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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洛神城紅王府的雄性侍衛面臨有生以來最大的考驗。

  「不好意思,奴家和主人落難到此,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餓得奴家全身無力心跳加速,各位英俊好心的大哥,讓奴家和主人進去借住一宿好嗎?」

  紅王府座落在東城中心。因為名為避寒渡假用的別居,規模比位在紅綃的正式駐府小上許多,但見方圓百里不見他舍,光是圍牆就有獬角兩倍高,站在這頭瞧不見那頭。

  君臣二人繞了兩圈才找到儀門在那,獬角深吸了口氣,見石獅子門矗立著一批王府侍衛,他得用盡自製才能說服自己忽略身後那個戴著昭君套,嬌聲嬌氣說話的不明物體:

  「這位大哥,奴家看你模樣最好,心腸定也是最好的,算是奴家求求你,替奴家通報一聲好麼?」

  這絕對是個人興趣!

  獬角盡量不和李鳳目光對上,就是拐紅王上手也用不著作到這種程度罷?

  那知李鳳卻像摸清了他想法,竟款步踱至自己身側,獬角渾身僵硬,還來不及逃走,溫暖的軀體已投進懷裡來:

  「你看,奴家就只要這麼一個主人,才幾日奔波,竟瘦成這樣子。小直,你別擔心,他們都是好心腸的人,斷不會拒奴家於門外的。」

  小直?你在叫誰?

  要是那群侍衛再沒反應,就是冒著生命危險獬角也打算把這個人打昏後再打包帶走。查覺到臣子的抗拒,李鳳從他胸口抬眼,淡抹丹蔻的唇竊語:

  「配合點好不好?你以為王府這麼好混的?」

  獬角一扯他衣袖,防他打蛇隨棍上,咬牙切齒低聲道:

  「你路上隨便抓個人演也行,幹嘛拖我下水?……不對,為什麼是主人?」正常不都該說是夫妻嗎?李鳳秀臉一揚,暗地裡捏了他一把:

  「叫你扮女人你自己不要的。」

  「誰和你這變態有相同興趣!」

  「都到了這地步還鬧什麼彆扭啊?本來我們可以扮成京城來的並蒂落難姊妹花,那多有舞臺效果啊!就因為你不肯,害我得降級變成落難主奴。」

  君臣倆在儀門前拉拉扯扯嚼舌根的模樣,瞧在王府侍衛眼裡,就像對熱戀情侶打情罵俏般,頓時再無懷疑,一個瞧來最年青的侍衛紅著耳根道:

  「這個……我們也……也不能擅自作主,要……要是放了妳們進去……」

  比獬角更慌亂的是侍衛,畢竟連號稱魔鬼的丞相尚自無法應付,何況區區守門的?

  「親親小哥,你別操心,你只消和紅王大人通報一聲,大人宅心仁厚,絕不會眼睜睜看著小女子流落街頭,你說是嗎?」緊抓錦帕,哭泣。

  「這……這個……其實也不是紅王殿下的問題,這府上……」

  「怎麼回事?門口為什麼這麼吵?」

  眼看著侍衛就要丟盔卸甲,門內步出的人卻讓李鳳功敗垂成,獬角真不知該惋惜還是該慶幸。出來的人身著管家服色,年紀約莫六十上下,顯是門房一類人物:

  「殷伯,這兩個人說找不著地方住,說是想進王府暫歇一宿,小的……小的趕也趕不走……」話未說完,那門房已破口大罵:

  「幹什麼吃的?養你們來看戲的?連個女人都趕不走!待會兒總管大人回來,看他怎麼收拾你們這些廢物?」

  獬角聞言微微一動。那門房已奪過侍衛手中長戢,掉頭道:

  「去去,王府豈是可以撒野的地方?要借宿找別人去,妳運氣好,遇上你爺爺,換作別的門房早就……」

  話到半途,那門房卻驀地一哽,原因是他對上了李鳳含怨欲泣的眸。鏗噹一聲,長戢落地,那門房倒退兩步,舉起的指竟似顫抖起來:

  「妳……妳是……」

  獬角神色一深,莫非這人認得李鳳?要在這被揪出本尊可大大不妥。正想伺機帶著主君逃跑,未料門房退了兩步,望著李鳳的目光竟充滿迷惑和懷念:

  「洛神……?不,怎麼可能,宓妃娘娘怎麼會在……」

  獬角一愣,不由得回頭往李鳳一望。唇角兀自帶笑,那雙秀麗的眸卻異常冷靜,略帶深意地瞅著老人;那門房驚慌一陣,似也自覺失態,忙重斂肅容,復又道:

  「總之……我也不能做主,得等頭兒來。頭兒──就是王府的總管大人,他不點頭,我們做下人的那敢造次?」語氣竟已略有些鬆動,李鳳和獬角對看一眼,前者已搶在前頭道:

  「老人家,不妨事的,奴家和主人都是吃慣苦頭的,您隨便安置我們一間柴房,等那位總管大人回來通報便了,好麼?」

  ……這傢伙絕對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不過也真令他驚訝,本以為男人扮女人再怎麼樣都該有些怪異,真不愧是李家嫡脈,李鳳從小骨架纖細,身材四肢都走修長路線,除了少掉胸前兩塊肉,就連他這朝夕相處的天子近臣也難分真假。

  那門房又望了李鳳兩眼,老邁的目光中充滿回憶的眷戀,好容易才收了回來,忍不住又嘟嚷兩句:「真像,真像。」這才掉頭道:

  「三兒,你去給這兩位客人備間下人房,等總管大人回來,再向他請示。你們兩位安分點,王府不比其他地方,要亂跑給旁人撞見了,可不是陪罪就能了事的。」

  李鳳嬌滴滴地躬身答禮,一面又作拭淚狀:

  「您老人家宅心仁厚,奴家在這裡代主人感戴天德!奴家若有幸得回家鄉,必給您老人家立個長生牌位,世世代代給您積陰德……」

  已經放棄計算目前為止累積了多少國恥,不等主子演完戲,獬角拖著李鳳衣領跟著領路的長隨大步快走。

  回頭見那門房兀自癡癡望著李鳳,心中也不禁疑惑,縱然他這君王真皮以外角質層以下的部分魅力驚人,畢竟是個男人,欺騙少女的感情倒還綽綽有餘,如果連這年紀的大叔也會淪陷……獬角望了身畔婀娜的身影一眼,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絕對不會。四十五歲單身的皇朝宰相如此發誓。

  轉過幾個廊角,鑽過幾個下人專用的小門。雖是徙居的別館,王府的規模仍舊彌足驚人,遠處是亭臺樓閣、船塢水榭,近的是假山景石、小橋樓頭。

  看得出來紅王此人頗喜奢華,兩人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卻也不禁嘖舌,紅王府直像江南紙醉金迷的象徵:山楶藻梲、雕欄飛棟,連柱子也裝飾得深怕別人發現他是柱子一般,就是武王年間以華麗出名的皇禁宮也得禮讓三分。

  「看來三皇兄的日子過得挺愜意哪!」

  舉首呆然,獬角聽見皇朝的主人如是評論。

  穿過耳房兩側的佛堂,兩人跟著長隨步下石階。天井處卻忽地傳來嘻鬧聲,初聽似是一群女子,又是尖叫又是拍手,鶯鶯燕燕的笑聲充盈廊間;那長隨見二人停下腳步,忙扭頭催促道:

  「幹什麼?別瞧熱鬧,晚了會給人看見的。」

  李鳳「喔」地答應一聲,黑眸依舊盯著天井。「那是誰?」隨興之下,語氣自然流露慣性的霸氣,那長隨一凜,不自覺地脫口答應:

  「這……這個,再過去是偏房,紅王大人第四十五房小妾就住那兒,大人常來此遊憩過夜,恐怕現在也在那。」

  四十五房?獬角瞥了主子一眼,果然下半身的天資是會遺傳的。李鳳聞言抿了抿唇,似在思索什麼,那長隨才驀地醒過來:

  「還看什麼?快走了!」一面奇怪自己適才為何答得如此自然,好像這姑娘是自己主子一樣。

  正遲滯間,笑語聲越發接近,幾道身影自天井處跌跌撞撞湧來。似乎喝了點酒,當先幾個女子衣衫不整,雲鬢散亂,雙頰陀紅,笑得花枝亂顫,連襟口也滑了一半,露出半縷酥胸,平心而論卻也盡是佳麗。

  獬角一愕,未料王府的女眷如此大膽,忙和長隨一塊側過身去。

  倒是李鳳看得專心至極,半步也沒挪動。女人們躲躲閃閃,似也沒注意李鳳的存在,幾個醉得兇的甚至繞到李鳳身後,當先一人嬌喘吁吁,嗔道:

  「哎呀,老爺好壞,妾身不來了。」

  身後女人又是一陣咯咯嬌笑,淫穢的男聲已從天井傳來:

  「小寶貝,還早著呢,不行也得到床上再叫不行哪。」

  人隨聲出,卻是個五六十歲模樣的男人。不如想像中的貴氣,男人身形高大,卻骨瘦如材,削瘦的臉上寫滿縱慾過度的裂痕,半銀的髮絲束成高髻,此時已潰不成軍。似也喝了不少酒,走起路來東倒西歪,眼上蒙的布更讓他迷惑失道,顯些沒跌進一旁的陰溝,一面摸索一面又笑起來:

  「老夫聽見妳們了,昨晚聽了一夜,還捉不出妳這小兔子麼?」倚在柱旁的女人身子一矮,竟是鑽到李鳳背後,紅唇微抿,薰陶陶地道:

  「老爺最討厭了,妾身就偏不讓老爺捉。」

  周圍美婢無不跟著癡笑起來,男人瞎子摸象,朝空處左擁右抱,險些又跌了個腳朝天;半晌嘿嘿一笑,回首道:

  「是這兒罷?可讓我找著了,讓老夫來好好疼疼妳們……」

  緩緩朝女人所立處走來,李鳳見他爛醉如泥,腳步卻沉穩依然,不禁留上了心。美婢們佯作驚慌,身體卻已懶洋洋地倚了一地,男人一面接近一面搓手。獬角一呆,正待出聲,男人大臂一擁,已將首當其衝的李鳳擁了個滿懷,那美妾已遠遠躲了開去:

  「抓著了,先親個嘴兒!」

  「陛……」

  真是令人難忘的兄弟重逢──獬角掩面看著主君有生以來獻給男人的第一個吻。

  「怕了罷?看妳這小娘皮還躲到那去,還不是給老夫……」

  說話間驀地揭下眼上黑布,老邁的眼角布滿歲月痕跡,一雙黑眸卻仍窺得見李家獨有的剽悍銳利,只是給酒色磨去了大半。

  眷戀地沾著懷中人面頰,男人猶未醒覺,笑著又摟緊兩寸:

  「說好給抓住就得乖乖聽話,來,咱們好好……」

  話到口邊猛然僵住,視線一定,男人霎地對上李鳳冰山美人似地臉龐。

  「哎喲喲,老爺,瞧你誇得,抓錯人了罷?妾身在這兒呢!」

  美妾見此窘境,在一旁拍手大笑,一旁小婢也沒發覺氣氛有異,乘著酒意也跟著起鬨。獬角意識到自己該上前圓場,否則那方發飆起來都不是好收拾的事。

  未料男人眼楮一張,似是看見什麼驚天動地的事物,乾枯的掌微微顫抖,神情竟和那門房一模一樣:

  「是……妳……?」

  默然抹去唇上被吻亂的咽脂,李鳳倒始終很冷靜,男人脫口而出的話卻讓眾人一呆。伸手托住李鳳面頰,男人不住眨眼,似要確認眼前所見是否真實,半晌「嗚」地一聲,在美婢驚呼聲中潸然落淚。

  這下連一向睿智的獬角也摸不清頭緒,只得愣愣看著男人將李鳳越擁越緊:

  「我……我就知道,妳……妳斷不會忘了我,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妳,妳是這城的女神,我始終相信,妳總有一天會回來這兒,無論是生是死……」

  大慟之下,連謙辭自尊都忘了,大掌撫著李鳳流瀉肩後的長髮,竟是聲淚俱下。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本以為僵局勢必難以收拾,獬角真感激問話的人,能讓他混亂的腦袋稍事休息。天井外傳來腳步聲,領路的竟是適才的門房,一臉誠惶誠恐,好像做錯事被抓包的小孩一樣,剛剛的氣燄全不見了。

  半晌朝身後一躬身,似是迎接什麼人,獬角喉嚨格登一聲,渾身登時一僵:

  「就和你們說了,要好好服侍義父就寢,別讓他大半夜的還四處亂跑。還有殷伯,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擅放外人進王府?什麼時候這府上變成你當家了?要是……」

  門房身後快步踱出一人,聲音果決洪亮,一身旅行用的斗蓬未卸,和石階上的獬角照面,頓時也噎了聲。大河般的深瞳如舊,正是獬角在宓水北岸邂逅的異國青年。

  「為什麼你會在……」瞥了眼依舊相擁的男人和李鳳,青年究竟是見過世面,很快恢復鎮靜,他凝望獬角一笑:

  「喔,看來,即使大叔堅持不和在下同行,到頭來還是目標一致,這就是命運啊,可不是嗎?」獬角穩下心神,隨即冷笑:

  「原來堂堂洛神紅王府,也改行做起山賊來了?」青年神色一變,正不知做何理會,掉頭見李鳳和男人糾纏成一團,雙方同時醒覺,青年早一步撲了過去:

  「義父大人,您又不好好躺著歇息,這時間在這裡做什麼?」一旁的妾婢們顯得異常驚慌,瑟縮著站成一排,少年瞥了她們一眼,冷冷道:

  「還杵著幹嘛?快給我滾!」

  那美妾忙躬身答應,領著諸女往內室逃逸,竟是對青年十分敬畏。獬角和中年男子俱是一呆,後者茫然抬起了頭,對青年眨了眨眼,出口的話卻讓獬角等人一跌:

  「……你是誰?」

  「義父!真是的,」

  青年倒很有包容力,哄小孩似地架著男人的臂,盡可能保持笑容:

  「才七天不見,您連自己的兒子都忘了?我是馬蘭啊,您的義子兼總管馬蘭。義父,不是跟您說了,現在雖然入春了,天氣向晚還很涼,您一個人沒披衣服就出來,到時候又犯咳痰了,殷伯,叫暖閣裡的丫頭備著,我扶義父進房裡去。」

  獬角見他一介外族人,說話間指揮若定,皇語也異常流利。旅行用的裝束已揭下交由長隨,頭上卻還戴著扁帽,蓋住一頭略帶金黃的褐髮。

  被搶時過於驚慌沒注意,這外族少年倒還生得挺俊俏,只是年紀比乍見下略大,外表看起來約與李鳳同年,都是二十五六歲年紀。

  雖然他的君王實際上已近三十大關,很遺憾地無論從外表和行為都看不出來。

  「陛下……你還好吧?」

  君臣倆一時被冷落,意識到主君才剛被中年大叔性騷擾,李鳳的反應又過於冷靜,讓獬角有點擔心,這該不會是暴走的前兆罷?見李鳳仍舊很安靜,只用專注的目光望著相偕而去的父子二人,獬角更加不安。
  
  紅王,被抄家就不要怪人,是你自己眼光太差的!

  「沒想到……事情比想像中有趣啊。」

  獬角確定自己沒有看錯,緩緩抹去唇角胭脂,李鳳竟笑了起來。這種笑──身為資深宰輔的他很清楚,這種時候不是有人要倒大黴,就是粱渠的胃又要痛了。

  「總……總管大人,這……這兩個人,要、要怎麼處置?」

  依舊誠惶誠恐,門房連聲音都在發抖。青年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獬角,唇角勾起挑釁的笑容:

  「他喜歡住這裡,就讓他住罷,看想住到什麼時候隨他。」

  說話間早扶著男人揚長而去,目光又盡是擔憂。獬角瞬間有掀桌的衝動,為何這年頭囂張的小鬼越來越多?

  「好了,獬角乖,洗劫你的就是這傢夥?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嘛。」

  「……也不想想是誰先鑽到屋簷下的。」

  「哎呀,主人,您難道要奴家嬌弱的身子在外頭餐風露宿?您真是太殘忍、太冷血了、太傷奴家的心了!」

  要不是左右已有人上來請路,獬角這次真的想不顧一切棄主逃亡。他已經放棄弒君了,與其花時間幹掉這種人不如打蚊子還比較經濟實惠。

  「這是客房,本來是做下人房的,前些年不少人給總管大人趕走了,所以空了下來,倒也還乾淨便使,兩位就屈就屈就罷。既是總管大人的客人,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

  長隨態度大轉也讓獬角一呆,難道是那紅王義子親口允諾讓他愛住多久住多久,就能讓這些人前倨後恭到這地步?見一群長隨賊眼還在李鳳周身打轉,獬角渾身一陣惡寒:

  「我的房間呢?」

  「公子的房間?公子不是……不是應該……」

  似乎頗訝異獬角有此一問,一群長隨吞吞吐吐,眼神裡盡是噯昧和不解。獬角絕望地一撫額頭,冷汗自太陽穴涔涔而下:

  「麻煩,拜託,不,算我求你們,再騰一間房間出來,我絕對不能……」

  「主人,您別害羞嘛!奴家知道幾日來自己太過分了,勞得您費力傷神,今晚奴家一定會好好約束自己、克制自己;不過也要怪主人,趕(路趕)得這麼急燥,把奴家(的腳)都給磨破了,奴家怎麼叫(好渴好餓),您都不肯停下來(在客棧裡休息),說什麼停下來會有危險,害得奴家累得直不起腰,好說您也要負責,不可以鬧彆扭喔。」

  一面說一面蛇也似地纏上獬角,李鳳使上暗勁,纏得苦命的宰輔動彈不得。見周遭長隨個個聽得面紅耳赤,幾個識趣的已悄悄請退,獬角仰天長嘆。

  老天爺,我張錯直雖然不是好人,可是也沒天打雷劈到這地步罷?

  「看起來,紅王府的狀況比我想像要複雜許多。」

  「陛下……可不可以先從我身上起來再討論正事?」

  「那個總管……那個叫馬蘭的男人,看來不是個簡單人物;皇兄不知什麼時候收了個義子,京城竟一點消息也無,看來負責這裡的人也不濟事。」

  確認閒雜人等退得一乾二淨,嬌媚的模樣復歸無賴,李鳳閒適地步入內室。

  果如長隨所言,房間雖小,桌椅器具倒也五臟俱全,打掃得十分乾淨素雅。李鳳滿意的東摸西摸,然後便像回自己家一樣,脫了鞋子就往床上窩:

  「不過聽說三皇兄這幾年身體欠佳,除了酒色傷身,腦袋還有些不正常,看來倒非空穴來風。」

  酒色傷身,腦袋有點不正常的不是你嗎?嘴裡嘀咕,獬角躲瘟疫似的選了張離床最遠的椅子坐下,目光盡可能不與還在脫衣服的李鳳相觸:

  「你特地南下,就是為了確定這件事情?」

  「這個嘛,可是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又是不負責任的答案,獬角暗罵一聲,心裡也有了底。縱然對主君天馬行空的行逕無從招架,十幾年相處下來,他也知道李鳳大關節上十分步步為營,從不魯莽行事,只是小地方多餘到讓人抓狂而已。

  這次南行必定和這位年邁的三皇子有關,只是他仍窺不透李鳳的真正意圖。

  單手托頤,李鳳在床上脫得只剩單衣。興味地看著宰輔若有所思的模樣,忽道:

  「張家在洛城的舊址,在那件事後給官家封了起來。靖亂二年為應付戰事,給南方叛黨充作織造辦公處,直到弘和初年才又收歸公有,現在一直擱置著。」

  宛如被針刺了一下,獬角驀然回首。熟練地卸去耳上珠釵,李鳳放下一頭秀麗的黑雲:

  「至於張家的女眷,大多數都發配到北疆去了,加上事隔久遠,有些實在杳無音訊,再厲害的探子也查不著。但有幾個地位高些的,當年受懷親王保護,仍留在紅綃或洛城為奴,年輕的還活著也說不一定,需要我給你名單和確切人家嗎?」

  「真是嚴密的身家調查啊。」沈默半晌,獬角咬牙冷笑。

  「那裡,這點功夫不算什麼。我說過了,你是我最重要的臣子,這句話可不是說笑的。」褪去頸上珠串,李鳳抹去頰間香粉,對著鏡子解下明月墜,聲音極其悠然:

  「還有,需不需要我提供當年和你私交甚篤的那傢夥,那位淩家的繼承人……」

  「我說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個人!」

  放聲大吼,獬角單掌擊桌,震得桌上殘燭不住顫動,李鳳從搖曳不定的燭影間窺視,頗感興味地撫了撫下顎。獬角喘息稍定,這才重重往椅上一坐,臉色陰沉得不能再陰沉:

  「陛下,微臣的事毋須費心,陛下日理萬機,身繫國家社稷,這點小事若也要管東管西,恐非百姓之福,這是微臣的私事。」

  李鳳微微一笑。「倘若我無論如何都要好管閒事呢?」

  「倘陛下執意以萬金之軀,插手微臣的家務事,微臣只得一死以謝國了。」

  難得用這種恭恭敬敬的場面話,獬角說來卻前字咬後字,簡直就想把句子碾碎,顯然恐赫的意味遠大於上諫。真好玩,李鳳開心地觀察宰輔百年難得一見的真怒。

  「獬角……你討厭我嗎?」水汪汪的大眼。

  「……是很討厭。」

  「我說真的,你覺得那位總管大人如何?」

  完全忽略宰輔的真心話,李鳳笑瞇瞇地在小床上仰躺而下,忽地側過身來問道。獬角冷哼一聲,脫口道:

  「死小鬼。」沉忖半晌,這才道:

  「是個聰明人,恐怕在宮廷裡生活過一段日子,某些部分……和你從前很像。」

  李鳳望了他一眼,目光不知為何微露異樣。

  「還有呢?」

  獬角一呆,道:「還有什麼?」李鳳搖了搖頭,笑容顯得莫測高深:

  「沒什麼,果然是獬角啊,看不出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知道主子什麼不愛,專愛賣弄神秘,獬角也不再追問,只是對著燭火沉思起來。夜色漸漫,月光透著紙窗灑滿內室,江南氣候潮溼,不多時露已結滿桌邊,不知那來的風吹斷了樹枝,門外啪答一聲。

  獬角一驚,回頭見李鳳怡然依舊,遂也沒去注意:

  「獬角,你不睡啊?」

  「……要睡也不是跟你睡。」

  「哎,別害羞嘛,我們少說也十二年君臣情誼,有什麼不能坦承相見?」

  說罷竟單手一拉,看似不經意的舉動,獬角竟無從抗拒,瞬間被他拖倒在床頭。

  「陛……」

  距離一下子拉近,可憐的宰輔猝不及防,鼻尖停在李鳳半開的襟口一寸,脂粉的香氣撲鼻,更可怕的是絹衣磨蹭的觸感,獬角頓時氣息一窒。

  李鳳繼承母系炎氏的血統,這點素來為眾人知之。說起炎家的歷史,幾乎和皇朝一樣悠久,遠古血族統治大陸時,皇朝自南疆到江南一帶還是大片翠綠無疇的森林,參天的古木遮天蓋地,庇祐著森林精靈備受眷寵的王國,他們矜持、善良而雅擅弓箭,在與世無爭的靜宓中代代相傳。

  直到人類支配了大陸半壁,古老精靈的居所在蠶食鯨吞下隨血族走向滅絕,大火燒毀了綠色蒼穹,頻繁的通婚更污染了森林之子的血統。在任何人驚覺前,大陸上已找不到半個純粹的精靈。

  「獬角?你幹嘛一直往床角縮啊?我又不會吃掉你。」

  只有少數仍然記取祖先榮耀的精靈貴族,在融入人類的世界前煞住腳步,僅攙入極少數的異族世代,在人類軀殼下保留遠古的精靈血液;冠著人類的姓氏、穿著人類的衣釵,只在攬鏡自照時,從驚為天人的容貌緬懷血液背後的歷史。

  這樣的宗族在南方為數不少,其中公認為血統最純、傳承最久遠的,就是著名的穎城炎家。炎,火上添火,傳說就是為了紀念那片曾經的翡翠仙境,以便永遠提醒子孫人類的殘暴無道。

  「說起來……南方也算是我半個故鄉呢,獬角。」

  見宰輔死死抓著床頭一角,連看都不肯看自己一眼,李鳳難得困惑起來,乾脆自言自語:

  「只不過我的母親……雖然是南方人,從小就被父母從潁城送來京城,接受一連串后裡的特訓。那年她十三歲,先皇二十歲,據說從前先皇就像哥哥一樣照顧母后,直到完婚後仍不改兒時。」

  這是羅莉控罷?獬角當初聽說這段宮闈史的感想就是如此。

  「可是母后和先皇大婚二十二年,竟連個子嗣也沒有。倒是先皇的庶子陸續出生,我的長皇兄李丹林,就是在迎娶母后後一年出生的,包括三皇兄在內,和母后的年齡都差不過十五;後來好不容易生了嫡子,卻在九歲上夭折,幾年後再度身懷六甲,卻是……」

  獬角沈默,包括朝廷裡大部分老臣在內,見過炎鸞的人幾乎零落不復尋。幾年下來,和李鳳親近的臣子卻也知道,他對鸞後有種莫名的眷戀,遠遠超過對父親的敬重。不僅多次下令重修後陵,靖亂十年間甚至派重兵保護小小的穎城,不顧自己兵力危殆,只為那是母親曾經的故鄉,結果天下稱孝。

  獬角卻知道那不是孝心,而是某種更超越親子的情感。

  是李鳳體內極微薄的精靈之血作祟,讓他無論如何都想守住一方淨土?

  不自覺地轉過身子,鸞后是歷史上公認的絕世佳人,李鳳則完美的繼承了母親的外貌(獬角強調只有外貌),打六歲起就善於利用瓷娃娃般的長相和甜美的笑容欺騙世人,把東宮包括掃廁所在內的女性玩弄於股掌之間。

  如今雖然二十有七歲,或許是精靈的長命血統,獬角怎麼看都不相信他超過二十。

  「獬角,你靠進來一點。」

  「嗯啊?」

  思考防礙反應,被李鳳當胸一扯,鼻尖再度撞擊危險地帶。

  不愧是大陸最優雅種族的後代,李鳳的皮膚從小就曬不黑,雖然當事人常常抱怨,他的主子確實擁有連女人也羨煞的天生麗質,白裡透紅的頰,因偽裝用的胭脂更添幾分雅緻。獬角想起古書上的文字,「膚如凝脂」、「吹彈可破」,古人誠不欺我。

  可惡,為什麼會好想咬一口……

  正在罪惡深淵和道德理智間掙扎,單手攬住獬角的後頸,李鳳竟在宰輔大驚下忽地欺身向前:

  「等,等一下,陛下,不可以……」

  不可以什麼,獬角臉漲得通紅,腦袋也一片空白。

  卻見李鳳雙眼一凝,目光遞向紙窗外頭,雙手在獬角頸後輕輕一揚,藉著宰輔的掩護,只聽窗外悶哼一聲,跟著人影一晃,獬角聽見物體倒地的聲音,然後是李鳳近距離揚起的笑容:

  「我在說體己話時,實在不喜歡有人旁聽。」

  獬角這才如大夢初醒,見李鳳緩緩放開自己,若無其事地仰躺回榻上,心臟還亂跳不停,卻不知所為何事:

  「剛才……窗外有人?」

  「嗯,有一個,看來是養來專採盤子的探子,腳步異常輕盈,所以我下手也沒留情。」

  「你殺了他?」獬角一愣。

  「沒有,殺了他會曝露身分,只是暗器上塗了刁鑽的迷藥,那傢夥醒來後只會迷迷糊糊,連他老子是誰都不記得,他主子問也問不出什麼來。」

  「……你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哎呀呀,獬角,你沒聽說過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為了要保護你,我可是開山刀鶴頂紅風火輪什麼全裹了出來,一點迷藥算什麼?怎麼樣,感動嗎?」敲敲身旁偽裝成包袱的長劍,李鳳得意地一笑。

  這個人到底是上皇還是山賊?

  「是……紅王派來的人?」

  「我想不是,不過和紅王府脫不了幹孫,恐怕是你那位親愛的山賊兼總管大人。」

  獬角默然。這麼說來這傢夥剛剛又扯又抱,全是為了不動聲色維護自己。獬角望了李鳳賊兮兮的模樣一眼,「謝謝」二字卻抵死不肯出口。

  「獬角,你想跟我說謝謝嗎?」好可怕的帝王心術啊。

  「我……不……怎麼可能。」

  「你想說謝謝罷?還是想說『大恩大德,微臣只能來世再報』?我知道你想說的,你剛剛明明就快開口了,快,我給你機會,快說快說。」

  「去你的!我沒有想過!從認識你到現在都沒想過!」

  「獬角你又害羞了,還有為什麼你臉那麼紅?體溫也很高,我剛還以為敵人放了迷煙,才拉你過來驗脈,結果也沒有啊。到底是怎麼了?你終於更年期中風了嗎?」

  「你去死!」

  ◇

  「大概是這麼高的男人,皮膚很白,生得很漂亮,頭髮像烏雲一樣柔順,身段像天神一樣優雅,年紀大概……呃,實際上有二十七、八歲,但看起來大概只二十出頭罷?」

  「你確定是個男人?」

  「當、當然是啊!穿……穿什麼我不知道,不過他騎得馬很快,武藝很好,身上帶著一把劍,看見女孩子就會停下來攀談,多半還會進出青樓……」

  「恕小的冒昧,這位客倌……你究竟是在那裡追丟你主子的?」

  「這個……因為宓水北岸人很多,我又游泳遊得頭昏腦脹,所以沒注意他可能上了那艘船。跟、跟我共事的人有跟我說,說主子很可能去了洛神城。」

  「……客倌,很遺憾,你恐怕追過頭了。這裡是南疆豎牙城,再過去就是盜蹠了,您還是盡早回頭罷,祝你好運……」

  鏗噹,搖頭嘆息的客棧跑堂在收括桌上所有銀子後揚長而去,留下一臉錯愕無辜的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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