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我無法安睡

  我做了一個夢。

  我站在水族館夫人的面前,心裡充滿了喜悅。我和島崎都和夫人約定好了,那一年的夏天,我們遇見了她,並且和她約好,當我有了「非他莫娶」的女孩時,我會去見夫人。而現在到了那一天。

  我高興地向他報告著,帶點羞澀。夫人淺淺地對我微笑著,帶著淡淡的寂寞,遠遠地站在珠寶店的門口看著我。我衝動地開口:

  「夫人,我找到了!我找到我命中注定的女孩子了——」

  風很大,把我的聲音吹得有些沙啞了。我想這是我太緊張的緣故。

  夫人好像笑了,開口說了些什麼。

  ——是嗎?

  她好像這樣溫柔地說著。我的心緊張的砰砰跳,臉也跟著紅了,但是我壓抑不住心中的喜悅。像在夢中一樣,整個人像火燒起來一樣。

  「夫人,是真的,我真的找到了!」

  我非常急切地說著,因為我覺得夫人好像不相信我,但我是很認真的。夫人依舊掛著那抹淺淺的、不洩露情感的笑容。

  我回過頭去,本能地抓住了誰的手。我想那就是我決定陪伴我一生的手,所以抓的非常緊,連掙扎的機會也不給她。

  「你看,這就是那位女孩——」

  接著我就僵住了。

  背後是一張熟悉的臉,熟悉到我閉上眼睛都可以描摹出來的臉。

  那是島崎的臉。

  然後我就醒了。

  ◇◇◇

  「嗚哇啊啊啊呀呀——!」

  我的頭被人敲了一下,趕快抬起頭來。我的手上還拿著冰的可樂罐,伊達和橋口同學都用奇怪的表情看著我。

  我才想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這是我家的客廳,而我們正為了終於結束的期末考和即將到來的暑假,在橋口的建議下在我家舉杯——舉可樂慶祝,順便橋好下個禮拜一起去廟會玩的時間。當然成員也包括島崎。

  「緒方同學,你在想什麼啊,想到可樂都漏出來了耶!」

  籃球隊的伊達同學不客氣地對我說。

  這年的冬天,我剛經歷了一場悲慘的戀愛經驗——說是悲慘好像有點太小題大作了。畢竟比起某些連第二天的晚餐都不知在那、靠賣肉才能活下去的少年少女,我們實在是幸福到令人欽羨的一群小孩。

  我所喜歡的工藤同學、我的女朋友,在期末考之前轉學了,然後音訊全無。

  這件事情我並不感到意外,對我和島崎來講,這是必然的結果。老實說如果再和她見面的話,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說不定心一軟,又會倒向她那邊,溫柔地安慰她也說不一定,所以這樣的結局反而比較好。

  反而是島崎,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竟然露出一副內疚臉,我很難想像島崎這種人竟然也會內疚。而且對象還是我。

  島崎拿著一罐橘子汽水坐在沙發的另一端,眼睛盯著這一期最新的期刊,頭連抬也不抬,他的側臉讓我無可克制地聯想起今天早上的夢,不由得又失神了一下。

  伊達同學低下頭來看著我,

  「緒方同學,你真的怪怪的耶。」她用手貼了一下我的額頭。

  「這種天氣,反而容易感冒喔,是不是發燒了啊?」

  橋口在一旁補充。他們小倆口,最近越來越會一搭一唱了。

  「沒、沒事啦,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我趕快轉移話題。

  「想事情?想什麼事情?緒方同學,我們現在在討論下禮拜的廟會喔。」

  伊達同學好像很高興地說著,前陣子發生過事件的白河庭園,好像要振奮士氣,故意要洗去居民不好的印象似的。於是社區管理會的人就決定要在那邊舉辦今年的廟會,對我來講,那個地方有很特殊的意義,不單只是因為發生過命案而已。

  「春天已經過了,還在思春嗎?華生。」

  島崎頭也不抬地說,喝了一口他的橘子汽水。我想我應該收回他內疚的前言。

  「才……才沒有呢……」

  「嗯,不過說思春可能太高估這傢伙了,他可能只是單純在發呆而已。」

  島崎用鏡片下的眼睛望著我。那一瞬間我又想起那個夢,夢裡面的島崎,依稀也是這樣銳利、穿透人的目光,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我身後。

  為什麼會是島崎呢?就算再不濟,也應該出現我媽之類的人吧?唔……雖然出現我媽可能更糟一點,我瞄了一眼廚房。我媽和我爸現在都不在,他們罕見地連袂去附近的公園散步了,說是要體驗一下夏日的夜晚。像我這樣思春期的青少年,應該多少都有一、兩個幻想中的美好女孩形象,再怎麼樣都不應該貧乏到出現同性好友的臉才對。

  到底為什麼是島崎呢?雖然為了不能控制的夢境懊惱是一件蠢事,但我確實為此煩惱了一個上午。

  「還不都是你害的……」

  我不自覺地喃喃地唸著,島崎好像有點意外的樣子,放下雜誌走近我。

  「你說什麼?」

  「沒、沒事啦。你別靠近我……」

  我有點發窘,大概臉也紅了。但島崎再聰明,也想不到我現在心裡是為了什麼事在臉紅,我當然死也不想讓他知道,我匆匆站了起來。

  「廚房還有橘子,我、我去拿來給大家吃!」

  我於是匆匆走向了廚房。島崎有點沉默地看著我,我想他大概推測到什麼很嚴肅的方向,比如工藤同學的事情之類的,我知道他對此一直很在意。但是我要怎麼跟他解釋事情完全不是這樣啊!總不能說我思春思到你身上所以現在不想看到你的臉吧!

  「是說,好討厭啊,為什麼非得要辦在白河庭園不可呢?」

  伊達同學似乎很感慨地嘆了一聲。橋口也接口:

  「是啊,總覺得會一直想到之前的事情。」

  「轉移焦點吧,媒體常用的技巧之一。」島崎不帶感情地說:「因為發生了慫動的事件,就在短期之內盡量的消費它,等到觀眾不再對此感到新鮮時,為了要盡快洗去已經腐朽沒有利益的情報,就會再塑造出另一個頭條出來,把過去的印象給更新掉。反正群眾都是很健忘的生物。」

  「怎麼這樣,總覺得,我們都成了便利商店裡的東西……」伊達厭惡地皺了皺眉。如果不問她的體格的話,她其實也挺漂亮的。我的春夢至少也該出現她啊!

  「本來就是這樣啊!資本主義社會裡,每樣東西都是商品。」島崎用完全不像國中生的口氣說:「包括你和我。」

  「不管怎樣,你們都會去廟會吧!聽說這次社區的叔叔伯伯砸了大錢,辦得很盛大耶。」橋口說,他好像不太習慣島崎這種過於老成的談話議題。

  「我想去,我浴衣好幾年沒拿出來穿了!」伊達興奮地說。

  「嗯,將棋社早上有一場友誼賽,結束我就會趕過去。」島崎說。他抬頭看了一眼廚房的我,故意提高的聲量:「嘿,你怎麼樣,思春的華生?」

  「我……我當然會去!」

  「啊……好可惜喔,要是島崎同學也有女朋友的話,就可以雙對約會了耶!」

  這話聽起來好像忽視了某個人,我假裝沒有發現。

  「嗯,這樣也可以啊。」

  我聽見島崎淡淡的回答,喉嚨不由得哽了一下。

  這句話的意思,是「不用雙對約會也可以啊!」,還是「這樣也可以雙對約會啊!」呢?日文真是藝術啊……

  不、不對!怎麼可能是後者?我的腦子八成是燒壞了某個部分。

  都是早上那場怪夢的關係,我想。

  ◇◇◇

  島崎的將棋社仍然很忙,和總是坐冷板凳渡日的我這個足球社員比起來,他大概篤定是下屆的社長人選了。不過他似乎沒有打算要走專業棋手這條路線,他說,比起將棋,這世界還有很多值得關注的事。

  「我並不想把將棋當職業。」島崎這樣說:「全力追求的話就會求不得,求不得就會痛苦,痛苦會消磨熱情,所以永遠把最喜歡的東西放在第二位就好了。」

  「戀愛也是嗎?」我問他。

  島崎看了我一眼。「單純類比的話邏輯是可以通用的。」

  原來是這樣啊!總覺得島崎對班上或社團女生愛慕的目光,總是不太在意的樣子,結果他只是怕全力追求會失望而已。搞不好他現在已經在偷偷注目那個女的很久了。

  後來島崎就被社團裡的學長叫去社辦了,他匆匆說了聲「放學見」就離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才想起來我好像從來沒去看過島崎正式的大比賽,雖然認識這麼久了。唔,說真的島崎也沒來看我踢過足球,但是這不一樣,畢竟我是萬年冷板凳撿球機,但島崎可是每場比賽都大放異彩。

  上次春季錦標賽,好像有場觀摩賽,而且是島崎一個人一對五的樣子。當時我因為工藤同學的緣故,竟然沒有去看。

  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場非常精彩的比賽吧!聽說島崎最後以五勝零敗重挫對手,一個人和五個人下棋,就代表一個人要想五種不同的棋路吧?這對我來講,簡直就像是一面唸三角函數,一邊用耳機聽英文的聽寫作業,還要應付老媽交待要去樓下雜貨店買蔥幾根蛋幾顆一樣。不,搞不好還比那更難。

  雖然常常會在電視上看到一些讓人覺得「哇,真是不可思議!」的奇人異事,但是我身邊就有個明明才國中,就可以用將棋五連敗校長的人。可能是因為太熟悉了,所以才感受不到那種差距。

  在思考將棋時的島崎,總是戴著那副眼鏡、抱著雙臂、深鎖著眉頭,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上二十歲。那種時候的島崎,感覺上就離我更遠了。

  這或許是,另一個我很少去看島崎比賽的原因也說不一定。

  那天晚上,我翻過我家屋頂,爬到我家陽台上,順著晒衣杆爬進島崎家的天窗。比較小的時候,除了一起在晒衣台上看這個小鎮外,我們最常就是溜進彼此的房間聊天。

  仔細想想,鄰居的小孩會這樣彼此溜進對方房間裡的,好像也不多了。

  島崎靠在他的書桌前看書,我咚地一聲跳進他的床。他好像也見怪不怪的樣子,連頭也沒有回地翻了一頁。

  「我乾脆幫你準備繩梯算了。」

  「什麼繩梯?」我愣了一下。

  「……沒事。」島崎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真難得看到他這樣子。他改口問我:「你不是下週也有比賽嗎?」

  「沒差啊,反正我是板凳球員。總不能比賽前把板凳擦乾淨一點吧?」

  「你啊,畢業前真的可以看到你站在學校的球場上一次嗎?」

  島崎終於放下他的將棋譜,轉過椅子來看著我。

  「誰知道。你有比賽嗎?」

  「嗯,學校今年夏季和這一區的四所國中有舉辦聯合友誼賽,聽說會有職業選手來指導,學長們好像很在意這次比賽。」島崎說。

  我看著島崎再度轉過去的背影,還有島崎身旁熟悉的房間,早上的夢給我的緊張感忽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非常非常安心的熟悉感。

  「喂。」我叫他。

  「什麼事?」

  「我們來下將棋好不好?」

  「啊?」島崎似乎整個人僵了一下,我很難得看到他這種舉動,這代表他真的有被嚇到。他把椅子轉回來看著床上的我,還把眼鏡拿下來擦了擦,看來他真的嚇的不輕。

  「你說真的假的?」

  「真的啊,你房間裡有將棋吧?就在這桌子上下好了。」我一邊說,一邊走到島崎放滿各式各樣將棋書的書櫃旁,果然找到一組老舊的將棋棋盤。我把他拿過來,在房間裡的小桌子上攤開。島崎一臉疑惑地看著我,沒想到我也有能讓他疑惑的時候。

  「來吧,是像這樣沒錯吧,香車在這裡、步兵在這裡,還有桂馬……」

  「……你飛車和角行放反了。」

  「喔喔。對喔,對不起。」我慌慌張張地更正。

  「你真的要下?」

  「真的啊。」我在小桌子前面坐下。

  「要下可以,我不會讓你喔。」島崎推了推眼鏡,露出一抹笑容。我「咦」了一聲:「一子都不讓嗎?至少讓個四、五步吧!」

  「我不喜歡讓子。」島崎把背往旋轉椅上一靠,看著我:「感覺就不像真正的比賽了,棋藝這門學問最迷人的地方在於那種對陣較勁的感覺。你們也不會因為對方學校的足球隊比較強,就叫他們先讓你們踢進幾球吧?」

  話雖如此,如果島崎不讓子給我的話,我很懷疑自己可以在棋桌前撐幾秒。雖然我的目的,也並不是贏島崎就是了。

  「要讓子也不是不可以,不過這樣就要加上附加條件。」島崎說。

  「附加條件是什麼?」

  「我還沒想到,等你輸了再說。」島崎竟然這麼說。我覺得很不服氣,要說到將棋,雖然我大概比不上他這個將棋社的實質主將、未來將棋界的新星(這是將棋社的學長說的),不過我記得小時候和爸爸教我玩將棋,我還曾經贏過他幾盤的說。

  「不要小看我。」我挽起袖子。島崎笑了起來。

  「我沒有小看你,我說過,我永遠都不會小看你的。」

  他的笑容,和我幾年來熟悉的一樣。那一剎那,我竟有些目炫神迷了起來。

  「喂。」我叫了一聲還在排棋的島崎。

  「幹嘛?」他頭也不抬。

  「……十年之後,我們還要像這樣下棋喔。」

  他有點驚訝地抬起頭,用鏡片下的眼眸看了我一眼。

  「……等玩完這盤再說。」半晌,他徐徐地勾起一抹意義不明的笑容,在我面前下了第一子。

  在那之後,我因為穿著女性浴衣逛了一整夜的廟會,有一陣子成了我們學校的名人。關於這些事情就不要再多提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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