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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時代的羽化江南,至少在獬角的記憶裡,是個鳥語花香,衣食無虞的天堂。
  
  騷人墨客,紅男綠女,金穀珊瑚,鄴水朱華,所見所聞盡是富貴風流。而一切光彩的中心,無不圍繞著號稱富可敵國、統領羽化數萬商號的淩家打轉。想當年多少富商子弟爭坐東床,為的便是和淩家攀上一點兒血緣關係。
  
  上有皇親位及顯榮,下控羽化泰半外官。所謂『淩家若要宓水乾涸,老天也不敢降雨。』,這諺語雖是誇張了些,多少也彰顯淩家當年的繁榮盛景。
  
  「……這便是淩本家?」
  
  孰料十年戰後,淩家因容魁二妃一事與朝廷反目,聲言相助義軍於關外。一開始江南財大氣粗,又素來與朝廷分庭抗禮,因此揚子以南人人看好,聲勢壯盛一時。
  
  但自靖亂五年南疆首先棄械投降後,羽化的處境就變得十分艱難,道路被王軍前後夾攻,商賈最怕的便是這種手段。朝廷因此步步進逼,直到羽化走投無路,不得不和朝廷停戰協議時,江南的優勢幾乎已給李鳳消磨殆盡。
  
  「對不起……好妹子,向妳打聽一個人好麼?」
  
  凌家的處境也接近如此。不單是商路被扼,靖亂末年滇王雍和失勢,其母魁妃、其妻容妃相繼殞亡,淩家安插在朝廷的椿子於是樹倒猢孫散,漸為依附新王的一批年輕朝臣取代。
  
  再加上十多年前長房繼承人棄家出走,淩家子孫為爭奪大位彼此明爭暗鬥,原先還算和平共處的幾個分家,為了繼承一事已鬧得水火不容。淩家會沒落,恐怕也在意料中事。
  
  然而真正親眼目睹,還是令獬角吃了一驚。塵封已久的大門是門可羅雀的證據,當黎珠領著他繞至門後奚奴進出的小門時,正巧看見一個青衣小婢提著水往外走,似乎沒料到這裡有男人,小婢寒蹭骯髒的面色蒼白了一層,躲著鑽進了門:
  
  「作啥?安可沒有做壞事。」
  
  滿口的江南調子。獬角置身富家官宦間幾年,知道要看一個家勢盛與否,最容易便是看底下僕婢的氣燄。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主子得意,下面人也就跟著得意,主子沒落,奴才也就跟著搖尾乞憐。
  
  獬角望著那怯生生的小女孩,心下不由得一陣歎息。
  
  「別怕,好妹妹,姊姊給妳好吃的,妳過來一下好麼?」
  
  招手示意獬角靜觀,黎珠擺出笑臉,從腋下夾的黃油布包裡掏出餡餅來。獬角這才知道她適才停街上買餅的用意,小女孩仍舊扒著門柱不放,好半晌終於抵敵不了餅的誘惑,探出了一隻眼,仍是滿臉畏怯:
  
  「我不來,湘雲姊姊會打我的。」黎珠又把餅遞前了些,笑道:
  
  「不過吃個餅,又怎麼會挨打?這時候她們都睡了,這事只有我和妳曉得。」
  
  女孩又探了兩眼,似乎在口腹之慾和皮肉之痛間做掙扎,最終眼前慾望戰勝一切,她飛也似地鑽出門來,在黎珠手上拿了塊餅,又飛快地瞥了身後的獬角一眼,然後瞬間鑽回狗門。
  
  「好妹妹,妳慢慢兒吃。姊姊跟你打探一件事,好不好?」
  
  黎珠見她一得了餅,塞進口裡便狼吞虎嚥,顯是餓得不輕,不禁也微感詫異。沒想淩家衰敗至此,連一個青衣小婢也餵不飽了,黎珠看著她吃,微笑著又問了一次。
  
  女孩抽空瞥了她一眼,一面嚼餅一面道:
  
  「你問啥咧?」黎珠逮到話頭,蹲下來笑道:「我和妹妹打探一個人,幾年前我來問過,還在妳們府上做侍婢,不知現在還在不在?」\
  
  女孩嘟了嘟嘴,餅已被她一掃殆盡,還意猶未盡地瞅著黎珠手上的分,黎珠見狀忙又遞了兩個給她:
  
  「伊喚作什麼名?」
  
  「秀芳,她姓屠,名叫秀芳。」
  
  獬角忍不住插口,世上除了短歌的父母尊長,只有他知曉短歌的閨名,觸及睽違已久的名字,獬角抑不住一陣心悸。
  
  女孩卻似被他插口嚇到,一溜煙又鑽進狗門。黎珠忙叫住她:
  
  「好妹妹,先別走,你還沒答我呢!」女孩一手揣著一塊餅,探出黑黝黝的髒臉,卻怎麼也不肯再踏出門一步:
  
  「安不曉得,沒聽過!」黎珠和獬角對望一眼,黎珠伸手拉住她,又道:
  
  「好妹妹,妳在這府上有沒有待妳好的老奴,在這兒待得久些的,妳去替我叫他出來,姊姊給你銀錢買餅兒可好?」女孩搖頭搖得更大,一下甩開黎珠的手,竟趁她不注意,把手上的餅全奪了:
  
  「不曉得就是不曉得,安沒聽過!沒見過!不幫妳。」
  
  竟是怕事得很。夾了餅就往內奪門而入,連眼明手快的黎珠都攔不住,正想嘆個氣放棄,裡頭卻傳來女孩一聲驚呼,然後是高亢的女聲:
  
  「小賊娘,妳作死麼?這麼晚不睡,手上拿著著什麼?再偷東西,我叫妳娘出來打死妳!」然後是女孩的哭聲:
  
  「安沒做壞事!沒偷東西!是有人給我的,有人賞安吃的,湘雲姊姊別打我……別打我……」
  
  黎珠正站起,就看見狗門內迎面大步走來一人,一般的奴婢服色,只是年齡長了許多。看見黎珠時愣了一愣,隨即扳著臉上前:
  
  「要盤纏沒有,上別家要去!」黎珠忙按住她手,擺起笑臉道:
  
  「姊姊,小妹不是來要盤纏的,小妹是來問事情的。」
  
  那大婢抽了口冷氣,正眼打量了黎珠半晌,然後很快發現她身後的獬角,更加大驚失色:
  
  「問什麼?沒什麼好問的,我家主子正正經經做人,一沒貪贓二沒枉法,妳要問去問別人家,淩府一介殷實人家,不欠旁人什麼!」說著又要關門,這回倒是獬角走了上來:
  
  「姑娘,請留步,在下只是個教書先生,來這裡尋個故人。」
  
  那大婢狐疑地打量他兩眼,獬角雖然眼神可怕了點,長相倒也還算斯文,闔門的手才緩了下來。
  
  獬角心中也是一般驚詫,瞧這大婢的態度,肯定淩府之前受過許多調查,畢竟魁妃之子以謀逆削爵,做為本家的淩家自也不會好過,只是不知道李鳳做到何種地步:
  
  「在下來尋一個人,她姓屠名秀芳……恐怕在貴府上是個侍婢。」
  
  小女孩見大婢竟和陌生人聊起來,逮個空便一溜煙不見人影。大婢瞪了她背影一眼,隨即掉過頭來搖首:「不知道,沒聽過。」竟是一般回答。
  
  獬角一陣失望,卻聽黎珠道:「姊姊,不知道妳在府上待了多久?」大婢想了一想,道:「約莫二十多年快三十年罷,我是自小賣身。」
  
  「那麼姊姊可知道,府上可有來府超過二十五年,今年大約四十出頭歲,身材不高,模樣卻齊整的婢麼?」
  
  那大婢仰頭想了許久,也算是她古道熱腸,見獬角一臉侷促,一副小夥子見情人的模樣,心中料定是找意中人,倒也起了興致,想想又道:
  
  「資歷過二十年的可不多,廚房裡的張大娘是,可她生得高大的很,趙嬤嬤麼……又沒有做過侍婢……等一下,你們說她本姓屠?」
  
  那大婢忽道,目光也微微一閃。獬角心中驀地一跳,頷首道:
  
  「是,姑娘想到什麼人了麼?」
  
  卻見她臉色丕變,忽地掉過頭去,朝柴房一類的地方大喊:
  
  「當家的,喂,你過來一下!」
  
  只見柴房門口探出一顆髒兮兮的頭,隨即大步跑了過來,一面還擦著手上媒灰,那大婢道:
  
  「這是我男人,他長我個十歲,也是自小待這府上。」
  
  獬角有點嚇到,因為眼前的男人實在很難跟這大婢聯想在一起:馬般的長臉,一臉刑天式的大鬍鬚,連頭髮也像鬃毛般略呈煙草色,果然夫妻都是緣分哪,獬角的心不由得又是一痛。
  
  「喂,當家的,你記不記得十多年前,有個遭罪的官家小姐被老太爺買回來府裡?」
  
  那姓馬的男子咧開了嘴,口裡盡是黑黃的牙,憨憨地抓了抓亂髮:
  
  「十多年前?俺那記得這種事?」
  
  那大婢跺了跺腳,竟伸手擰他耳朵,疼得他哀哀直叫:
  
  「你這死人!到底有沒有一點記心?那時鬧得還挺大,我才八九歲都記得,你怎麼不記得?」男子又搔了搔頭,嘟嚷著道:
  
  「好像有這麼一回事唄?」大婢抓著老公的耳朵亂晃,橫眉豎目道:
  
  「你還當沒事?你不是打小就在柴房裡工作?那時那個官家小姐硬是不從老太爺,還被老奶奶喝令關進柴房,關了一天一夜,還是你看的守,你倒給忘了!」那男子總算抬起臉來,叫道:
  
  「原來是那件事!啊……這麼說起來,是有那麼一位漂亮姑娘沒錯。」
  
  大婢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就記得人家漂亮。」
  
  一旁獬角卻越聽越是心驚,也顧不得避嫌,衝上去握緊了大婢的手:
  
  「然後怎麼樣了,她究竟是不是姓屠?」大婢被他抓得疼,忙摔開了手道:
  
  「我當真不記得了,當家的,她究竟叫什麼名字?」
  
  男子搖了搖頭,臉上泛起些許憂容:
  
  「俺想想……那時候老太爺好像要喚他做秋月,和那些什麼春月、夏月還冬月的正好湊一組兒,」男子剔了剔黃牙,又道:
  
  「可那官家小姐就是不要。唉,那位姑娘生得倒嬌小,氣倒是很倔,她說她不叫這麼俗氣的名字,如果非取個婢名不可,她寧可叫什麼……什麼來著?俺記得有什麼……白雪公主、拉芬采兒還是仙度瑞拉之類的,要不然叫她短歌也行。咳,那有婢女叫這種名字?」
  
  獬角只覺腦中「轟」一聲,渾身如遭雷擊,唇哆唆了兩下,幾乎無法站穩,黎珠忙上前扶住了他,掉頭又問那對夫妻:
  
  「姊姊,那麼那位……短歌小姐,後來怎麼樣了?」
  
  那大婢忽然轉過頭去,和男子對看了一眼,兩人臉上都顯出為難之色。那大婢囁嚅了一下,潤了潤唇道:
  
  「這位妹妹,妳和那位官家小姐是親戚麼?」
  
  黎珠望了面色慘白的獬角一眼,擠出笑臉道:「我們是受人之託,那位小姐的表親住在北疆,沒法親自來打探,所以要我們來問一問。」
  
  大婢嘆了口氣,搖首道:「都過了二十多年了,她表親也真狠心,這時侯才來探問。」這話說得獬角又是渾身一顫,一旁男子展開滿口黃牙,也嘆起氣來:
  
  「說起來那事還鬧得挺大,老太爺……當年是風流了點,但也是個好人。見短歌姑娘流落在外,似乎又和她父母有過一面之誼,是以買了她回來,想說給她給名分,也好給她個安身立命之所。」獬角喃喃插口:
  
  「你們老太爺……當年幾歲了?」那大婢掐指算了算,道:
  
  「老太爺是寅卯年仙逝,享年七十四,那時大約是四十多歲罷?」
  
  獬角咬緊了下唇,竟是輕輕笑了一笑,自言道:
  
  「那年短歌還沒滿十四,總吵著要嫁過來,我娘還說她太小,要等上一年呢。」那男子似是沒聽見獬角說些什麼,逕自又道:
  
  「可那位姑娘忒也……不識好歹了點,老太爺待她怎樣好,她就是不理不采,太爺用點強,她竟拿茶水把太爺給燙傷了,氣得老太爺把她關進柴房裡好幾次,有回一關關了三天三夜,還是俺扶她出來,可憐人都瘦了一圈。記得那時候俺還跟她說,姑娘,妳是何苦,就從了太爺,太爺是個好人,會一輩子讓妳吃好的穿好的,這種福氣俺修三世都修不來咧。」
  
  獬角冷冷撇起唇角,道:「你記得她怎麼回答你?」男子又抓了抓鬍腮道:
  
  「俺記得,可總是聽不大懂,那位姑娘身體虛得很,卻還記得跟俺笑了笑,她說:『這位哥兒,你別操短歌的心,我要等我的王子來接我,在的王子來接我之前,短歌是不能嫁給大魔王的。』俺聽得一句不懂,什麼王子大魔王,大概是官話唄?」
  
  獬角緩緩闔起了眼睛,似要平復什麼即將翻湧出胸臆的東西。黎珠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伸手覆住了他充滿粗糙的手背,獬角卻搖了搖頭,睜開眼來深吸了口氣:
  
  「後來怎樣?」彷彿已然知道結局,獬角異常平靜。
  
  「後來……太爺實在忍無可忍,叫人餵了那姑娘藥,把那位姑娘……這個……送進了房,短歌姑娘就在那夜和太爺成了婚。」卻聽久未發言的大婢低低地驚呼一聲,不自覺地握緊丈夫的手:「原來是這樣麼,我還以為是短歌姑娘自己想開了。」
  
  那男人搖頭嘆了嘆,道:
  
  「男人的事,妳不知道的多著。」那大婢啐了他一口,臉上卻禁不住泛起紅暈。黎珠和獬角皆面無表情,獬角更是冷得像座冰山:
  
  「那之後呢?」
  
  男子忽地低下了頭,大婢也微現哀容,兩人扯著的手緊了一緊。
  
  「第二天早上房裡聽見有人喊新夫人不見了,我那時睡在柴房裡,聽見就衝了出去,卻發現門上釘了張紙籤,俺那時沒細看,只跟著眾人跑,才發現大夥全聚在偏房一口井邊,有人大叫著找到了,有人綁著繩子下去井裡,撈上來的卻是具屍體……那姑娘終究還是沒法想開。」
  
  沈默持續了很久很久,那對奴婢夫妻顯得有點尷尬,彼此扯了扯對方衣袖,都要另一人說些什麼,小動作全給黎珠看在眼裡,直到獬角自己又開了口,聲音一般地冰冷安靜:
  
  「那姑娘留給你的紙籤上……寫了些什麼?」
  
  那老奴「啊」地擊了下掌,脫開妻子的手道:
  
  「您不說俺還忘了,俺壓根不識字,那紙上全是字,好像是從什麼書上撕下來的,俺後來拿了去問書房打雜的,他說他也只認得下頭那姑娘手寫的字,好像是什麼『願代交王子哥哥、魔法師藤黃哥哥和初辭大天使姊姊』。俺一直收在身上,只是收了十幾年破銅爛鐵,竟給收忘了……」
  
  他妻子又擰了他一下,那男子在身上大大小小破袋子裡翻找良久,才翻出一張泛黃的紙籤,登時臉露喜容:
  
  「是啦是啦,就是這個,小哥,您和這姑娘有緣,這下她遺願有託,俺也放心點。不過不知道那些什麼王子魔法師是誰人就是……」
  
  不等他囉皂,獬角夾手奪過那張紙,彷彿害怕將他弄破,五指竟也顫抖起來。黎珠看過去和他一到瞧,卻見那確實是張書頁,似從什麼書上撕下,文字被截了半,開頭寫到:
  
  「於是傷心欲絕的人魚公主,本想殺了他們,好重新回到大海裡重獲自由。但是她不忍心,最終她走向她懷念的大海,對著月光,最後一次凝視著王子的睡臉,然後輕輕說:『即使化成海中的泡沫,你依然是我最喜歡的人,做為人類,我並不後悔,我的王子』……」
  
  下頭還有眉批,最後一段對白被朱筆圈了起來。看得出來拿筆的人當初是顫抖著,以致圈得危危顛顛,蓋掉了半片字跡,黎珠看見左下角小小的墨筆丹青,那是一位少女,在逐漸沉沒水裡闔上眼睛,宛如跳井自盡的姑娘,在最後一刻,臉上仍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俺實在不懂那是啥意思,連給最有學問的門房先生看他也說不懂,先生,您看起來頂有學問,您懂這姑娘寫些什麼?唉,這姑娘處處透著古怪,可惜這麼早便仙逝……」
  
  才說到一半,抬頭卻已不見了人影,夫妻兩俱都呆了一呆,獬角竟捏了那張紙轉身就走,速度快得連黎珠也來不及攔:
  
  「少爺……五少爺,你等一等!」一面喊一面追了上去,留下錯愕的夫妻檔,那姓馬的又搔了搔鬢髮,望著兩人背影道:
  
  「婆娘,那書生是不是和那姑娘認識啊?」
  
  那大婢卻站得挺直,目送獬角的眼神流露幾許惻隱:
  
  「傻瓜,你們男人就是這樣,凡事少根筋。」
  
  男子被罵得沒頭沒腦,不服氣地道:「什麼少根筋?俺好得很哪。」大婢掉頭瞅了他一眼,忽地將袖子一甩,在他臉上拍了一下,隨即扯著他進門:
  
  「我可是警告你,人家說夫妻是做一輩子的,我沒死之前你可不許先去死,聽見沒有?聽見沒有?說聽見了,哎,你別躲啊,你這死老頭……」
  
  ◇
  
  「五少爺……等等,五少爺,您要去那裡?」
  
  總算在洛水河邊追上獬角,黎珠雖然克苦耐勞,卻也是個女人,再說獬角頭也不回地大步快走,竟連個停歇也沒有。黎珠看得心驚,在楊柳樹下也顧不得嫌隙,扯著他衣袖強他停下來。
  
  「五少爺,妾身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要妾身當時有能力,肯定不會讓表小姐……」
  
  「妳道什麼歉?」
  
  獬角的語調卻令她一怔,抬起頭來,正巧對上他冷漠如死水的目光:
  
  「又不是妳害死短歌的,妳道什麼歉?」黎珠一時語塞,伶俐的她竟首次答不出回句:「妾身……」獬角忽然冷笑兩聲,抬手攤開五指,竟任由春風捲走手上的紙籤。
  
  黎珠驚呼一聲,剛要伸手去救,泛黃的紙籤已隨風遠遁,吹入洛水河面,化作滿河的殘瓣裡,一如逝去的過往:
  
  「五少爺……你……那是表小姐唯一的遺物哪!」
  
  「人都死了,還留著她東西做什麼?」
  
  又是一聲冷笑,黎珠驀地抬頭定定看著他,想從獬角冰冷的眼神中看出什麼來,卻發現那雙眼中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光景,她竟看不出半分漣漪。黎珠於是抿了抿唇,撫著柳花瞥過了頭:
  
  「五少爺,你變好多了。」
  
  「人都是會變的,妳不也變了。」
  
  這話說得黎珠又是一愣,卻聽身後傳來腳步聲,竟是獬角就要轉身離去,黎珠一驚之下又撲上前,這回扯住了他衣襬:「五少爺,你往那裡去?」獬角冷冷一笑,陰著嗓音道:
  
  「我去什麼地方,還要向妳報備麼?」
  
  黎珠咬緊了下唇,收回手道:「五少爺,你要回去找那個人麼?」獬角聞言微不可辨地一顫,隨即恢復泰山般的冷酷:
  
  「否則呢?不成和妳一道去當奴婢麼?」
  
  黎珠忽地抬起頭來,神色異常冷靜:「五少爺,您做了朝廷的官兒麼?」
  
  獬角當年被鹿蜀所救,在他麾下作一介清客,其時他還算是個童生,在庠校裡用的是學名,親朋好友所知所喚也是那個名字。後來鹿蜀替他取了字,又問他要不要換個假名,當年的他心高氣傲,兼之滿心怨毒,乾脆拿了成年後才會啟用的族名來充數;
  
  李鳳常說東土人類真無聊,一生中名字別號多到自己都記不住,最少用的反而是最正式的諱,獬角以本名做假名便是這道理。
  
  名和字都煥然一新,彷彿人也就跟著更生。這些年來,連他也覺得自己再不是那個吟風弄月的富家少爺。在京城位極人臣,天下都知道有張中丞,但誰也不會把大魔王和二十多年前被抄家滅族、風流倜儻的「羽化雙秀」聯想在一塊兒。至多那個政敵偶然掀出老底,在奏章上喊喊也就罷了。
  
  「做官兒便做官兒,那又怎麼樣了?」
  
  獬角冷哼一聲。黎珠凝視著他,像要從他腦殼裡看出真實的想法:「剛剛那個男人……也是朝廷命官?」獬角淡淡道:
  
  「怎麼,倒連我的交遊也管起來了。」
  
  黎珠忽地掉頭望向洛水,漫不經心地悠悠道:「妾身只是從沒見過皇親國戚,更沒見過上皇,會好奇也是當然的。」
  
  獬角渾身一震,退了兩步望著黎珠:「為什麼……妳……」一瞥眼卻見到他昔日的妾唇角微揚,美目裡全是狡猾的精芒,這才醒悟自己上當:
  
  「妳安敢試我!」
  
  黎珠斂起笑容轉過頭來,臉上詫異卻也不小:
  
  「當真?五少爺……那人當真是……那個上皇?」
  
  懊惱地咬緊下唇,他一到故鄉就變笨,不是羽化的空氣有問題,就是被跟他來的那個笨蛋傳染病毒,竟讓他被一個侍妾耍得團團轉。「是又……怎麼樣?」天空又飄起細雨,黎珠身子微微發顫,兩人都無心撐傘,只是任由江南的煙雨模糊彼此的視線: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的人會來這種地方?還和五少爺在一塊兒?那個太子他……」獬角冷冷截斷她話頭,道:
  
  「請妳稱呼他為上皇陛下,早在十二年前,他就不是太子了。」
  
  黎珠聽出他話中之意,眼神一下子銳利刮人,彷彿難以致信地瞪著獬角,凝眸深處燃起火燄:
  
  「五少爺,你護著那個人?」
  
  獬角見她抖得厲害,心下也放軟了些,從她手中接過傘撐開,忍不住嘆了口氣: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不護著陛下要護誰?」黎珠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揮開他撐傘的手大喊:
  
  「少爺!那個人害死了我們一家人哪!」
  
  眼角微不可聞的一抽,獬角幾乎是立時反駁:「那是他父親幹得好事,當年他才八歲不到,那懂得這些事?」黎珠詫異地望著他,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父債子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少爺怎能如此不智?」
  
  獬角被她盯著,不自在地瞥過了頭:「冤有頭債有主,總不能一個人做錯了事,就把天下人都牽連上了。」黎珠忽地大吼:
  
  「那麼我們呢?為什麼牽連上我們?當年有人問過我們做錯什麼沒有?憑什麼一個不認識的親戚犯了錯,就要我們陪著下地獄?有人問過我們沒有?有人原諒過我們沒有!」 
  
  獬角沒有回話,視線已飄移到遠方,他沒有勇氣正視昔日的侍妾,即使當年曾經如此親密,甚至同床共衾,獬角得承認她們從來沒有將心交給彼此,或許從不曾交給任何人。
  
  「所以說你背叛了恩人,投靠了太子,是這樣麼?」
  
  黎珠連「少爺」敬稱也免了,口氣寒得似冰。獬角不由得一顫,這話紮中他心中那根刺,沒有錯,與其說因為龍翼的錯誤遷怒李鳳,他更無法釋懷的是李鹿蜀,雖然算不上是知己,甚至還有些不合。但是沒有那位賢九王,他早在二十多年前便悲慘屈辱地死在獄中,連點殘渣都不剩下:
  
  「九王救你提拔你,你卻反過來助他的敵人,看著他兵敗如山倒,看著他在囚禁中了此餘生!銘誠,你讀得好聖賢書哪!」
  
  「銘誠」便是獬角的乳名兼學名,聽見睽違的舊名,獬角止不住胸中翻湧,終於大叫出聲:
  
  「那妳要我怎麼做!」
  
  街上行人紛紛佇足,見他們一男一女爭吵衢間,以為不過尋常夫妻口角,訕笑一陣便又離去:
  
  「黎珠,妳要我怎麼做?當年我被李鹿蜀趕出九王府,他還派了刺客三番兩次殺我!那時候妳口中的萬惡太子勢單力薄,但他卻肯把性命交到我手中,卻肯重用我!這些年來他從不視我為罪人之後,事事垂聽事事倚重,你叫一個讀書人去那找比這更好的機會?李鹿蜀是我什麼人,他待我好也就罷了,我憑什麼為他鞠躬盡瘁!」
  
  憤恨地將紙傘望地下一擲,獬角有落淚的衝動,可惜淚早已乾涸,他只能無聲地仰天長嚎。黎珠望著他,語氣依舊平靜:
  
  「五少爺,你記不記得,當年朝廷的詔下來後,我和你說了些什麼。」
  
  獬角微微一怔,當年族刑的詔示迅雷不及掩耳,大批官兵湧進張府,看見人就抓,看見財貨就查封,整個府邸都是哭喊聲,整個家裡都是散落的綾羅。
  
  還記得當天他和某位淩家繼承人赴酒樓暢飲,兀自吟詩談畫,黎珠從街上釵橫鬢亂地狂奔過來,不顧滿街詫異的目光;那天也下著煙雨,江南經常都是這種雨,黎珠撲倒在水窪裡,仰著小臉朝欄後的他悲泣:
  
  『五少爺……你快跑……你快跑!叔父的事發了,朝廷要抄我們的家!』
  
  還記得當時他驀地站起,腦中亂成一團,遠方傳來官兵的吆喝聲,大約是聞風追來這裡。當年他不過十五歲書生,滿心的之乎也者,遇上這種事情只能手足無措,倒是他的同伴很冷靜,那人一向冷靜,這也是他痛恨他的地方:
  
  『你怎麼打算?』他慌得一片茫然,望著淩家繼子只是發呆:『什麼……怎麼打算?』對方越過欄杆看了逐漸逼近的官兵一眼,緩緩道:
  
  『要不要賭一把?』
  
  他一愣。『賭……什麼賭?』
  
  他的同伴把手往桌上一放,唇角泛起孤傲的笑:
  
  『一二三四五六……就勸你學武要趁早,欺負你手無縛雞之力,竟只派了六個人來捉你。怎麼樣,要不要幹?憑我的武藝,六個人大概五分鐘。』當時他驀地站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
  
  『你要攻擊官兵?』
  
  淩家繼子也站起身來,慣畫的十指修長又白皙,實在看不出有半點能耐,他卻親眼看過他徒手撂倒滿臉橫肉的十尺大漢:
  
  『所以我問你要不要賭一把。』他搖了搖頭,叫道:
  
  『你瘋啦!這是抗旨,要殺頭的!』同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
  
  『你現在被他們抓去,也是殺頭,難不成你覺得上刑場比較帥嗎?』
  
  當時他渾身發抖,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人般瞪著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是你啊!你是淩家的人,還是繼承人,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助我逃亡,那麼連你也……』樓下傳來黎珠的悲鳴,急促的腳步和食客的叫喊,顯是官兵已迫在眉睫,有人大喊:
  
  『張令路之子張銘誠是不是在上面?我奉皇命將你緝捕,還不速速出來?』
  
  『這個嘛……反正我本來也待不住那個家了,成了朝廷欽犯,我家的人多少也該放棄我這兒子了吧?』
  
  獬角永遠記得那時他的神情:孤高、冷傲,獨來獨往卻又充滿人性,在那瞬間他就決定,他決不成全那個人的浪漫,他不要欠那個人任何東西,這點即使獻出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於是他舉起桌旁的凳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在同伴肩頭一砸。
  
  他很高興生平第一次見淩家繼子露出驚訝的神情,其實以他倆的實力差距,對方再怎麼都能避開這一擊,但是他卻選擇中招,然後在官兵上樓那刻頹然軟倒。
  
  他聽見自己已然微狂的聲音,迴蕩在酒樓裡:『想捉我邀功,淩藤黃,就憑你,門都沒有!……』然後就是一湧而上的銬鍊枷鎖,將他年輕的歲月狂風暴雨般淹沒……
  
  「五少爺?」
  
  黎珠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他定定看著她,如此才能成功掩示眼角不合時宜的潮:
  
  「妳……說些什麼?嗯,對了,妳是對我說了些什麼……」
  
  他記得當他滿身狼狽地被拖出酒樓,在樓下看見同樣上了銬的黎珠,這勇敢睿智的侍妾不知那來的力氣,竟甩脫官兵撲到他身前,昨晚他們新婚燕爾,才纏綿過熟悉的唇驀地貼在他頰畔:
  
  『五少爺,我會報仇,我一定會報仇……』
  
  官兵粗暴地將她拉開,還以為她們倆臨別情話,不少人在背後淫穢地取笑。他卻愣愣地望著小他一歲的小妾,那是他從不曾見過的狠毒與堅強:
  
  『不管用什麼手段……不管花多少時間……黎珠一定會為五少爺報仇……為張家出這一口氣!』
  
  「報仇……」喃喃覆誦最後的誓言,獬角驚訝自己還記得一字不漏。或許是當年的她太過猙獰,才會如此地刻骨銘心。黎珠低下首,眼瞳在散亂的鬢髮下熠熠生澤:
  
  「五少爺,你知道這些年來,妾身被什麼人買去了麼?」獬角心中一跳,重新拾緊了傘問道:
  
  「什麼……人?」黎珠的唇角又勾起笑,那瞬間獬角彷彿聞到血腥的味道:
  
  「有個專事刺殺的地下組織買了我,這些人來,妾身都在為他們工作。」
  
  獬角大驚失色,忍不住抓住她肩頭:「妳去……殺人?」黎珠定定地看著他,臉上既狠辣又帶點欣慰,似乎很高興獬角終於有了表情:
  
  「不錯,不過五少爺放心,黎珠還沒有忘記夫人教導。那個組織頗為神秘,只接受達官貴人皇親國戚的委託,殺的人也不及平民百姓,讓他們狗咬狗,卑劣地死在一塊而已。」
  
  聽見這樣的形描,獬角驀地浮出一個由來已久的名字,當年龍翼上皇據李鳳所稱,就是死在這樣的刺客集團手裡:
  
  「黎珠……所以妳動手殺人?」
  
  聲音不由發顫。黎珠搖了搖頭,忽然在懷中翻了一陣,取出時竟是一把明晃晃的中空短刃,泛著噬血的光澤,和那粗糙瘦弱的小掌極不相襯:
  
  「那組織分工甚密,為了安全起見,彼此間也不知道另一個人幹的事,只要『黑函』下來,就須依令行事。妾身僅負責情報工作,可惜十六年前我另有任務,沒機會看著那個老匹夫悲慘地死去,果然老天有眼,正義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不理會獬角的震驚,黎珠忽地將短刃壓到他手裡:
  
  「然而這次,是上天給五少爺的機會。」
  
  不自覺地握緊冷冷的刀柄,獬角驀地抬首。「妳說什麼?」
  
  黎珠臉上乍現陰鶩,那神情令獬角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那個人既敢孤身一人,和你遠赴此地,又十分信任你,就算他武藝再怎麼好,也難防枕邊偷襲,五少爺,這才是你該做的事。」
  
  獬角在黎珠說起「枕邊偷襲」時驀地臉上一紅,知道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凝起眉:
  
  「黎珠……我不能這麼做!我……」
  
  黎珠卻驀地抬起手來,在他粗糙的唇上一按,雖然歲月已將他二人磨蝕的衰老,黎珠的指尖卻還留有當年的暖意,如此舉動令他心中一亂,便避不開對方突如其來的啄吻:
  
  「黎……」
  
  唇乍合即離,黎珠已屆中年的臉竟也微泛紅暈,她吶吶地後退兩步,眼神又復堅定:
  
  「五少爺,我們的時間全陪給了這場災難。你並不是背叛他,只是索討回你應得的東西。」她望著他,聲音忽然變得無比柔和:
  
  「少爺,妾身知道你的,即使你再怎麼掩蓋自己,妾身都相信您還是當年那個善良、誠實的五少爺。您知道什麼才是對的,什麼才是錯的,那個人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多少家庭在他手上飛灰煙滅;端看他對付自己同胞兄弟的手法,就知道這個人不能長共享福,」
  
  她退兩步,站在遠處靜靜凝視著他:
  
  「五少爺,如今他對你好,只是拿你當玩具,玩膩了,總有一天你會被他棄之如蔽屣。」
  
  黎珠的話說得他心頭翻湧,這番道理他不是沒想過,就在他下定決心不告返鄉時,他就確信有天李鳳會再度將他送上刑場,只是不知何時,又是以什麼方式。
  
  「我……」
  
  總想反駁些什麼,但一時發生的事太多,獬角竟語塞了。黎珠從他手裡拿過紙傘,略有深意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少爺,你好好想想,妾身並不想逼你,妾身相信五少爺不是沒有良心的人,自己會做最好的決定。那把刀是特製的暗殺武器,紮入血管時會帶進空氣,少爺不會功夫,沒刺中要害也沒關係,短時間不救就會一命嗚呼,少爺大可把刀留在屍體上,他們查不出這武器的來歷。」
  
  留下令人心悸的留言,黎珠沒入煙花柳岸的人群,轉眼消逝無蹤。留下獬角一個人把玩著匕首,望著洛水彼岸的飛花徬徨不已。
  
  ◇
  
  刑天站在少年身後望進房裡,房中果然橫七八豎地已躺了許多人,青一色靛青套頭緊身服,顯然是同一戲班子的人。少年微笑地替他揭開房門,伸手迎他進房:
  
  「就當自己家吧!可惜這不是上房,蘭丸流可是一向奉行節儉策略的喲。」
  
  刑天怯怯地探了探頭,驀地門邊乍現一個身影,精亮的眸子鬼魅般瞪著他瞧,嚇得他連忙倒退一步,驚魂未甫地撫了撫胸口:
  
  「什……麼人?」
  
  少年從他身後俏皮地探頭,看見門邊的身影不由一笑,道:
  
  「哎呀,石燕,你怎麼還待在這裡,怎不進房跟大夥兒一塊?」
  
  刑  天這才看清,門邊背後靈一般杵著的竟是個瘦弱的女孩,大約十四五歲年紀,臘黃的面色和蒼白的手臂,配上凹陷的眼眶,一副隨時都會不支倒地的模樣,聞言看了少年一眼,刑天覺得她的眼睛好像會跳出怨靈,被纏上就萬劫不復的那種:
  
  「老師,你還說,房裡已經很擠了,你還揀東西回來!嫌我的工作……咳嗯……」
  
  才罵到一半,女孩便抱著胸口拼命咳起來。刑天第一次見到小孩子這種咳法,彷彿要將靈魂都給咳出來,配上那副瘦到貼骨的身材,任誰都會油然而生憐憫:
  
  「……咳,咳,嫌我的工作還不夠多是不是,親愛的老師?」
  
  「她叫鳥山石燕……這是她自己取的名字,是和我學戲的學生,跟了我好多年了。」
  
  刑天見女孩一臉怨恨地看著自己,身上被紛紛撲過來叫著「好怨啊~~好怨啊~~」的怨靈軍團所包圍,刑天額角淌下汗水,卻聽石燕又道:
  
  「是打雜小妹吧?」
  
  說罷又是一陣亂咳,刑天注意到房中除了她以外,其他人臉上都戴了面具,再對上女孩毫無遮掩的眼神,他不禁囁嚅:
  
  「這個……這位小哥,要是令徒不喜歡的話,那在下還是……」
  
  少年笑著阻住他話頭,蹲下身來朝石燕一笑:
  
  「別生氣,為師也是受人之託,非這麼做不可,就忍耐一下好不好?」女孩伸指彈去一堆怨靈,沒好氣地瞥過頭去:
  
  「隨便你……咳,反正我也活不了幾年了。」
  
  「啊,對了,不知道蘭丸流的領班是那位……總得和他打個招呼吧?」
  
  雖然石燕妥協了,刑天仍舊不安地撫了撫後腦,少年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剛要說些什麼,石燕已在一旁陰陰地笑出聲來:
  
  「什麼領班?」刑天「耶」地一聲,道:「就是……蘭丸公子……」石燕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笑聲裡也充滿怨意:
  
  「老師,我就說嘛,你長這副德性,鬼才相信你是流派宗師。」
  
  刑天目瞪口呆,驀地回過頭來望著矮他一個頭的少年,面具下透露出笑意,少年向他鞠了個躬:
  
  「承蒙不棄,區區正是蘭丸流的創始人,蘭丸是我行走江湖的藝名,您可以稱呼我的本名,喚我蘭藺生便行。」刑天一緊張起來,連講話也結結巴巴:
  
  「可是……這個……那個……我聽說……蘭丸流已經在日出行藝有年,這些年周遊諸國,少說也有二十多年……我……我不清楚……可能是我搞錯……」
  
  少年笑著截斷他話頭,面具下的嗓音格外愉悅:
  
  「不,你沒弄錯。只是區區的身體因為某種原因,在十六歲時便停止成長,這也方便在戲臺後操弄傀儡。區區今年已經三十多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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