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lker +


  我走進盥洗間刷牙的時候,正好看見我的室友從門口進來。

  「嗨嗨,凱旋歸來啦,Stalker先生!」

  我把牙刷插進嘴裡,舉起一隻手和他打招呼。但是室友卻白了我一眼,隨即從門口抽起我的毛巾,在脖子上胡亂抹了抹,就逕自往他自己的房間走去。

  我知道這代表我親愛的室友現在心情不好。他實在是個很容易看清的人,雖然身為一位襯職的跟蹤狂(他不准我這麼叫他,只能在這裡偷偷說),他的個性老實說還滿好懂的,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

  比如說,只要看到他像看見魚餌的魚一樣,一臉興奮地衝過來和我嘰嘰嘎嘎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今天一定是跟到了有趣的目標。用他的說法,就是「豐富的人」吧?他可以為了目標的美好而高興一整個夏季。

  相對的,如果他像中暑的美洲豹一樣,無精打采地賴在沙發上,連他最喜歡的社論節目(正確地說,他很討厭這個節目,會一面聽一面尖酸地批評,但是他還是每天準時收聽)都忘了轉開的時候,大概就可以推測他這次跟到了一個不怎麼好玩的目標。

  用他的用語,就是「貧乏的人」、「空洞的人」,或是「跪下來求我我都不想跟的人」,代表人物是他的生身之母。

  就這方面來講,他真的是個單純的人,就像大部份的藝術家一樣。雖然本人老是不承認。

  「喂,冰箱裡面有我做剩的義大利麵,你要不要吃?」

  我揚聲問道。門後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想他一定跟到一個出乎意料無聊的對象,像是一整天坐在辦公桌前的上班族之類的。

  正想放棄勸說,打算等他氣消了再把晚餐端進去給他。我的室友卻忽然開門走了出來,他身上已經換了無袖的汗衫,下面則只穿了一條四角內褲。

  他用帶著倦意的表情走向冰箱,兩眼無神地打開,準確地找到我放義大利麵的位置,再兩眼無神地端著他走回房間,碰地一聲重新掩上了門。

  我猜他肚子大概很餓了,他常常為了跟蹤一個棘手的目標,幾天幾夜不吃不喝都渾然無覺,這樣熱愛跟蹤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果我不幫他送水、送食物過去,定時打探他的作息的話,他那一天一定會餓死在哪個目標身後。

  事實上這種事情真的差點發生過,有一次我接到醫院的通知,說是有個流浪漢路倒被送到醫院去,手機裡唯一的連絡人就是我。我室友去當警察一定很有前途。

  「嗯……那個人,就是你說的室友,Stalker先生?」

  我的耳後有人輕輕吐著氣。我笑著回過了頭,男孩身上還蓋著半件涼背,全裸的身體側對著我,正傭懶地喝著我擱在沙發上的殘酒。

  那是我上個星期在一家夜店裡結識的對象,老實說我們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因為不想浪費時間做這種事,又或者是每次想起應該開口問個名字,就被性慾或食慾給淹沒了。我叫他馬丁尼,只因為他被我帶回家那天剛好點了一杯這種酒。

  「是啊。」

  「嗯,長得很不錯呢,看起來很溫和。」

  「不可以移情別戀喔,我會吃醋的。」我說。

  「呵呵,我對跟蹤狂過敏,因為以前遇過太多這種怪人。」面貌姣好的男孩這樣說著,他把小腿從沙發上抬起來,擱在我光裸的肩膀上。我惻首輕輕地嗅聞著,

  「我也是怪人喔,你不怕我?」

  馬丁尼咯咯地笑了一下。「怕什麼?怕那裡?」

  「很難說,可能是這裡,也可能是那裡……」

  我像隻小狼一樣地撲上去,男孩再度笑著仰躺回沙發上,涼被滑到地上,我索性再不客氣,按著他瘦小的肩,就著腋下就是一陣亂搔亂抓。大概是還殘留著毒品作用的關係,男孩瘋狂地大笑著,像隻擱淺的美人魚一樣扭動著誘人的身軀。

  我把手放到他側腰上,他就掙扎著想翻滾到沙發另一邊,但我當然不放過他,他就一邊笑鬧一邊滾下了地毯。我們玩到他筋疲力盡,連沙發也翻了過去,馬丁尼乾脆就仰躺在半倒的沙發上,看著天花板上的水晶燈,雙眼忽然變得有些空茫,細細地喘息著。

  我爬過去側躺在他身邊,用手輕輕撫摸過他的短髮,

  「怎麼了?」我放柔聲音問。

  「不,只是在想事情。」馬丁尼衝著我,又咯咯笑了起來。

  我把他落在鬢邊的頭髮撥到耳後,看著他尚嫌稚氣的頸線。那裡有一道很長、很深的傷痕,不止是那裡,左胸上、肚腹上、鼠蹊部還有額頭,只要是人體致命的地方,全都布滿著一見可知的傷痕。

  事實上我在夜店見到他是在廁所,那時候他正試圖用削馬鈴薯的削刀割腕,再把手放到馬桶裡面等血流乾。夜店的人比我先發現,服務生把他抱出來時,他臉色慘白的像紙,血順著手腕一路滴滿了廁所的黑色磁磚。

  但是他的唇角卻在笑,笑得比我所見過任何的笑容都開懷。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決定這一個我也要了。

  他的自殺紀錄比這間城市任何一個成人都輝煌。雖然只有十五歲,但是已經經歷過一百五十幾次的自殺行動。其中六十幾次據說都逼近死亡邊緣。割腕、仰藥、跳樓、跳水、上吊、吞金……所有歷史上存在過的自殺方式幾乎都被他嘗試過了。

  他的父親,好像是那個企業的首富似的,所以每次都花大錢把他從鬼門關救回來。為了成功自殺,他只好逃家,但是大概是上天太眷顧他,他逃家到現在還是沒有成功過。

  他父親也曾為他請來心理醫生,但都查不出個所以然來。馬丁尼自殺的原因只有一個:他覺得他出生這件事本來就錯了。

  因為錯了,所以要修正。

  修正出生的方法,當然就是死亡。

  這些都是在我把他抱回這間屋子的當晚,一面和他做愛,一邊聽他慢慢道來的。那是我們認識一個禮拜以來,我唯一一次見他沒有在笑的時候。他不懂,為什麼沒有人阻止小鳥飛翔、錦鯉游泳,卻每個人都要阻止他自殺。

  我也不懂他為什麼想自殺。就像沒有人懂為什麼我只能喜歡死去的東西一樣。

  「吶,你真的只喜歡屍體對嗎?」

  看著我玩弄他髮絲的手指,男孩這樣天真地問我。

  「我喜歡做愛。」我壞壞地說。

  「聽說你會把喜歡屍體做成標本?」男孩用問我,按住我往他下體伸出的手,用那雙唯一沒有傷痕的眼睛望著我,半晌又慢慢地偏過頭,

  「那要答應我,如果你真喜歡……我的屍體的話,如果我的屍體你看起來還中意的話,一定要把我做成最漂亮的標本。我……一直很想知道死掉的我是什麼樣子,因為那才是真正的我……」

  我看著馬丁尼偏過去的側臉,想像他冰冷僵直的樣子,想像他五官緊閉著、皮膚布滿屍斑、乖乖被放在停室間裡的樣子。不知不覺間,我的胸口熱了起來。

  我用唇尋找著他的唇,他也乖順地偏過頭來,我們的舌交纏在一起,我用單手把沙發扶正回來,正打算再開一場大戰,室友的門卻又倏地打了開來。我和馬丁尼都嚇了一跳,室友的手上端著空掉的盤子,一樣兩眼無神地走到廚房的水槽邊,把空盤子往水槽一扔。這屋子裡的家事都是我在做,室友是堅決不從事勞動的那種類型。

  他又往自己房門的方向走去,滿足食慾後,我想接下來他多半是想大睡一場。我本來以為他不會理我,沒想到他竟然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

  「滿好吃的。蕃茄有點太鹹。」

  我有點緊張地等了一會後,室友忽然這樣對我說。然後就拖著蹣跚的步伐走回他的房間。我一路目送著他再次關上房門。
  
  「你……真的很關心你那個室友耶。」

  用唇搔著我的鬍渣,馬丁尼又靠在我背上。我把下半身用浴巾重新包起來,應了一聲:「嗯,算是吧。」男孩抱住了我的脖子,

  「真稀奇,你不是說你只喜歡死人?」

  「和活人交朋友還是辦得到的,跟活人上床也是……」

  我回頭想把他捉回懷裡,不過馬丁尼跟了我幾天,也學會了我的脾氣,他像隻泥鰍一樣往旁邊一溜,笑著躲開了:

  「可是他對你很特別啊。」

  「喔?」

  「看得出來嘛,你看他的眼神。」

  馬丁尼用取笑的眼神看著我,我故意裝出生氣的表情,當然免不了又是一陣肉體懲罰,直到男孩再一次虛脫地仰倒在我膝蓋上,我才看了一眼室友虛掩的房門,

  「……你別看他這樣,他不是普通的跟蹤狂而已,是個很聰明的人啊。」

  「咦?你不是說他大學軼業、畢業失業,氣死他老爸還被老媽掃地出門嗎?」

  「只是他的聰明從來不用在社會認可的方向而已。」我淡淡地說,

  「他這個人敏銳的很,也機靈的很。他還曾經因為跟蹤,破解過連警察都查不出來的懸案呢……不過也沒什麼用就是了,這傢伙最討厭和別人分享他的嗜好,所以他就算看到小女孩在他面前被虐殺,也不會多動一根手指頭找人救她。更別說是公布真相了。」

  「嘿——只和你說嗎?」

  「才不是呢!那個沒心沒肺的傢伙。他會說只有在他很興奮的時候,要不就是喝醉的時候,我都只有在旁邊聽他自言自語、拼拼湊湊的份,他是這間屋子的超級大少爺,我只是可憐的奴隸。」我刻意嘆了口氣說。

  馬丁尼仰著臉說,我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他就低低地尖叫了一聲,笑著又翻過了身。老實說我不敢鬧得太大聲,因為室友在房裡睡覺,他算是個神經質的人,而且起床氣是世界第一差,我可不想變成他的出氣筒。

  「既然這樣,幹嘛跟他住在一起?他果然是很特別嘛。」男孩嘟起嘴。

  「這個嘛,因為我也不能趕他出去,趕他出去的話,他一定會死在街頭的啦!」

  「那不是正好,剛好可以變成你的收藏品?」

  「另外……他也是第一個,知道我的小毛病……知道我的喜好,親自看過我操作,還願意和我說話、甚至和我一起生活的人。全世界全地球就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我安靜地看著室友的房門說。

  事實上有時候他心情好時,還肯幫我一點小忙,比如挪個標本或是想辦法和撞見我收集過程的人解釋等等的。我想他大概也不了解這些事情對我的意義。

  男孩盯著我平靜的臉,好像想從我的臉上看出我話裡有幾分真實性,半晌才攤手搖了搖頭:

  「我看他,只是單純少根筋而已啦!畢竟自己也是跟蹤狂,見怪不怪嘛!」

  「哈哈哈,說不定就是這樣。」

  「你自己說,你有沒有曾經想把你室友變成屍體的念頭?」馬丁尼問我。

  我看著室友門口那個「夜襲殺無赦」的牌子,「不,我沒有。」我看著馬丁尼:

   「事實上,我從來不曾有把誰『變成』屍體的念頭。我喜歡死人,但是我厭惡殺人。」我看見玻璃上的自己,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但我想我會一直等著,等到他也變成屍體的那一天。」

  男孩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抿了抿嘴,才倒背著雙手從沙發上站起來。

  「啊——無聊死了,我要去沖澡了。」

  我恢復了原來的笑法。「沖個澡,然後再來第二回合?」

  「白——癡!你也快點去沖澡,把你腦袋裡的精蟲沖掉才是真的!」

  馬丁尼背著我揮了揮手,我目送著他走進我那間最大最寬敞的按摩浴室,又轉回頭來面對著廚房。室友拿出來的盤子還放在水槽裡,其實我好幾次交待他要先把髒晚盤泡水,到時候比較好洗,但不管講幾萬次他還是我行我素。

  嘛,算了,會聽別人的建議的話,室友就不是室友了。

  我收回視線,思緒卻不知道怎麼地,飄到了馬丁尼剛才說的那句話。浴室傳來蓮噴頭噴水的聲音,依稀還有馬丁尼的歌聲。

  『你自己說,你有沒有曾經想把你室友變成屍體的念頭?』

  我想像著室友,那個單純又偏激的一流跟蹤家,倒在我懷裡一動也不動的樣子。

  那大概,會是世界上最動人的屍體吧!

  我不自覺地嘆了口氣,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然後才從沙發上站起來,拾起地上的牛仔褲穿上,光著上半身走到了廚房,圍起我專用的紅色圍裙。今天晚上就做烏骨雞湯給他吃好了,聽說對恢復疲勞很有幫助,還可以壯陽。

  我把食材拿出來,在水槽裡洗了一會兒,才忽然發現,浴室裡好像很久沒動靜了。

  我幾乎是立刻跳了起來,匆匆脫下圍裙,往浴室的方向衝去。馬丁尼的歌聲,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我還沒走進浴室,就看見一絲嫣紅的血跡,順著淋浴間的水漫延到地板上。我打開浴室的門,很快便看到男孩仰躺在地上,已經動彈不得了。

  他的咽喉上,插著一支醒目的刮鬍刀片。是我上星期剛買的。

  切割的方式非常專業,不知道可不可以用三折肱而成良醫來形容,為了防止再被救回來,馬丁尼先是橫向割了一刀,先確定割斷氣管後,又把刀片深深插了進去,幾乎直沒至柄,這下子就算是神醫也沒有救了。

  了不起,你辦到了。不知為什麼我想這樣誇讚他。

  我跑過去抱住了他,讓他坐起來靠在我的膝蓋上。馬丁尼的眼睛還沒有閉上,用一貫空茫的眼神望著上空。他赤裸著身軀,宛如回到母胎體內的嬰兒,乾淨清爽的令人吃驚,我忽然好像可以明白一點他執意自殺的理由了。人活著有時候,真的太髒太醜陋了。

  他用那樣的眼神在空中搜尋,然後終於找到了我:

  「要……遵守約定喔。」

  他對著我露出笑容。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真正的笑容。

  我俯身挽起他不再動彈的頸子,再從衣架上取下一條大毛巾,掩蓋住他只成長了十五年、卻已傷痕累累的身軀。

  我凝視著再也睜不開來的眼睛,用最溫和的語氣回應了他的笑容:

  「來,來我為你準備的、最美的樂園吧。我的愛人……」


—Ending—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