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

  「……清醒了?」

  獬角不是個會將夢和現實混亂的人,有時甚至在作夢時,自己就心知肚明那只是個夢。那個人常嘲笑他是個沒夢想的人,連短暫的幻想也無法承受。

  於是他打開眼睛,毫不耽溺地回到現實的世界。

  「我……昏倒了?」

  習慣性地往身下一摸,觸手是粗糙的麻布,勉強支起眼簾,紅王府那間小室的景象映入視線。不用睜開眼,就能從刺鼻的脂粉味知道陪在身畔的人是誰;雖然醒來看見美人隨侍在側是每個男人的夢想,但那個「美人」若是自己的君王,那就另當別論:

  「是啊,你昏過去好一陣子了。」

  「是你……帶我回來的?」獬角勉強瞥瞥自己四肢,已然換上了單衣。

  「不然還有誰?」

  獬角看見李鳳一笑,伸手從几上端了什麼過來。自己的短刃觸目驚心地擺在一旁,上頭的血跡已被擦拭乾淨,獬角戰戰兢兢地望了李鳳白如錦緞的頸子一眼,果見咽喉處一點殷紅,顯是自己的傑作。心中栗六,不覺瞥過頭去,李鳳卻似全無查覺,又道:

  「你病了,可能是這幾日沒睡好,加上心神變化過劇,又淋了點小雨……加上年紀也有點關係,所以才會感染風寒。我請紅王府的雜役去請了點藥,服幾帖該就好了,不是什麼大病。」

  身後傳來瓢根撞擊瓷器的聲音,回頭一看,李鳳修長的指端著一碗湯藥,翻動間熱氣蒸騰,他的君王低首嚐了嚐,又拿下來攪了攪:

  「我昏迷了多久?」獬角又問。李鳳放下湯碗,把正在掙扎的他半扶起身,靠在床頭的木枕上:
 
  「大約三四個時辰,不過你一直在作夢。」獬角還來不及追問,李鳳又是微微一笑:

  「短歌是誰?」獬角一陣赧然,又瞥過頭去,良久才道:

  「就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李鳳「喔」地一聲,道:

  「為什麼叫『短歌』?這該不是她的本名罷?」獬角頷首,目光流露些許溫柔:

  「『短歌』是她替自己取的筆名,和她一位在女塾的翼人朋友『初辭』正好是一對兒;典故來自『燕歌行』裡的一段:『援琴鳴絃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我覺得那不吉利,曾經勸她改一個,可那孩子……唉,她滿腦子只有故事。」

  一時苦笑起來,抬頭見李鳳望著他瞧,臉上盡是笑意,不禁再次轉過了頭:

  「她總不聽我的話……落得這種下場。」

  「屠家在羽化,也算是大族了。」

  獬角見李鳳重端起湯藥,扶起他後頸,將瓢子在碗裡撈了撈,然後將碗湊近他口邊,藥草的氣味濃烈撲鼻,獬角不禁皺眉:

  「這是……什麼?」

  李鳳一笑道:「風寒特效藥,以柴胡和葛根為君,加上枳殼、牛膝、獨活、甘草和白芷為佐,你尺脈虛浮,可惜下人要不到王不留行或紫河車之類的名貴藥材,否則倒可以另外補一補。」

  獬角一呆,隨即恍然,他這君王怪異的很,平日對政治以外的學問興趣缺缺,文學音樂藝術一概鄙夷,偏對於醫藥一道興致昂然,靖亂六年時梁蕖曾在戰區感染癘疾,御醫幾乎束手無策,就是李鳳冒險雙管齊施之下撿回一命。

  獬角看著他往碗裡吹氣,又道:
 
  「這是……你自己煎的藥?」李鳳頷首,將瓷碗緊靠他下唇笑道:

  「是啊,獬角,女奴幫主子煎藥,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獬角忽略他的笑語,正想自己接過碗來,李鳳卻忽地掉頭遠望,道:

  「畢竟我真正想為他煎藥的人,已經不在了。這門技藝不用可惜,有機會表現一下也好。」

  獬角愣了愣,這才微感訝異地望向皇朝的王;他知道他指的是誰,李鳳是最重實用的人,若不是能夠學以致用,醫術對他而言亦不過末流小技。他想救那個人,為此鑽研了十多年醫學。

  然而那個人卻離開了他,在他有任何機會一展所學前。

  「……你要拿我怎麼辦?」

  藥缶湊口,苦味漫延上舌尖,連帶自嘲的笑也苦澀起來。李鳳佯作不解,只是攪著湯藥:「什麼怎麼辦?」獬角像是終於豁出去,闇淡的眸子直視李鳳道:

  「對自己宣誓效忠的君主兵刃相向,這無論在那一個國家,都是不容原諒的大罪罷?」

  「前提是你真的對我兵刃相向。」李鳳卻一派輕鬆,令獬角更難猜測他的心思。

  「那時候我是真的想殺了你。」

  他強調,試圖讓自己看來陰騖些,仰頭將湯藥飲盡,藥味苦的他臉色一皺。李鳳笑了笑,將空了的藥缶放回案上,道:

  「你若真要殺我,如今你就不會坐在這兒了。」

  獬角咬緊下唇,忽地閉上雙眼,任由藥草的五味雜陳在咽喉間游走:

  「陛下,求你殺了我罷。」他深吸了口氣,又道:

  「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全心全意地效忠陛下,我已經背叛過主子一次,總有一天,我一定也會受不了背叛你。」

  「無法全心全意效忠我的人多的是,要是在意這個,朝廷裡就無人可用了。」

  李鳳挑唇一笑,語氣略有些嘲諷的味道。獬角驀然回首:

  「可我不同,我是你的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下的宰輔!」李鳳望著他,目光中仍看不出半絲猶豫的漣漪:

  「獬角,我的自信心還不至於低落到如果不放些像狗一樣、只懂搖尾巴的佞臣在身邊,便寢食難安的地步。倘使你那天真的手癢想謀逆,那就來罷,和你交手,肯定比和李鹿蜀有意思。」

  他又一笑,這回有些戲謔的殘忍:

  「要是你真覺得過意不去,那就把你的人生交給我吧!獬角,你拔刀時就該有所覺悟了,這筆帳我會好好地記起來,壓搾你一輩子的勞力來還喔!」

  這話說得獬角啞口無言,像看怪物一樣地瞪著他的主君,黑眸裡除了慣有的頑賴,竟看不到半分玩笑的意味。半晌倒換獬角笑起來,像是放棄似地往榻上一躺:

  「慶武三十六年……張家全家被抄,我也被捕下獄,謀逆罪在皇律裡屬於十惡,沒有袒免和禮遇的適用,所以我……縱使有功名的身分,也和親人一樣,被打入了縣牢。」頭痛緩了不少,看來李鳳的方子還真有兩把刷子。獬角舉起僅存的臂遮住燭光,淺淺地嘆了口氣。

  「嗯,我知道,你在牢裡關了將近半年,才給李鹿蜀救了出來。」李鳳道,獬角注意到他的口氣染上些諷意。

  「死牢的獄卒……一般皆以善刑求而出名,這種族刑的案子,用刑起來更是肆無忌憚。一來關著的人永不見天日,也沒有親人會替他出口氣,」

  他自嘲地又笑了笑,不自覺地輕撫已然空了的衣袖:

  「我爹算得上聰明,在進牢之間賄賂了典官,換來服毒自盡的痛快;我上頭有四個哥哥,下面有一個剛滿十六的弟弟,除了二哥不良於行以外,餘下的全在秋決前死在牢裡。那些卒子,最喜歡折磨的就是讀書人;他們叫你拿著筆,一面抄文章,一面就摁住你的臂拔你的指甲,還不許你停下來,停一次便折一根手指,還叫你繼續寫下去,」

  雖然極力地持平,獬角語調仍掩不住顫抖。酷刑的印象不屬於記憶,他會深深埋在人的骨頭裡,即使你再如何想忘記,午夜夢迴時它仍會一再喚醒你,從肉體激起最深層的戰慄:

  「直到你十指斷盡、奄奄一息,他們便拿著你歪歪扭扭、鮮血淋漓的抄本嘲笑你,抓著你頭髮大叫:『你不是才子麼?再寫啊,再寫那些什麼詩呀辭呀!連字也寫不正的東西!』有時也叫你吟些記得的詩,也不管你吟得對不對,總之音調不穩、咬字不清的話,迎面就是一拳,可憐我大哥醉心詩詞,卻天生口吃,沒給這遊戲整上一天,右眼就給毆瞎了……」

  李鳳始終很安靜,沒有勸慰也沒有警告,只是凝著長眉傾聽,獬角深吸了口氣,渾身止不住地惡寒。想說服自己冷靜,本來在他預想裡,這一切早已成為過去,他該雲淡風輕、滿不在乎地平鋪直敘。

  然而一但他開啟記憶的封印,恐懼便像排山倒海,吞沒他引以為傲的信心:

  「有回他們……半夜又拖我出來習帖。我一時怒火中燒,便在文章裡拐著彎子罵那些皂隸──真可笑,那時候的我即便到了這田地,還是自恃聰明地耍少爺脾氣。」

  「那裡有個卒子認得字,看出我的用心,他們那種人最氣的便是這種事情,『讀書人仗著多讀幾個字,便看人不起!』於是那個卒子頭兒便起了鬨,說是要我『再寫不出這些混帳東西』,然後他們三五個大漢壓著我的手臂,我還沒怎麼反應,就痛得險些暈了過去……」

  「他們砍了你的手臂?」

  李鳳開口。獬角搖了搖頭,唇色白得驚人,縮在床頭不斷哆嗦,連他也驚於自己的反應,沒想到事隔多年,這種刻骨銘心的痛仍像發生在昨天:

  「他們切開我的上臂,把看得見的東西一根一根切斷,我想他們也不大分辨得出手筋腳筋,只是像遊戲一樣,拿著匕首,一點一滴地毀掉我的傲氣,聽我的慘叫作樂……」恐懼到極處,獬角反而連抖也抖不起來了:

  「我不知道他們折磨了我多久,只知道當我終於在牢房醒來時,右臂已模糊的連我自己都不認得,血肉還相連著,我卻一點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註定終生殘廢了。」

  長長嘆了口氣,獬角潤了潤乾澀的唇,李鳳從几上斟過茶水,他便接過喝了。

  「殘廢之後,我反倒冷靜下來……真奇妙,好像一夕之間變了個人似的。我告訴自己我決不能死在這裡,即便他們再怎麼凌虐我,我都咬著那腔子氣,我要活下去、我不該就這樣死去、我要活下去……我反覆地警告自己,無論以什麼手段、什麼形式。」

  咬緊的牙關鬆了鬆,獬角閉上眼睛:

  「我三哥死在我身邊那天,九王從縣牢裡救出了幾個人……我便成了張家唯一活下來的男丁。」

  「原來如此。」李鳳輕道,簡單一句話,為這場悲劇做了總結。

  「陛下……說實話,微臣一直很害怕,朝中那些傢伙恐怕會笑,抄了無數家庭、挑了滿朝勢力的張中丞竟然會害怕?但我確實是在恐懼,我害怕有一天會重蹈覆轍,害怕再受一次那種痛苦,害怕……會像二十多年快三十年前那樣,悲慘地等待死亡的降臨。」

  將面頰埋進掌間,獬角似乎終於忍耐不住,二十多年快三十年前忍住的、十二年前忘記的、在黎珠和短歌的死訊前乾涸的淚水,竟在一夕間潰堤。

  李鳳靜靜地望著一向自矜的宰輔仰躺朝天,淚順著頰側滾滾而下,即使再怎麼極力掩示也擋不住:

  「我無法相信自己,也無法相信陛下,我也不相信任何人……所以我也不希望任何人相信我;陛下,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我的親人、我的家族、我的過去,都已經不在了……」

  「我知道,我也是。」

  李鳳的話卻驀地截住了獬角,他驚訝地抬起頭來。皇朝的王表情一無變化,像是單純陳述事實,這讓獬角想起圍繞在這位帝王身邊的歷史:

  「我出生時就沒了娘,十五歲就沒了爹,兄弟比仇人還不如,姊妹嫁得遠死得早,『家』對我而言,從來都是很陌生的概念。」

  獬角一時噤聲,李鳳的語氣裡不可抑止地透出絲絲涼意。他和許多人一樣,從小看著這位君王長大,李鳳似乎永遠和「悲慘」扯不上邊,因為就算遇上什麼壞事,他也能憑他誇張的自信、變態的能力,輕而易舉化險為夷。

  指節敲擊著案頭,李鳳在他的徬徨中續道:

  「獬角,你知道,我從小就是個天之驕子。」

  不明白主君的用意,獬角對上他自信中帶有透徹的目光,不自覺地心頭一凜:

  「我出生就是嫡子,六歲就莫名其妙地被封為太子。自此之後每個人都奉承我、討好我,即使我做錯什麼也有人代我受過,年少時父皇對我愛若性命,縱容我遂行己意、荒唐渡日,我想要的女人,從來不曾弄不上手;我想學的東西只要肯用點心,兩三天就能駕輕就熟。」

  ……是在炫耀自己果然是變態嗎?獬角嘆息,卻不得不承認李鳳的自知之明。

  「即使日後我自找麻煩出們遊歷,遇上了不少絕境,那也是冒險的刺激大於困厄。十五歲那年九王叛變,看似好像遭逢人生大變,然而獬角,對我而言,這類挑戰反而是一種必經的儀式;靖亂十年雖然玩得很累,但比起安安穩穩做太平上皇,我反而中意這樣的人生。」

  他笑笑,不自覺地輕搖羽扇:

  「事實上我也贏了,贏的風風光光滿載而歸。我活到二十八歲,從來沒有什麼事能真正讓我感到棘手、感到挫折。」

  「……你是想說留我下來,說不定能給你些挫折?恐怕陛下要失望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對比於獬角的疑惑,李鳳輕輕一笑,忽地幽幽嘆了口氣:

  「我只是想說,像我這樣的人,其實並沒有辦法體會你的感受。絕望啦、悲慟啦,以致於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痛苦,我從來不曾經歷過,也沒有狂妄到說我能夠『感同身受』,不止是你,梁蕖從前在官場上怎麼欺負的辛酸、杜衡的仇恨以致於精衛的寂寞,我通通沒有辦法體會。」

  「所以呢?」對李鳳的話感到意外,獬角凝起眉頭。

  「所以我才需要你們,」他的君王揚起笑容,自在地將長臂靠在案上:

  「我無法理解笨蛋的想法,也無法理解凡人的痛苦,我的眼界太遠,常常看不到腳下的事物;然而事實上做為一個君王,很多時候必須務實和瞻遠兼具,我有能力掌舵,但也需要打雜的水手,我能預測風向,但也需要航線的設計……治國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朕不是常這樣說嗎?」

  獬角一時說不出話來。總以為這位君王將他們當傀儡耍,所謂分憂解勞,不過是敷衍塞責的藉口罷了;他承認他永遠不懂李鳳在想些什麼,也明白他絕對有目空一切的本錢。

  然而如今聽見這席話,雖然仔細推敲起來有些欠扁,獬角竟莫名其妙地感動起來……雖然攙入了大量無奈的成分就是了。

  「對了,先不說這些,你餓了吧?我去廚房作了些粥,你要不要試試?」

  「作了些粥?」獬角一呆。

  「當然囉,我趁著煎藥的空檔順便熬的粥,趁現在還熱著,快點吃罷。」

  「……陛下,你會下廚?」這個人,連把手臂穿出袖口都有專人服侍,不要說下廚了,有沒有親手摸過碗盤都是個問題:

  「不是微臣不願相信你,而是……攸關性命,可以告訴我你是什麼時候學會的嗎?」

  李鳳得意地掀開碗蓋,蒸騰的白霧伴隨芬芳的米香撲鼻而來,看來扮相還挺不錯,拿著瓷杓吹了兩口,李鳳又是一笑:

  「以前和朋友一道旅行時總是互相打賭,誰輸了就要負責張羅當天的晚餐。起頭時自然是一竅不通,但輸久了也就會了,不是我吹噓喔,稀飯可是我的拿手菜,每回大家都讚不絕口呢!」

  ……那是因為連剛進廚房的小女孩都會做稀飯吧?不忍打擊主君對廚藝的自信,獬角看著李鳳小心翼翼地將瓷碗湊口,塗了丹蔻的唇輕輕吹氣,似乎還嫌它太燙,拎起湯瓷又攪了攪。

  「來,我扶你起來,要是沒力氣的話我還可以餵你喔,獬角。」

  這就是所謂的……御手調羹麼?

  想起古書上的典故,獬角從未想過有一天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雖然他總認為這不過是主子收買家犬的懷柔手段之一,但能做到這地步,就算明知是做戲又能怎樣呢?

  已經……不行了吧。

  「……好吃嗎?」

  強制將第一口塞進獬角咽喉深處,直到看見他艱難地吞下,李鳳才滿意地收手。像個新嫁娘請小姑試吃般望著他的神情,滿眼閃亮亮地期待評語。

  「……陛下,除了米和水之外,你還加了任何東西到裡頭嗎?」

  「嗯?我攪了些鹽進去啊,畢竟只有白粥,有點鹹味比較好入口吧?」居然還很有常識。

  「……陛下,你在加鹽之後,有自己嘗過味道嗎?」

  「這個……白粥這種東西,沒有人在試嘗的吧?還不都一樣。」

  「……陛下,我想你……加的應該是白糖,而且還過量……」

  吃起來像八寶粥……這傢伙是把整個糖罐扔到鍋子裡去嗎?

  「啊──獬角,不可以吐出來,我親自下廚耶,你的主子下廚替你煮的粥,你怎麼可以浪費?」

  「前提要那個東西真的可以吃!要不你自己來吃吃看!」

  遠客的房內傳來驚人的打鬧聲,紅王府的雜役紛紛躲到一旁,只敢遠觀而不敢近窺探。半晌房內飛出碗盤、床墊、被褥、桌子,然後疑似還有人……

  「我不管,張獬角,你給我吃完他,這是聖旨!」

  「不要給我亂用聖旨,你這個絲毫沒有君王自覺的超齡兒童!」

  黎珠……對不起……

  玩具也好、用膩了丟掉也罷……他張獬角此生此世,是注定要賣給這個人了。

  ◇

  「義父?」

  蠟燭安靜地在几上抽起煙霧,用盡最後一縷生命,無聲無息地消逝在黑暗裡。少年馬蘭從茶几旁警醒,本能地往紅王躺臥的榻上看去,卻驚覺那上頭空無一人;直起身子來正想喚人,肩頭卻被一雙大掌搭上,溫柔但威嚴,帶點力不從心的顫意,馬蘭立時抬首:

  「義父……?你怎麼醒來了?是想小解麼?啊,義父,快把衣物披上,夜露涼,可別招惹了,孩兒馬上替你叫……」

  「馬蘭,我的兒子。」

  未料身後的紅王開口便是呼喚。馬蘭有種錯覺,今晚的義父有些怪異,回頭一望,那雙灰闇的眸子依舊殘留著歲月和疾病的折磨,內裡蘊藏的光芒卻讓他心頭一跳,卻在他試圖捕捉時重新韜光養晦,又是那副平時的渙散徬徨:

  「馬蘭……我的兒子。」

  他又喊了一次,拖著蹣跚的腳步,竟從身後擁住了少年。

  「義父……?」

  驚於紅王突如其來的罕見舉止,馬蘭初時有些忸怩,待感受父親如風中殘燭的身子略暖的體溫,青年也釋懷了,他坦然躺入紅王的懷裡:

  「義父…………」

  「一切都交給我吧,你不要操心……」

  口齒不清的句子,馬蘭得等紅王重覆好幾遍才能聽清。

  不解義父的用意,他微微抬首,想要看清楚義父的表情,沒想到紅王將他擁得更緊,他甚至可以感受到父親略顯急促的呼吸:

  「義父?」

  「你不要操心,我會保護你……不讓他們帶走你,你不要擔心……你不要害怕……一切都交給我……交給我……」

  從零散的字句中拼湊出語意,馬蘭幾乎要以為義父精神錯亂了。然而紅王的口氣又是那樣認真,蘊釀著一股不容人忽視的感情,雖然不明白紅王「擔心」、「害怕」的意思,但自他接掌江南勢力以來,經歷多少風風雨雨,全憑他一人之力一臂撐起半壁江山,要說全然沒有辛苦,那是騙人的。

  耳聽義父近似哄孩子的撫慰,讓他彷彿暫時跌入童騃時,與紅王相處的點點滴滴,竟讓他眼眶微微溼了:

  「義父,我不害怕,這都是兒子該做的。」想起自己的誓言,馬蘭輕輕道。

  「馬蘭,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蒼老的目光冉冉一動,望著馬蘭埋首胸前的後頸,紅王只是反覆囈語,猶如唱給嬰孩的催眠曲。半晌似乎嘆了口氣,再出口的聲音已微不可聞:
  
  「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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