靜的聲音聽我說話,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看著錶,不帶喜愛也不帶厭惡地點著頭,等到我說到一段落,他才會插話問我一些問題。比如像是防水、保固期間等等的務實問題。

  等到大致都滿意了,他仍然用不帶感情的表情點點頭,溫和地說:

  「我可以試戴看看嗎?」

  「是,請隨意。」

  我趕快說。但是那個女子一直挽著他的手,好像對男人不顧她意願,執意要買這副對錶有點不滿的樣子,還嘟著小嘴。他有點無奈地看了她一眼,露出應該算是男人寵愛任性的女人那種標準神情,然後把視線轉過來面對我,

  那瞬間不知為何,我的心口跳了一下。才發現這是他進來挑錶後第一次直視著我:

  「不好意思,這樣不方便,可以麻煩你幫我戴上來嗎?」

  他說著,我立即點頭,順勢移開了他始終溫和的視線。他就對我伸出了右手,

  「啊,要戴在這一手上嗎?」

  我以為他是左手被女人抱住,所以乾脆先戴在右手。但是他搖了搖頭:

  「不,我本來就習慣戴這一手。」

  「先生是左撇子啊?」

  我反射地說道,從事錶行業務員這些年,我也遇過很多這樣的狀況。但是男人卻笑了一下,我從他的笑容中,查覺到些許的苦意,極淡極輕的,卻讓我看得呆了:

  「我是右撇子。很奇怪吧?」

  旁邊的女子立刻接口:

  「小世,你還把錶戴在右手啊?不是說要改掉這個習慣嗎?這麼貴的錶戴在右手的話很容易敲壞喔!」

  「敲壞了,我們再一起來買一支吧!先生,麻煩你。」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安靜地跳了一下,看著他再度向我伸來,平和不帶威脅的右臂。

  我把錶拿在手上,把錶面放在他的手腕上,抑止住微微加快的心跳,他為了方便我戴錶,把整隻手懸空在玻璃櫃上。

  我微微側著頭,把銀白色的錶帶圈住他手腕,他的手很漂亮,有我可以想像的,所有男性的手所能擁有的優點。

  厚實、強壯,肌膚微微晒成古銅色,一用力起來,隱約可以看見形狀適中的肌肉,這是天下女性都會嚮往的,足以保護她們一生的手臂吧!我這麼想著。

  這時女子也放開了他,自己拿起另一支錶戴到左手上,把白皙的像紙一樣的手臂放在店裡的聚光燈下旋轉,挑剔地檢視著。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了私心,銀白色的對錶圈在她的手上,竟然我覺得強烈地不對勁起來,甚至還希望他們不要買下這副對錶。

  但身為業務員,這當然不是我該有的念頭。我依然盡職地在價格上傾盡推銷之能,最後女子好像也終於妥協了。

  或許她本來就不是多討厭這副對錶,就和我見過許多來買對錶的男女一樣,一方的異議,只是為了試探對方對她的意見有多重視而已。

  「要包裝嗎?兩位該不會是新婚吧?」收下簽帳單時,我抱著玩笑的語氣,說了店家的客套問候,但卻聽見自己的心跳微微加快了。

  「啊,是呀。下個月初。」

  男人用他一貫的溫和笑了一下,我的心跳很快就回到原來的速率。

  他們直接就戴著那副對錶出了店門,我一路送他們到門口,替他們開了門。我的視線落在男人戴著錶的右手上,一時竟移不開目光。

  男人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失笑似地揚起唇角:

  「果然,戴在這手很怪吧?對錶好像也變得不太像對錶了。」

  他說。我不自覺地撫了撫自己的右手臂:

  「不會,一點也不怪。」我小聲地說著。

  他難得露出了有些驚訝的表情,抬頭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就被女子挽著轉過了身,消失在對街的一台銀白色的轎車裡了。

  那之後,我開始戴著錶上班,當然是戴在右手上。雖然果然如我所料,引來不少客人包括老闆在內的詢問,但大概是知道世界上某一角還有人和我一樣,而且還是個得到幸福的人,所以信心也大了點吧?

  又或者是,我期待著另一個人,能夠看著我戴在右手上的錶,對我說:「你也把錶戴右手嗎?真巧,我也是呢。」

  戴著錶上班的三個月後,我又遇見了他。

  這次他是一個人來的。推開門時的聲音一樣很輕,他的臉上,也還是掛著那種淺淺的、看不出情緒的笑容。只是比起上次來,好像多了一點滄桑的氣質,或許該說是疲累吧。他的右手上,還是戴著當初在店裡買的對錶。

  「你好,我可以為你服務嗎?」

  掩飾自己不自覺加快的心跳,我快步走了上去。戴在右腕上的錶晃過他眼前,但他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細節,只是開口問道:

  「我想買女錶,適合當禮物的那種,有哪一款比較合適?」

  我心中閃過數種猜測:

  「是送給老婆嗎?」

  「啊,是。」

  他抬起戴錶的手,按摩了一下太陽穴,好像我的這個問題讓他更加疲累似的。

  「那麼,我推薦這一款女錶,可以搭配秋裝……」

  我一邊解說著,一邊挪動視線看他的手腕。他的手還是很美,戴著錶的右手,在錶帶移開時隱約看得見晒痕,看來他一直把錶戴在右手,沒有換過。他的十指很修長,指節的痕跡異常清晰,和他的臉一樣輪闊甚深,給人一種深沉的安心感。

  結帳時,我看著還在搓揉著人中的男人,終於忍不住問了:

  「尊夫人的對錶應該還好吧?」

  他有點訝異地看了我一眼,視線終於移到我的臉,露出思索的表情。我趕快補充說:

  「啊,不好意思,我就是上次替你們挑對錶的業務員啦,還記得嗎?」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隨即恢復那種平和的安然,淺淺笑了一下:

  「她用得很好。倒是我這支,錶面已經被刮壞了。」

  他抬起右手來,苦笑著瞄了一眼。我相當能理解這種狀況,因為我的錶也經常刮壞,畢竟和做事的手是同一支,所以經常會碰撞到,常常過不了多久就得換一隻錶。

  「要不要考慮換支錶面小一點的錶呢?或者加上防撞桿。」我建議。

  「不了,戴在這手的話,不管怎麼樣都會撞壞吧。」

  他微笑著看了我一眼,視線掠過了我的手臂,隨即停在我的右手上。我縮了一下,用左手護住了自己的錶面,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個藏了很久的秘密,忽然被最不想讓他知道的人發現了一樣。

  「你是左撇子嗎?」他開口問我。

  「不,我是右撇子。」我很快答。

  「你習慣把錶戴在右手?」

  我深吸了口氣。「嗯,是啊,很奇怪吧?」

  我看見他愣了一下,然後他笑了。

  「不會,一點也不怪。」

  他十分斬釘截鐵地對我說。

  我一直相信人和人之間的緣份,是很奇妙的東西。有些人明明是夫妻,但緣份卻淺的像擦肩而過的路人一樣,就像我的父親和母親。但有些人,僅僅是數面之緣,卻可以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彼此牽繫在一起。
 
  男人之後又來到店裡,好像就在他的妻子生日後隔天,他一見到我,就說他的錶壞了,還舉起了右手給我看。我一看,果然錶面整個碎裂了,連時針也斷了。

  「怎麼回事?」

  「這個,和她起了一點爭執,不小心敲碎了。」男人平靜地說。

  挑選他的錶的過程中,我聽他斷斷續續地描述著。好像是妻子生日那天他晚歸,所以來不及趕上妻子期待已久的餐廳訂位,所以她雷霆大怒,那支買來送她的名錶也進了路邊的垃圾筒。

  他越說越多,可能只是把我當成男性的對象,傾訴一些男人之間的怨言之類的吧。

  我解下他破碎的錶,開始尋找自己心目中合適他的錶,後來選了一支咖啡色的皮製寬帶腕錶,上面有帥氣的小鋼釘。他好像也不討厭的樣子,靈巧地把他戴到右手上。

  這是支相當粗獷的錶,我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選了一支和他與妻子選的對錶風格完全相左的錶。這麼一來,怎麼看都不再是對錶了。

  「你結婚了嗎?」

  像上次一樣,他把錶直接在戴在手腕上出店,臨走前他這麼問我。我回答:

  「不,還沒有。」

  「這樣啊,這樣也好。男人啊,還是不要太早結婚比較好。」

  他有些自嘲地笑笑,但我看得出來,那笑容本質上是愉快的。

  他把他的名片遞了一張給我,和我交換了一張過去,我看了一下,是城裡的產物公司,職位是副理,算是相當有頭有臉的人物,名片上面有他的電話和公司地址。

  「如果錶又敲壞了,再來找你買吧!」他說。

  我把那張名片收在我那張小辦公桌的抽屜裡。有好幾次,被客人詢問為什麼要戴右手錶的時候,我似乎都有股衝動,想撥電話到男人那邊去。但是一來,我和他只是業務員和客戶的關係,二來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這樣貿然打去實在太突兀了。

  於是那張名片,就這樣躺在我的抽屜裡,直到我逐漸淡忘這件事為止。

  我在鐘錶行工作滿兩年的冬天,母親過世了。

  我直到很久以後,才能醒悟到那件事情對當時的我打擊有多麼大。好像我的人生裡,忽然缺了很大很大的一角,其他的部份也像是失去了支撐一樣,一下子全潰堤了。大概是自從我有記憶以來,母親一直是扶持我、做為我指標的角色,在我失去父親之後,仍然像棟樑一般支持著我的生命,讓我不致於倒在這世界上。

  但當時的我只是覺得茫然,覺得慌亂,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就連葬禮也交給母家那裡的親戚草草了事。而我自己,在喪事什麼的塵埃落定後,匆匆離開了那個生養我的小鎮,當然也辭掉了在鐘錶行的工作。

  我就像個浪子一樣,流浪到了對我而言空無一物的城市裡。

  或許是上天還算眷顧我,我在市區裡找到了另一家鐘錶行的工作。雖然一樣是當業務員,但是那家鐘錶行的規模很大,光是這個城鎮,就有本店和分店。

  我的工作並不複雜,和以前沒太大差別,這倒救了當時的我,可以在單純無趣的生活中,好好重新梳理自己的人生。包括過去、回憶和某些被我遺忘的情感,其實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深刻地感覺到,原來就算是正常的人,在這世上也是孤孤單單的。

  我在那間鐘錶行工作了半年,那一天,是新年的前夜。同事大多挑了各種藉口,和女友跨年的跨年,和親人團聚的團聚,總之都找了藉口早退。

  而擔下這些工作的,自然就只有平常人緣不太好,又沒有什麼不正當的理由可以開小差的我了。

  我在寂靜無聲的鐘錶行裡擦著櫥窗的玻璃,行人在路燈下悶著頭快步走過。我看著櫥櫃裡靜置著的名錶,再過幾個小時就是新的年度。我的手上,還戴著不知道換過幾次的廉價錶,或許我該考慮換個堅固一點的錶面了。

  正著麼想著,門口的風鈴被人推響了,聲音很輕。基於職業反射,我很快回頭:

  「歡迎光臨。」

  目光接觸的同時,我愣了一下,倒不是馬上就認出他,因為他和一年以前差距真的很大。原本算得上秀氣瀟灑的臉,變得更加沉鬱了一點,他那種平和、安靜的氣質還在,蓄了一點鬍子讓他看起來更加成熟。

  我的視線很快飄向他的右腕,他這次什麼錶也沒有帶。

  「我想買一支錶。」男人開口,我發覺他的聲音,有著過去沒有的輕微沙啞。

  「男錶?還是女錶?」

  「男錶。是我自己要戴的。」

  我試著緩和一下自己的呼吸,用清晰而帶點笑意的嗓音開口:

  「怎麼,錶又撞壞了嗎?」

  我發覺,自己真的很期待他訝異的眼神。

  把店的鐵門拉下,打電話和已經在家裡吃火鍋的店長報備後,我和他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走上人煙漸稀的街頭。公車和計程車呼嘯而過,載得都是急於返家的歸人,我們的舉動反而顯得相當不自然。

  「我有去那家店找你,結果他們說你辭職了。」

  他先開了口,這回換我笑了一下,

  「啊,發生了一些事。」

  「是結婚了嗎?」

  「不,是家母。家母……去年冬天逝世了。」我猶豫了一下,確定這句話對那時的我而言,已經足夠承受了,才說出口,

  「尊夫人還好嗎?」

  我反問他。他露出那抹我記憶中的,平和卻又帶點自嘲的笑,從大衣裡拿出了一包萬寶隆,靜靜地在我身邊吞雲吐霧:

  「你曾想過,什麼是正常嗎?」他問我。

  「正常?」
  
  「我啊,小時候老師出了一個作文題目,叫作『我的志願』。結果我就在紙上寫:『我的志願,就是變成和大家一樣。』結果你猜怎麼樣?」

  我沒有答話。他笑了一下,繼續說:

  「老師在我的作文上打了個紅色大叉叉,發回來叫我重寫。還跟我說:『和別人一樣算哪門子的志願?』害我作文拿了五十分,差點把我爸氣死。」他唇角勾起微笑,把他的右手舉了起來,上面戴著我剛才在店裡替他選的新錶,是典雅的暗紅色亮面錶帶:

  「可是老師不懂,年紀越大,我就越發現,這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就是和別人一樣,也就是所謂的,『正常』吧!」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我在唸小學前,老是分不清楚左邊和右邊,所以我上學的時候別人靠右走,我卻總是往左走。老師說反對的舉左手,我卻舉成右手,結果同班同學說我不合群。

  仔細想想,我們真的是經過很多很多的難關,在很多地方不斷努力,大到人生應該選擇的方向,小到喝養樂多到底要撕蓋子喝還是戳洞喝,才逐漸變得「正常」。

  我舉起自己戴著廉價錶的右手,和他並排展示在公園的路燈下。那一瞬間,我有種奇妙的安心感,好像在一個全然陌生的星球上,忽然遇到了彼此認同的伙伴。那種感覺讓我的胸口酸了一下,原來我在世界上,還不算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我們一直在公園待到過十二點,時鐘敲響新的一年,也打開了我新的人生。

  「我現在調到總公司,就在東區那一帶。有空可以來找我喝咖啡。」

  我不知道自己是這麼急躁的人,特別是對於感情的事。我在學生時代也粗淺地談過幾次戀愛,但都因為家境和我本身個性的緣故草草告終,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我所談過的戀愛,都稱不上真正的戀愛。至少它不會讓我不顧自母親遺傳而來的高自尊,僅憑著一張名片和一個錶戴右手的習慣,就去拜訪一個只有數面之緣的人

  第一次去,我自掏腰包買了我能力所及最貴的禮物,打電話過去的時候,我的聲音還在顫抖,害怕任何否定或是會錯意的答案。

  但是對方的反應卻出乎我預期。他不僅丟下了工作跑出來,一見到我就笑了,那是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笑容。有一種遇到同鄉人、鬆了一口的感覺。

  我們先是在咖啡館聊天,他不是屬於健談那型的人,大多數時間,都是我在說話。他是個很擅長聽話的人,不擅自表達意見,不隨便下判斷也不任意給建議,我在訴說自己的事的時候,他總是掛著淺淺的笑,耐心地聽著我的一字一句。即使我因此而表露情緒,他也只是平靜而帶著寬容的表情聽著。

  在咖啡館的次數多了以後,他開始邀我到他家裡去。我一開始有所顧慮,不知道為何,我總不想見到他的妻子。但是對於我的顧慮,他只聳了聳肩,

  「小秋她……我妻子很少在家。」他安靜地說。

  他住的地方也和我想得不一樣,本來我想可以常常去買名錶的人,家境應該相當不錯,但是他的屋子卻和他的人一樣,乾淨而樸素,位於公寓大廈的十一樓。我最喜歡的地方,是面東的陽台,從那裡往下看出去,可以看到從遠方車站傾巢而出的行人。

  他的妻子果然如他所說,幾乎都不在家。偶而我在稍微晚歸時,會看到他一臉無奈地放下電話,轉頭對我苦笑一下,說他必須去接他的妻子,然後開著他那台銀白色的小車子出門。

  有次我們在走廊上碰到。他的妻子好像喝得很醉的樣子,單手搭著他的肩膀,和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已經完全判若兩人。在鐘錶行挑對錶的她,年輕、熱情,充滿著可以架馭一切未來的自信。

  「小世,我跟你說喔,今天王太太他啊……」

  但是我今天看到被男人哄著,扛著出車子的她,臉上畫著貴婦才有的濃妝,因為酒精的緣故格格笑著不停,已經看不到絲毫當年的青澀與嬌縱。

  他親著她的臉頰,對她說著寵溺的話語,我們在公寓大門前擦肩而過,男人只瞥了我一眼,連頭也沒點就進了家門。我站在夜色裡想,這就是所謂的婚姻吧,所謂婚姻,就是無論對方如何改變,都要把對方放在第一位的契約。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只是去附近的酒吧喝了一整夜的酒。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很稀奇的是我沒有醉,大概是怕要是醉了,孤身一人的我,連把我扛回家的朋友也沒有。我氣自己還有理志想到這些事情。

  但隔天我還是去了他家,再隔天也是。他一點也不擔心我和他的妻子碰面,就算碰面了,她也會以為我是她先生的朋友而已。

  我在那間規模很大的鐘錶行工作了三年,有一天,他對我說,他的錶又撞壞了。

  那天是耶誕節的晚上,他的妻子拋下他,參加她所屬俱樂部的聯歡晚會去了,他到錶行來等下班的我。剛好我為了我那隻廉價地攤錶越來越遲鈍,動不動就誤差個十幾分鐘,已經困擾很久了,我於是對他說:

  「我們一起換錶吧!換副對錶怎麼樣?」

  「對錶?有男人和男人的對錶嗎?」

  他又露出那種淺淺的、帶著訝異的笑容。讓我有些不好意思,後悔自己衝動之下說出的話,但他很快地頷了頷首,

  「沒關係,就挑一樣的錶吧!」

  那大概是繼很小的時候,一向古板的父親忽然掏錢說要帶我和母親去遊樂園之後,我最高興的一個耶誕節。我不願讓他出我的錶錢,又負擔不起名牌錶,所以我們折衷挑了一款大眾品牌錶,雖然花了我半個月的薪水,但那是我一生中買過最喜愛的錶。

  這次在我的慫恿上,我們一起加裝的運動防撞桿。一看上去就覺得可以用很久。

  我們一起把錶戴在右手上,那天晚上,我賴在他家裡沒有走,當然他的妻子也沒有回來。或許是對錶的存在,讓我產生了些許愚蠢的自信,我和他坐在長桌前,對飲著高級香檳,聊著不著邊際的問題。

  遠方不知哪一棟樓放起了耶誕煙火,而那時的我已經喝醉了。我只記得自己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從離開我的父親,到不幸過世的母親,說著我的求學生活,向他抱怨鍾錶行的同事有多麼不近人情。講到傷心處,甚至還夾帶著眼淚。

  而他始終如以往一樣,安靜而平和地聽著。我想他一定很習慣聽他妻子發牢騷,不知道為什麼,這次他的溫和卻令我生氣起來,我只記得自己抓著他不戴錶的那一手,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煩?吶,沒錯吧?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男人很沒用?」

  「阿茂,你醉了……」

  「你總是這樣,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對對對,就是這種表情!你說啊,你到底對我有什麼感覺?清楚地說出來啊!要嘛就大吼著把我趕出門,說再也不要來打擾我,要嘛就撲過來,把我摟在懷中安慰我!不要……」

  我瞬間住了嘴,因為他真的靠了過來,一把用他依舊健壯的雙臂,把我摟進了懷中。他真的這樣做了,我反而不知所措。他的臂就和多年前第一印象時一樣,擁有讓天下人安心的觸感。我記得自己再也控制不了地淚流不止:

  「不要沉默,不要都不說話,不要……」

  他用唇堵住了我的話語。彼此都在對方的身體裡聞到酒氣,但我相當清醒,整個過程都很清醒。我清楚地知道,他並不是第一次以這種形式做愛。他進入我的時候很溫柔,像他平常待人的態度一樣,舒服得令人不知不覺沉溺其中。

  儘管他娶了妻子,是公認寵愛妻子的丈夫。

  儘管他總是把錶戴在右手。

  那天晚上,我看著他先我而熟睡的臉,很輕很輕地說了:

  「你這麼會聽人說話,再聽我說一件事吧,」

  「我告訴你喔,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很喜歡很喜歡。」

  「雖然他有了妻子,有了房子和車子,我的存在對他而言,似乎已經填補不了什麼了,但我還是喜歡他。」

  「他有一個習慣,是把錶戴在右手上,即使這樣讓他很不方便,不管用右手做什麼事都會碰到,害他老是得換新錶,他還是堅持要戴在右手上。就和我一樣。」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為什麼要跟別人不一樣呢?我們都說不上來,或許人從生下來開始,就有某個部份,永遠沒辦法和別人一樣吧!」

  「所以我才喜歡他,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和別人不一樣的……」

  有了這樣的關係後,我們反而少見面了。

  他並沒有像我當初想的最壞打算一樣,在那一夜後把我叫到他面前,對我說:兄弟,我們還是當朋友吧,否則就不要再見面了。我依然去拜訪他,我們依然聊天、談心,有時喝酒,有時接吻,有的時候也上床,一切都像流水般自然。

  做愛的時候,我們習慣都把錶脫下來,放在床邊,因為很多地方會用到右手,有的地方很不方便。我看著茶几上並排放著的、款式相同的錶,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滿足感。

  我在這個市區鐘錶行工作的第三年尾,鐘錶業異常的蕭條。大概是因為手機盛行的關係,越來越多人開始不習慣戴錶。到處都看得到兩手空空,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錶漸漸變成一種表彰身份和地位的象徵,而不是日常用品,只有名牌錶的銷售不受到影響。

  分店一家接著一家關門大吉,每個員工都處在被遣散的恐懼中。令人驚訝的是,我竟沒有變成廣大裁員群眾中的一員,被保留在員工名單上。

  店長甚至拍了拍我的肩膀:

  「這些年以來,辛苦你了。」

  我不知道,或許是每次週末、每年年尾,那個默默擦著玻璃、默默盤點的身影,終於被某些人注意到了吧!

  我接到鐘錶行的調職令,指示我到北部的分行赴任。

  這讓我著實猶豫了起來,調到規模比較大的分行,這對我來講當然是一個好機會,雖然我對社會地位什麼的,一向抱持著隨波逐流的態度。但人過了三十歲,很奇妙地,就會開始在意一些以前嗤之以鼻的事情。

  我也不想總是處在卑微的位置,仰望著已經是公司中不可或缺要角的男人。

  為了思考這件事情,我鼓起勇氣邀請他來我家。那是我們相識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請他到我住處。那種感覺就好像放下最後一道什麼,讓對方進入自己的公園裡一樣。

  他的反應也出乎我意料,他顯得很高興,帶了兩瓶香檳,還有一整袋的下酒菜,彷彿沒發現我屋子裡的狹小寒酸。

  我們熱情地對飲,還沒喝完一杯我就被他壓倒在地板上。他吻著我的頰、我的鼻、我的嘴唇和身體,我被他的態度牽動,彼此急切地脫去對方的衣物。他進入我的時候,我們都感覺得到對方情熱的顫抖。

  我和他背靠著背,在我那間不過幾疊大的地板上坐下,他的背上全是汗水,又或者是我的汗水。我們都拿著一瓶香檳,像喝廉價酒那樣牛飲著,

  「我想我說不定有些厭煩了,」

  他的話讓我的心口跳了一下,我看見他苦笑起來,

  「對婚姻。」

  我沒有答話,只是用飲酒掩飾自己的心跳。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又笑了起來,

  「有的時候,我真的會很想拋下一切。像這樣,就兩個人住在這種小房子裡,渡過一輩子,這種生活好像也很不錯。」

  我默默飲盡瓶子裡的最後一滴酒,用吻回應了他的話。

  看到我遞上辭呈,店長顯然大吃一驚。我沒有告訴他我是因為不想調職,只說我發覺自己並不適合鐘錶行的工作。看得出來他有些惱怒,我也對他感到抱歉,畢竟是他從眾多遣散的員工中留了我下來,還替我爭取到調職機會的。

  失去了鐘錶行的工作,沒有一技之長的我很快就加入了眾多失業者的行列。我試著在其他鐘錶行找工作,但沒有人願意雇用我這個年紀的新業務員。我只好找了間小小的代書事務所,在那裡從事簡單的文書工作,薪水扣掉保險,微薄到連自己都餵不飽。

  人活在世界上真難,那時我深切地感受到這句話的意義。

  但只要能夠還待在他身邊,還和他牽繫上,哪怕只是那一點微小的關係也好,我都無所謂了。只是以後他的錶壞了,我就再也不能替他選錶了。

  從那次在我家會面後,我們很久都沒有見面。

  一開始是我忙於找尋新工作,找到新工作後,又忙於適應新的同事和事務,所以也沒有力氣去顧及別的事情。

  但以往過個三天五天,就會打電話來關切我一下的他,這回竟罕見的一通電話也沒有打來。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主動播了一通電話給他,接電話的卻是他的特助,他用冷淡的、完全公式化的語氣對我說,他們的老闆在忙,如果是私事的話請等下班再打。

  我沒有再打。我和我的母親一樣,都是那種被拒絕一次,自尊就不容許我們捲土重來的可悲類型。

  我常會在鐘錶行的櫥窗前佇足,畢竟做了這麼多年的鐘錶業務員,對這些精巧的器械也產生了感情。我用手按著玻璃窗,想像自己還站在櫃台後,替客人解說錶的性能、價格和折扣的場景,那些客人的臉不知道為什麼,全都代換成他的臉。

  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他被自己的未婚妻挽著,來到店裡挑選對錶時的表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鮮明地浮現在我的腦海。我彷彿就看到他站在那裡,對我伸出厚實的右手,要求我替他戴上手錶,苦笑著問我:這樣很奇怪吧?

  我伸出右手,和他同款的藍色錶帶閃耀著海一般湛藍的光芒。

  這次我真的把自己喝得爛醉,以致我是怎麼走到那間睽違已久的公寓前的,我自己都記不起來。我的腳步蹣跚,什麼都無法思考地站在那幢公寓大廈前。

  彷彿約好似地,下一秒我就看見了他。

  他的樣子又和最後一次見到他完全不一樣了,他顯得容光煥發,剪了頭髮,穿著輕便的名牌休閒服,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從運動雜誌封面走出來的人一樣清爽。

  他的車也換新的了,一樣是銀白色的車款,和他的人一樣,安靜而優雅。而他正埋首在後車廂裡,把一堆露營用具之類的東西往後車廂裡塞,嘴裡似乎還哼著歌。

  我靜靜地站在那裡,既沒有靠過去,也沒有轉身離開,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就像他以往聽我說話時一樣。

  他從後車廂裡抬起頭,終於看見了我。

  「阿茂?」

  他叫我的名字,我還是沒有動。他朝我走過來,我還是沒有動。

  「你怎麼來了?啊,抱歉抱歉,最近有點忙,所以一直沒去找你。」

  他真的用抱歉的表情說,還對我彎了彎腰。我無意識地移動左手,撫住了我戴在右手上的錶,視線卻停在他的左腕上。

  那是我們的錶,他的左腕上,戴著我為他選的錶。

  「啊啊,這個嗎?」

  似乎察覺到我的注目,他有些慌張地舉起左腕,在眼前晃了晃,唇角又露出以往在我面前提起妻子時,常會出現的、微帶苦意的笑容:

  「今天晚上起來晚了,是小秋幫我穿的衣服,這錶好像也是她幫我戴上的吧!很忙亂所以我也不太記得了,因為快來不及了,真是的,人年紀一大,連早起都變得困難了。」他用一貫溫和的微笑說著,眉間洋溢著令人心痛的幸福,很淡很淡地。

  我沒有開口,卻聽見自己的聲音:

  「你……要去哪裡?」

  男人還來不及回答我,我就聽到公寓的門口,傳來女人的聲音:

  「小世,你過來幫我的忙啦!我抱著Baby,沒辦法提行李!」

  他聽見了妻子的聲音,幾乎是立刻轉過了身去。但又過意不去似地回頭過來,

  「我答應她她坐完月子之後就要帶她去旅行,接下來三天要去湖邊露營,沒有連絡你一聲真抱歉。對了,下個週末你有沒有空?我們一起去老地方喝一杯如何?」

  我沒有回應他,因為我已經離開了。

  妻子嬌嗔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男人用溫和的聲音說著「好了好了,馬上就來了!」,「這麼大聲,會嚇到我們的小公主的喔。」。

  我開始跑了起來,彷彿自己的腳不受自己控制似的,我發瘋地跑、沒命地跑,漫無目的地在城市裡穿梭,我跑過自己曾經工作過的鐘錶行,跑過自己的住家。

  但不管我怎麼跑,腦子裡卻還是聽得見他和妻子對話的聲音。

  不管我怎麼跑,還是看得到那隻戴著腕錶的左腕。他始終沒有把他解下來。

  我站在橋上,俯瞰著遠方通勤人群的風景。我忽然想起來,這個時候剛做完月子的話,就表示懷胎是在十到十一個月前。

  那正是我和他第一次做愛的日子。

  我又想到,一個月前,他興高采烈地來到我的住所,和我熱情地做愛,和我說了一大堆胡話的那一天,從現在倒推回去的話,剛好是他妻子生產之前。

  原來他,從來沒有放棄「和大家變得一樣」。

  原來他,也是可以忍受把錶戴在左腕上的。

  我把右手上的錶解下來,錶的防撞桿,已經在數次碰撞後碎裂了一角,但是錶面還完好如初,只有錶帶稍稍褪色。

  我把它舉起來放在左腕上,保持這個動作很久,男人左腕上戴著錶的情景再次浮現在我腦海,突如其來不適感讓我幾乎嘔吐,我很快地拿開那支腕錶,讓他懸空在河道上。

  原來我終究是繼承了我父親的命運。「正常」對我們而言,是太奓侈的幸福。就好像在小學班上,有個總是舉錯手、帶錯錶的笨小孩一樣。

  我看著緩慢沉入河底的腕錶露出微笑。我知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戴錶了。

  ◇

  我告訴你喔,媽媽,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很喜歡很喜歡。

  雖然我的存在對他而言,似乎已經填補不了什麼了,但我還是喜歡他。

  他有一個習慣,是把錶戴在右手上,和一般人都不同。

  或許人從生下來開始,就有某個部份,永遠沒辦法和別人一樣吧!

  所以我才喜歡他,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和別人不一樣的。

  和我不一樣的。


—The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