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lker


  我很喜歡在捷運站、公車站附近,觀察往來的人群。

  這是一件很容易讓人著迷的事情。

  人在專注著做著另一件事情的時候,往往會不自覺地流露出最真實的一面。從穿著、配件、表情、速度、走路的方式,如果仔細去看的話,甚至可以窺見一個人的人生。

  或許是因為太喜歡觀察路人了,有時候發現一些特別值得觀察的人,就會不由自主地起身。從那些人上車開始,一路靜靜地尾隨在他身後,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觀察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個小小的舉止。他聽什麼音樂、看什麼樣的書。以及他想去的目的地,甚至是他住在什麼樣的地方。

  往往等我清醒過來後,我才發覺我已跟在一個人身後太久。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養成了跟在某些特定人身後的習慣。我會特別到車站去,有時坐上一整天,就為了等一個值得尾隨的目標。

  我很謹慎地排除了女性,因為我是個男人,雖然看起來沒什麼危險性,但一個男人尾隨著一個女人,很容易被當成變態。我也很小心地挑白天行動,因為夜歸的人警覺心總是特別敏銳。

  畢竟這樣的活動對我而言,是一種藝術。我並不想被無知的人詮釋成犯罪。

  我跟過很多形形色色的男人。有時候是剛好路過的上班族,有時候是剛下課的學生。年紀有七八十歲的老翁,也有五、六歲的小男童,牽著媽媽的手開開心心地去上幼稚園。

  對我而言,這樣的活動就像是觀賞一齣電影。在尾隨一個男人的過程中,我可以看見他的喜怒哀樂、他的價值觀、他的工作、親人、朋友。曾經有部電影叫「楚門的世界」,就是把別人的人生當成看戲的最好例子。我相信人多多少少都有這樣的慾望,只是我將他付諸於行動而已。

  為了方便跟人,我經常戴著一頂厚重的毛帽,不分冬夏。腳上穿著輕便的運動鞋,加上最不令人起疑的T恤和牛仔褲,整個城市裡不知有多少像我這樣的人。

  即使被跟蹤的人偶然向後一瞥,也不會發現我。長期的觀察讓我知道,人們對與己無關的他人已經越來越疏於注意了。

  今天我跟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

  看起來相當爽朗的青年。他之所以吸引我的原因,是他的指甲,男人的指甲總是不太修邊幅,我看過的男人中,從沒有像他這樣,十根手指剪得整整齊齊的,隱約還露出白色的月牙。

  我猜想他是個上班族,有可能是坐辦公桌的。或許是個會計師,又或許是個公司職員。

  我並不急著揭開答案,在這樣的活動中,猜謎是最有趣的事情。隨著尾隨的過程,謎題一點一點地揭開,就像一個包裹得緊緊的絕世美人,在你眼前逐步褪去衣裳一樣。那樣的刺激感任誰都會著迷,就像吸毒一樣無法自拔。

  青年是在市中心的站牌下車的,那是最繁華的鬧區。他身上什麼都沒有帶,只在褲子裡塞了個皮夾,我看見他從裡面掏出零錢來投幣。

  他有一張蒼白的臉,眉間集聚著一點點緊張,頭髮和指甲給人的印象不同,有些亂糟糟的。下了公車之後,他好像有點迷惑似地,站在站牌下仰頭看了一下路線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怯生生地向旁邊的人詢問起來。

  我趕緊閃到一旁的陰影裡。對我來說,和目標接觸是禁忌,那怕只是眼神接交也好。那是一個絕對不能侵犯的領域,就像劇作家絕對不會自己上台演戲一樣,一旦被目標發現了,我就會馬上中止這次的活動。

  有時候事情太嚴重,我也會採取中止以外必要的行動。

  青年和旁邊的一個OL問了一些問題,那個OL就往車站後面的一條巷子一比,青年很快地彎腰道謝。

  我猜想他大概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說不定正要去找工作,正在尋覓信上說的面試地點。啊,新鮮人,真好呢!我不禁被自己想像中那種青澀的氛圍感染,好像自己也回到那段充滿希望的日子裡。
 
  青年手上緊緊抓著那張紙,往OL所指的巷子快步走去。他一邊走,還一邊低頭確認上面寫的東西,中途又攔下一個提著菜籃的老婆婆。

  我聽見他說話的聲音,隱隱約約:

  「請問……這個……怎麼走?」

  如我所想像的,青年的聲音像是夏泉一樣地清爽怡人,配上那種有點緊張的語調。越來越有意思了,這一次的活動,大概可以持續相當久吧。

  青年一路往巷子裡頭走,因為越走越裡面,行人也越來越少,我不得不開始拉遠距離,避免被他發現。天氣相當炎熱,青年的汗水從形狀姣好的側臉頰淌下,滴到手上被揉捏的皺巴巴的紙條上,就好像電影的停格畫面一樣的吸引人。

  就在這時候,青年忽然掉過了頭。我嚇得立刻在路邊的車子旁蹲低下來。

  但是他並沒有發現我,我想他八成是走錯了路,因為回頭的他十分倉徨,站在路中心東張西望,就像一隻迷路的小狗那樣。

  不,或許小羊比較適合,他就像隻牧場上的綿羊一樣怯懦。

  他又回頭走了幾百公尺路,我也尾隨了他走了幾百公尺。青年看起來已經開始累了,我從他走路的速度判斷,他的體力應該不是很好。

  就在這時候,他的眼神忽然定了一定。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原來他在看路邊的一輛腳踏車,大概是因為偏僻地方,腳踏車並沒有上鎖。像小羊一樣的青年東張西望了一會兒,表情有點害怕的樣子,最後竟然走向了那台腳踏車,然後很快地騎上他走了。

  呵,偷車啊。

  有時候,我的情緒也會被目標干擾,雖然這很少見,我不禁有點生氣,倒不是因為他偷車,而是那一瞬間他褻瀆了我之前苦心堆砌的形象,我又得從頭追蹤、從頭猜起。不過這也是這項活動有趣的地方,可以看到很多人不為人知的面向。

  他就像是個誠實的青年一樣,安然地騎在偷來的腳踏車上。有了腳踏車的他似乎重振起精神,把剛才走過的巷弄徐徐重走了一遍,然後選擇在其中一條轉彎。這讓我多費了點神,但為了確實跟好目標,稍微跑點步是難不倒我的。

  青年在一幢看起來很舊的公寓前下了車,我看著他牽著腳踏車,走近公寓的大門口。大門是很老舊的紅色鐵門,這附近也都是一些舊住宅,門口的盆栽雜亂地生長著,有個白頭老翁在附近的公園翹腳看孫子玩耍。

  這樣的舊社區,怎麼看都和青年的氣質不符。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他按了紅大門旁的門鈴,不過門鈴似乎壞了,我看了一下,他按的是四樓的門鈴。他把腳踏車先停放在一邊,又試著按了幾次門鈴,不過還是沒人替他開門,直到有個太太拖著菜籃走過來,好像是這樓的住戶的樣子,

  「請問……(他很擅長這樣開頭)這戶裡的人……」

  他把手上的紙條拿給那個太太看。太太低頭看了一眼,很快地點頭說:「就是這裡沒錯啊!」青年用細如蚊蚋的聲音又問了幾句,我躲在公園的兒童遊樂設施後,依稀聽見太太又回答:「咦?這邊有住人嗎?」、「搬走了…會不會……」之類的句子,然後是青年失望似地嘆息聲。

  果然,他是來這裡找什麼人的,而且顯然是沒有事先約好的人。說不定是很久不見的人,在信件上和他說了地址,說自己搬了家,要他那天來玩之類的。我對自己的推理滿意起來。

  那個歐巴桑好像要開門讓青年上去看看的樣子,大概是青年看起來很老實的緣故。他可是剛偷了妳家附近的腳踏車啊,太太。

  兩人一邊交談一邊進了舊紅大門,我仔細想著,那個地方在四樓,直接跟著上樓實在太顯眼了,但是要我現在放棄是不可能的。

  看來只能硬著頭皮上了,我正這麼想著,我腰間的電話鈴響卻把我嚇了一跳。

  那一剎那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意識從藝術的世界抽離到現實的自己身上。是我的手機響了。

  我才一接起電話,連答腔都沒有,電話那頭的罵聲便連串而來:

  「你這死小子跑到那裡去了,又給我換手機,你以為這樣我就找不到你?又在那裡到處亂晃,家裡都快要餓死了,你以為你家開金庫嗎?今年麵粉又漲了,時機不好你是不會看一下?生你這個兒子有什麼用?你最好給我拉緊耳朵……」

  我的反應太慢了,只能怪剛才的那齣戲太過迷人,我才終於記得要把電話拿開。沒想到我換了不下十次的手機,那個女人……正確來說是把我生下來的那個女人,還能找得到我。

  自從我失去了最後一個職業開始,那個女人就一直對我糾纏不休。她是一個再粗鄙不堪的女人,也是我生平所僅見最貧乏的女人,只會在世俗的事物上打轉。畢業、就業、賺錢、娶妻生子,腦子裡只有這些東西而已。

  她是一個即使她求我,我也不願花一秒鐘跟蹤她的那種人,跟隨貧乏的人,只會讓自己也跟著貧乏而已。

  「你有沒有聽見?你聽見沒有?再給我裝聾作啞我就……」

  「對不起,我很忙。」

  我無言地按掉了手機的通話鍵,盤算著如何向室友借錢再去申請一個門號。不過這一耽擱,倒是讓我想到一個尾隨的好方法。

  我一個箭步衝上樓梯,果然如我所料,那個男人已經在四樓了,他站在右側那扇門口,緊張從他蒼白的指節和頸後的汗水可以看得出來。我再一次確認他的指甲真的很漂亮,像月牙一般地潔白。

  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從他身後經過,一路爬上了五樓。從五樓往下窺看,要比在樓下更不容易被發現,因為根據經驗,人總是不習慣抬頭仰望,特別是緊張的時候。

  青年試探地敲了幾下門,不過不要說沒有人應門,我看了一眼門口,腳踏墊上都積了灰塵,根本不像有人住的樣子。青年看起來更緊張了,他絞著自己的袖子,又深呼吸了幾次。我判斷原先住在這裡的人,應該是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後來那個樓下的太太又跟了上來,她好像是原本住在三樓的人的樣子。上來時還提了一罐麥茶,滿面笑容地問青年「怎麼樣了?」。

  的確,以這個年紀的男人而言,他確實是長得相當不錯,甚至可以說是很吸引女性的那種類型。當然也包括師奶在內。

  青年看起來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頻頻向那位太太道謝。他捏緊了手上已經不成紙形的紙,好像就要離開的樣子。

  我把身體傾得更靠近欄杆一點,總算聽清楚他們的對話:

  「你要找的人不在嗎?」太太。

  「啊……是的……似乎真的已經搬走了。」他。

  「這麼說起來,我們家樓上確實是搬過一次家呢!走得時候很匆忙,沒幾天就不見人影了。」

  「是……這樣嗎?」

  我猜得果然八九不離十,他是來找人的,而且找得人已經搬家了。青年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兩眼失神地看著門的另一端,好像那裡有他畢生最重要的東西一般。

  那副表情,大概可以讓天下大部份的女性生起摟他進懷裡的念頭吧!我想著。果然那位太太說話了:

  「住在這裡的人,是你的朋友嗎?」

  青年露出被嚇一跳的表情,抬起頭來,又低下頭:

  「嗯,不,是……」

  「啊呀,難道是親人嗎?是媽媽?啊,我記得這裡確實住了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女人,好像還帶了另一個孩子。不過她碰到人都不打招呼,好像也不常出門,很不親切的人咧!啊,阿姨這樣說你不要生氣厚,她是你媽媽嗎?」

  太太自顧自地說著,青年捏著手上裝麥茶的紙杯,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你和你家裡人不住一起嗎?你媽沒跟你說要搬家啊?」

  青年的頭越來越低,他的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變得更加蒼白。他好像低聲說了些什麼,那個太太邊聽邊點頭。可惡,下次應該去買個竊聽器才對。

  「既然是母子那就好辦啦!我跟你說,阿姨其實是這幢公寓住戶委員會的會長,要不然我幫你叫鎖匠,你可以進去看一看,有沒有你要找的東西怎麼樣?」

  「請、請問……」

  又是同樣的開場白,這個男人,真的是個罕見的獵物:

  「我……我可不可以暫時住在那裡?」

  「住在那裡?可是那裡應該很久沒繳水電費了,沒水沒電的,何況可能也沒什麼家具了……」太太顯得有點遲疑。

  青年用力地搖了搖頭,他吞吞吐吐地說了一些話,因為害怕靠得太近會被發現,我只能有一段沒一段地聽。但是大致上就是他是遠道而來,是來投靠親人,現在親人不知去向,他也沒有地方住,就算要再出發也要籌足車錢。所以希望有個可以遮風蔽雨的地方,即使只有一兩晚也好。

  我知道他在說謊。尾隨一個人另一個有趣的地方,就在於讓你發現世人是多麼表裡不一,在家裡和母親和氣地道早安的乖學生,到了學校卻壓著同學勒索。在街上攀爬乞騙零錢的賣貨郎,回家卻搖身一變,對妻子大呼小叫。

  我還曾經看過一個公司的主管,下班後的嗜好是去小巷裡脫褲子給女學生看。沒有什麼比觀察這些轉變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我看著太太打電話叫鎖匠,一邊耐心地思索的。首先,這個青年不可能是遠到而來。他沒有帶任何的行李,甚至連雨具也沒有,他的樣子,就像是搭市內公車從某個地方坐到這個地方而已。

  除此之外,他也不是如他所說連車錢都籌不出來。我在車上瞥過他的皮夾,裡面還有幾張鈔票,坐鐵路到台灣另一端都綽綽有餘。

  但是他為什麼要說謊呢?我一步步推敲著。他之所以要裝成這麼落拓的樣子,最大的目的就是住進這間屋子裡。但是這間破房子,顯然不值得人大費周張說一堆謊來騙人,他要住進去,一定是為了某些特殊的原因。我猜想是為了曾住在屋子裡的人。

  那位太太還是被說服了,鎖匠替他們打開了門。青年相當感激地看著太太,還用那雙修剪齊整的手握緊她的手,用力地低下頭來,惹得那位太太咯咯笑了:

  「哎喲,舉手之勞而已,幹嘛這麼客氣呀。你要不要棉被?」
 
  事到如今,我也不能按兵不動了。青年進了屋子之後,我也從四樓下來,心中盤算著繼續觀察的方法。跟進屋子裡當然是不可能了,一直像根木頭似地杵在這裡也不是辦法,遲早會被人發現。我也沒有隨身帶閉路攝影機之類的東西。

  我咬著指甲思索著,冷不防手機又響了起來。我本來以為又是那個女人,想拿起來罵聲髒話馬上掛斷,但一看手機才發現是我的室友。

  他是我電話簿上唯一紀錄的名字,其他的朋友,都是一些會為了一、兩萬元借款和我翻臉的爛傢伙,我早早就把他們從手機連同記憶裡刪除了。

  「嗨,Stalker!」

  手機裡傳來我室友明快的聲音,他一接起電話來就這麼叫。

  「呸,我是行動藝術家!」我說。

  「是是是,真是失敬了。」

  「有什麼事?我正在忙。」我冷冷地說。

  「沒什麼大事,你房間的床可不可以借我和我身邊這個女人用?」我室友問,手機裡傳來嬌嗔的女聲。他有點無奈地補充:

  「我的床上已經有人了。」

  我心裡明白,他所謂的已經有「人」了,指得是另一個女人。正確來講,是另一個不會動的、已經冰冷僵直的女人。所以他現在要跟另外一個還會動的女人用我的床,有時候也會跟男人。

  這是我室友的一點小毛病,老實說我並不是很在乎,只要他妥善清理乾淨就可以了。這個城市的人們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一點小毛病。

  「可以。不過,我有條件。」

  不過這通電話真是及時雨,我走到舊公寓的外頭,向公園另一頭看去,就在差不多對面的位置,有個大大的「廉售」招牌,塗成醒目的鮮紅色。

  「什麼條件?」

  「我要一副遠距離的長筒望遠鏡,要有夜光功能的,還有睡袋和足夠的水。」

  「沒問題,小意思。給我地址,我馬上請快遞送過去。」室友熟門熟路地說:

  「另外,有間公寓,麻煩你幫我買起來,可能的話今天之內弄到鑰匙。」

  我看著那塊彷彿伊甸園蘋果般鮮紅的售屋牌子說。我的室友吹了聲口哨,

  「喲,這次玩這麼大?」

  「少囉唆,到底要是不要?」我沒好氣地說。

  「錢辦得到的事情都好說,包在我身上。現在我可以用你的床了嗎?」

  「隨你便吧,反正我有一段時間不會回去了。」

  我報了地址,隨即掛斷了電話。天氣還是很炎熱,太陽已經下山了,我不知不覺竟有點亢奮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情緒了,為了有趣的目標而興奮。我已經決定了,不管花費多大的精神,這次我一定要追蹤到底。

  我的室友不愧是我生平少數幾個看得起的人,我在舊公寓的樹蔭下等了三個小時,就有個小弟模樣的人騎著摩托車靠近我,車後面載著一個大紙箱。

  我興沖沖地簽收了那個紙箱,打開一看,裡面除了我要的望遠鏡和睡袋之外,我的室友還貼心地準備了一大包的食物和水,看起來夠吃一、兩個禮拜左右。睡袋裡還夾了一個老式的電池收音機,旁邊掛著我夢寐以求的鑰匙。

  我像個等著要糖吃的孩子一樣,三五並步衝上那間對面的公寓,用鑰匙打開同樣陳舊的大門,打開面對公園的窗戶,把遠距離望遠鏡架了起來。

  不出我所料,剛把眼睛湊上去,我就滿意地笑了。這個位置真是太剛好了,透過望遠鏡,可以看到青年那間公寓裡的情況。該感謝那個家沒有裝窗簾,只裝了鐵窗,我從望遠鏡裡看見青年一樣青澀的面容。看來連老天爺都來助我一臂之力。

  青年在客廳裡的沙發上坐下,但很快又站了起來,不停地搓著手,看起來坐立難安的樣子。

  我打開一包餅乾和礦泉水,拿到望遠鏡旁邊。過了一會兒,他又站了起來,這次是往室內走,我有點緊張,如果他繞到後面的臥室去,我就沒辦法繼續觀察他了。那間公寓並不大,是間一房一廳一衛的小公寓,客廳和廚房是連通的,除了臥房和廁所,其他地方我都可以用望遠鏡看得一清二楚。

  不過還好,他進了臥室一下,很快地又走了出來,手上卻多了一樣東西。

  我把望遠鏡的焦距拉近,近距離觀察他每一個細微的反應。他手上好像是一張相片,我努力地調整角度,還是看不清楚照片的內容,依稀好像是一個婦人,旁邊還站了一個比青年年紀略輕的少年,兩個人似乎都在對著鏡頭微笑。

  我想起那位太太的話。這兩個人,應該是這間屋子原來的住戶吧!

  青年用兩隻手用力地捏著那張相框,半晌用指腹磨娑著,他好像很在意那張照片似地,他看著、看著,竟然低頭吻了一下照片,然後喃喃自語了些什麼。我真應該向室友順便要個竊聽器的。

  他把照片隨手擱在茶几上,又緊張兮兮地站了起來,像剛才一樣在屋子裡東摸西摸。從高清晰的夜光鏡頭裡,可以看見他的手微微發抖,房子裡的家具大多都還在,只是都積了厚厚一層灰塵。他毫不在意地撫摸著、磨擦著,越摸他的手就抖得越厲害。

  過了一陣子,他忽然在茶几前跪倒下來,用顫抖的手蓋住自己的臉,他的胸口起伏得很厲害,像在大口地吸著屋子裡的空氣。他不斷地、不斷地以不正常的頻率呼吸著,然後整個肩膀抽動起來。我想他八成是在大哭吧。

  那天晚上倒是沒再發生什麼讓人意外的事。青年哭了很長一段時間,抬起頭來時表情明顯輕鬆了一點,只是臉也好嘴唇也好都很蒼白,唇角卻帶著一絲我難以理解的、甚至是有點詭異的喜悅。我想剛才的行為,一定滿足了他某種我現在還猜不透的心願。

  樓下的太太還真的很熱心地送了棉被上來,青年把他鋪在客廳的地上,就這樣睡了。

  我也有點累了,就把自己裹進睡袋裡,但是我的情緒非常高昂,根本睡不著覺,我很想找個人抓著他的肩膀,跟他分享此時此刻這種獨一無二的心情。

  像我這樣的人是很孤獨的,沒有人了解我。但或許是我自己也不願意讓人了解也說不一定,太多人的理解有時候是對藝術的一種褻瀆。

  ◇

  青年一直都沒有離開。他比我想像中待得還要久,不知道是用什麼方法說服了樓下的太太,他竟然就在四樓的屋子裡住了下來。

  從他和鄰居的對話裡,我知道他的名字好像叫「寰宇」,很氣派的名字,和他那種容易緊張的個性一點也不符。

  他很少出門,我想這是他皮膚如此蒼白的原因,大多數時間他都待在那間屋子裡。但也並未做什麼有建設性的事,他只是像第一天一樣,撫摸、甚至可以說是愛撫著裡頭的  家具,積月的灰塵都差不多被他抹掉了。

  他每天都一定會做一件事,那就是把那張照片拿起來,像親吻情人一樣地吻著。睡前會吻一次,有時候早上起來也會吻一次。

  那間屋子裡沒有水,所以他都去樓下向太太借浴室。

  太太也很樂意的樣子,洗完澡後,他會穿著短褲,露出白晰的大腿和肩膀,用浴巾擦著頭髮,滴著水一路走回四樓的房間。有時候衣服沒乾透,他就乾脆光著上身溜回四樓的屋子。他是個愛乾淨的男人。

  我坐在望遠鏡前推敲著。這樣看來,那屋子裡住的人,對他而言必定是很重要的人,有可能是那個婦人,也有可能是那個小他幾歲的少年。

  大概是第四天的夜裡,我一邊拿著樓下便利商店的麵包啃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窺看著對面。這幾天我開始覺得有點差不多了,或許他真的是個來找人找不到,就發神經賭氣住在裡頭的神經病而已。

  但是我的尊嚴不容許我就這樣放棄,至少在弄清楚真相之前,或是目標變得毫無價值之前,我都不能擅自終結這幕戲。

  我和那些喜歡半途而廢,僅憑一樣東西表面的價值就隨意替人判死刑的世人不一樣。執著在這樣的活動上是很重要的。

  那個叫寰宇的青年坐在鋪在客廳的床墊上,他的表情有點茫然,眼睛像我第一天看見他在找路時一樣,充滿彷徨和無助。

  然後他又拿起來旁邊的相框,我以為他又要吻照片,但是他卻把照片放在他的跨間,然後側躺了下來,閉起他那雙有著長長睫毛的眼睛。

  在毫無預警之下,他開始脫起他的長褲。我立刻直起了身子,他慢慢地褪下長褲,慢到像電影的慢動作鏡頭一樣藝術,褪到腳踝時就停了下來,任由長褲的一端掛在腳踝上。然後他又用一樣慢的動作把手伸到內褲上,先是緩緩地、用令人心焦的速度搓揉著,而後漸漸地加快起來,他的指節詳細地描繪出內褲下器官的形狀,鉅細靡遺。

  我發覺他的眼睛其實是打開著的,只是朦朧地瞇成一線而已。他凝視的對象正是那張照片,那張照片裡對著鏡頭笑的少年。

  『啊…………』

  他的嘴型彷彿發出那樣的呼聲,然後又用同樣慢條斯理、帶點怯懦的動作,把紅色內褲的頭一圈圈抹了下來,動作遲疑到好像脫內褲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個人似的。他把褲子褪到大腿上,又抖動著腿任他滑到小腿上。

  他開始把自己的手覆蓋到自己的器官上,我本來以為今天大概要欣賞一場手淫秀,這是我始料未及的發展,但倒也不壞。做為一位旁觀者,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要觀賞到底,這是這個活動的原則。這是一場無所謂意外的長戲。

  但是青年只是搓揉著、挪動著,他把腿打得很開,開到連我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地步,因為很少看到男人這樣子敞開大腿迎人。

  然後他以極緩慢的速度挺起腰身,手指滑過跨下的弧線,在我的注視下滑進了身後的小口。

  一開始似乎不大放得進去的樣子,而且顯然會痛,他的眉頭微微地擰了一下。他的手臂就夾在兩膝間,腰懸空在床墊上,彷彿用盡畢生的力氣般,堅定地把手指送進了裡頭,疼痛讓他半露的肚皮微微筋臠,甚至可以看見側腹淌下的汗水。

  我看見他遙遙望了眼放在床墊旁的照片,開始抽動起自己的手指。

  『嗯……嗯……』

  似乎可以從緊抿到蒼白的唇間讀出這樣的聲音。

  我屏住了氣息,不敢錯過任何一個細節的轉折,全神貫注地盯著望遠鏡。他壓根不像是在享受,同樣身為男人我也明白這樣絕對稱不上好受,但他卻像個執拗的孩子般,痛苦著又持續著,持續著又痛苦著,執著於那個單調的動作。

  他的身體蜷縮成團,好像回到母胎裡的嬰兒。我漸漸看不清楚他的隱私部位,直到他忽然全身顫了一顫,整個人像是虛脫似地癱倒在床墊上,他喘息的很輕微,像即將不久人世的病人,兩眼失神地望著天花板。

  『寰……宇……』我讀著他的口型,他在呼喚自己的名字,或是代替某人呼喚著自己的名字。他的跨間全溼了。

  我把眼睛慢慢地移離望遠鏡,坐回室友為我準備的童軍椅上,扭開瓶口喝了一口水,我的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低頭才發現自己已經勃起了。

  後來每天晚上,他都做同樣的事情。把照片拿到床邊,用唇親吻他,然後開始褻瀆自己的身體。他總在洗澡後辦事,帶著一身的疼痛和髒污入眠。

  觀察進入第十天的晚上,我接到室友的愛心包裹。大概是看我太久沒回去,他也敬佩起我的敬業精神,這次快遞小弟送來的是一綑六瓶裝的啤酒,附上開罐器,送到的時候還是冰涼的。

  我的室友真的是個好人,要不是他是個戀屍癖,我還真想告訴他我愛他。 

  我在入夜時開了一罐,把其他的丟進睡袋裡,畢竟我不能因為喝醉而錯過任何一個珍貴的鏡頭。我一邊任由冰涼的啤酒滑過喉嚨,一邊轉開那台中古收音機。

  FM播放著社會新聞,這個城市裡的新聞總是千篇一律:無良逆兒殘殺八十歲老母親,只為了不肯拿錢給他買毒品。越南新娘不堪丈夫長期虐待,怒而拿刀閹割。訓導主任性侵未成年女童,家屬怒告學校……千篇一律。所以我說,這個城市裡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小毛病。

  新聞過後是社會論壇節目,就是一些無所事事的人就些他們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卻自以為了解的事情大放獗詞。

  不知為什麼講到Stalker的議題,好像是就最近才發生不久的一件案子在討論。有個人在路上看到一見鍾情的對象,從此就開始瘋狂地騷擾他,寄信也好、打電話也好,那個瘋子把對方的一切資料都查了出來,甚至每天跑到他家樓下等,被害人搬了幾次家都沒用。類似這樣的新聞,每隔一陣子就會聽到幾件。

  我不認為自己和他們是一夥的。應該說,我不認為有任何人可以了解我的行為,再擅自把我歸到某一個族群,然後加以評論。

  我和他們並不相同,的確我對自己跟隨的目標懷有某種情感,那是你窺視一個人的隱私時必定會出現的情感。但是進一步那就不行了,控制不住那種情感,讓他失控暴走的人,是沒有資格享受這種藝術的。

  可惜清醒的人實在太少了。

  我想起我的室友,他總是和一些瀕臨崩潰的人交往,看到他的「女友們」、「男友們」,你都會由衷感到像這樣的人還活在世界上真是不可思議。

  被煙,被酒搞壞身體的、吸毒吸到身上沒有多餘的地方插針的,墮胎墮到下體從來沒有停止流血的。而我的室友是這世界上唯一對他們好的人,也是最後一個對他們好的人。他給他們無微不至的照顧,像死神的恩惠般給予他們最後的溫暖。

  他們最後一定都會死,室友從來沒有看走眼過。跳樓也好、仰藥自盡也好、被醫院宣告不治也行,總之最後的結局總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室友總會弄到他們的屍體,把他們帶回家裡,而他的戀愛也從那時開始。

  看到室友那樣活著,就會覺得自己是個正常人。不是嗎?有些人也是這樣看我的,這城市裡的每個人都太害怕自己不正常,所以不停地在尋找比他們更不正常的人。我慢慢地飲盡酒瓶裡最後一滴酒。

  ◇

  隔天夜裡,事情有了變化。

  那個青年也非完全足不出戶,他有時會到外頭去。樓下的太太有時候會送些剩菜來給他,但不是每天,所以他也不能每天窩在家裡。那時我就會離開對面的公寓,小心地尾隨在他身後。

  他連出門也是那副畏畏縮縮的模樣,大熱天的,他卻穿著一件厚長的外套,我從望遠鏡裡看到,他是從衣櫃裡拿出來的,尺寸比他身材要小了點。他總是這樣悶著頭,沿著公園的邊緣步行到巷口的便利商店。

  我假裝顧客跟著他進門,他也沒買什麼太特別的東西,大概就是一些礦泉水、麵包和衛生紙之類的必需品。他沒有買過酒,也不吃洋芋片之類的垃圾食品,對架子上的包膜八卦雜誌瞥也不瞥一眼。我想他小時候家教一定很好。

  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買了那些東西。他很環保的沒有要塑膠袋,把東西兜在大衣裡就往外走,我也趕快裝作沒找到想要的東西,跟著他快步走出便利商店。

  靠近公寓樓下的路燈好像壞了,一閃一閃的,光線也變得模糊不清。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來看了一眼路燈,又微微側了側頭。我以為他發現我了,趕快又退回便利商店裡,從玻璃櫥窗裡遠遠觀察他。

  但是他顯然沒有注意到我,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就在這時,冷不防有個人影朝他撲了上來,我和他都嚇了一跳。

  「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因為距離很遠,我不是很能看清楚那兩個人的動作。但是從背影看得出忽然冒出來的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少說也有四十多歲了。

  青年看起來相當驚恐,一下子退到牆邊,懷裡的食物都掉了一地。那個大叔沒有放過他,大叫大嚷著不曉得什麼便朝他抱過去。我趕快從便利商店裡跑出來,繞到公園的另一端,爬上一層樓高的溜滑梯,從那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兩人的互動。

  大叔抱住了他不放,我看他八成喝醉了,我見過太多醉漢,腳步也很不穩。他死命地摟緊了青年,像抱孩子一樣靠得緊緊的,還試圖用他酒氣沖天的嘴親吻青年的額頭。

  青年的臉色白得像紙一樣,靠在牆壁上一動也不敢動。我聽見那個醉漢叫著,

  「寰宇……小宇……找到你了……」之類的話。但是青年像是第一次和他見面的樣子,他死命地躲開醉漢親密的吻,一腳踏扁了他剛買的麵包。

  但是醉漢鍥而不捨地靠了上去,青年低低地叫了一聲,往旁邊停著的車躲去。醉漢撲了個空,差點撞上轎車的玻璃。青年開始急速地喘息起來,就像他在自慰時的喘息一樣,額角佈滿了汗水。

  醉漢卻在笑,不知為什麼他脫起自己的外衣,露出裡面的白色汗衫。青年喘得更厲害了,他蒼白的頸項微微顫抖著,試探地退了一、兩步。

  醉漢晃著手臂,對著他笑了一下,張開兩臂又抱了過去,口裡喊著:「找到了,抓到了!」青年在轉身逃走的時候拐了一下,整個人和衣倒在地上。他的眼睛在夜裡睜得老大,嘴唇不自然地顫抖著,我分不清他是在喘氣,還是在乾嘔。

  這時候醉漢又撲了上來,壓在他身上,青年就一動也不動了。

  我從溜滑梯上的另一端溜下來,換了一個角度。我自己也很緊張,就像在戲院裡看戲看到緊張橋段那樣。

  我把自己調整到最好的角度,直到能同時看到青年和醉漢的動作。

  青年真的一動也不動,既沒有喊叫,也沒有掙扎。與其說是嚇傻了,不如說他陷入了某種奇妙的狀態,那種狀態,和我看見他撫摸家具時很像,但又不完全是那樣。

  醉漢開始脫青年的衣物,他扯飛他的外套,開始解他上身的白襯衫扣子,他的索骨上全是汗水,胸口像擱淺的魚一樣起伏著。但是眼睛卻完全沒有聚焦在醉漢的身上,有一瞬間,我還以為他在看天空,在看被滿月照耀的一片燦爛的夜空。

  「很好……很好……好乖……」,「這麼久沒見,小宇還是一樣乖……」我依稀聽見醉漢這樣的碎語,他一面說一面脫。青年還是沒有動,醉漢把頭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好像在傾聽青年的心跳聲,從心臟的位置開始,逐漸往上移。

  醉漢靠在他的耳邊,不曉得說了些什麼。青年又開始急喘了起來,他們的影子糾結在一起,直到醉漢的背完全覆蓋了青年的表情。

  然後我就聽見醉漢的悶哼聲。等我再次找到適當的觀戰位置時,醉漢已經倒在轎車旁的泊油路上。青年手上拿著一根鐵棒,好像是附近的車拿來卡住車輪以免往下滑的。

  從這個距離無法判斷醉漢的情況,但是他一動也沒有動,甚至也不知道他死了沒有。青年全身都在抖,拿著鐵棒的手卻很堅定。他對著醉漢一動也不動的身體,又用力地打了兩下,停一下,又再打了兩下,再兩下。我隱約聽見骨頭斷掉的聲音。

  青年丟開了鐵棒,但很快地又撿起來,像是揣便利商店食物一樣把他放進大衣裡,再連大衣一起穿上。他往路燈的方向跑了幾步,像是爬蟲類一樣地跪下來,跑回掉落一地的食物那裡,用極快的動作把他們都掃到懷裡,再撿起自己被脫掉的上衣。

  他用同樣的姿勢向公寓的方向衝了幾步,才忽然想起自己是會走路的人類似的,直起身子來。他像隻猿猴般回頭,這時候目光總算對上了地上的醉漢。

  我遠遠地看著他,他似乎在考慮什麼事情似地頓了一下,很快地跑回醉漢的身邊,伸手往他的褲袋裡摸去,摸了半天,又換摸他的外衣內側,這次總算摸出了一個皮夾似的東西,他用顫抖的手快速地翻了一下,把裡面的鈔票抽出來,飛快地塞進大衣裡。

  好了,接下來要怎麼辦?我的思考在那瞬間似乎與他同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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