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維持那種猿猴也似的姿勢呆站了一會兒,然後終於挺直了腰桿,像個堂堂正正的男人一樣。他像往常一樣攏起滿懷的食物,往舊公寓的大門走去。

  我趕快衝回對面的公寓待命,樓梯間也有窗戶,從那裡可以看見他用往常一樣平靜的步伐走上三樓,他按了鄰居太太的門鈴。

  『啊呀,這麼晚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從太太訝異的神情,好像可以讀出這樣的對白。青年用蒼白的臉孔,露出和第一天一樣怯懦溫和的微笑,我看到他從懷裡掏出了一盒剛才在便利商店買的小蛋糕,交給滿臉驚訝的太太。

  然後他又在褲袋裡摸了一陣,把剛剛才從醉漢那裡扒來,現在已經皺巴巴的鈔票,整疊按到了那位太太的手上。

  『不用客氣,這是答謝您這幾日的照顧。』、

  『我過幾天就要走了,親戚已經寄了錢過來,這些日子真的很謝謝你。』我不用仔細地讀唇語,就可以猜出他說了那些話。

  太太看起來很感動,要是我把焦距再對準她一點,說不定還可以看到在她眼眶中打轉的淚光。總之在幾經推辭後,她收下了錢和蛋糕,握著青年剛剛還握著鐵棒的手話別了很久,最後才關上了門。

  令我有點意外的是,目送著太太關門後,青年卻又下樓來。

  他像是散步一樣地走到依舊倒地不起的醉漢身邊,好像偶然遇見路倒的不幸人士一樣,他彎下腰,把醉漢的手扛上肩膀。看不出來他瘦瘦弱弱的,竟然還挺有力氣,就這樣一路把醉漢扛回了四樓的屋子。

  我把望遠鏡的焦聚對準青年,他把醉漢一路拖進客廳,就這樣把他擱在沙發上。

  他把懷裡的食物和鐵棒放在茶几上,重新穿起了上衣。然後就像沒事人一樣,躺回他睡覺用的床墊上,我看見他依舊拿起了那個相框,迷戀似地親吻著他,做了和往常一模一樣的事,最後沉沉地在醉漢一動也不動的身體旁入眠。

  我在確認他睡著後悄悄下樓去,走到剛才發生衝突的角落。牆角下委頓著一個紅豆麵包,是剛剛被青年踩扁的,紅豆餡全被擠了出來,弄得黏黏的,紅得像血一樣。

  我把麵包從地上撿起來,望著公寓的方向。這點程度的干涉,還在我容許範圍內。

  我已經不再猜青年的行為舉止了。就像看到一場太精彩的電影,你總會忘我地不去推測後面的劇情,只滿心地等待導演如何把故事說下去。

  不過我只知道,他大概不會再在這裡待太久了。

  ◇

  果然如我所料,大概是第二天的開始,青年開始收集起那間屋子裡的東西。從積了灰塵的衣物開始,然後是廚房的鍋碗瓢盆,連堆在角落的舊報紙,他都一張一張拿起來檢查。拿到鼻尖前一一嗅它們的味道,再把它收進不知那來的旅行袋裡。

  他對每一樣東西都很小心,就像是在珍惜什麼得來不易的寶物。每當他收起一樣東西,臉上就會露出當初他在問路時,那種誠惶誠恐的表情,絲毫看不出來和昨晚恍惚行兇的人是同一人。

  他把屋子裡的東西,都裝在便利商店買來的塑膠袋裡。他一共買了五、六種顏色的垃圾袋,他小心地把各種家用品分門別類,再小心地放進垃圾袋裡,等放滿了就堆到自己身邊。從望遠鏡的鏡頭看過去,看起來就像是什麼慶典一樣。

  那個醉漢的身體始終靜靜地躺在沙發上,像在海灘上晒太陽一樣的平靜。從我從室友那裡多年觀察的經驗,他八成已經變成室友所愛的那種人了。

  事到如今,我也漸漸推斷出了幾個結論。

  我認為這個叫寰宇的人,一定是很久以前,曾經在這間屋子裡居住過的人,或者至少是曾經來過這附近,甚至到訪過這間屋子的人。

  只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離開了一陣子,回來以後,他才發現人事全非,無法接受之虞,就懷著某種執念,在這間屋子裡住了下來。

  我想他對這間屋子,以及這間屋子裡的人,一定有著一段非比尋常的故事。光看他那些怪異的舉動,就知道他對這間屋子,又或者是曾經住在這間屋子裡的某個人,有著旁人難以理解的、深刻的某種情感。

  我把望遠鏡調得偏亮一些,青年還在持續地收刮家裡的物品。我繼續思考著。

  但是這樣還是有許多問題。第一,如果曾經在這屋子裡的人,對他來講這麼重要的話,為什麼他只是住在這裡,而不是進一步地去尋找那些人的下落?

  第二,那個相框裡的人到底是誰?那個比他年輕略輕的少年,雖然用望遠鏡不是看得很清楚,但很明顯的並不是他。那是一個看起來很陽光、充滿朝氣的男孩子,四肢都充滿了活力。和眼前這個怯懦、蒼白到有些病態的男人全不相同。

  是情人嗎?那麼那個現在躺在沙發上的大叔又是誰?

  我懷著滿心的疑惑,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走來走去。室友送來的乾糧和水,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但我一點食慾也沒有,滿腦子都是青年的影像。他的眼神、他的眼淚、他的動作、甚至他的每一根手指、每一根被汗水浸濕的頭髮,都能輕易地勾動我的注意。這種感覺跟戀愛很像,但更為瘋狂。我已經停不下來了。

  那天夜裡,他開始修剪起自己的指甲。

  這是我尾隨他近兩個禮拜以來,第一次看見他修指甲。

  他用從屋子裡搜到的指甲刀,盤腿坐在地上,那張照片依舊立在他腳邊。他就這樣安靜地坐著,全神貫注在自己月牙似的十指上。

  他先用指甲刀剪,一根一根,從左邊剪到右邊,再從右邊修飾回左邊。然後用小剪刀修邊,剪去稜角的部份,又剪去指頭旁多餘的死肉,直到十指指甲齊整的像是機器切割的一樣,他再用剉刀慢慢地磨光指甲的邊緣。

  他一共剪了快兩個小時,連我都不禁佩服他的耐心和毅力。

  最後他把手臨窗舉高,一邊轉動一邊檢查著。月光下,他的指甲像貝殼一樣白晰漂亮,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然後便好像完成什麼畢生最重要的事情一樣,咚地一聲倒回床墊上,我彷彿可以聽見從他唇邊逸出的幽幽嘆息。

  令我在意的是,他從幾乎搜刮得一空的茶几下,拿出了一疊白色的東西。遠遠看過去,好像是信紙之類的物品,是他剛剛從臥室裡清出來暫時擱在那的。他坐在地上,安靜地翻了一下那疊信紙,半晌竟露出一抹若又似無的笑容。

  他把那些信紙連同那個相框,一起拿出了門,我趕緊把鏡頭對準外面的樓梯間,但他只是走到樓下去,打開了屬於他那個樓層的信箱,把兩樣東西都放了進去,又把鎖虛扣了起來,然後悠悠地晃回四樓的房間。

  那天晚上,他沒有看著照片自瀆,在五顏六色的塑膠袋環繞下,像個滿足的孩子一般交握著兩手沉沉地睡了。

  確認他睡著之後,我悄悄地關掉了望遠鏡,穿上外衣,回頭望了一下,又從室友寄來的工具箱裡拿了一支細的螺絲起子,安靜地下了樓去。

  我很快地穿過公園,來到舊公寓的一樓。夜已經深了,整個老式的社區寂無人聲,我走到大門旁邊舊式的分格信箱前,找到了屬於青年的門牌號碼。

  窺視目標的信件,這種事情我還是第一次做。雖然說某些方面來講,這也在觀察的活動範圍內。但是過去我從來不曾做到這種地步,而且以往總是跟蹤個兩三天就差不多了,像這樣持續觀察一個人這麼長的時間,對我而言也是種新鮮的經驗。

  我自己也說不上來,這個青年確實有某種特殊之處,是和之前的目標不相同的。但是究竟不同在那裡,我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用螺絲起子撬開了青年的信箱,裡頭的信件和相框立刻掉了一地。我趕緊脫下外衣來兜住,還小心地看了一眼四周,避免有夜歸的人發現我詭異的舉動。

  裡頭除了青年剛放進去的東西以外,大多是廣告信件,還有一些水電費的最後通諜,還有一些公益團體的通知之類的公關信件。

  我把相框放回信箱裡,再把信箱虛掩好,將那些信件通通抱回我的公寓,在地上一封一封分門別類,發現青年放進去的那幾封信,都是從同一個地方寄來的信,而且署名的人也都一樣。

  寰宇。那是寰宇寄過來的信。

  我就像個耶誕節等著開拆禮物的孩子一樣,我的心跳得飛快,拆開信封的時候,手甚至還有一點顫抖。信的收件人也都一樣,是一位叫「王月霞」的女士,看起來就像普通的中年大嬸會有的名字。

  我把信小心地從原本的開口拆開,再把有些泛黃的信紙抽了出來。看得出來拆信的人很珍惜這些信,連拆口都是整整齊齊的。

  王月霞的身份很快就清楚了。因為每一封信的開端,都是『媽,妳好嗎?』,要不就是『媽,好久不見。』,有的也會寫一些關於季節變化的問候,但開頭的稱謂都是一樣。看來這些信,是不折不扣的家書。

  字的筆跡相當奔放,感覺是有點不羈小節的人寫的,信末都有註明時間。我便按著時間順序,將幾封信挑了出來。

  『媽,好久不見,我是寰宇。』

  最早一封信的開頭這樣寫著,

  『我在這裡很好,店裡的師傅還有大哥大姊們都對我很親切,果然不愧是媽媽你曾經待過的美容院,大家都是好人。負責指導我的師傅技術也很好,雖然不像城市裡的美髮理容院那麼時髦,但是給人的感覺很誠懇,和客人們的關係也都很親密。我感覺自己好像可以學到很多東西,美容也好、待人接物的方式也是,我很高興。

  前一年都沒有辦法拿到薪水,媽,如果你在那裡生活有困難,一定要跟我說,我可以在旁邊的餐館兼工,反正我晚上也很閒,真的。

  寰宇。』

  我把看過的信放到一邊去,又繼續往下讀。下面是幾封關於他學徒生涯的描述,大柢就是學了那些新東西、遇到什麼挫折然後又怎麼克服,再來就是一些關於客人對他很好的事情。看得出來他很在意他母親,滿紙都是自我犧牲的謊言。

  我快速瀏覽過這些信件,心裡有點意外。沒想到現在還有這麼傳統的理容方式,學徒和師傅的制度,在二三十幾年前最盛行不過,但現在早已被速食又拜金的資本主義經營方式所取代。客人的頭臉就像罐頭工廠的桃子,而理髮和理容師就像機器,輸送帶啪地一聲過去,什麼型號任君挑選。太貧乏了,無論人或是制度都是。

  而且現在還寫這種紙筆信,而不用電腦的人,也越來越少了。看來這個寰宇,還是個意外傳統的傢伙呢。

  然而下一封信,卻出現了令我在意的事:

  『……(前略)媽,師傅說,我可以開始替客人理髮了。雖然只是洗洗頭這樣的小事,但是我心裡還是很高興。

  客人們好像都還滿喜歡我的,我想是因為我還年輕吧,所以客人們總是對我比較寬容,真的很感激他們。

  不過,還是有一些比較奇怪的客人。就像今天下午我遇到一個男客人,他一看見我,就一直盯著我的臉看,就連我叫他躺下來我好幫他洗頭,他也不理會我,只是轉而看著我的手。我幫他洗完頭之後,他竟然說希望我幫他剪指甲,我怎麼跟他說不行,他都像沒聽到一樣,硬是要我幫他剪。後來還是師傅出面勸說,說派老練的師傅替他修指甲,他才好像勉強接受了。媽,這世界上真是什麼人都有呢!

  很想媽,希望下次休假的時候能湊足錢回去看妳。

  寰宇』

  我抓著信紙往下看,那封信是半年以前的信。我的腦子亂成一團,心跳卻不可思議地異常平靜,本能地又拿了下一封信繼續讀下去:

  『媽,現在已經是秋天了,你有好好地穿衣服嗎?請不要感冒了。

  我在這裡過得很好,請不要寄錢過來,我真的不需要,媽。如果你寄錢的事情被爸爸知道了,他一定又要回家來拿錢了,我不在你身邊,爸爸這種人,誰知道要不到錢時會做出什麼事呢?所以妳千萬不要再冒險做這種事了,我在這裡三餐都有師傅的家人照應,一點都不會挨餓受凍。

  在這裡的工作逐漸上軌道了,師傅說,下個月開始我就可以獨立地處理一位客人了,這真是令人興奮的一件事。

  啊,對了,還記得我上次和媽說過的那個怪客人嗎?結果後來他又跑來店裡了。他好像知道我不能為他剪指甲的事情,所以很安份,也不再纏著我替他理容。不過,他給其他師姊剪頭髮的時候,總會一直盯著我看,雖然說很多女客人也會這樣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位客人的視線特別不安。我想是我還不夠成熟的緣故吧!

  總之,千萬不要再寄錢過來了,約好了喔。

  寰宇。』

  下一封信和這一封信之間,相隔意外的久,我看了一下信末,那是距今三個月前的信,信的筆跡有點紊亂起來:

  『媽,你好,

  很抱歉這麼久都沒寫信來。這邊……發生了一點事,但不是很重要的事,只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生活上的小煩惱吧。請媽不用擔心,我已經是個男子漢了,可以自己處理好所有的事情。

  學習的事情非常順利,我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客人們都很稱讚我。

  最近特別的想你,我想下個月就可以回去了。

  寰宇。』

  我快速地翻閱接下來的信件,幾乎把旁邊的廣告單掀起來。大概是怕母親擔心的關係,接下來的信都維持像以前一樣一個禮拜一封,但是內容顯然簡陋多了,而且依我長年累積下來的觀察能力,從筆跡就看得出來,寫信的人心情越來越沉重了。

  『我最近睡不太好,媽睡得好嗎?』、『我很想家,爸有再跑回家來鬧嗎?』、『媽……妳最近要小心安全,我有點擔心妳。』淨是這樣充滿不安的發言。

  最後一封信是距現在大概一個月前,筆跡凌亂得幾乎無法辨識,但至少還看得出來是寰宇的筆跡。信裡只有兩三行字:

  『媽,我明天就會到家。

  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詳細情形我到家再跟妳講,信裡講不清楚。

  在我到家之前請不要出門,拜託妳。

  寰宇。』

  接下來就再也沒有信了,為了確認清楚,我又檢視了一次旁邊的廣告單,但已經完全沒有信件的痕跡。最後一封信,就停在這樣充滿語焉不詳的詭異內容中。

  我就這樣反覆檢視著這些信,一點睡意也沒有。一直到收音機裡播送著早安新聞的音樂,我才驚覺已經天亮了,照理說我應該把這些信快點還回去才行,否則要是他回來檢查,看不到這些信,或許會起疑也說不一定。平常依我的謹慎一定會這樣做的。

  只是我現在無法思考,完全無法思考。

  收音機開始播放早上的社論節目,和上次好像是同一批人,延續上次的Stalker議題,裡面的女主持人用虛偽的、語重心長的語氣嬌聲哀嘆著,最近社會真是越來越恐怖啦、走夜路被強暴也就算了,就連好好的在家裡生活,都要擔心會不會被跟蹤狂盯上呢!

  旁邊的女來賓也附和說,對啊對啊,上次我朋友因為拒絕了一個男人的告白,就被他一路跟回家,還差點在公寓前被強暴呢!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Stalker、男人、拒絕告白、一路跟回家……

  我拿起了我久違的手機,用最快的速度播給我的室友。

  「喂?Stalker先生,這次又有何貴幹啊?」

  一聽到我熟悉的室友嗓音,我馬上不管三七二十一:

  「對,就是Stalker,Stalker!」我忘情地大叫著。

  「啊?你說什麼?喂喂,你該不會玩那遊戲玩太久,終於神經錯亂了吧?」

  「不,我精神好得很。幫我查一件事情,Stalker,我要查最近這三個月內,這個城市所有有報案的Stalker案件紀錄!你應該辦得到,快點!」

  「耶?這算什麼?同胞愛嗎?」

  室友打趣地問。我不耐煩地吼道:

  「少囉唆,叫你查就查!再拖拖拉拉的下次休想讓我幫你cover屍體的事。」

  「好嘛好嘛,大少爺,我查就是了。」

  「查完再用簡訊傳給我,就這樣。」
 
  「喂,等一下,你這回什麼時候回來?你這次去好久。」

  室友用略帶喘息的聲音問我,他該不會一邊跟屍體做愛一邊打電話給我吧?以他的個性很有可能。我的嘴角扯出一抹弧度:

  「不知道,不過我想就快了。」

我的室友好像還試圖和我說些什麼,不過我沒有理會他就掛了,因為望遠鏡那端有了動靜。

  青年似乎剛清醒,他兩眼發直地坐在床墊上,最近他每天清醒時都是這個樣子,好像在思索什麼深奧的事情,又像什麼都沒有在想。

  就這樣呆坐一陣子後,他才會從床上站起來,開始一天的活動。

  不過今天他並沒有呆坐多久,便很快地跳了起來,從茶几上拿了他的舊皮夾,竟然像要出門的樣子。我趕緊戴上外衣和帽子衝下樓,打算和之前一樣跟蹤他出去,心裡卻有點疑惑,因為他很少像這樣在白天出門。

  何況家裡還留著那個醉漢的屍體,門又沒有鎖,樓下的太太隨時可能送什麼食物上來,要是發現這一切豈不糟糕透頂?

  我可不容許這麼美麗的一齣表演,毀在這麼愚蠢的原因上。

  我正在猶豫的時候,我的手機卻又響了起來。接起來竟然是我的室友,他手腳真的很快,去除掉有時候太雞婆的缺點的話,他倒是我最得力的幫手。
 
  「喂,我查到了喔。」

  室友用輕快的聲音說,我聽見點滑鼠的聲音。我邊尾隨著目標邊問:

  「怎麼樣?有那些?」

  「很多喔。有幾百筆呢,沒想到你的同類這麼多啊,大少爺。」

  「吵死了,我和他們才不是同類。那麼,裡面有沒有男的跟蹤男的?」我問。

  「那就很少了,因為男的被跟蹤通常不會報案,會比較想自己一拳扁飛那個Stalker吧?我看看……咦,還是有嘛。」

  「真的?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

  「三個月前……不過離這裡相當遠呢,滿偏僻的地方,好像是叫……」

  我這次又沒有聽室友把話講完,不是我對他查到的地方不感興趣,而是我眼前出現了更令我感興趣的東西。

  我已經無暇去顧及我的目標要去那裡了,我的目光,全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那是個十八九歲左右的少年。

  倒不是說他本身有何特別之處,他的長相算是英俊的,但是也沒有出色到讓人停下腳步的程度。他的身上散發著某種與生俱來、陽光一般的氣息。他的五官看起來相當明朗,不用開口就知道應該是個好相處的人。

  更重要的是,我見過他。這兩個月內,我每天至少都要透過望遠鏡見他一次。

  他就是那張照片上的少年。

  因為我站在溜滑梯上,所以看得比較清楚。我尾隨的目標從轉角那裡離開後,少年就馬上從暗巷裡溜了出來,稍微東張西望了一下,就往舊公寓的方向的潛去。

  我只猶豫了兩秒鐘,就選擇尾隨著少年而去。畢竟這個人,絕對是和我的目標關係甚深的人,暫時轉移目標的話,應該還不算是變節吧。

  少年似乎全副心神都放在潛入舊公寓這件事上,因此完全沒有注意到我,我也就大膽地跟了近一點。

  樓下的大門沒有鎖,少年推開門就直往四樓,看起來相當熟悉這裡的配置,我一路跟在他身後,和之前的方法一樣,看著他鑽進公寓後,就先往五樓跑,居高臨下地觀察他的舉動。

  少年一進門,先是被那些五顏六色的垃圾袋嚇了一跳,臉上露出了憤怒的表情。隨即就看見了沙發上的屍體。

  他好像嚇得不輕的樣子,先是退了一、兩步。嘴巴才慢慢地打了開來:

  『老……爸……?』

  我聽見他沙啞的聲音這樣喊著。他似乎相當怕沙發上躺得那個人,即使已經變成了屍體也不太敢靠近。過了一天一夜,天氣又那麼熱,屍體已經開始在腐臭,這是我這些天第一次靠近這幢屋子,也真虧那個傢伙忍耐得住。

  少年又凝視著屍體好一會兒,半晌他咬了咬牙,眼眶有一點點泛紅。但他很快地搖了搖頭,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竟不再理會屍體,掉頭跑向了那些垃圾袋。

  我靜靜地側首觀看,他好像在找什麼東西似的,開始一個一個地拆開那些塑膠袋,把頭伸進去尋找翻來覆去。青年原本裝好的東西,全被他翻了出來,灑了一地都是。

  垃圾袋被他翻遍了以後,少年開始翻找房子裡的其他角落。他跑進臥室,但我想裡面大概已經空得差不多了,所以他很快又跑了出來,臉上的表情夾雜著焦燥、不安,還有從未從他臉上消失的憤怒。

  他還是不死心,又在客廳裡到處翻箱倒櫃,差點沒連地板都翻了過來,但顯然還是找不到他想找的東西。他臉上露出沮喪的表情,在亂成一團的地板上坐了下來,用牙齒咬著大姆指苦思。

  我看見他的手上有很多細微的傷痕,那是美容美髮學徒一類的人才會有的傷痕。

  少年用兩手打了打臉,又回頭看了一眼醉漢的屍體,然後才像是終於振作起來的樣子,從地上跳了起來,打算從門口離開。

  但是他才走下四樓的樓梯,就驀地停下了腳步,慢慢地倒退回四樓來。這回連我都有點驚訝,不由得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是那個青年,我跟蹤的對象。我最得力的演員,上場了。

  「寰宇……」

  我忍不住跟著青年喊了對方的名字,那算是我藝術生涯的一點小小失誤。因為我已經知道所有的事情了。

  我現在也終於知道,為什麼我會對這個尾隨對象如此在意了。是味道,他和我確實有部份的味道相類似。

  少年的表情用驚恐還不足以形容,可以說是嚇壞了。

  他一直往後退、往後退,連自己退回了屋內都渾然無所覺,直到發現自己的身後就是沙發上的屍體,他才猛然醒覺。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尖叫,踉蹌地跌到陽台的方向,原本有些黝黑的膚色此刻一片蒼白,像是等待死刑宣判的囚犯一樣望著朝他逼近的青年。

  反觀青年,他的表情一看就知道很高興,甚至可以說是狂喜了。

  「寰宇……寰宇!終於……終於重逢了,終於再見到你了!」

  青年微微舉起兩手,朝他稱為寰宇的人伸過去。少年像是觸電似地渾身顫了一下,終於咬牙大叫了出來:

  「滾開!」

  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喊著。但是青年置若罔聞,

  「寰宇……這麼久沒有見面,你怎麼了?忘記我了嗎?應該不可能吧,我們明明,明明這麼意氣相投,我總是一直看著你……看著你……你也總是一直看著我……」

  「誰看著你?誰和你意氣相投?你……你這個……為什麼把我爸爸殺了?」

  少年有些語無倫次,他慌亂地又瞥了一眼沙發上腐爛的屍體,再往陽台踏了一步。

  「因為……因為他說他欺負你啊,寰宇。他一看見我從這屋子裡出來,就把我認成了你的樣子,叫我小宇小宇的,寰宇,天下那有不認得自己兒子的爸爸呢?他一定對你很不好吧,這種爸爸不要也罷,不,不是嗎?」

  青年仍然保持著狂熱似的表情,他講話的方式,還是像他問路時一樣,充滿了羞澀、怯懦,就像隻初生的小羊,或者初次表白的高中生,

  「嗯……雖然我也有不對,因為太想你了,所以我只好裝成你住進你的房子,真的很對不起,我本來想既然是我先不對,就讓我代替你接受你爸爸的懲罰好了,所以我一直忍著……忍著。可是他實在太過份了,淨說一些侮辱寰宇你的話,所以我一時忍不住,忍不住就……我不是故意的,因為我太愛你了……」

  「寰宇,一定不知道我有多麼多麼多麼地想你,你不聲不響地搬家了之後,我好痛苦,好痛苦喔!我到處發了瘋似的找你,來這裡看到你從前用的家具時,我難過的馬上就哭了出來,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有這麼想你…以前你不管到那裡,我都可以找得到你,可是這次卻找不到了,這叫我該怎麼辦呢?

  「寰宇,是你不好,這次真的是你不好……是你不好。你應該要跟我講一聲的,這樣……不管你走到那裡,我都會追隨你到天涯海角,也不用等你等得這麼苦……」

  青年完全陷入了某種自憐自哀當中,他的語氣配上他那種天生弱勢的長相,乍看之下還真像是少年在欺負他。他把十指絞在胸前,像是要把他們拗斷一般地扭著、轉著。他的指節白得像紙,指甲也是。

  「我真的……」

  「閉嘴!」

  少年寰宇在他講話的期間一直東張西望,我知道他在找逃走的方法。直到終於忍無可忍,才打斷了青年的話:

  「你……你把媽媽和我的合照藏到那裡去了?」

  他完全不敢直視青年的眼睛,要不是想問這個問題,我想他是死也不會接近青年十步之內吧。

  「合照……啊……是說小宇的照片嗎?我有收著喔,我每天都會親他一次,因為真的寰宇不在,所以我只好看照片啊。我每天……都看著你的照片想你,寰宇……我可以叫你小宇嗎?聽到你爸爸這麼叫你,我覺得好羨慕……」

  「閉嘴!照片在那裡?」

  「照片……照片在那裡呢……」青年有些恍惚地覆誦著。

  我現在才明白,這個看起來很老實的青年把相框藏到信箱裡的原因。

  「拜託……雖然我死也不想拜託你這種人,但是請把照片還給我!我……我和媽媽就只有這麼一張合照而已,以後也不可能會有了。當初搬家要不是太匆忙,我一定會記得帶走……」少年說著說著,竟有些泫然欲泣的樣子,眼框也紅了。

  「為什麼……以後也不可能會有?」

  「因為媽媽已經死了!」

  青年的問話好像激起少年心裡最大的怒氣,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吼了出來。

  「為什麼?伯母她……小宇乖,你還有我,你不要哭……」

  「不要叫得好像和我很熟的樣子!你這個神經病!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少年幾乎是馬上吼了回去,完全蓋住了青年的碎碎念:

  「你……還敢問為什麼?每天來理容院裡騷擾我還不夠,還跟蹤我回宿舍,害得其他師姊師妹都沒有辦法安心休息,擔心你對她們做出什麼事情,後來我只好連工作也辭了。理容院的人也把電話全都換掉了,還差點面臨關門的危機……」

  「你竟然還不放過我,寫騷擾信給我師傅、師兄也就罷了,還打無聲電話到我老家騷擾我老媽!你到底是不是人?我媽已經幾歲了你知不知道?結果害她精神耗弱,我只好帶著她連夜搬家。因為怕被你查到,我知道你一直在我家樓下徘徊,所以之前連搬家公司都不敢請,連夜悄悄地帶著行李溜到親戚家……」

  少年越說越憤怒,兩隻眼睛狠狠地瞪著我的目標。青年仍舊是那副無辜的表情,甚至有點退縮,他緊握著兩手退後了一步。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因為我真的很愛小宇你,我不知道,這樣會對小宇造成這麼大的困擾……」

  他不斷地用那種虛弱的道歉著,好像他真的感到很抱歉一樣。他是真的很愧疚也說不一定,他就是那種很容易引人同情的類型,眼眶裡甚至有淚水在打轉,

  「不過……小宇不用擔心。你看,我一直、一直在等著小宇,忍耐著忍耐著,連指甲都不敢剪,就是在等小宇來幫我剪。我等了好久好久,最後才終於忍不住,你看,你看,都長這麼長了。因為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真的很對不起,要是我早知道小宇今天就會來,一定還會努力再忍耐一個晚上……」

  「但是沒關係……沒關係。指甲還會長長,等那時候,再請小宇替我剪就行了,」

  他舉起自己的十指,睜大眼睛充滿了祈求對方原諒的顫抖,連聲音也是發顫的,唇角卻帶著微弱的笑,那個表情說有多詭異就有多詭異:

  「畢竟世界上只剩我們兩個人了,我們得相依為命才行,我一定會代替母親照顧你的……我知道小宇一直也是看著我的,我第一次去理容院的時候,小宇也是一直盯著我的指甲看,從那個時候我就注意小宇了,我知道小宇也喜歡我,只是一直不好意思說而已。吶,小宇,小宇……你會幫我剪指甲對吧?」

  青年修剪整齊的雙手顫抖地伸向寰宇,他的下巴肌肉一直繃得很緊,細看才發現是因為他一直緊咬著自己上唇的關係,他自己卻沒有查覺。

  寰宇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半晌忽然往茶几的方向衝,想要逃走。但是青年的反應比他更快,他往右一移,寰宇就撞在他身上,兩個人就都倒在地上。

  「小宇,不要這樣子……小宇……」

  「放開我,快點放開我!救命啊,救命……」

  寰宇想找人求救似地看向門口,但是青年很快地衝過去擋住了門,再次把五指朝他伸去。寰宇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伸臂揮開了青年向他伸過來的手,他並沒有剪指甲,這一揮就劃過了青年白晰的臉頰,畫出了三道血痕來。

  我的目標愣住了,他像隻受驚的兔子一樣,摀著受傷的臉頰蜷縮著雙臂,他的身體又不自然地顫抖起來,像那時候差點被醉漢強暴時那副模樣。

  這一擊似乎擊碎了他心裡的某樣東西,他又開始喘息起來,慘白的臉頰淌下汗水,嘴唇也微微發著抖。

  他的眼神忽然變成空茫起來,一步步地逼近往後退的寰宇。寰宇轉過身去,開始往陽台跑,似乎試圖從那裡找地方下去。但是青年很快地追了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寰宇驚慌失措地掙扎起來,但是我之前就見識過,這個看起來瘦弱的青年臂力還不小。

  他扣住了少年的雙腕,滿臉憂傷的看著他,

  「小宇,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我不懂,我真的……好不懂,我很愛你,我是這麼地愛你……你也是愛我的吧?對吧,小宇。來,快點,說你喜歡我,快說……」

  「誰會喜歡你啊!」

  掙不開青年的懷抱,寰宇索性以言語反擊。我的目標臉上的血色全沒了,寰宇再次轉過身來逃跑,但這次青年卻攔住了他的腰,他們一路拉扯到晒衣架的邊緣。我索性下樓梯來換一個角度,青年的臉隱藏在陰影裡,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請問……你是在說,小宇討厭……我嗎?」

  他再次用他那種獨特的、細微的嗓音問著。語氣有禮而怯懦,就像他平常習慣的句型那樣。

  「當然討厭你!你這個變態!神經病!噁心的跟蹤狂!」寰宇毫不遲疑地大吼。

  青年忽然不喘了。他就這樣緊抓著寰宇的腰,我看見他的胸口微微起伏著,今天是陰天,微微的陽光從雲端的細縫透射到他們兩人身上。

  我看見我的目標忽然抬起了頭,臉上不知何時已全是溼滑的淚光。

  「小宇,你不要逼我……」

  他的手從腰上倏地移轉到寰宇細瘦結實的脖子上。寰宇似乎也沒料到會有這變化,他的眼睛整個瞠大,周圍全是血絲,幾乎像要掉出來一樣,半晌連嘴也張大了,伸出舌頭悲慘地吐著氣。

  但是青年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白晰的十指逐漸收緊,青筋伴隨的血管在手背上浮現無疑。他一面握緊寰宇的脖子,眼淚像斷線珍珠一樣地掉出來,他拚命地、拚命地啜泣著,越是哭他就掐得越緊,掐得越緊他就哭得越厲害,到最後連鼻涕也一起流了出來,原先清秀的面容面目全非。

  「你不要逼我……為什麼要逼我……」青年反覆地唸著這樣的話。

  我幾乎不敢呼吸也不敢眨眼,害怕錯過任何一幕。青年一面把寰宇壓制到陽台,直到他半個身體伸出陽台外,寰宇的喉嚨發出「嘎啦」、「嘎啦」之類不像人類所能發出的雜音,他的臉色開始發紫,褲檔也很明顯地溼了,看來是在極度痛苦下失禁的緣故。

  青年好像冷靜了一點,他的淚順著脖子滴到了寰宇的面頰上,遠遠看去,就像死別的戀人一樣唯美淒涼。至少在我這個旁觀者看來是這樣。

  寰宇幾乎掉出來的眼珠無神地瞪著天空,好像在控訴什麼似的,又或者他已經無法思考,他的手無意識地做了最後一次掙扎,而這就宣告了他的結局。他的身體翻落陽台外,青年發出一聲我畢生所聽過最淒厲的哭喊,他的指甲在寰宇的頸子上掠過。

  很漂亮的指甲,像月牙一般地潔白透亮。

  ◇

  我重新穿上外衣,戴起帽子,把手插在口袋裡走下了樓梯。

  我回到對面的公寓收拾我的東西,把望遠鏡還有睡袋收進紙箱裡,再隨手丟在角落。反正只要跟室友講一聲,他就會派人來回收,不需要我操心。

  我背著必要的隨身行李走過老舊的社區時,鄰居已經紛紛圍在那幢舊公寓下。因為不幸腦部著地的關係,腦子好像撞破了,分不清腦漿還是血的東西噴了一地,眼球看起來已經不在眼眶裡了。

  我的眼角還瞥到那個三樓太太,她正臉色蒼白地拿著手機打給一一九。

  離開公園前,我最後瞥了我的目標一眼。他癡癡地站在四樓的陽台上,彷彿天塌下來都已經與他無關那樣。我想這應該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吧!至少他所愛的對象,再也不會跑離他的視線了。

  嘛,不過這些都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因為這場戲,已經結束了。

  接下來,找個遊民來跟看看好了,我看了一眼公園角落的那些流浪漢。唔,或許找個推銷員也不錯,可以讓我感受一下資本社會的繁忙生活,要不然乾脆跟蹤剛剛送貨過來的快遞小弟好了!我這樣靈機一動。

  正這樣盤算著,我發現我手機裡有封簡訊,原來是我掛室友電話,他乾脆把資料掃成圖檔全部傳過來了,還附上他花俏的簽名檔。

  我忽然想起自己很久沒吃到室友做得家常菜了,偶爾回一下自己的窩也不錯,室友做的菜真的比生我的那個女人好吃多了。雖然他有不少令人厭煩的小毛病,但無損他的個人魅力。

  畢竟這個城市的人,多少都有點小毛病。我也是,我的室友也是。

  和我一起觀賞這齣戲到最後的你們也是。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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