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刑天更加手足無措,任由少年拉著他在榻上坐下。

  房裡都是些少年少女,看見陌生人進來,俱都好奇地抬起頭來,刑天發現房中堆滿了娃娃,有的已然成型,栩栩如生地瞅著他笑,有的還是素體,被一個少年抱在手裡,正專心地替他繪上眉目。角落還堆著些輔助道具,還有刑天難以辨認種類的日出樂器,一個女孩手上揣著五彩的傀儡戲服,正一針一針地仔細縫補。

  非常敬業的一群人,同時敬業中又有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刑天很享受這種感覺。

  「明天有第一場演出,這是蘭丸流第一次遠赴皇朝羽化,這些孩子多少有些緊張。」

  「演……演出?」

  「是啊,三天後是正式的『送神祭』,城裡會有盛大的慶祝活動。據說人皇的兄長紅王也會親臨,皇朝的戲班子、雜耍團還有畫舫歌妓都會躬逢其盛,承蒙紅王不棄,蘭丸流淨琉璃演出也在其中。」

  「原來如此,紅王啊……」刑天愣愣地頷首。

  「不過這都還是其次。祭禮的高潮在於送神舞,將由洛神城公認的名角兒扮演洛神,重演皇朝人神殊戀的傳說;據說這舞因為紅王久病,已經下令禁演了幾十年,,這回是紅王主動提出,城裡的歌舞名妓搶破了頭,都想一舞成名,如今還不知誰能雀屏中選。」

  「是啊,咳,騙得那些青春少女日夜習練,我看什麼洛神舞的是虛,紅王府想選秀女才是真的吧?傳說紅王好色昏庸,府裡的女眷多得揮髮蔽日,不愧和人皇是一娘胎出來。」

  石燕在一傍又咳了兩聲,見少年警告似地望了她一眼,只得沒好地氣低下頭繼續工作。看刑天仍舊聽得一愣一愣,少年側首打量剽形大漢半晌,忽問道:

  「你是……湛廬君的什麼人呢?」

  此話一出,刑天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眼睛慢慢變圓:

  「哎……咦……啊……?」

  少年的面具唇角上揚,隔著面具看起來,好像少年隨時都在笑著似的。

  「啊,湛廬是他遠遊時用得名字,我們都這麼叫他……你們不這麼叫他是罷?」

  刑天嘴巴半張,依舊沒從驚訝中恢復:「其實主子他是……」少年又笑了兩聲,道:

  「我知道,現在湛盧君是皇朝的王,我只是問你和他的關係。」

  刑天驚訝更甚,很難聽見有人類在提起人皇時猶能如此輕鬆悠遊,彷彿世間帝王將相,在他眼裡不過一介蜉蝣罷了。在長椅上坐直,既然對方無所不知,刑天也嚴肅起來:

  「在下是御前一品帶刀龍禁衛統領刑天,奉陛下之命,前來羽化與其會合。」

  未料少年聞言又笑起來,笑得比之前更為爽朗,害刑天的嚴肅瞬間破功:

  「他要你來和他會合,卻沒有告訴你他在那兒?」刑天老臉微窘,真不愧是當年一掛的損友,世界對他們而言,不過可供遊戲的場域罷了:

  「那個……主子他……比較隨性了點……」

  似乎看出這位長年保母的老實骨性,少年再無良也不敢戲弄,手指輕輕一撥,刑天嚇了一跳,兩枚迷你的人形傀儡竟驀地現身兩人之間。

  少年十指纖如流水,傀儡也隨他的指舞而動,仔細看去,右首那個倒像極了李鳳,眉目眼神無不傳神,只是穿著不符性別的湘袖襦裙,但刑天從小看遍李鳳男女裝扮,倒也不覺有何怪異。

  左首的傀儡卻活脫脫是眼前的少年,仿製得微妙微肖,同樣也戴著面具。要不是真正的少年呼吸時胸口猶有其伏,刑天忽然生起一種奇妙的感覺,亦即少年和傀儡,本就沒有什麼區別:

  『好久不見了,小蘭丸。』

  少年姆指一動,右首傀儡向左首鞠躬,刑天微微一愣,這才醒悟對方是在重演主子的現況。這般說切入就切入,少年的生活恐怕也和傀儡連成一氣:

  『湛廬君,好久不見。不過你明明比我還小上一兩歲,每次都喚我小蘭丸,這可是大哥哥的專利。』

  代表少年的傀儡也輕輕一躬,雙手微舉,似乎代表歡喜,李鳳的傀儡也舉起了手,縱然娃娃沒有表情,刑天卻能從少年細微的肢體語言,讀出它們的喜怒哀樂,不禁嘆服:

  『才學會說話沒幾年,就變得這麼伶牙利齒,記得以前你不透過傀儡,連哭和笑都不會呢。』

  乍然重逢李鳳戲謔中微帶無賴的嗓音,刑天油然一陣感動。心中也訝於少年的本領,傀儡師口唇不動,只十指繁忙地在胸前舞動,卻能搬演世間萬籟,刑天在京城時也曾聽主子提起「腹語術」,未料竟是如此出神入化的技術:

  『因為這幾年來,不只我的靈魂流入傀儡,傀儡也呼應著我雙向流動。不過對我而言,兩者從一開始就沒什麼分別……湛廬君,找我有什麼事嗎?』

  『哎喲,好無情喔,蘭藺生,老朋友就一定要有事才能找麼?』

  刑天看見少年傀儡揮了揮手,似乎有些無奈:

  『我會害怕啊,湛廬君,我現可是一介小小日出平民。大哥哥曾說過,像我們這種人,一但想不開涉入政治領域,就會變成很可怕的怪獸。』李鳳傀儡眨眨眼,道:

  『你也會怕?對你來說,世人的爾與我詐不也僅是場傀儡戲法?』

  『因為我現在……有了想陪伴的人,在陪著她走到盡頭前,肉身的我還是暫時別出什麼事比較好。』

  李鳳傀儡欠了欠身,真神奇,明明是傀儡,刑天卻仍可讀出主子狡狹的笑容:

  『你的女徒弟嗎?』少年傀儡搖了搖頭,做了個嘆息的動作:

  『我就說嘛,戲者一但掌握了權利,可是會化為怪物的啊。』半晌又道:『究竟有什麼事?你不會做無謂的探訪,不是嗎?』

  『既然你非要把我解釋得無情無義,我也沒有辦法。』代表李鳳的傀儡又掩嘴笑了笑,稍稍正了正色:

  『我家有隻笨狗,幾日之內應該會尾隨著我抵達此地,我不方便直接見他,但有事令他去做;我知道你找人的能耐,請幫我把這東西交給他好嗎?順便告訴他,如果他膽敢為了我的安全私自行動的話,回京城我就剝了他的皮!』

  刑天一愣,李鳳傀儡忽地轉了個身,一張唐紙封成的信箋乍現傀儡掌中。傀儡單手插腰,一面頤指氣使地將信遞到刑天面前,樣子像極了李鳳平日的模樣。

  刑天不自覺地起身:「啊,是,謹遵聖命!」

  雙手接過信紙抬起頭來,卻見房裡的學徒俱都瞅著他笑,原來早已觀賞多時,才知道自己失態,忙吶吶地又坐了回去。少年的面具仍掛著笑,掌中傀儡優雅地朝觀眾鞠躬答謝,也沒見他怎麼動作,傀儡竟已憑空消失掌中:

  「我信已帶到,刑先生若有急事盡可自便,不過同榻之邀仍然有效,如果刑先生不嫌棄的話。」

  聽到「同榻之邀」,刑天臉上一紅,雖然隔著面具看不清真面目,刑天直覺得認為面具後該是驚為天人。見少年整整衣襟似要出門,刑天忽地直起身:

  「那個……恕在下冒昧,蘭丸大人,您和主子……是什麼樣的朋友啊?」

  雖知窺探主子的交遊並非人臣所應為,然而這偽少年自有一股與李鳳類似的魅力,讓他不由得不好奇,這種魅力在那個經常把主子邀出去喝茶的皇朝畫師身上也可窺見一二。

  「我說過了,我是藝人,你也可以稱呼我們戲者。而你的主人,在某些方面也是這樣的人。」

  「戲者?」

  刑天一呆。少年撫著門柱,微微勾起了唇:

  「我在戲臺上搬演戲劇,讓觀眾和傀儡隨著我的意志起舞;而那個人在權力的高臺上搬演戲劇,將天下蒼生玩弄於股掌。我們都是天生的戲者,只是發揮的場域不同、影響的範圍大小有異而已。」

  見刑天兀自征愣,少年從唇角扯起神秘的笑,右手一動,一枚素體傀儡竟又乍現指間,他一面舞動一面步出房門,留下令人費解的歌聲:

  『我有一個傀儡娃娃,它失去了右手,在夜裡哭泣;於是我給了它右手,它笑著向我揮手。我有一個傀儡娃娃,它失去了眼睛,在夜裡哭泣;於是我給了他眼睛,它開眼凝視著我。我有一個傀儡娃娃……』

  ◇

  獬角簡直快抓狂了。

  雖然那個混蛋留下一句「明天早上之前到麗春院來找我」,可是獬角走遍了整條洛神花街,什麼百韻院、花蝴蝶、玉樓春的鬼妓院都走遍了,就是找不到半家叫「麗春院」。這才醒悟他家主子只是隨口說說,反正小說裡的妓院一般都叫麗春院,竟然連他也覺得理所當然而沒有追問。

  天下飄起綿綿的細雨,三月煙雨愁殺人,獬角覺得身體越來越沉。

  不只是肉體上的,更是心靈上的至疲,拖著蹣跚的步伐,懷裡的冰涼令他驀然驚醒。緩緩取出黎珠所贈的短劍,黑色的劍身流露出透骨的寒意,讓素來殺人不見血的文臣心頭一凜,像怕被燙到似地又收了回去。

  他應該立刻扔掉的……太荒謬了,刺殺李鳳?他怎麼能做這種事?

  雖然他曾想過要叛主,但從沒考慮過以這種型式。李鳳的武藝近臣們都知道,那是屬於外星人等級,只要他的主子願意,動根指頭就能讓他從地球上消失。

  或許也是因為如此……那個人才如此放心的和他結伴遠行吧?

  『五少爺,如今他對你好,只是拿你當玩具,玩膩了,總有一天你會被他棄之如蔽屣。』

  黎珠的話再一次打在他心頭,明明是早已洞悉的關係,由故人嘴裡剖明,獬角卻格外覺得心悸。

  他覺得自己背叛了什麼,揚棄了他年少時期某種視為珍寶的東西,在不知不覺間墮落沉淪,終至身陷泥濘。更可怕的是,他明知道逃脫的路在那,卻遲遲不去實行:

  「我怎能做……這種事……」

  頭好痛,肯定是滲入了雨水,視線不知何時模糊起來。獬角不知道自己在街上淋了多久雨,他已失去感覺,只有多接觸一些現世的冰冷,他才能確認自己活著的事實。

  他常常懷疑,或許真正的張銘誠已在二十多年前死去,死在絕望的災難裡。而現在的他不過是一具空殼,在錯覺中延續他虛假的生命。

  他不是那種崇拜浪漫的文人,對於愛情,他沒有西廂裡的生死相許;對於朋友,他不如水滸裡的肝膽相照。甚至對於天下,他也沒有古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情操。比起這件悲劇本身,他內心深處的無動於衷更讓他感到衝擊,短歌的死,他並不是不難過,而是難過的程度遠不如他想像。

  他並不是強顏歡笑,只是出乎意料的無情。

  或許打從一開始,他對未婚妻的感情就沒有他以為的那樣深。但就是因為這樣才更讓他無法接受,年少時他總以為愛情就是如此,他和短歌、和黎珠的感情就該像洛神他們一樣,純粹、雋永而刻骨銘心。他也準備好做這場悲劇的男主角,為可憐情人的殞命慟哭傷心。

  可是一切都不是如此,即使今天短歌復生,他也不會比較歡喜,雖然他懼於承認這個事實;或許連族刑這件慘事,對於他這種人來講,亦不過是被誇飾後的悲劇罷了。

  但他仍然痛恨這一切。如果不是遇到這種事,他可以一輩子沉浸在文人營造的浪漫世界裡,談他自以為生死相許的戀愛、交他自以為肝膽相照的朋友、對時事和政治滿懷憤慨地憂國憂民……他可以活在洛水飛花般的夢境裡,一輩子都不會察覺自己的無情。

  「獬角,怎麼樣,和老友敘舊敘完了嗎?」

  他恨,恨讓他清醒的這場族刑,也恨促成這場悲劇的人。

  他的眼模糊得看不清輪闊,只依悉知道楊柳下立著那個人。永遠那樣高高在上、游刃有餘,當他徘徊在痛苦和徬徨的深淵時,他卻總是這樣唇角帶笑,像神憐憫世人般俯瞰這一切。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些驚慌,明知道懷中的刃藏得很深,獬角卻不自覺將他推得更裡頭,好像李鳳的眼睛有透視功能,能看得清他的五臟六腑是白的還是黑的:

  「你……怎麼會在這種地方?」聲音的沙啞令他吃了一驚,獬角抿緊下唇。

  「我想你差不多也該回來了,雖然很捨不得,還是跟我親愛的春月夏月秋月冬月告別了。唉,你沒看見我們怎麼要好,我走的時候,她們還在門口哭著送我呢!」

  獬角的血液驀地一冷,他抬起頭。「你早就知道……她已經去世了。」

  李鳳甩甩湘扇,楊柳將他修長的身形掩映得模糊不清,他望著獬角,笑得像個孩子:

  「我知道屠家次女在二十多年快三十年前在洛神凌府分家自縊殞命,而那個人是張家五少爺的未過門的妻子。可惜畫像看來是個小美人,竟然就這麼沒了,我也很替你惋惜哪,獬角。」

  「你知道我這回下江南,多半也會去尋她,卻一個字也不肯透露?」

  「哎呀,獬角,我以為這種事情,你會比較喜歡親自確認的。」

  李鳳瞥過頭,玩弄著身邊綠意融融的垂柳:

  「何況就算我提醒你,你也會覺得我多管閒事不是嗎?我可是很乖覺的,畢竟嚴格說起來,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多少有一半是我和我父親的責任啊。要是由我口中說出這種話,你說不定會氣得殺了我呢!」

獬角聞言驀地抬首,手不自覺往懷中一縮:

  「你……」

  「我只是覺得,如果你和那女子談過之後,沒有一點刺殺我的念頭或準備的話,我反而會很驚訝的,」

  雙手背在身後,李鳳站定不動,凝視獬角茫然失措的面容:

  「選在這種杳無人煙的地方等你,也是避免造成麻煩,本來我是真的很想在麗春院等你的喔,畢竟那些姑娘妳一定也會很喜歡。不過我怕她們要是目擊什麼畫面而非抹消不可的話,那會很可惜的,所以還是這種地方比較裡想,不是嗎,獬角?」

  腦袋嗡嗡作響,獬角覺得自己的頭一定是快炸了,否則怎能如此天旋地轉。世界彷彿在他四周崩潰重組,李鳳說些什麼已不重要,他忽然回到十二年前的帝丹朱台,在那個地方,他的太子蹲在他面前,將代表帝王權柄的凶器按到他文弱的掌間,把決定世界走向的舵交給他掌握。

  而他選擇了他的航道,並且一路走到如今。直到現在他回想起來仍覺不可思議,以他自尊自矜的個性,在那種半脅迫的狀態下,他張銘誠該是拿起劍來殺了太子再同歸於盡,然而直到現在他仍覺得,當年的太子在交托決定權的同時,早已有了某種自信,亦即歷史會照他想像的形式走下去。

  「不要以為……」

  黎珠、短歌、凌家繼子、河幫叛變、冤獄和誤會……太多的思緒在獬角腦中盤旋轉換,他無法和平時一樣算計,甚至無法思考,只知道有什麼類似毒液的東西,在腦海深處一點一滴的累積。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混亂起來。

  他不確定自己什麼時候抽出了短刀,只知道自己的知覺稍稍恢復時,他已握著刀柄踏雨前奔。拿刀的方法他不熟悉,連步伐也踉蹌,明知道這種做法很愚蠢,他卻全身發燙。想起當年那個欠扁的凌家繼子,總是在玩鬧時輕蔑地用指尖彈掉他扔過來的凶器,他已經是夠孤傲的人,為什麼他遇見的人,竟能一個接一個打擊他的自信:

  「……這世界一切都能照你猜想的劇情行進!」

  煙雨飄搖,很驚訝自己還能跑得如此迅速,當短刃逼至李鳳咽喉的那刻,獬角以為就是自己的死期;孰料那雙明亮的黑眸竟仍直視著他,一點反擊的跡象也無,他的君王在大雨裡站得筆直,任由他憤怒的短刃刺破他的肌膚,淌下心悸的鮮紅。

  獬角痛恨這個男人,他怎能每次都如此自信地猜測他的決定?只要再向前刺一寸……

  「獬角,十二年前……」

  然而更令人痛恨的是,這個男人每次都會猜中。

  已經聽不清他說些什麼,模糊病毒從視覺傳染到聽覺,雙手兀自顫抖地握著刀柄,身體其他部位卻無力配合。

  雖然這種結局出乎他意料,刀鋒落地的同時,李鳳俐落地接住失去意識的丞相。

  「獬角,十二年前我曾經告訴你,你有一次殺我的機會,僅此一次,我讓你做生命的主人。」

  單手撫過宰撫的額頭,不意外地滾燙如沸水,李鳳在大雨中攙起昏迷的男人,俯身拾起短刃:

  「我這麼說的意思,並不是指你往後都沒有那種機會,相反的,在那之後,我給你許多背叛我的機會。但是對你而言,就只有十二年前那一次而已,只有那次是你的賭局,因為我很清楚,從那以後,你再也不可能對我下手。」

  白皙的手擦過頸側,李鳳端詳掌間的鮮紅:

  「還有,有一點你說錯了,我並不是猜測,而是確信。」

  將獬角穩穩背上背脊,李鳳回首又望了他一眼,微帶戲謔地笑了:

  「獬角,早在十二年前你就連人帶心地賣給了我……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

  「短歌,妳給我說,這是什麼東西!」

  獬角覺得自己沉入一片汪洋中,四周斗然寒冷起來。

  不再是三月的陽春,羽化的冬天雖然不致於太冷,卻也足以把人逼近溫暖的家中,年少的獬角總是四處玩樂,或諧同文友們到湖邊吟風弄月、或買間酒樓和歌妓們飲酒聯詩,有時想一個人清靜點,就到家族的書閣裡沉潛一下午。

  那時候,他曾以為這就是世界的全部。

  他看見年少的自己氣急敗壞地衝進書閣,張家的書閣因為世代崇文,家族裡也有不少作官的,藏書之富,在洛神頗負盛名,不少親戚門生慕名前來借書。其中也包括他那令人頭疼的青梅竹馬,他和短歌見面的場所往往不是月下庭中,而是這間瀰漫書香的小天地。

  「啊,王子哥哥,你來啦,太好了,短歌剛好有新文章要給你看呢!」

  「新文章個頭!屠秀芳小姐,你最好解釋一下這是什麼玩意兒?」

  獬角如今回想起來,常驚訝那時的自己竟有這麼多脾氣。人的內心有一把燄,年輕的時候澎湃沸騰,遇見小事就能野火燎原;而隨著年歲增長,火苗總在不經意間逐漸磨蝕,等你驀然驚覺,才發覺心田早已槁木死灰。他看見自己挾著年輕的燄快步闖入書閣,將一疊唐紙擲落短歌面前。

  「王子哥哥,這個你看了啊,好不好看?」

  短歌的笑容總是令他心悸。不是那種迷戀情人的撼動,獬角到現在才查覺,他對這小他五歲的未婚妻始終有某種自卑,人怎能笑得如此無羈?短歌是兩家公認的小美人,然而真正吸引獬角的卻不是她的美,而是她那彷彿永遠活在自己世界裡,即使現實再如何變異,也不改初衷的笑容。

  「不好看!這是什麼故事?」

  然而優點和缺點是一體兩面,短歌一個人在異世界很迷人,把別人牽扯進去可就敬謝不敏。

  「王子哥哥」是短歌從小到大對他的稱號,要是只有他也就罷了,短歌的專長是把周圍的人依她喜好安上暱稱,然後任意編排人物關係再寫進她稱為「小說」的東西裡。

  譬如他就叫「王子」、某個討厭的傢伙就叫「魔法師」、她在女塾的摯友又叫作「大天使」、而魔法師的某個表妹又稱作「狂戰士」……

  『那妳是什麼?』有回他問她。未料短歌竟正經八百地答道:

  『我是創世神。』

  當場令他為之絕倒,慣性地諷刺道:

  『真謝謝妳啊,短歌大神,跟我這個凡人糾纏不清。』這小女孩聞言竟閉上雙眼,一臉陶醉地道:

  『是啊,王子哥哥,你不覺得這樣很浪漫嗎?創世神女王有天看見了路過的凡人王子,從此對他一見鍾情。甘願放棄神的身分化為凡人,從此和所愛的男人共渡人生……』

  當時他對這童言童語嗤之以鼻,不知為何,現在回想起來,獬角竟覺得有鼻酸了。

  「這是我的新作啊,很有趣不是嗎?」

  短歌擱下墨筆,書閣裡有座小几,是獬角和短歌為了方便一道搬來的。几上散落著紙片,這回卻不是文字,而是明顯不是水墨丹青的詭異插圖,年少的獬角一把將它抓起:

  「有趣在那裡?什麼叫作『魔法師與王子的浪漫冒險戰記』!」

  「對啊,你不覺得很棒嗎?王子哥哥,帥氣正直的王子和憂鬱多情的魔法師,一起踏上拯救公主的旅途,一路上互相扶持、彼此鼓勵,最後產生出堅定的友情。而後王子不幸誤蹈陷阱,危急存亡之秋,魔法師哥哥為了救他……」短歌的眼眸閃爍出光芒。

「誰管你劇情!重點是角色!為什麼是王子和魔法師?」打斷女孩的幻想,少年獬角大吼。

  「哎呀,王子哥哥,你不覺得你和魔法師哥哥很搭嗎?女塾的先生們最近還在說,你和魔法師哥哥真是羽化的少年雙秀呢……」

  「我才不稀罕!誰要跟他並列在一塊?那種自私、孤僻、冷漠、驕傲又不切實際的渾球,我光和他走在一起就倒胃口,少年英秀?叫他蛆蛆還差不多!」

  「真對不起,敝人就是自私、孤僻、冷漠、驕傲又不切實際,攀不上你張銘誠張大爺的高風亮節,須要我跪下來跟你賠罪嗎?」

  書閣外斗然傳來的話聲令兩人一呆,雙雙望向門口被遮擋的光影。即使到現在,獬角一看見這個人,總像魚蝦看見海鷗般深感不爽,並不是那個人真正做錯了什麼事,而是他們二人天性裡有一分扞格的血液,只要站在一起就會同極互斥。

  話雖這麼說,這位本該是大忙人的凌家繼承人,卻不知為何老是出現在他左右。他和他就像平行線,雖然總是靠得很近,卻永遠不會有交集。

  「魔法師大哥!」

  高興地從矮凳上跳起,短歌幾乎是飛撲著鑽入來人,雖然知道這不過孩子熱情的表現,獬角還是常懷疑她到底和誰指腹為婚?

  何況比起他來,雖然不願承認,那個人怎麼看都和短歌十分登對;來人一身白衣勝雪,長及肩的散髮不綁不束,長劍隨興地垂在腰際,本該是殺傷人命的凶器,到了那人身上竟也染上幾分藝術的憂鬱。對短歌的歡迎抱以淡淡笑容,剛要說話已給旁人接去:

  「秀芳妹子,好久不見了!」

  竟是同樣熱情的女性嗓音。獬角和凌家繼子同時一凜,後者有些無奈地吁了口氣,只有短歌笑靨如花:

  「啊呀,狂戰士姊姊,怎麼有空一道來?」畢竟女孩子易親近,凌家繼子身後鑽出一位少女,和短歌年紀相仿,卻是一身爽颯英武之氣:

  「容妹妹?」

  獬角脫口。印象中這位少女經常跟在凌家繼子的身邊,與她同父的姊妹有三位,分別喚作「婦德」、「婦言」和「婦功」,而忝陪末座,名為「婦容」的她也人如其名,有著一張整致的臉蛋。

  或許她的父母也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位少女除了容貌以外,這輩子再難想和任何女則扯上關係。

  「容容硬是要跟著來,我也沒辦法。」

  感受到獬角質問的視線,凌家繼子雲淡風輕地瞥過頭。見兩個女孩子拉著手敘話,少年獬角不禁嘆了口氣,她在短歌無責任角色扮演裡被稱為「狂戰士」,雖然不太知道這職稱的屬性,但聽名稱也知道不是什麼溫柔的東西。

  起先獬角也質疑,為何會將一位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女作此封號。直到有天偶然看見容容一腳踢飛街上擋路的牛,獬角才佩服起短歌大神的識人之明。

  「她來倒無所謂,不知凌家少主為什麼又閒到三天兩頭跑來我們小小的洛神?」

  少年露出一抹意義不明的笑容,望著獬角道:「喔,真不知道是誰家的爹,三天兩頭就寫信到凌本家來,卑恭曲膝地希望我「不第賜教」、「務請賞光」呢。」

  獬角咬牙切齒地道:「那也是我爹的事,敢情他已經奉承過你了。我家書齋小,容不得你這種大人物。」

凌  家繼子又看了他兩眼,眼底流露出意義不明的興味,半晌竟迅速逼近過來,嚇得獬角退了兩步:「你,你幹什麼?」少年在他身前一寸站定,忽地收斂音量。

  「我蹺家了。」

  「什麼?」無法迅速捕捉少年的意思,獬角一呆。

  凌家繼子不滿地撇了撇嘴,目光緲遠地遞向窗外:

  「最近我的二姨媽新封魁妃,據說上皇特別恩准她回娘家省親,家裡進出的不是宦人就是官員,每天所見盡是珠光寶氣、庸俗脂粉,令人看著生厭,我只想出來透透氣。」

  以當時凌家在羽化的盛名,獬角也略知狀況,不禁大驚:

  「魁妃省親,你這少主人竟然逃家?」少年「哼」了一聲,聳聳肩道:

  「那又怎樣,不過是少個點頭哈腰的奉承機器罷了,隨便找個泥塑木偶都比我強。」獬角扳起他肩頭,怒道:

  「就算你要蹺家,也不要蹺到我家啊!」

  少年臉色微不可聞地一暗,只是當時獬角盛怒,並沒有查覺:

  「我也只有你這個朋……熟人而已。」

  「真謝謝你看得起我,張銘誠不勝榮幸之致。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攜家帶眷逃到我家來,要是被你爹娘發現我會怎樣?我家可沒有皇親國戚在宮裡替我們說話!」

  少年的獬角冷然。直到現在獬角才看清,凌家繼子在聽見這話後驀然抬首,眉目間微微抽了一下,雖然難以致信,但如今獬角已成熟的足以分辨出來,那是一個人被背叛後的沉痛。
  
  可為什麼?他不相信這人當真把他視為朋友,像他這種天縱英才的人,凡人對他而言,該只是可供戲弄的蟻螻罷了。他不需要朋友,他自始至終這麼以為。

  「放心吧,我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張銘誠,你家這種小地方,我住著還嫌悶呢。玩玩你而已,沒想你竟然當真了,洛神有的是高級旅店,我還怕沒地方玩麼?」

  獬角會這麼想不是沒有原因,果然少年迅速恢復正常,輕挑地撈起他下顎說道,怒得他趕緊瞥頭躲去。手中的卷紙卻落了一地,剛才俯下身來,比他敏捷太多的身手已搶先拾起:

  「……這是什麼?」

  短歌遠遠認出是自己的作品,忙笑著叫道:

  「對了,魔法師哥哥,你來得正好,短歌有新故事,還沒來得及讓你看,這回可要再麻煩大哥替短歌畫插畫喔,上次畫得插圖初辭歡喜的不得了呢。」

  少年「嗯」地一聲,才看見標題,唇角便不自禁地勾起弧度:

  「喔──『王子與魔法師的浪漫冒險戰記──友情的悲歌』……很有意思嘛……」

  獬角伸著手想搶回,但不止身高有所差距,武藝也並非這位自小習武的凌家繼子對手,這點也是他最痛恨的一點。

  彷彿刻意嘲笑他的無力,少年將紙卷舉的老高,大聲朗誦起來:

  「……銘誠王子試圖抓住洞壁,卻不由自主地往下滑落,眼看腳下的史萊姆張開血盆大口,王子不禁深切反省起自己的魯莽。眼看王子就要葬身在史萊姆邪惡的黏液下,」

  「說時遲,那時快,這時魔法師藤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自遠方奔來,一把抓住了王子的手;但史萊姆也同時伸出觸手,將王子的足踝往下捲。王子於是大喊:『不行啊!藤黃法師,這樣下去連你也會──』」

  「凌藤黃!你閉嘴──」

  獬角試圖阻止,卻給少年輕易地一掌擋回,短歌身旁的容容聽得有趣,遂也一起支頤起來:

  「……魔法師朝王子溫柔地一笑,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患難與共、同心協力,已經培養了堅定的感情;眼看著王子的身體一寸一寸往下滑落,」

  「魔法師的眼神異常認真:『我不會放棄你的,親愛的銘誠王子。』法師說道,低頭親吻兩人緊緊交握的五指。王子熱淚盈眶,喊道:『不!藤黃,不可能的,邪惡的勢力太可怕了,放棄我逃走吧,至少還是個希望──』……」

  「魔法師卻堅定地搖了搖頭,他的白色法袍發出熾熱的光芒,召示著他的信心:『史萊姆雖然可怕,但我們的友情可以擊敗一切邪惡,王子,請相信我,跟著我一起喊吧──』」

  「啪」地一聲,少年手中的紙卷散落一地,原來是獬角終於找到空檔打落紙卷,氣喘吁吁地瞪著一臉得意的凌家繼子。少年無所謂地笑笑,望著短歌道:

  「你打斷也沒用,我已經唸完了。」短歌聞言笑道:

  「是啊,下集待續喔!」獬角滿臉通紅,叫道:

  「什麼下集待續,這種混帳故事給我到此為止!」

  未料書齊裡的人皆哈哈大笑,更讓獬角窘迫難當,正想索性撕稿了事,凌家繼子卻神秘地笑了笑,驀地貼近獬角的肩頭:

  「在下來猜一下結局如何,短歌姑娘?」

  短歌雙眼放光,拍手道:「好啊,魔法師大哥,短歌正欠靈感呢,有哥哥幫忙想再好不過。」

  「要救他這種人啊,不用唸什麼咒語……」

  少年微微一笑,驀地學著故事裡的情節,一把抓住了獬角的手腕,在對方反應過來前,猛然將他往上一提,竟讓獬角頭下腳上繞了個圈,在驚叫聲中狼狽地趴上了凌家繼子的肩頭:

  「以我的身手,像他這種笨蛋兼弱者,只要這樣子就夠了……」

  獬角瞇起了眼睛,看著昔日的自己在少年肩頭掙扎,一面大叫「放我下來」,一面承受滿室的笑聲。當時他心中只有厭惡──或許吧!對他而言,這位凌家少主直是所有他討厭人格的集合體。

  然而他卻也還記得,當少年一面扛著他,一面彎下身來拾稿子時,短歌清朗的笑語:
  
  「王子哥哥,魔法師哥哥,其實結局短歌早就想好了,如果是你們的話,我想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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