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賃關係


房東篇


  「你好,我是看到你發在租屋板上的廣告……」

  他把頭探進地址裡寫的那間屋子。很快就被撲鼻而來的汽油味給薰得退了一步,房子好像正在整修的樣子,至少也正在裝潢,到處都堆滿了油漆罐子,入口的地方還堆了幾根木條,他看見有個背影埋首其中。

  對方沒有回應,他於是又開口叫了兩聲,那個蹲在地上的好像是個男人,正拿著水彩筆,專注地不知道在牆上畫些什麼,連頭也沒有回。

  「請問……請問是林學航先生……」

  「喔,先進來沒關係……小心那個油漆桶!」

  終於注意到他的存在,男人很隨便地揮了揮手,就繼續把注意力放回自己的工作上。

  他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環顧了一下室內,看租屋廣告是三房一廳一衛的公寓,但是這個男人好像是二房東的樣子。也就是說他雖然和他一起住,但他還還是要向這位林先生繳納房租。
 
  「請問……這間是我們要住的……」

  「噓,噓,安靜!現在正在緊要關頭!」

  房東沒什麼禮貌地說。他只好閉嘴,他在房間角落一個箱子上坐下,遠遠看著房東的工作,他好像正在畫一朵花,雖然他對花沒有研究,不過這好像是某種俗稱彼岸花的紅色花朵,有個很長很長的蕊。

  他想起他們在站上的幾次信件交流,他看見租屋廣告,就馬上去信詢問,因為這幢房子就在他工作的地方附近。

  對方也欣然同意了,雙方也交流了一下個人資料。據他在信上看到的,這個人說自己是社工,雖然他不太明白是那方面的社工,但應該不會是畫家才對,也不會是什麼室內裝潢師。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但是仔細地看著房東畫圖,他竟然不知不覺著迷了。房東的表情很專注,他光著上身,但是肩膀上已經都是顏料了,他的眼睛一刻也不移離地,在已經粉刷過的牆上專心地刻下每一筆劃、每一個轉折。

  陽光從窗口透進來,照亮了他的側臉,牆上的彼岸花剎時充滿了生命力。

  「……完成啦!」

  房東露出滿意的微笑,拎著畫筆倒退了兩步,用孩子一樣的眼神看著牆上的花,還用筆桿點了點下巴。

  「好極了!接下來就剩下窗戶了……還有窗簾……」

  房東一邊說,一邊回過頭來看見了他,他在地板上席地而坐,好像也沒打算先去洗個澡的樣子,用喜孜孜的眼神向他招了招手,

  「你就是沈奇煌?」

  他露出一口白牙笑道,等了很久的房客點了點頭,

  「是的,我是。林先生……」

  「叫我學航就可以了,也可以叫我英文名字,Richard。你就是那個幼稚園老師?」房東問道。

  沈奇煌有點尷尬地點了一下頭:「是……就在這附近的幼稚園……」

  「我還以為當幼稚園老師的,都是看起來很溫柔很好欺負的人呢!」

  「我看起來……不溫柔嗎?」

  沈奇煌苦笑了一下,雖然說一百八十幾的身高,還有常上健身房練出的肌肉,可能讓他稍顯勇壯了一點,不過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很好相處的。

  「和印象中的幼稚園老師有點落差就是了。」

  「你也是啊,我還不知道社工先生也開始要學室內裝潢了。」

  「哈,因為自己裝潢才省錢啊!原房東租給我的條件,就是我要替他整頓房子並且裝潢。不說這些,你今天就要搬進來住?」

  「咦?是啊,不然我要住那裡?」

  「這樣啊,真糟糕,那還真有點麻煩呢……」房東一邊走向廚房,倒了兩杯水一邊說。

  「是還沒有床嗎?沒關係的,我有睡袋可以打地舖。」

  「不是,我還沒替你的房間上色。」

  房東用困擾的口氣說,沈奇煌傻眼地問:

  「上色?上什麼色?」

  「粉紅色啊,我一聽到我的第一位房客是幼稚園老師,就想說一定要替你的房間粉刷滿滿的粉紅色,你看,我連油漆都買好了,那邊一大桶一大桶。」房東指著角落的IKEA油漆罐。

  「……謝謝,可以不要嗎?」

  「在我時間空出來以前你就將就點吧!你餓了嗎?」

  「啊,有一點,我直接從花蓮過來……」

  「我瓦斯還沒叫,沒辦法煮飯呢!你自己想辦法吧!」

  「……我會的。」

  他開始慎重地考慮是不是真的要在這種地方定居。可是一個月六千塊的低廉房租又實在很吸引人,現在台北已經找不到這種房價了。

  房東把剛才畫彼岸花的紅色油漆,從房間這頭提到角落放好,又把地上的東西收拾了一下,把沈奇煌帶去他的房間。他環顧了一下,房間裡有張寬敞的書桌,還有一個櫥櫃,看起來像是要放什麼隨便你的那種。

  房間中央有張單人床,除此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家具看起來都新新的,散發出木頭的清香,沈奇煌好奇地問:

  「這些家具都是你做的嗎?」

  「嗯,是啊。放心不會垮。」房東笑著說。

  他把旅行袋擱在床邊,在床上坐下來,他的房間也放滿了油漆桶,不過是空的,而且床頭櫃上還有電鋸,雖然他知道那是木工的工具,但還是嚇了一跳。

  「這裡還有別的房客嗎?」沈奇煌忽然想到。

  「什麼?」

  「有三間房間不是嗎?除了你和我之外沒有別的房客?」

  「喔,有啊。」房東檢視著廚房的牆,心不在焉地說。

  「真的,是什麼樣的人?」

  「是什麼人也不重要,反正他已經死了。」

  「死了?」沈奇煌大吃一驚。

  「嘿是啊,晚上靈魂還會飄回來,在陽台上唱遊子吟喔。」沈奇煌實在搞不懂這個男人,明明是社工,卻熱衷於室內設計,然後講出口的話卻讓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假。

  「對了,你想不想洗澡?」

  「我猜這裡還沒有繳通水費……?」

  「嗯沒錯!不過這附近有澡堂。」果然不出他所料,兩光房東這樣說。

  「真的嗎?台北有澡堂喔?」

  「當然有啊,找一下你的換洗衣物,我們走吧!」


  
  ◇
  
  雖然沈奇煌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和這位二房東溝通,但是看他興沖沖地去拿了浴巾、換洗衣物還有免洗內褲,老實說長途旅行下來,他也的確需要放鬆一下了,澡堂這種東西他只聞其名,還沒有正式見識過,去試試看也不錯。
  
  「不用坐車嗎?」
  
  「不用,離這裡很近。」
  
  時間已經差不多是傍晚,房東一個人走在前頭,沈奇煌就跟在後面。他帶著他穿過幾個小巷子,這一區算是住宅區,他任職的幼稚園就是這裡的社區幼稚園。房東和他過了兩個紅綠燈,在一戶怎麼看都像是民宅的地方停了下來。
  
  「不是要去澡堂嗎?」
  
  他還來不及問,房東就高興地按了門鈴,門很快就被打開了。沈奇煌眨了眨眼,開門的好像是一個女孩子,大概只有六歲左右,一打開門就驚叫了一聲,好像看到鬼一樣,然後小女孩就哭著往門內跑了進去,一邊跑還一邊叫,
  
  「哥哥,哥哥……」
  
  過了一會兒,門裡又探出一個少年的頭。一看到房東,沈奇煌發現他的臉色瞬間暗了下來,
  
  「你又想幹嘛?」
  
  「嗨,小明,我來洗澡了。」
  
  「我家又不是澡堂!」少年怒叫。
  
  「有什麼關係嘛,今天不止有我喔,我還帶了我的房客。奇煌,這裡就是澡堂。」
  
  沈奇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房東把毛巾往沾滿油漆的身上一掛,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踏進了那個家。少年怒氣沖沖地擋在他面前:
  
  「喂,林學航,你給我差不多一點,我不會再讓你踏進家門一步。」
  
  「為什麼?」
  
  「你還敢問為什麼,從去年你租了那幢房子之後,你到底來我家騙走了多少東西?一下子跑到我家說要借鹽,一下子又來借蕃茄醬,上次竟然還光著身體跑來借肥皂!然後三天兩頭就跑來洗澡……還調戲我家的老妹……」
  
  「那有,我明明是調戲你。」
  
  「你到底走不走?」少年臉若冰霜。
  
  「小明,今天不只我一個人,還有我的房客耶,所以你就不要再鬧彆扭了。奇煌,我們快點進屋裡去,他們家都是在這時候洗澡,所以熱水剛燒好,很舒服的!」
  
  「喔……啊。」他呆掉了。
  
  「我不會讓你進去的!這次絕對不會!」少年強硬地擋在門口,結果兩個人就這樣展開攻防戰。房東和少年的肢體糾纏在一起,連表情都扭曲了:
  
  「快,奇煌,我擋住他!你快點殺出重圍,他家浴室就在樓梯口右轉,那個白色的門就是了,快!跑,跑,跑,跑,跑!」
  
  沈奇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聽話,總之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抱著毛巾換洗衣物等等東西呆站在這家人的浴室門口。然後他就聽見哭聲,他低頭一看,剛才來開門的那個小女孩還蹲在樓梯腳哭。
  
  「妳……」
  
  他天生就很喜歡小孩,看到小孩哭更不能不管。忍不住在她面前蹲了下來。小女孩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帶點警戒心。
  
  「妳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抿了抿嘴,他還以為她不想回答,不過最後她還是開口了,
  
  「小英……」
  
  「你哥叫小明嗎?你們家該不會姓王吧?」
  
  「對。」小女孩有點驚奇地看著他:「我爸叫小華。」
  
  世界無奇不有。
  
  「請問……房東先生為什麼要來你們家洗澡?你們有什麼關係嗎?」他問。
  
  小女孩揉著眼睛搖了搖頭。「沒有……」
  
  「完全沒有關係嗎?那為什麼他會來借這麼多東西?」沈奇煌大驚。
  
  「就有一天……他忽然出現在門口,報了名字,就說要洗澡,然後就闖進家裡的浴室,他洗澡都洗好久,還虐待我的小鴨鴨。」小女孩又大哭起來。
  
  「……你們沒報警嗎?」
  
  「爸爸很喜歡他,還請他吃飯。」
  
  「咦?」
  
  「他好會吃,把我的蛋包飯的份全部吃光光了,還會和我搶阿華田喝,他喝了半罐阿華田,然後把剩下半罐偷走了,還說人家的鼻子像豬鼻子,他是壞人啦!還有,還有,他還偷偷親哥哥,哥哥只有我可以親,他卻說哥哥比較喜歡被他親,哇¬——」
  
  小女孩哭個不停,沈奇煌需要比較多的時間來整理混亂的思緒,但是他才剛要開口,門廊那裡就跑來房東狼狽的身影,他抱著換洗衣物,看見他就大叫:
  
  「我成功了!你還待在這裡幹嘛,快佔領浴室!」
  
  門那裡傳來少年的呻吟聲,真不知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太好……」
  
  「好了別說了,要洗澡就快進來!」
  
  被揪著領子硬拉進浴室,沈奇煌也只有投降的分。果然不出房東所料,熱水才剛放滿一個浴缸,還很乾淨,看來這家人真的才剛要洗澡,整個浴室裡都是朦朧的霧氣,房東連時間都抓得很準。
  
  而且他一進門就用力上了大鎖,還把浴室的拖把拖過來擋住門,整個動作流利的一氣呵成,讓沈奇煌一點都不懷疑他已經是慣犯了。
  
  「哈哈哈,等了一個禮拜,總算等到了!我的浴室,我的小鴨鴨!」
  
  「你等了一個禮拜嗎?」
  
  「嘿是啊,要等那孩子的父親不在才行。別浪費時間了,熱水澡我來了!」
  
  沈奇煌有點疑惑,剛才小女孩明明說,這家人的父親很喜歡他,還請他吃飯的。不過更讓他困惑的是房東,他竟然就這麼在他面前脫光了衣服,是真的脫光光,一絲不掛。
  
  「等一下,我們不要一起洗吧?!」
  
  「怕什麼,都是男人啊?」房東露出招牌白牙說。他一邊哼著歌,一邊把脫下來的紅色內褲往洗衣籃上一甩。沈奇煌坐在浴室角落的小凳子上,下意識地瞥過了視線。不過房東好像完全忽略他了,入浴歌越唱越大聲:
  
  「像你這樣一個男人,讓我歡喜讓我憂,讓我平添許多~愁,讓我甘心為了你,付出我的所有~~」
  
  沈奇煌也忍不住放下防備心,轉過頭來看了房東一眼。房東背對著他站在浴缸前,用蓮蓬頭沖著肩膀,再用海棉刷掉身上的油漆。熱水讓他的肌膚微顯通紅,剛才在租屋那裡他就有感覺,房東的身材還滿不錯的,身高也在男人的標準值。
  
  他的腿非常的修長,頭髮濕答答地貼在骨感的後頸上,仰起頸子來的時候,背後的骨線也跟著縮了一下,沈奇煌覺得自己的喉頭也縮了一下。
  
  「喂,你不洗啊?現在不洗可能要一禮拜以後才能洗澡喔!」
  
  耳邊傳來房東那種玩世不恭的聲音,他才醒過來。房東已經轉過來面對著他,一手用洗髮精在頭上搓揉著。老實說雖然浴室裡霧氣瀰漫,該看得到的東西還是看得到。
  
  「……你是在說那間房子一個禮拜都不會有水嗎?」他不動聲色地轉過頭。
  
  「如果覺得很大很雄壯的話就老實的稱讚嘛!我不會看輕你的。」
  
  「我沒有這樣想!」
  
  「我沒有錢繳水費耶,所以只好請你忍耐一下囉。」
  
  「房租呢?我繳房租給你,那些錢至少可以付水費吧?!」
  
  「那個啊,我另有用途說,你死心吧。不過不要擔心,人間處處有溫暖啊,除了這家人可以洗澡,要吃晚餐還是喝咖啡我都找得到地方喔。」
  
  「……我還是不要租了。」
  
  沈奇煌認真地說著,然後從浴室裡站了起來。如果要他每天都像這樣,隨房東一起來別人家「借」浴室,他這個幼稚園老師的小小自尊肯定會受不了。
  
  「等等,你別走。」
  
  厚臉皮的房東卻扯住了他,浴室裡的溼氣讓他的襯衫也溼了,房東竟然握著他的手。
  
  「拜託你一定要租。之前很多房客都說不租了,但是我真的很需要那筆錢,要調降房租也行,求你不要走。」
  
  沈奇煌愣了一下,房東從背後緊緊握著他的右手,除了熱水的溫度,他還感覺到輕微的顫抖。這男人站在他身後,用陌生的語氣求著他。
  
  「我說你啊,」沈奇煌嘆了口氣,老實說他活到二十五歲,還真沒有見過這樣的人:「租房子給別人,至少也要弄好水電吧!還有夏天來了怎麼辦呢?現在沒有冷氣大家租的意願也會降低吧?如果你有心想要當房東……」
  
  「我是第一次當房東。你不要走……」
  
  右手傳來房東微顯冰冷的溫度,沈奇煌覺得他好像哭了。真是的,他看過一哭二鬧三上吊就是不肯搬離房子的房客,還沒有看過這種哭著求房客留下來的房東。他又嘆了口氣:
  
  「好啦,反正明天我就要上班,一時也找不到新的地方住。」
  
  「你不走了嗎?」
  
  「嗯。」
  
  「太好了,快點洗一洗回去吧!我還需要你回去幫我鋪陽臺的地磚,啊還有粉刷你的房間,麻煩你啦!」
  
  他也是第一次見到變臉變得這麼快的人。房東拍了拍他的肩,轉過頭又沖起澡來,沈奇煌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的臉,別說淚痕也沒有,眼眶連紅都沒紅。他有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雖然有點罪惡感,不過最後他還是在這裡洗了澡,因為怎麼都不肯在房東面前脫光,那男人最後也似乎放棄了,一面擦頭髮一面哼歌哼出了浴室。他在裡面洗了十分鐘,出來的時候就發現那個叫小明的少年坐在沙發上,交抱著手臂看著房東。
  
  「你到底還想糾纏我們家到什麼時候?」
  
  「別說得這麼難聽嘛,說不定那天你也會有需要我的時候啊。」
  
  「絕對不會!不要以為你死纏爛打我就會認同你,這個家絕對不會接受你的!」
  
  他看見房東對自己做了一個無奈的鬼臉,不過他們被掃地出門時,那個小女孩竟然很羞澀地遞給他一包阿華田。
  
  沈奇煌有點意外地指指自己:「給我嗎?」小女孩點了點頭,又瞪了房東一眼,就一溜煙地往屋子裡跑了。
  
  「真不公平,我明明比較帥的!」他聽見房東像小孩子一樣在他身後抱怨。



  ◇

  他就在這個沒水沒電沒瓦斯的房間裡住了下來。說真的,除去以上一切障礙之外,這間房間還算是挺舒適的,他的房間在最東南角,座北朝南,傍晚夕陽會從另一邊的窗口照進來,還有陽台。風從山那一頭吹進來,白天還滿涼快的。

  加上房東打造的家具也真的很堅固,雖然是個亂七八糟的房東,在這一點上倒是挺值得信任的。雖然沈奇煌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服房東不要把他房間漆成粉紅色。

  他星期一的時候去社區的幼稚園開始上班。其實當初他會應徵這裡的幼稚園,主要是因為一些私人因素,真的沒有工作他也不在乎。所以接到錄取的通知時,他還真的愣了一下,因為經驗上,很多幼稚園都不肯輕易接受像他這樣的成年男子當老師。

  他第一天上工時,不詳的預感就發生了。這所幼稚園叫「阿華幼稚園」,他剛覺得這個名稱很有即視感,在辦公室前就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

  「大哥哥……」

  他回過頭,不意外地看見一位小女孩。就是那戶人家的小英。

  「妳唸這所幼稚園嗎?」

  「嗯,是啊。」小英很高興地看著他說:「大哥哥也要來唸嗎?」

  「……不,當然不是。我是這裡的老師。」

  「我爸爸請你來的嗎?」

  「妳爸爸?」

  「對啊,我爸爸是園長。」

  「所以這家幼稚園才叫阿華?」沈奇煌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不是,因為我們家的人都喜歡喝阿華田,所以才叫阿華。」

  沈奇煌本來擔心,這所幼稚園的園長會不會是個怪人。不過一見之下,是個溫和慈善的中年人,戴著銀框的眼鏡,看起來相當好欺負的感覺。他和園長先生會面時,窗口擠滿了小鬼頭,其中大部分是女性。

  「這是園區的注意事項,這個是教師營養午餐的申請同意書,啊,還有這個是勞工保險,很有用的,等你進醫院時你就會感謝它。最後請在這上面簽名,另外我們需要你的健保卡和身分證,還有兩張一吋的照片,要做教師檔案登錄。」

  園長親切地說明著。沈奇煌忍不住問道:

  「我會被分派到什麼工作呢?」

  「工作……?」

  「啊……是這樣的,因為之前我到其他的幼稚園,他們都叫我做一些奇怪的工作。比如有一次我一去就被派為園長的助理,完全接觸不到學生,要不然就是叫我當什麼校外教學幹部,負責跑一些文書和場勘之類的。還有一次叫我當學校裡的體育老師,可是到最後大部分都在處理小鬼們打架……他們好像覺得,讓女生來教幼稚園小朋友比較妥當,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小孩子……」

  沈奇煌講起過去的經驗,不知不覺聲音就越來越委屈,身高一百八的魁身材也垂了下來。園長先生不知為何笑了起來,他拍拍他的肩膀:

  「你放心,我們這邊很欠人,一定會讓你帶學生的。」

  「真的嗎?」他不由得喜形於色。

  「真的。到時候就算你被小鬼頭纏得受不了,也不准哭著回來換工作喔!」

  「沒、沒問題!我一定會當個襯職的老師的!」沈奇煌滿面紅光地說。

  「對了,你認識阿英嗎?」園長先生忽然問。

  「咦?」

  「剛才看見妳們在階梯上說話。」

  聽了園長先生的問題,他才醒悟他是在講自己的女兒。他不禁慎重地考慮要不要趁機問一下那位房東的事。但想一想還是算了,畢竟自己和房東並不熟,也不清楚他的人際關係。

  「嗯,只是剛好碰到聊一聊而已,之前並不認識。」他於是說。

  「這樣啊,我還以為阿英跟你搭訕呢。」

  「嘿?」

  「阿英她很喜歡帥哥啊,所以她很喜歡我和她哥。」園長先生滿足地笑著:「既然這樣,你就去帶大黃班怎麼樣呢?那個班的老師剛回鄉結婚不久,所以教職還空著。連阿英在內一共是六個人,都是很善良可愛的好孩子。」

  「謝謝你,我會努力的!」

  他相當高興,畢竟這是他從事幼稚園老師工作三年以來,第一次可以直接面對學生。剛搬來台北就發生好事,或許房東是他的福星也說不一定。

  不過很快地他就發現,語言詞彙是很奇妙的東西。園長先生的「善良可愛」,好像跟他一向認知的「善良可愛」很不一樣。

  「你是工友先生嗎?」

  當他在大黃班的教室席地而作,前面盤腿坐著六個穿著圍兜兜的小毛頭,用觀察紅毛猩猩的眼神看著他時,他覺得現在的小孩子和他還是小孩子時的那個時代,已經全然不一樣了。

  「不,我是老師……」

  「是消防隊,媽媽說消防隊的叔叔都長得像這樣!」左首一個個子特別小的女孩子說。

  「我是新來的老師……」

  「那有,他是考古學家啦,我媽媽有帶我去看印第安那窮——嘶,她說考古學家都長這個樣子。」坐在他正對面的,一個戴著近視眼鏡的小男孩說。

  「不對,是特務,他是007!」旁邊的女孩子跟他爭論。

  「你們都不要亂講!」

  站起來的是小英,她一說話就有女王的氣勢,和被房東氣哭的那時候完全不同。仔細想想,或許就是林學航折辱了她身為女王的自尊,她才會哭成這樣。

  「他明明,他明明就是……」他很期待地看著她,希望她能讓這班小朋友了解,自己真的是老師這件事。不過小英深吸了口氣,認真地說:

  「他是帥哥!」

  「喔!」奇妙的是大黃班的子民好像都很能接受這種見解,「他是帥哥」、「原來如此,他是帥哥啊!」,「帥哥,你跑來我們班上做什麼?」大家開始議論紛紛。沈奇煌有種想哭的感覺,特別是這個稱呼維持了一整天都沒有改變。

  當他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公寓時,已經是接近晚上七點了。主要是被小鬼留下來玩遊戲的關係,現在的幼稚園真的不同以往了,為了不讓孩子「輸在起跑點上」,大部分的幼稚園老師不但要雙語教學,還要提早教小朋友背九九乘法表、背唐詩、背英文單字,還要教導他們如何寫作文。

  加上現在很多雙薪的家庭,幼稚園另一個功用就是安親班,有的父母八點九點才來接孩子回家。有的來接的還是菲傭瑪莉亞,他班上一個安靜的女生就是。

  而且玩的遊戲也大不相同了,他們叫沈奇煌扮警察,好像玩起什麼「蜜柿殺人遊戲」,他也搞不清楚那是什麼玩意兒,總之有個學生躺在地上裝死人,那個帶眼鏡的小男生就衝進來說:「大家通通不要動,這是一起蜜柿殺人事件!」然後就叫每個人蓋指印、搜身還一一盤問一些今天中午你人在那裡之類的問題。

  最後兇手好像是小英,小英還演說了一段感人肺腑的殺人動機,雖然沈奇煌怎麼聽都覺得那是從玫瑰瞳鈴眼裡抄來的。而且從頭到尾都沒有柿子出現啊!他實在搞不懂為什麼要叫蜜柿殺人遊戲。

  當然坐在完工到一半的餐桌前,和林學航說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竟然還笑得很開心。

  「當幼稚園老師好像很好玩的樣子。」

  「小孩是很可愛沒錯,可是有時候也很累。」沈奇煌嘆了口氣。

  「真好,我也想當當看呢!」

  如果房東是幼稚園老師的話,應該會養出一窩銀行搶匪吧!沈奇煌認真地這麼想著。他的房間在他出門工作時還是難逃被漆成粉紅色的命運,但他已經連抗議的力氣也沒有了。何況和林學航這個人生氣只是白費力氣而已。

  「你是台北人嗎?」

  雖然沒有真的很想和房東聊天,可是當房子裡只剩兩個人時,不知不覺就會彼此聊起來,否則就只有和空氣說話的分。

  房東從餐桌工程中抬起頭來,「不是。」

  「那怎麼會搬來這裡,是為了工作嗎?」

  「嗯,可以這麼說。」

  「你父母呢?你老家在那裡?」

  「台南。不過他們都已經死了,所以沒差。」

  沈奇煌一下子噤了聲,因為房東看起來才二十五、六歲而已,這個年紀的人很難想像雙親俱亡這種事情:

「對不起。」

  「沒關係,我習慣了,喜歡我的人最後都會死。」

  房東提起地上的油漆桶,走到餐桌的另一邊。客廳裡的彼岸花,在月光沐浴下吐著花蕊,雖然已經相處一段時間了,沈奇煌還是很不適應這種花,就像他不適應房東這個人一樣。

  那天深夜,他在沒冷氣的房間輾轉反側,終於決定放棄起來倒杯水(他自己去買了一桶攜帶式礦泉水)。拿著紙杯走到客廳時,才驚覺那裡坐了個人。

  「誰、誰呀?」

  他很確定那不是房東,因為個頭稍嫌小的點,還戴著銀邊的眼鏡。仔細一看年紀還輕,耳朵上戴著耳機,像是陶醉在音樂中似地閉著眼鏡。

彼岸花從他背後的牆上延伸到天花板盡頭,一瞬間沈奇煌竟有種不真實感,他想起林學航說第三間房的房客已經死掉的那些話。

  「你……你是人嗎?」

  沈奇煌一口喝乾手上的水問道,沙發上的青年才睜開眼睛,他發現他的膚色很蒼白,頭髮留得很長,染成柔軟的淡金色,用髮圈束在腦後。他把耳機從耳朵上拿下來,仔細地端詳了沈奇煌一下。他很猶豫到底要不要跑。

  「你就是新來的房客吧?」幽靈開口了。

  「呃……是,是的。」

  「叫什麼名字?」

  「沈……沈奇煌,我是幼稚園老師。」

  幽靈「喔——」地一聲長音,有點傭懶地趴在沙發的把手上。沈奇煌發現他連指甲,都塗成時髦的銀金色。

  「我叫D.D.。」

  「D.D.?」

  「嗯,你這以這樣叫我。我可以叫你小煌哥嗎?」

  「小、小煌哥?」

  「對啊,我一定比你小吧,我還是研究生。」幽靈咯咯地笑了兩聲。

  「研究生?你不是幽靈嗎?」

  「我和你一樣啊,是這裡的房客。」

  「……第三間房的房客?」

  「對啊。學航哥沒帶你看過整間屋子嗎?」

  「他說那間房的房客已經死了。」

  「學航哥這個人的話,只要信一半就可以了。不,精確的來講,應該是每一句話講出來,都只要信裡面的二分之一就夠了。沒關係,以後你會慢慢習慣的。」

自稱D.D.的青年微微一笑,從沙發上直起身來,走向沈奇煌。他不自覺地退了兩步,但是D.D.只是在剛完工的餐桌旁坐下,翹腳看著他:

  「這麼說來,你是學航哥的新情人囉?」他頗富興味地打量著。

  「新……新情人?」

  「否則怎麼會來住這種怪房子?又沒水又沒電,說要自己裝潢,設計圖卻一變再變,變了半年還是這副鬼樣子。三步五十還要被房東拖出去當竊盜共犯,要不是和學航哥有一定的關係,有誰會來當房客啊?」

  說的也是。

  「嗯……我只是因為房租便宜,所以才待下來的。」沈奇煌老實地說。

  「學航哥很神秘吧。」

  「耶?」

  「我和他是青梅竹馬,嗯哼,他是個很傳奇的人喔,我研究了好多年都沒辦法弄懂他,以後你就會慢慢知道了。不過,什麼關係也沒有還可以接近他身邊的你,也讓人很有興趣就是了。」

D.D.從口袋拿出一包香菸,抽了一根出來點燃。沈奇煌覺得他實在是個美青年,正確來講,是個不會讓人意識到他的性別,單純的美麗的存在。

  「你、你到底是研究什麼的啊?」

  「感官刺激與人類行為學研究所。」

  「什麼?」

  「原本是從大眾傳播系分出來的,可是現在已經漸行漸遠了。這年頭,什麼學問都可以開成研究所啊。」

  「那和林先生有關係嗎?」

  「嗯,說到關係嘛……」D.D.忽然朝他的臉湊過來,先是煙霧的窒息感,然後是唇上輕微的暖意。等到沈奇煌驚覺他做了什麼時,退開已經為時已晚了:

  「咦……咦咦……咦咦咦……?」

  「你的嘴唇接受到外來的觸覺,因而產生血液集中、體溫局部升高、判斷力下降的生理反應,這時候你的腦子又傳達給你從小接收的傳統觀念與社交禮儀,讓你產生自發的嘔心與羞恥感,所以即使生理的感覺是舒適的,相應的動作卻呈現排拒的外顯。這就是你剛才一連串從刺激到反應行為的解釋。」

  D.D.懶洋洋地笑了笑,像隻偷吃魚成功的貓:

  「就這點而言,學航哥是很好的實驗樣本,而且收費低廉。」

  「啊……」他還在呆滯中。

  「但是我要聲明,學航哥現在是靠我養的。」

  「咦,真的嗎?」

  這世界上竟然有靠房客養活的房東,沈奇煌覺得自己大開眼界。
 
  「當然是真的啊,因為他的工作是沒有報酬的。」

  「你有工作嗎?你不是學生嗎?」

  「嗯,我有兼職。反正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了。」D.D.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該不會是牛郎吧?沈奇煌無法克制往這個方向想。D.D.又吐了一口煙,揮著手上的煙背過了身:

  「我不會常回來這間房子,所以我的房間,如果學航哥把你的房間搞到你覺得住在裡面已經到了羞恥不足以形容的時候,也可以搬到我那邊住。就這樣了,晚安。」

  仔細想想,沈奇煌事後躺在床上思考,自己到了這個地步還沒有想逃離這間屋子的念頭,實在是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或許是剛進這間房子的時候,那個專注地描繪著彼岸花的背影,讓他太過印象深刻的緣故。

  好像有什麼東西,隨這那個畫面,轟地一聲深深打入他心靈深處,只要閉上眼睛,就能在腦海裡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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