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裡有一枝旗杆,因為他很老舊了,所以在我升上三年級的時候,學校已經沒在用他了。而且現在的高中,也已經不常在操場上升旗了,每個教室裡都有電視,天氣炎熱或是下雨的時候,我們就坐在教室裡,看著校長在電視上說話。

  所以那根旗杆也變得無用武之地,我看見他的時候,他總是直直地矗立在那裡,任勞任怨地接受風吹雨淋。

  我想像他在很久以前,還是嶄新時候的樣子。我們的學校從日據時代(聽說現在叫日治了)創校到現在,像這樣一根老舊的旗杆,應該經歷過許許多多的故事。它必定懸掛過許多威風凜凜的國旗,在眾人尊敬的注視下隨旭日東升。

  不過旗杆總是會老,就像人也會老一樣。生鏽泛黃的旗杆,漸漸的學校連保養費也不願花,來年在這個地方預定會蓋的運動場,據說要挪開旗杆和講台,才能符合設計圖的佔地。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喜歡一個人到旗杆下。

  我把便當拿到旗杆下吃、把作業拿到旗杆下寫。我在旗杆下看我喜歡的書,默默哭泣或暗自竊笑。我對著旗杆說話,不外乎是一些段考又考不好、將來到底要進父母希望的科系還是自己想唸的科系之類的孩子話。

  我想我喜歡待在旗杆下的原因,單純是因為他不會說話。雖然說不會說話的東西有很多,不過對著水桶或抹布講話好像有點蠢。除此之外,大概是這根沉默古老的旗杆,讓我想起了自己,我是班上最高的男孩子,卻也是班上最沉默的男孩子,就像這根旗杆一樣,雖然全校都看得見他,但是卻沒有人理會他。

  「旗杆男。」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有了這樣的綽號。這也是難免的,我幾乎是一有時間,就躲到旗杆下,和旗杆說話。

  老師還曾經擔心地問我,是不是需要他輔導之類的。可是他們不懂,我要的就是不會說話的東西,要是我說話,對方也回我話的話,我會感到很困擾的。

  於是我渡過了幸福的高三上,因為有旗杆的緣故,在這個喧鬧的校園裡,在那段混亂的青春時代,我有了唯一的心靈依靠。我的成績也跟著進步了,因為總是拿著書到旗杆下唸的緣故,而這樣讓師長放過了我。基本上,只要成績能進步,就算是對著馬桶唸書,我想老師也會備感欣慰的。

  我幾乎沒有辦法離開他,我開始在學校逗留,一直到學校關門為止。為的只是多看我的旗杆一陣子,雖然聽起來很可笑,但是我想我是愛上了它。

  但是我幸福的初戀,並沒有持續多久。

  有一天,我帶著便當和下午要考的數學課本,到旗杆下準備好好用功的時候,卻發現那裡早已經有人了。那是一個中年的男子,大概是我們化學老師那樣的年紀,鼻子上掛著眼境。他靠著旗杆抱著手臂,在思考什麼事情的樣子。

  我想當時我是生氣了,而且是非常地生氣,我有生以來,從來不記得自己發過這麼大的火。我覺得心底深處有塊地方,被人侵犯了、污蔑了,那種感覺讓我幾乎要吐出來。我沒有多想什麼,衝上前去就給了那個陌生的男人一拳。

  「唔!」

  那個男的當然很驚訝,他從沉思中驚醒,被我這一拳打得倒在地上。他捂著臉看著我。

    「你……」

  他好像不打算打回來,只是用驚異不定的眼睛看著我,好像在等待我的說明。照常理我也應該要說明,但是我不想說明。我不跟會回我話的物體說話。

  我拿著我的便當和書,坐到那個男人剛才靠的地方。我把書在膝蓋上攤開來,回頭確定我的旗杆完好無缺。它比我上一次看到他,又變得更老舊了,或許我應該買瓶潤滑油,那天來替他好好地去一去鏽。不過,我又不希望它變得太新,如果這樣的話學校會重新啟用它也說不一定,那樣我就不能常常像這樣來陪伴它了。

  「它以前,是根很帥氣的旗杆呢!」

  那個男人忽然開了口,我完全不理會他。

  「以前,我是旗手,每天七點就會準時到這裡來。把國旗綁上這裡的繩子,先練習一次,然後和與我一起升旗的學長,邊吃早餐邊等著其他同學集合。」

  「以前,學生是要每天到操場升旗的喔!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這個時候,在旗杆旁邊,和我最崇拜的學長,一起在全校的注目下把旗子升上去。」

  男人自顧自地說著,他皺著微顯蒼老的眉,瞇著眼睛望著旗杆頂端反射的夕陽。

  「但是後來,我和學長畢業了,都交了女朋友,也和女朋友結了婚,一開始還有聯絡,逢年過節的也會互相拜訪。他到西班牙去留學,就失聯了。我們在最後一次升旗的時候約好,三十年以後,還要回到這裡來,一起升一次旗。」

  他說著,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過,好像只有我記得這個約定的樣子,抱歉打擾了。」

  他終於說完了話,就拖著緩慢的腳步離開了旗杆,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好長好長。

  我繼續看著手上的數學課本,我想這是我第一次,把別人有聲音的話聽進耳裡。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無法忽略他的話,他的話就一直留在我心裡,直到我和旗杆說再見都是如此。不過我還是不希望他再來打擾我了。

  但是第二天,我帶著便當和下午要考的歷史課本,走到旗杆下時,發現那邊又站了一個人,是一個差不多四十幾歲的女孩子。她沒有像男人一樣,靠著旗杆,只是保持著一段距離仰頭看著。所以我沒有昨天那麼不高興,只是冷冷地走到屬於我的位置坐下。

  「你是這裡的學生嗎?」

  那個婦人問我,我當然是沒有回答。我把課本在膝蓋上攤開,她用有點奇妙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回旗杆頂端。

  「……我以前,經常站在這個位置呢。」

  她像男人一樣,也開始自言自語起來。看起來大人也和我一樣,是可以和不會回應的對象,促膝長談的。

  「我總是站在這裡,綁著兩條辮子,穿著現在已經取消的,藍色百褶裙。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最喜歡的學長,是這所學校的旗手,所以每天七點鐘,我都會準時來這裡,就站在這個位置,安靜地看著他們升旗。」

  「我非常喜歡他升旗時的樣子,他會盯著旗子,他和另一位旗手都是,他們像是把孩子從產房抱出來一樣,用這麼慎重的態度,無與倫比專注的神情,注視著那張一點一點上升的國旗。不過,我注視的往往不是國旗,而是旗手就是了。」

  她笑了笑,又說:

  「後來,其中一位旗手成了我的丈夫,當年那個注視著國旗的眼睛,現在注視著我。當時我真的很幸福,也很高興,我覺得全世界最幸福的就是我了。」

  她停頓下來。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在聽她說的話,甚至豎起了耳朵。

  「可是我錯了,」

  那個婦人忽然抿著嘴,眼淚就安靜地從她的臉頰上爬下來,反射在旗杆的光芒裡。

  「我很久很久以後才發現,原來當時他所注視的,也不是國旗,而是旗手。」

  她深吸了一口氣,抓著手上的包包立直了身,又小聲地說:「雖然錯了,但那短暫的幾年,我還是很幸福。我並不後悔。」

  她好像要說服自己似地這麼說,然後她朝著旗杆的方向,對著那枝和她一樣衰老的旗杆,慎重地行了一個禮。再也沒說什麼,就轉身走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同情她,我甚至想拍拍她的肩。不過她走得很快,在校門口上了一台看起來很貴的轎車,就這樣揚長而去了。雖然她哭得這麼傷心,但我還是希望她不要再來打擾我和我的旗杆了。
  
  或許是這些祈禱奏效了,一直到暑假將近,到處都響起驪歌聲的時候,都再也沒有人來打擾我和旗杆共處的光陰了。天氣熱得很快,校園裡開滿了金色的鳳凰花,在旗杆下唸書,老實說很熱,但我不是一個因為氣溫背棄情人的人,還是專情地每日報到。

  畢業典禮的那天,我在一片木然中結束了畢業典禮,同學都哭得非常慘,女同學們抱在一起,像是生離死別似地不肯放開。我想這就是青春吧,想起往後或許不能每天見到旗杆,我的心情也渲染了淡淡的哀愁。不過我從小,就不是個會沉溺在過去中的人,所決定慎重地與我的旗杆分手,然後瀟灑地走向前程。

  我穿著黑袍和禮帽,慢慢地走到旗杆旁時,卻發現孤立已久的旗杆旁,不知為何竟然又站了個人。這次還是個女人。

  女人穿著黑紗禮服,戴著白色的帽子,看起來年紀也不小了,看起來像是來參加畢業典禮的家長。她戴著的手套的右手放在旗杆上,像是冥想似地低著頭,我有點不高興,但既然就要分手了,我想我應該大方一點,讓我的旗杆自由地尋找第二春。

  於是我只是安靜地走了過去,在旗杆旁停下。

  「沒想到真的有這個旗杆的存在。」

  不出我所料,會來探望旗杆的人,都是喜歡自言自語的人。那個貴婦又說起話來。

  「我還以為……是他隨便說說,拿來騙我的呢。」

  她有點感傷,又似乎有點怨恨地說著。她就用這樣五味雜陳的語調繼續說:

  「外子臨終的那天,特別把我叫到他身邊。真好笑不是嗎?二十年的夫妻,到後來只有在討論那張遲遲簽不下去的離婚協議書時,才會彼此聯絡。或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他通知我趕去時,老實說,我還天真地感動了一下。」

  她撫摸著旗杆,淡淡地說:

  「鼻咽癌末期,根本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可是他竟然掙扎著握住我的手,還叫我拿紙筆,然後一半用寫的、一半用哼的,我還以為他是要交代西班牙那邊的遺產,所以才這麼努力。和他結婚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麼拚命,就好像……一個升旗的旗手,拚了命要把滑下來的國旗拉上去那樣。」

  「他用哀求的眼光看著我,也沒有說他對不起我,他只跟我說,今年的某個時候,一定要到這跟旗杆下,把這個東西交給另一個人。還說什麼我到這裡的時候,自然就會有人在這裡等著。」

  她哼了一聲,我看見她的眼睛裡,閃著濕潤的淚光:

  「我本來不想來的,拖了幾個月,想著究竟是夫妻一場……終究還是來了。至少要看看他說的旗杆是什麼東西,結果還真的有這麼一座旗杆……」

  她深吸了口氣,把不知道什麼東西從袋子裡掏了出來,在手上攤開。泛黃的布料,和她高貴的打扮十分不搭嘎。那是一面國旗,而且年代久遠的樣子,連邊緣都脫線了。她把那面國旗捧在手上,吸了吸鼻子看著我,

  「你應該不是外子要找的人吧?畢竟已經過了那麼久了。不過,我不管了,反正我已經來了,這裡也真的有旗杆有人,這面旗子就給你吧!我不想留著它。」

  她用微帶傲慢的語氣說著,但我看得出來,她只是在掩飾自己某種快要決堤的情緒。不知道為什麼,我回應了她的話,從旗杆旁站起來,不發一語地接下了國旗。她紅著鼻子又看了我一眼,從袋子裡拿出白色手帕擦了擦眼角,就踏著高根鞋轉身離開了。

  雖然我並不討厭她,不過,我知道她不會再來打擾我的旗杆了。

  我捧著那張泛黃的國旗,讓他在我手上張開。再一次抬頭望著我的旗杆。我想多年以前,他曾經和這個旗杆一起,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在兩個旗手的注視下,在一位充滿青春情懷少女的注視下,帶著許多人未知的命運,緩緩地升到頂端吧。

  我這麼想著,不知不覺拉過了旗杆上老朽的白繩,把繩子穿過了那張國旗,再把結綁好。現在的學校,已經幾乎沒有在舉辦早朝的升旗典禮了,這面過期的國旗也好,我那古老的情人也好,或許都將隨著我消逝的青春,一起走入歷史了。

  我於是搜索著腦中的記憶,拉動旗杆上的白繩,緩緩地唱了起來:

  「山川壯麗,物產豐隆,炎黃世冑,東亞稱雄。毋自暴自棄,毋故步自封,光我民族,促進大同……」

  而那張記載著許多故事的國旗,也隨著我初戀的終結,最後一次升入了青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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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BBS上用其他筆名連載過(習慣不同文風使用不同筆名),所以有些人應該有看過。^^再這裡再發一次,順便來放上動物戀愛諮詢夜戀篇的出書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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