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都是後話了。

  我和御手洗,在第二天中午踏上歸途。雖然說我的傷還沒好,醫生和有栖川都勸我們再等久一點,但御手洗在橫濱還有事要做,我也不想再待在旅館裡,簡單地做完筆錄後,我們就回房收拾行李,準備傍晚時起程回馬車道。

  放在御手洗房裡的黑色長形袋子,原來是把吉他。我不知道御手洗是用什麼方法,背著我把他帶來這裡,或是原先就寄在旅館裡,我想起他在帶我去屋頂前曾說過:『早知道就讓她打腳,就是斷肋骨也好一點啊。』看來他原先的計劃,應該是要懷舊地帶著吉他,在京都的暮色裡彈奏吧!可惜天不從人願,竟然讓他斷了一隻手。

  我在收拾行李時瞥到牆上的日曆,今天是十月十日,那昨天不就是十月九日,也就是我的生日嗎?該不會御手洗是為了替我過生日,才選擇在這種奇怪的時間到京都看紅葉吧?但我又有點不相信,那個男人竟會這麼細心,再說有人會特地替人過生日,卻連句『生日快樂』也沒說嗎?多半只是巧合吧。

  御手洗忽然說要去附近找個人,把收拾行李的工作全丟給我就消失了。我拄著拐杖,把行李拿到樓下時,遇到了『紅葉』的老闆。他好像也有話想跟我說,遠遠就叫住了我。

  『你是潔的朋友嗎?』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想了一下才知道他指得是御手洗:『啊……是的!您認識御手洗嗎?』難怪他在大浴場外看到御手洗時,會愣了一下。

  『是啊,原來他真的是阿潔啊,長這麼大了。』老闆的年紀比我大上很多,說起御手洗時,卻好像在懷念老朋友一樣:

  『那孩子是狂熱的爵士迷,和我一樣,我年輕時的夢想,就是開一家爵士樂旅館呢!以前潔還在這裡唸大學的時候,常到我這裡來,和我借唱片,可惜我不爭氣,爵士沒玩成,倒是屈從現實做起溫泉旅遊業來了,但也做得不怎麼樣,真是慚愧啊!』

  我恍然大悟,對旅遊計畫不在行的御手洗,為什麼會選擇這麼偏僻的旅館,又對這裡的一切瞭如指掌,我總算明白了。老闆又問我『潔最近過得怎麼樣』、『有沒有繼續彈吉他』等等,我一一回答他,還順便問了一些御手洗大學時代的八卦。

  沒想到老闆若有所思地撫了撫下顎,然後哈哈大笑。

  『我有交代他,以後他和老婆結婚時,要在我們這邊舉行婚禮喔。他也答應了。』

  我在等御手洗時,遇到了那個穿亞曼尼西裝的刑警,還有他的上司。我們不知怎麼地聊了起來,我才知道那個年輕的刑警叫森下,和有栖川和火村熟識,森下很溫和地詢問我的傷勢,甚至提出要用警車送我們到車站,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因為我覺得御手洗應該不會同意。不過我覺得,他和我們平常遇到的刑警很不一樣,是個好人,也讓我對京阪的刑警大為改觀。

  另一位叫鮫山的警部替我叫了計程車,把行李拿出去時,我看到御手洗站在院子裡,竟然正在和火村說話。有栖川昨天忽然離開病房,讓我很擔心,後來一直都沒遇到他。我看到他站在火村旁邊,一株火紅的楓樹在他們頭上伸展枝椏,精神看來有點不濟,眼睛裡布滿血絲,但整體看起來還過得去。

  我朝他招手,他看了還在說話的火村一眼,朝我走了過來。我們簡單地彼此問候,我對他有點歉疚,像御手洗昨天這樣,毫不留情地指責他是「兇手」,實在有點過分了。發生這種事,也不是有栖川願意的,而且我覺得我也有責任,要是我扛走有栖川時,稍微用點心,把罐子撿起來,就可以避免這種結果。

  但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如果有「早知道」,世上就沒有悲劇會發生了。

  火村和御手洗還在說話,不知道他們在爭論什麼,氣氛有些緊繃。有栖川加入我和刑警們,一下子就聊了開來,看得出來他在努力重振精神,真是個堅強的男人。

  森下談到昨天中午的事。我才真正明白,為什麼御手洗會對我說:『你真的差一點就死了呢。』。據說御手洗和有栖合力制伏和香小姐後,看到我的慘況,御手洗就對著有栖川大喊:『快去叫救護車!』有栖川一面找電話,一面機靈地喊來森下他們。刑警一路衝上二樓,緊急逮捕了宮部和香。

  『我衝進去的時候,和己兄就已經停止呼吸了,好像連心跳也不跳了。』有栖川心有餘悸地說:『我本來想先救你,但御手洗先生叫我不要管,叫救護車和擔架來就好,所以我才拋下你們兩個。』

  『是啊,嚇了我一跳!』森下刑警也說,

  『我們回到現場後,發覺那個人……是叫御手洗對吧?已經做好了急救工作,刑警做久了,這些事多少也知道一點,據說他用現場既有的床單,加上壁櫃裡的木板,替你止血固定。送到醫院時連醫生都說,就是專業的護士也不見得能做得那麼好,像這種開放性骨折,第一時間沒處理好,很容易造成終生傷害的。』

  『而且那個人自己也斷了一隻手耶,真是太神了。』

  森下的上司在旁邊吹了聲口哨:『你好像一直無法自主呼吸,那個人為了救你,還幫你做了CPR,一直做到我們接獲通報過來。你恢復心跳時,大家都鬆了口氣,真的是去地獄走了一遭啊!』

  『嗯,我本來以為御手洗先生是個很隨便的人,』有栖川笑了一下,我覺得自己在發呆:『但是看到他救你那副樣子,認真到令人害怕。那時候很多人圍在旁邊,卻沒有一個人敢插手幫忙,連趕來的醫護人員都屏住呼吸在看。他還不斷叫你的名字,在場的人,幾乎都被他感動。』

  『你欠你那朋友一條命啊,年輕人。』森下的上司拍了拍我的肩。

  我的眼睛有點澀,秋風將落楓捲進我的視線,我趕快用手抹了一抹。『早就欠了……』我低聲細語,有栖川他們都沒有聽清:

  『早就欠過了。』我遙遙看著御手洗的背影。

  御手洗終於說完了話,朝我走了過來。我沒問他和火村聊了什麼,反正他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我看見御手洗的肩頭有枚飄落的紅葉,於是便將他拾了起來。

  『我們走吧,回家去。』御手洗看著我的動作說。

  『……嗯。』

  我和他一起把行李放上計程車,刑警們和老闆都站在旅館門口,我看見御手洗向老闆點了點頭。有栖川一路送我到車站,我們在月臺上殷殷話別,互留電話地址,並約定回去後一定要找時間再聚。直到御手洗在車廂裡揮手催我,才依依不捨地分開。

  回東京的列車相當平順,京都的山嵐在眼前掠過,御手洗又恢復來時的安靜,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我則看著窗外想事情,這次的事件雖然順利解決了,我心裡還是有許多疑點。包括御手洗在講解喝酒的事情時,明明我提供的資訊,並沒有那麼充足,為什麼御手洗會說得好像親眼所見一樣?

  後來我又想到,我帶有栖川回房時,御手洗已自行換了浴衣。讓我不禁猜想,該不會他其實已經換了衣服,到大浴場找我,卻看到我和有栖川聊得正愉快,才沒有進來打擾?我想起他對我說的:『偶爾交交我以外的朋友也不錯啊。』我在橫濱的朋友,因為都和我差不多年紀,不是已經結婚,就是已經去國外了。說起真正交心的朋友,除了御手洗外,還真是沒有什麼人。

  這麼說來,我在玩他頭髮時,他該不會是在裝睡吧?我覺得自己的臉又燙起來。

  不過我也沒有再細問,像他這麼彆扭的人,一定不會承認這種事情。就當是這個事件裡,石岡和己個人的小小推理吧!

  回到橫濱,我們又過起一般的日常生活。御手洗還是忙他的論文,而我忙於我的小說創作,牛越小姐以我放他鴿子為要脅,威赫我要為這次京都之行寫出遊記來,我也因此突發奇想,既然我和有栖川都是作家的話,不如一人為此事件寫上一段,再組合成一篇小說,這樣也是一種新奇的賣點。我在寫給他的信上這樣提議。

  還有件驚人的事情。由於我和御手洗,一個斷手一個斷腳,造成生活上諸多不便,特別是御手洗的右臂,回橫濱之後,忽然腫得像西瓜一樣大,到附近的醫院一照X光,才發現其實根本是粉碎性骨折,因為打中時又快又狠,裂得很齊整,山郊的醫生才會沒檢查出來,誤當成輕傷處理。而我的小腿,雖然破個洞看起來很可怕,但其實只是骨頭從體內移到體外而已,推回去打個石膏,還不如御手洗需要復建的時間久。

  因為這樣的不幸,御手洗有長達三個月無法正常使用右手。於是我就擔負起秘書兼家管的工作,御手洗這個人也不知道客氣二字為何,對著我頤指氣使,不但吃飯要我餵、喝茶要我倒、查資料時要我負責翻書,連換衣服都要我幫忙。他甚至叫我幫他洗澡。

  『我不要。』我斷然拒絕。

  『石岡君,我只有單手,沒辦法自己洗。』御手洗認真地說。

  『你少來,你還有左手,又不是兩手全斷了。』

  『話不能這麼說,只有單手沒辦法用毛巾擦背啊!』

  『那就不要洗,反正現在快冬天了,三個月不洗背不會怎麼樣。』

  我的抗議一點用都沒有。原因是我自己最後還是心軟了,想起御手洗是為了什麼而受傷,我就無法拒絕他的要求,但只限於替他擦背,御手洗雖然不滿,還是接受了。我找了張凳子放在浴室裡,以便讓我骨折的腿有地方放,然後告訴自己我是在幫狗刷毛。

  『這種力道可以嗎?』

  『嗯,再下面一點好了,石岡君。』

  『這裡嗎?』

  『再下面一點。』

  『這裡?』

  『再往下。』

  『是這裡嗎……?可是御手洗,這裡已經是腰了。』

  『再往下面一點。』

  『…………』

  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讓和香把我的兩隻手也打斷,我還會好過一點。我寫信和有栖川說,順便邀請他在耶誕節時來橫濱一敘,卻換來『你的朋友真是有趣』,這種一點同情心也沒有的回答,讓我哀嘆不已。

  回想起這次的短暫旅行,雖然發生了許多令人悲傷的事,我還是非常珍惜。直到如今,我都還把那片小小的楓葉,收在我珍藏的書裡,每當我看見他時,就會想起御手洗那日在醫院屋頂上,對我說的那些話,年紀越長,我對於那番話,體悟就越深。即使後來和御手洗分隔兩地,夕照下俯瞰京都的景色,仍能帶給我許多勇氣。

  這次的紅葉之旅,可以說是不虛此行了。



  送走了石岡,我一個人走出車站,卻發現火村開著他那輛破爛賓士,竟然在車站外等我。我有點驚訝,卻沒有說出口,只是沉默地坐進助手席,讓他開車送我回旅館。

  「我還在生你的氣。」接近山路口時,我開口說。

  火村從後照鏡看了我一眼,我感覺到他一瞬間的緊張,直到看見我上揚的唇。「喔?」

  「不過,我原諒你。」我說。

  「怎麼忽然變得這麼大方?」

  「沒辦法,誰叫你只有我這個朋友?」

  「那還真要謝謝你了。」

  火村的語氣恢復平日的詼諧,我也不禁一笑。

  「你和御手洗先生說了什麼嗎?」我問他,發現他的臉一下子又緊繃起來。每次提到那個人,火村都是這副德性。看來那位廁所先生,還真是火村的剋星。

  「沒什麼。」

  「又來了,上次在出版社時你也這樣說。我現在想起來了,你說碰到瘋子指得就是他吧?因為石岡兄那時也在。」我靈光一閃。

  火村用手指拉著方向盤,在旅館門口緊急煞車。我也向前傾了一傾,這傢伙開車還是這麼亂來,我看見他抱著雙臂,過了一會兒,他從口袋裡掏出菸,用火柴點燃,卻沒有送近口邊。

  「他是個討人厭的傢伙。」火村說,他以獨特的韻律抖著手上的菸。我沒有插話,只是想起那個叫御手洗的人,在病房裡說的話:『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死了,要為這個人死亡負責的人,實在太多了。』,『所以以人類的力量,只能找一個最近原因的代罪羔羊,避免我們活在社會上,要擔負太多的責任。』。

  雖然這樣的論點,對我、對火村、對這世界上很多人而言,實在是過於嚴苛。但某些程度來說,他的話並沒有錯。

  「但他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火村又說。

  我很少聽見火村誠心誇讚什麼人,雖然我這朋友有許多缺點,也不怎麼懂得和人相處,但我認為他是個誠實的人。如果他說什麼人很了不起,那麼他就一定有過人之處,我是這麼相信著的。

  關於這個事件的後續,我也有義務要交待一下。

  那天下午,我們和京都的警察一起返回警署,作了完整的事件筆錄。因為火村做出這種事情,我本來擔心他會有刑事責任,但好像刑法上的凐滅證據,只限於被凐滅的主犯確實有犯罪,才會成立,火村的作法最多只是防礙調查,屬於行政罰的領域,當然京阪的警察是不可能找他麻煩的。

  他們討論這些事時,我像鴨子聽雷般站在一旁,我真的是法律系出身的嗎?

  不過還好是這樣。如果被我知道,火村為了我而犯罪的話,我一定會揍到他爬不起來為止,以後也是一樣。

  宮部和香以殺人未遂罪被起訴,現在還在靜候審判。不過聽說,因為一方面其情可憫,一方面和香又還年輕,很有可能會判緩刑,雖然說心裡上的創傷,可能要好一陣子才能治癒。但終究還不到絕望的地步,真是謝天謝地。

  關於和美,因為他竊走東野先生的眼鏡,間接釀成這場悲劇,可能有過失致人於死的問題。但檢方調查後,認為和美沒有惡意,加上我後來才知道,她竟然是英都大學法學部四年級的學生,是我和火村的學妹,難怪她會知道那些專有名詞,真是慚愧慚愧。檢察官考慮到她未來的出路,因為一但留下紀錄,終生都不能參與司法考試,所以決定給予她不起訴處分。

  至於我,因為情節過於輕微,法律上誰也沒想到要把我怎樣。但我心裡清楚,這個遺憾會跟著我,直到我進棺材為止,我也準備好要背負這個責任一輩子,決不逃避。

  作家東野的死,就在沒有任何人被歸責的狀況下,悄悄地落幕了。

  不過之後我這裡,卻有了意外的訪客。那是在事件過後一個月,我暫時擱下文稿,讀著石岡從橫濱寄來的信,他建議我把這次事件稍微更改一下,寫成小說出版,由我和他合作執筆。我從來沒寫過以火村為主角的小說,也覺得十分新鮮,於是便答應了他。

  正想著要怎麼回信,我公寓的門鈴就響了,我趕忙跨過成山成堆的雜物,本來以為是路過的火村又心血來潮帶了什麼來看我,所以沒有整肅儀容,半長的頭髮還夾著大髮夾,下半身也穿著四角褲。沒想到一開門,就看見一位穿著套裝的成熟女性站在門口,窘得我差點反射把門關上。

  「那個,請問……」我本來認不得她是誰,但她一開口,我就馬上想起來了。這種說話風格,叫人想忘也難:「和美……宮部小姐?」

  「冒昧打擾,請您原諒。不過有栖川老師還記得我,真是太令人感動了。」

  和美朝我微一鞠躬,化了妝的臉上露出笑靨。我趕快請她到裡面坐,自己則手忙腳亂地套上長褲,順手拋開沙發上的雜物,本來想泡杯即溶咖啡給她,她卻說她一會兒就要走,婉拒了我的好意。

  「宮部小姐現在……是在執業了嗎?」我想起她法學部畢業生的身分。

  「不,我現在正嘗試著投稿。」和美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我忙問:「投稿?什麼稿?妳想當作家?」和美微微一笑,笑容和當初在旅館相遇時一樣靦腆:

  「嗯,是推理小說,我想當推理小說作家。」

  她頓了一下,又繼續說:

  「以前我在英都大學時,常趁著教授在前面上課,躲在下面寫推理小說,寫到稿子滿桌飛,連下課了都不曉得,因此法學部的功課很糟。我投稿了很多次,幾乎每次都落選,那時候的我很沮喪,好幾次都想放棄寫作。」

  我覺得有點汗顏,這叫有學長必有其學妹嗎?

  「可是有一次,我在大講堂的課上寫小說時,忽然有人從後面拿了我的稿子,像是讀什麼大師的文章一樣,津津有味地一頁頁翻著,甚至手上的讀完了,還大膽地問我:『然後呢?接下來發生什麼事了?』那個人就是東野先生。他那時候,還在英都大學作教學助理,順便擔任推理研究社的顧問,自己當然也是現役推理作家。」

  聽到她的話,我忽然有些懷念,又有點感傷。原來東野先生也是如此溫柔的人。

  「為了寫出讓他驚豔的小說,我決心創作下去,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喜歡上了東野先生。而也在那時候,姊姊在別的地方,也認識了東野先生,雙胞胎真的是很奇妙的生物,我和姊姊從小就常喜歡上同樣的東西:同樣花色的裙子、同一首暢銷歌曲和同一個當紅影星。而這一次,我們姊妹倆喜歡上了同一個人。」

  「和美小姐……」

  「後來,姊姊和東野先生越走越近,我從小就是個內向自卑的人,不像姊姊那樣活潑,雖然我們家家教很嚴,姊姊還是會大膽地約東野先生出去,甚至主動向他示愛,而我最多只敢把寫完的小說,交給東野先生過目而已。東野先生常說,他很喜歡我的小說,看我的小說時,好像暫時離開了現實世界,在文字構築的幻境裡馳逞。聽到這些話,我真的很高興。但我也明白,東野先生喜歡的是我的小說,而不是我的人。」

  「我和東野先生的共通點,讓姊姊很嫉妒,她雖然也是推理小說研究社的成員,但她本身,卻對推理小說一竅不通,之所以會加入,全是為了東野先生。姊姊大概覺得,我搶走了東野先生某個重要的部分,她一直很不安。」

  「因此她常故意在我面前,和東野先生親熱,或是把我和東野先生一塊約出去,再把我冷落到一邊,藉此來向我宣示,東野先生是她的所有物。」

  和美小姐說這些話時,聲音十分平淡,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我卻能從她的對白裡,感受到濃厚的不甘。

  「但姊姊永遠也不明白,我要的並不多,我要的,只是東野先生身為作家的靈魂而已,只要那部分有所共鳴,我於願已足,即使東野先生不喜歡我也無所謂。但姊姊就是不懂,那一次,她甚至故意把我帶去溫泉旅館,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倆在一塊,好死了我的心。因此,我再也忍耐不了,才會做出那些事情。」

  我呆呆地看著她,原來火村的推理,並不完全正確。宮部姊妹和東野先生的那次旅行,自始就帶著不安的因子,就算東野先生不因意外而死,也勢必有人要傷心一輩子。

  和美低著頭沉默了一陣子,再抬起頭時,我看見她眼裡有淚光,她不著痕跡地將它抹去,然後強露出笑容。

  「和有栖川前輩說這些事,並不是要搏取同情。我知道自己所犯的罪,有多麼重大,即使用我一生的懊悔,也不足以償還,法律雖然沒有處罰我,但我會處罰我自己。而能彌補罪過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放棄東野老師給我的信念,繼續創作下去。」

  和美小姐說這些話時,眼睛盯著我看,好像要從同為推理小說作家的我身上,獲得些許走下去的勇氣。我們以握手告別,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想她真是個集智慧與堅強於一身的女性。我在心底默默祈禱,希望東野的在天之靈能原諒她、守護她。

  耶誕節前夕,我又接到石岡的信,希望我和火村能趁著年假,到橫濱的馬車道一聚。我跑到副教授的研究室,和他說起這件事情,本來以為他會顧慮那位廁所先生而不肯去,沒想到他卻很爽快地答應了。

  「真意外啊!你不是說你討厭那個人嗎?他可是和石岡兄住在一起喔?」我說。

  火村把最後一根香菸點燃,在成疊的年終報告上擊打,一副想把它燒光光的樣子。每年到了這種時候,火村都會改報告改到抓狂,甚至睡在研究室裡。

  「我並沒有你所想的那麼討厭他。」

  副教授用手撫了撫唇,然後看著我的眼睛。

  「而且,我也還沒有向那個人道歉。」

  我一愣,隨即明白他說的是石岡。

  直到後來,我回想起那起事件裡,火村的一切所做所為,才慢慢地體會到,他所受的打擊,其實並不亞於我。他在發現東野的死,已經無可挽回的那一刻,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我無法想像。但下定決心隱瞞事實的那刻,火村一定承受了莫大的屈辱,那種屈辱,來自於他對己身信念的背道而馳,比什麼都還令人痛苦。

  更別說當著眾人的面,被另一位偵探指出錯誤。那簡直是奇恥大辱。

  在那之後,火村有好一陣子,都沒有參與警方的調查。森下他們打電話給火村時,得到的答覆都是「現在的我無能為力」。我甚至一度認為,火村會不會從此以後,再也不從事臨床犯罪學的工作了。

  直到有天,我忽然接到他的電話,背景是熟悉的警笛聲:「有栖,現在有空嗎?快到山原的紅野美術館來!我在這裡等你。」

  我覺得我的心躍動起來。「去那裡做什麼?」

  「笨蛋!還有別的事嗎?推理大師,用你專業的頭腦協助一下犯罪學者如何?」

  我難以言喻那一刻的安心與喜悅。

  還有件事值得添上一筆。準備去橫濱的行李前,我發覺自己牙膏沒了,於是就徒步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路經家附近的書店時,我進去逛了一圈,發現暢銷新書的架上,放著一疊醒目的作品,作者名叫「宮部美雪」,是今年亂步獎的得主。

  我幾乎馬上反應過來這是誰的作品。

  我帶著無法形容的緊張心情,站在書店裡一頁頁地翻著。那是很出色的推理小說,令我在意的是,小說的主角是系列型的偵探,是個不戴眼鏡就看不到東西、平時個性溫和的二愣子,遇到事件時,卻能準確而謹慎地推斷出真相。而在他身旁,有對性格迥異、卻都十分可愛的雙胞胎姊妹做為助手,雖然她們的推論經常異想天開,但總是能給偵探意想不到的啟發,最後也都能聯手破案。

  我本來以為自己一生都不會再流淚。但那次,我還是破例了。

  東野先生,我在書店裡喃喃自語。雖然你的人不在了,但一位作家的靈魂,活在優秀的作品裡,雖死而猶生。

  街道外傳來耶誕節的歌曲,我結了帳,走出寒冷的戶外,京都的紅葉彷彿又飄落在我面前。我抬頭看著天空,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於焉重生。

  這些,都是後話了。


─紅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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