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謎篇開始┼─



  我從極端的痛苦中清醒過來。
   
  即使之後給我一百萬元,我也不願再經歷一次那一刻的痛楚。雖然是躺平在床上,我卻覺得自己身體各部位是分散的,頭是頭,手是手,腳是腳,和石岡和己這個人一點關係也沒有。令人意外的是,我的腦子竟然還很清醒,昏過去前發生的事情,慢慢流過我的腦海:宮部姊妹、漆黑的房間、兇手和有栖川……

  我隨即醒覺我應該是得救了,所以就把眼睛睜了開來。

  『啊啊,醒了,醒了!終於醒了!』

  我一睜開眼,就看到有栖川那張令人安心的大臉。更讓我驚訝的是,我周圍竟圍滿了人,我痛得無法轉動頭頸,無數張熟悉與不熟嬉的臉在我眼前跑動,我覺得頭痛欲裂,太陽穴不住鼓動,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直到有栖川捧住我的臉頰。

  『和己兄?你沒事吧?這裡是京都的醫院,在「紅葉」的附近,因為事態緊急,所以警官先把你們送到了這裡。』

  我的視線逐漸清晰,忽然右腳一陣抽痛,我往前看去,發現我的右腿裹了厚厚一層紗布,吊在彷彿離我很遠的地方,裡頭肯定打了石膏吧!我的肩膀也痛得要命,不過骨頭好像沒有斷,真是謝天謝地。

  我艱難地抬手摸了摸脖子,上頭明顯有繩子的痕跡,我真的差一點被人縊勒至死。直到現在,我才感覺到與死亡擦肩而過的恐懼感,這令我手腳冰冷、渾身發顫。

  『真是嚇死人了,沒想到她竟然會襲擊你!還好我們來得及時,醫生說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和己兄,真是對不起。』

  有栖川抱憾地對我說。我心中一顫,抬頭發現有栖川的朋友火村,竟也守在一旁,一如往常的冷靜沉默,只是我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一點之前沒有的歉疚。我看了一眼窗外,夕陽已沉到山的那頭,應該是接近晚上了。我用微弱的聲音開口:

  『……襲擊我的人,是誰?』

  火村和有栖川對看了一眼,然後由前者開了口。『是宮部姊妹之一,和香小姐。』

  果然是……這樣嗎?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覺得驚訝,只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或許是在房裡被兇手壓倒在地的時候,曾經隱約聽到她充滿激憤和恨意的喘息聲。只是當下太過混亂,現在冷靜下來,就慢慢回想起來了。

  我朝病房掃視一圈,大概是市郊的小醫院,房內的陳設相當簡陋,我的衣服也被人脫了,身上蓋的棉被充滿了醫院的消毒藥水味。我看見宮部姊妹中的和美,竟然也鎮定地站在房內一角,她的周圍則站滿了警察,那個穿著高級西裝的刑警也包括在內,至於和香,我想應該是先被帶走了。我又看了一陣,忽然驚醒過來。

  『御手洗……呢?』

  我虛弱地問道。他該不會還在忙著查案子吧?

  『那個人?……啊,你那時候昏倒了對吧!』有栖川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即用一種恍然大悟的眼光看著我:

  『他在隔壁病房。』

  『隔壁病房?!』我驚訝不已,幾乎要忘記自己骨折的事,馬上就想坐起來:『御手洗為什麼在隔壁病房?他受傷了嗎?』

  『還好,只是右手輕微骨折而已,沒有大礙。』火村代有栖川答道。

  『骨折?為什麼?他好端端地為什麼也會骨折?』我還是一片茫然。

  『你被襲擊的時候,他不知道為什麼,人在房間附近的樣子。那時我看你很久都沒出來,又聽到房間有怪異的撞擊聲,就覺得有點奇怪,都怪我反應太慢了,我衝過去的時候,看到整間房裡都是血,而你趴在地上,和香小姐跨騎在你背上,想勒死你的樣子。』

  有栖川耐心地對我說明著,臉上和我一樣餘悸猶存。

  『這時候你那朋友突然從背後推開我,衝進房間裡撞倒兇手,我不知道他從那冒出來的。和香小姐從旁邊撿起一根棍子似的東西,總之他們兩個就打起來,我記得和香小姐身手很好,好幾次都差點打中你的朋友,後來他不曉得用了什麼方法,才把和香小姐的棍子扔了出去。她還企圖逃走,我趕快在門口絆倒她,和你的朋友合力才壓制住她。』

  我聽得目瞪口呆,真是驚心動魄的過程。我又想起和香在警訊時的舉止,果然人不可貌相,一個女大學生,竟然可以把御手洗打成那樣。

  這麼說來,殺死東野的兇手,果然是宮部和香囉?我心想。

  『我要……去看御手洗。』我一邊說,一邊用雙手支著身體起來,才輕輕動那麼一下,我的身體就痛得不斷叫囂,骨折的部分還是其次,最痛的地方竟然是腰,痛到我懷疑腰會不會是斷了?但是難以形容的執念卻支撐著我,我艱難地在床邊坐直起來。

  『喂,和己兄!別亂來,你傷得很重啊!』

  有栖川有點驚慌地看著我,旁邊幾個刑警也靠過來,都想勸阻我不要下床。我自己也覺得痛到快要二度暈厥,但是我實在很想見御手洗,沒來由的就是想馬上看見他。

  『你很有精神嘛!石岡君。』

  我吃驚地抬起頭來。御手洗不知何時已靠在病房門邊的牆上,正遠遠望著我。他的右手纏著繃帶,有些狼狽地吊在後頸上,臉上有幾處瘀青,頭髮像雞窩一樣亂成一團,浴衣也沒有換掉,甚至還穿著飯店的拖鞋。我看他那個樣子,忽然覺得很想笑,於是就輕輕笑了起來。

  『你在笑什麼?』御手洗皺起眉頭。

  我實在很想回他一句『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哪!』,但這樣對一個把我從鬼門關救出來的朋友,似乎太過分了點,於是我改口道:『看來京都溫泉之旅是真的泡湯了啊!』

  『你這麼喜歡溫泉的話,下次再來不就得了。』

  『不用了,這種事情,碰到一次就已經很夠了。』我笑著說道。御手洗從牆壁上挺起身,朝我走了我過來,我忽然又想到另一件事:

  『對了……宮部和香……和香小姐現在怎麼樣了?』

  有栖川他們還沒回答,一個沉靜的聲音插了進來,『姊姊被警方帶走了。』竟然是一直站在角落的和美,她看起來相當鎮定,一點也沒有姊姊竟是殺人未遂兇手的衝擊:

  『姊姊的精神很不穩定,被警方抓走時,還一直大吼大叫,打傷了幾個警察。她是空手道黑帶,對合氣道和劍道,也有一定的造詣。』

  原來如此。難怪能如此輕易地打斷御手洗的手。御手洗在我身邊的床墊上坐下,倚著床頭舒服地靠著,明明只受了輕傷,卻佔了我的床,真是個不客氣的男人,不過我現在已經沒力氣和他計較了。我的腳還在叫疼,望著打了厚厚一層石膏的傷處,我感嘆地說:『沒想到事件就這樣結束了啊……所以說,和香小姐是利用先離開大浴場的時間,繞回男湯去殺了東野先生的嗎?動機呢?』

  『啊……關於這件事……』有栖川看了旁邊的刑警一眼,好像也在困惑當中:

  『和香小姐一直沒有認罪,還一直說,是和美小姐殺了東野先生。然後她是用旅館外的廢棄鐵棍毆打和己兄的,但是經過比對,和擊中東野先生後腦的兇器卻不相同。可是警方也一直沒搜索到真正的兇器,另外就是,東野先生的眼鏡或其他物品上都沒有和香小姐的指紋,反而是有和美小姐的指紋。』

  我一愣,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和美才是真兇嗎?那麼和香小姐又為什麼要襲擊我呢?我看了一眼和美,她卻鎮定如恆,一點驚慌的表現都沒有。

  『御手洗,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難道兇手不是和香小姐?』

  我求助於我的朋友,御手洗一直抱著骨折的手靠在床頭,眼睛盯著無焦聚地一方,可能沒料到我會突然問他,他露出意外的表情看著我:『和香?那是誰?你是說襲擊你的那個人嗎?不,她不是兇手。』

  我大吃一驚。『她不是兇手?御手洗,妳說真的嗎?這麼說來,和美小姐才是真兇囉?』或許是我喊得太大聲,包括和美和有栖川在內,病房內的刑警全都朝我們看過來。御手洗撫著手臂上的紗布,輕快地說:

  『不,她也不是兇手。』

  我呆住了。宮部姊妹倆都不是兇手的話,難道兇手是外人?還是東野先生是自殺的?但一個人怎麼可能擊中自己的後腦杓呢?看御手洗自信滿滿地直起身,我甚至懷疑他該不會是連腦袋也被和香小姐打中,變得不正常了。

  令我在意的是,御手洗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眼神直視著前方,而他凝視的對象,竟然是一直抱臂靠在病房另一面牆上,表情也很冷靜的火村。

  『在說明這整個事件之前,我必須先說,我並不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但也沒有過盛的正義感,我對於把犯罪的人用法律加以制裁這件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如果說有什麼是我非做不可的,那就是解謎吧!把真相揭露出來,我所做的,就只是如此單純的事情而已。但是有時候,如果真相的揭露對任何人都沒好處,甚至對某些人有害,那麼OK,我並不會堅持。即使隱瞞真相事實上會縱容了某些人,我也可以接受。』

  我呆了呆,不明白御手洗忽然長篇大論的用意是什麼。他在講這些話時,始終盯著有栖川的朋友不放,御手洗和火村,就好像曠野上的兩頭獅子一樣,在安靜的病房裡悄悄蘊釀著火花。

  『但是我也是人,最多只是比凡人還稍微能夠認清現實的人罷了。我也會想保護自己,也有想保護的東西,所以如果那些縱容,實際上會傷害到我自己,或我想保護的東西時,我就不能接受,因為我也是個自私的人類。這是我必須先講清楚的。』

  我越來越弄不懂御手洗想要說什麼,平常他在說明案情時,雖然都是那副胸在成竹的模樣,但是這回他的態度,卻比平常要認真很多,我還來不及打斷他,御手洗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在這整個事件裡,有一件事情,是我聽完石岡第一次描述後,就一直沒辦法釋懷的。那就是,有一樣應該存在的東西,始終沒有出現在現場,也沒有出現在其他地方,我找遍了整個旅館都找不到,甚至也沒聽任何人提過。』

  『什麼東西?』問話的人是有栖川。

  『石岡君,你和我說過,昨天晚上你們叫了啤酒,帶進大浴場去喝,後來另外一個人還喝醉了,對不對?』御手洗轉向我。

  『對啊!可是,這到底……』

  『你還跟我說,因為那個人喝醉了,所以你不得不把他先扛回房間,那時候因為你腰受傷,所以光扛人就很困難。你還說,有栖川不過喝了兩罐左右的酒,就醉得不醒人事,應該要歸功於溫泉的力量,但是我想問的是,喝完酒之後,你們的空酒罐,究竟去了那裡?啊,現在你想起來了,不用回答我,我來替你說。』

  『你揀起來丟掉了嗎?你搖頭,我想也是,在那種情況下,你不可能還有心情分神找垃圾桶丟酒罐。是被誰撿走了嗎?應該也不可能,因為你們離開大浴場的時間,已經接近關門的時間,這間旅館,旅客本來就很少了,服務人員也少得可憐。石岡君跟我說,只有一位老婦人會在固定時間,一天三次的清掃而已,所以在關門前短短二十分鐘內,是不會有人這麼好心地撿走酒罐。是兇手撿走了嗎?那也不至於,為什麼兇手要這麼雞婆地冒著留下指紋的危險,替大浴場收垃圾呢?』

  『至於第二天,清掃的老婦人一走進來,就被屍體嚇跑了,當然也不會是她撿走的,那麼,酒罐到底跑到那裡去了呢?』

  『那時候……應該是沉到池底去了啊!』我回憶地說道,因為那時候我也很驚慌,無暇注意到周遭的情況,

  『可是御手洗,就算酒罐不見了,和這個命案也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這個待會再說明。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件在意的事,那就是,石岡君和我說,泡溫泉泡到一半時,有個叫火村的人犯了煙癮,所以出去抽菸,後來因為他的同伴醉了,石岡君就先把他帶回房間,因此沒有碰上那個火村。後來第二天早上,那個人才來敲門找他的同伴。』

  『這件事奇怪的地方有兩點。第一,那個叫火村的人,至少會在關門前,回去找他的朋友吧?這是人之常情,我雖然不知道他是為什麼抽菸抽了這麼久,但是總會在十點三十分前回大浴場一趟。另外,如果死者說過,要在關門前進去泡溫泉,又沒碰上石岡君的話,那多半就是利用十點十分到十點半那短短的間隔,稍微進去享受一下。那這就非常奇怪了,不管是在十點十分後那個時間回到大浴場,火村要嘛就會看到還活著的死者,要嘛,就會看到屍體,為什麼他會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第二,這間旅館的房間不多,地方也不大。火村知道他的同伴和石岡君在一起,回到房間又看不到他的朋友,那麼稍微動點腦袋,就會猜測應該是隨石岡去那裡了吧!就算把整個旅館巡一遍,加上去查住房紀錄、找到石岡君的房間,加起來也不用超過半小時,為什麼會等到第二天一早,才來找自己的朋友呢?這一夜的時間,難道說,他完全不在乎自己同伴去了那裡,回房間倒頭大睡了嗎?』

  御手洗說到這裡,輕輕吐了口氣,用手撫摸著斷臂,然後在床上伸直雙腿。

  『這所有的點綜合起來,只能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這個人在重返大浴場時,他看見了死者的屍體,但因為某種原因,他不但沒有張揚,還把現場做了某程度的調整,把某些東西藏起來,包括那兩個消失的酒罐,再把屍體弄得不容易馬上被人發現,然後再若無其事地走出去,想辦法把那些東西藏到不容易被搜索的地方。我看到他好像有雙隨身帶著、防止沾上指紋的黑色手套,做這些事情時應該特別好用吧?』

  『但因為他不習慣做這種事,所以心情大概很複雜吧!所以也沒那個心思去找他的同伴,加上他必須監控另外一個人,讓她變成第一發現者,好讓他才是真正第一發現者的事實被掩蓋過去。所以他就靜靜等著,等到打掃的女侍發現屍體,大叫著跑出來時,他就裝作剛好路過的樣子,替她報警。很幸運地,這個人和京阪的刑警都很熟,所以他說什麼,警察基本上都不會懷疑到他頭上。啊,你們臉色變了,我說得對嗎?』

  『這個人,利用刑警對他的絕對信任,一路裝傻,假裝提出問題,假裝探勘現場,好像自己在為破案而努力。諷刺的是,讓整件事情陷入撲朔迷離的,正是這位你們視為救世主的教授。』

  『胡說八道……』御手洗剛說完話,病房內一片寧靜,人人都被御手洗的話驚得呆了。有栖川是唯一發得出聲音的人,他激動地站起身來,直直望向御手洗,

  『火村有什麼理由這麼做?火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他為什麼要包庇犯人?不管兇手是誰,火村和他們都是第一次見面,根本沒有維護的理由啊!就算犯人真的是他認識的人,火村也絕不會這樣做!』

  『對啊,御手洗。』我也幫起腔來。『到底犯人是什麼人,要讓火村先生做出這麼大的犧牲?火村先生和宮部姊妹根本不認識啊,更別說旅館裡的其他人……』但御手洗完全沒有動搖的意思,有栖川看著他,他便毫不客氣地對望回去。

  『或許這個人對追逐犯罪者的執著,是旁人難以理解的強烈吧!所以我也可以推測,這世界上能讓他破例的,應該只有一個人,啊,石岡君,看你的表情,應該已經猜到了吧?沒錯,兇手就是那個人。』

  御手洗舉起殘餘的左手,隨興地往前方一指。我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兇手就是你啊,你就是害死那個作家的人。』

  他指的人是有栖川有栖。



  那個男人的手指移向我時,我非常驚訝。

  我是兇手?那個叫御手洗的人,竟然說我是兇手?我雖然和火村經歷過很多案子,也碰過很多令人意外的兇手,但自己被指為兇手這種事,還是破天荒第一次。

  但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有殺死過人啊!難道那個人要說,我有雙重人格,在那裡殺死了人卻不曉得,這種類似三流推理小說的劇情嗎?

  「你在說什麼啊!」我脫口而出,很自然地望向火村。自從御手洗開始舉出火村的怪異舉止開始,我的朋友就一直閉著眼睛,好像在逃避什麼一樣。直到他說出兇手是我這個指控後,副教授卻忽然吐出一口長氣,把眼睛慢慢睜了開來。我和他挨得很近,我發現,火村的手臂竟然在發抖。

  「火村……?」

  我也開始驚慌起來,雖然我很確信自己什麼也沒有做,但是火村這種態度,簡直就像他也覺得是我殺的一樣。「火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記得我有做過這種事啊!」

  我為自己辯解著,火村卻始終沒有看我,只是遠遠望著那個叫御手洗的男人。我發現整個病房的人都盯著我瞧,包括石岡在內,充滿懷疑與訝異的眼光投射在我身上,我忽然可以感受到,我推理小說裡那些兇手的困窘。

  「你的確是不會記得這種事啊!正確來講,兇手也不只你一個。」

  那個叫御手洗的男人邊說邊靠回床頭,竟然閉目養神起來,好像覺得指出我是兇手後,大家就能對案子恍然大悟。但是森下他們卻問:「這是什麼意思?」

  御手洗翻了翻白眼,仰頭對著天花板。

  「還需要我繼續說?還有什麼不夠清楚的事情嗎?」

  他看了一眼石岡,好像要徵求他的認同,或是乾脆由石岡說明算了。但是石岡顯然也不以為然:「御手洗,你就把事情說完吧!」

  御手洗看看他的同伴,又轉回頭來看我,然後嘆了口氣。

  「本來再簡單不過的事情,為什麼會變得這麼麻煩呢?好吧,我就好人做到底,代替大家的腦袋而動吧!剛才趁著石岡君還沒醒來時,我翻過他寫得筆記。據說那個叫東野的人,死前身上有多處傷痕,包括肩膀、腰部和腳底,如果說是和兇手搏鬥,頭啊身體啊受傷什麼的,那都可以理解,但是會傷到腳底,那就很奇怪了。雖然我之前就有所懷疑,但看了那個,就更令我確定,死者在死前肯定踩到了什麼東西,再配合之前的酒罐子消失之謎,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啊……!」

  我聽了御手洗的話,腦海裡忽然浮現出某種可能性,只是這種可能性太過荒謬,令人難以致信。

  「你該不會是想說……」

  御手洗點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就是這個樣子沒錯,嗯,我們來模擬一下死者生前最後的行動好了。那個叫東野的人,趁著溫泉關門前的二十分鐘,一個人悄悄地戴著眼鏡進了大浴場,左看右看,確定沒有人之後,他爬進了室內浴池,享受著令他滿意的熱水。過了一會兒,他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手邊。」

  「為什麼這麼顧慮眼鏡的他會這麼做?我們也可以猜測,一方面他是個守規矩的人,知道在高熱的蒸氣裡戴著玻璃製物,是多麼危險的事情。二方面,在室內池裡戴眼鏡也沒有太大意義,因為會嚴重起霧,而東野正常來講應該是脫光的,所以也沒東西讓他好好擦,一直戴著什麼都看不到的眼鏡,還不如取下來比較舒服,相信各位都有這種經驗。總而言之,他把眼鏡拿下來放在旁邊,繼續忘我地泡著溫泉。」

  「但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當他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想要起來的時候,往手邊一摸,卻發現眼鏡竟然不見了。」

  「為什麼眼鏡會不見?是誰偷走了嗎?可是有栖川他……」石岡插嘴發問。御手洗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搖手說道:

  「慢來,慢來。石岡君,你說得沒錯,東野那時候也跟你一樣,不知道為什麼眼鏡會不見了,沒了眼鏡的他,看到的世界是一片模糊的,當然也不可能從池裡起來。所以他很著急,首先他想到的,就是會不會滑到池裡了?但是以他的視力,一個人要找到它實在很困難,可是喊人來又很丟臉,因此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在滿是霧氣的池子裡摸索。」

  「石岡君,你說過那天晚上,池裡飄落著許多紅色的落楓,但對近視很深的人來講,所看到的都是一團一團的色塊,也就是說,紅色的東西,對他來講很難區分出不同。很剛好的是,用來防止人們靠近鷹架的警戒線,也是紅色的布條,所以東野就順著隨波逐流的紅葉,不疑有他地摸到了警戒線,也就是鷹架的附近。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亮晶晶的,疑似眼鏡的東西。」

  「亮晶晶的東西?」這回開口的是鮫山警部,御手洗不理他,逕自轉向石岡:

  「石岡君,你應該說過,那天晚上你們帶了三罐酒進去,裝啤酒的罐子,應該是鋁罐為多,沒錯嗎?很好,一罐給了那個叫火村的人,那個他應該自己帶出去丟了,剩下的兩罐,一罐是你的同伴喝完的,大概是喝到見底了吧!所以你說,那個人從你手上搶過啤酒,還沒喝完,就在溫泉池裡睡著了,我說得對嗎?」

  那個叫御手洗的人,雖然昨天晚上並沒有和我們一起泡溫泉,卻說得自己好像在現場一樣,如果單純是靠石岡的描述,那他還真有想像力!但我現在腦袋很混亂,心臟微微地跳動,根本沒辦法想那麼多。

  「人既然睡著了,那手上的罐子,當然也就跟著掉到池子裡頭。石岡君,你那時又很緊張,也沒有注意到這件事,那個喝空的罐子,大概會半浮半沉地飄在池裡一陣子,那個沒喝完的,因為殘存的酒讓罐口傾斜,水流進去,所以就沉到池底去了。那個東野所看見的,正是浮在池中的酒罐子,他心中大喜,以為肯定是自己的眼鏡,於是就不顧一切地排水前進,朝著那個惡魔般招喚著他的罐子,伸長他的手──」

  御手洗用他剩下的手做出動作來,全病房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這個人,還真是有演說的天份:

  「很不幸的,當他用最快的速度跑過去時,已經相當靠近警戒線而不自知,這個時候,這麼剛好的,他的腳底踩到了沉下去的那個罐子。溫泉池因為成分的關係,本來就已經很滑了,我想那個罐子應該是整個飛了出去,他也因為這個緣故重重滑了一下,再加上他全神貫注在取得眼鏡上,所以更加沒有防備。但只是滑倒,那還罷了,偏偏他的身體往旁邊一斜,撞開了警界線,整個人摔到旁邊的鷹架支柱上,

  「成年男子的重量,加上滑倒的力量,臨時搭起的簡陋鷹架根本承受不住,於是整個架子就這麼倒塌了。接下來的事情,不用說應該大家都知道,就是這麼巧的,落下的木板,擊中了死者的後腦杓,把他給打昏了,而他昏倒的時候,剛好面部朝下,整個臉埋入了水中。這種事情,新聞也常發生,很多獨居的老人,在浴室泡澡時一個人睡著了,因為臉朝著水面,就這麼淹死的案例不勝枚舉。總而言之,人的口鼻與空氣隔絕,大約只要三到五分鐘的時間,就足以讓那個叫東野的人回天乏數了。」

  警察們面面相覷,沒有人說得出話來。是覺得一個推理作家,死法如此戲劇化,也算是死得其所嗎?

  「本來這是再單純不過的事件。但就因為我剛剛說的,有人在發現屍體後,藏起了一切造成意外的證據,又隨便挪動了屍體,那個擊中死者的木板,十之八九也被他拿走了,警方比對傷口時找不到合適的兇器,自然會斷定是兇手帶走的,他殺的推論也就由此而生。如果現在去把鷹架重新組合起來,應該會發現,實際上少了一片木板。」

  「我為了確認這件事,中午的時候,特別跑去那個叫火村的人房裡看了看。我想他應該不會把那些東西亂丟,要是在那裡被人發現就不好了,要知道警察像流浪狗一樣,搜起東西來連垃圾桶也會亂翻的。因此最理想的地方,當然是深受警察信任、絕對不會被搜索到的人,也就是自己的行囊裡了。結果不出所料,我在那裡找到了消失的罐子和帶釘子的木板,把其中一個罐子,和死者腳底的傷口做比對的話,應該可以輕易證明我的話吧!」

  病房內陷入一片死寂,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我身邊的火村,則像是忽然用盡全身力氣一樣,往後靠回椅子上,輕輕呼了口氣。我覺得手腳冰冷,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麼說來……這整件事……其實是個意外不是嗎?」我聽到森下喃喃自語。

  「意外?」御手洗的眉挑了起來,

  「要說是意外,我也不反對。因為政府拖延道路工程,使得道路受阻,救護車無法通行,讓需要急救的病患失血過多,送醫不治死亡,你能說是交通省的錯嗎?能說部長是殺死病患的兇手嗎?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死了,要為這個人死亡負責的人,實在太多了,所以以人類的力量,只能找一個最近原因的代罪羔羊,避免我們活在社會上,要擔負太多的責任。我這樣說,你聽得懂嗎?」

  「這次的事情也是一樣。與死者相關的所有人,包括堅持帶酒進去的人、一起喝酒的人、拿走眼鏡的人、建造鷹架的人,還有把楓樹種在溫泉池外的人,沒有一個人,會被認為是法律上的犯罪者吧!但也不能否認,就是這些看似可笑的原因,造成了一條生命的逝去,從這個方面而言,要說我們通通都是兇手,應該也不為過吧!」

  我靜靜地站在那裡,發覺自己的手,像火村一樣慢慢發起抖來,是宿醉的緣故嗎?我聽見和美小姐在旁邊喃喃自語:「反常因果歷程(atypischer Kausalverlauf)……」

  ──反常因果歷程。這是刑法學上的術語,我久遠以前也曾唸過。意思簡單來說就是,雖然某個人的行為確實造成不好的結果,但因為中間的因果流程太過荒誕,讓一般人沒有辦法預測,或實際發生的結果遠遠嚴重於所能預測的結果,那個人就沒有責任。

  ──但那是法律上的責任。可是,其他的責任呢?

  ──道德上的罪惡感呢?

  我沒有查覺自己是什麼時候站不住腳,只覺得病房在晃,等我恢復意識時,發現火村已經站在我身後,托住我的上臂:「有栖,坐下來吧。」他在我耳邊輕聲說。

  「等一下,御手洗,那眼鏡究竟是怎麼回事?你還沒說啊!是有人偷走了嗎?為什麼有人要三番兩次偷走東野先生的眼鏡呢?」是石岡發的問。

  但那個叫御手洗的人,自從說完那些宏論後,好像忽然也累了一般,閉著眼睛一句話都不說,石岡也對他的朋友束手無策。倒是我身邊的火村,忽然直起身來。

  「剩下的,就由我來說明吧。」

  火村兩手交握膝間,少年白的額髮垂落眼際,我呆呆地看著他,一時間仍無法思考。我的朋友使勁地閉了閉眼,好像要讓腦袋清醒一點,森下他們也都一語不發。

  「兩次偷走眼鏡的人,都是宮部和美小姐沒有錯。」火村開宗明義地說道,我轉頭看和美小姐,她臉色鎮定,似乎也沒有要否認的意思,甚至還微微點了點頭:

  「因為她偷走眼鏡的理由,自始與殺人無關,所以她也沒有想過,把東野的眼鏡藏起來會造成這麼嚴重的後果,因此沒有做任何的掩示工作。這種類似惡作劇的行為,也沒有人會費心擦掉指紋、隱瞞行藏或凐滅罪證。所以一切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第一次,和美小姐趁著和東野旅行之便,偷走了他的隱形眼鏡,藏在自己的袋子深處。第二次,她則趁東野在溫泉池中陶醉之際,偷偷潛入男湯,抽走了他身邊的眼鏡。」

  「有栖他們在走廊轉角撞見和美小姐時,正是她趁著和香小姐先行離去後,迅速離開女湯,準備到男湯行竊的時候,所以她才會猶豫不決地站在那裡。」

  病床邊的石岡露出恍然的表情,他好像有點怕火村,謹慎地開口問道:「那麼,和美小姐這麼甘冒風險,偷走東野先生眼鏡的理由是什麼呢?她應該知道東野先生沒了眼鏡,就什麼都不能做了不是嗎?」

  火村點了點頭,表情始終十分嚴肅。「正是因為她知道東野一沒了眼鏡,就什麼也做不成了,她才把眼鏡偷走的。原因……多半是因為和香小姐吧!」

  火村看了和美一眼,她臉色稍顯蒼白,但仍然很冷靜,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是的。」她答道。火村轉回頭來,繼續說道:「和香小姐在偵訊時的態度,讓我猜到她們的關係,恐怕早在來此之前,就已互相傾心。男人和女人一起來住溫泉旅館,一般說來,都是有了某種覺悟吧!會由姊妹倆同行,只怕也是一種掩示手法而已。」

  「宮部姊妹和東野的房間,相隔距離很遠,對一起前來旅行的社團朋友而言,實在是有點不尋常。不過如果和香小姐和東野有所約定的話,就可以說得通了。為了避開妹妹的耳目私下幽會,兩間房離得遠一點,這樣就算同時離開房間,也不會被和美小姐懷疑。」說到這裡時,火村看了和美小姐一眼,好像要試探她的忍受度,但和美一直望著遠方,似乎火村說什麼,都已經與他無關似的。

  「但是和香小姐她們,卻低估了和美小姐的洞察力,早在前來這間旅館前,和美小姐已經知道了一切,而出於某種心情,和美小姐怎麼也無法忍受這種事情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既然被邀請來當擋箭牌,她覺得自己非做點什麼阻止她們不可,思來想去,又不想被東野厭惡,出於無奈下,她想到了最原始的方法──那就是乾脆讓東野喪失行動能力算了。所以第一次他偷走了隱形眼鏡,但沒想到東野竟然有備用的一般眼鏡,

  「和香小姐曾在偵訊時脫口而出:『如果不是發生這種事,我們就快要在一起了!』可以推斷,兩位年輕人的約定就是在今晚吧!和香小姐的提前離開,讓和美小姐更加確定這個事實,她也因此相當著急,但是東野把眼鏡保護得如此周嚴,她唯一的機會,就只有潛入男湯這種高風險的作法了,本來那是很不容易的事,東野只要注意力稍微提高些就能發現,

  「不過很遺憾地,大概死者也全心沉浸在歡娛中吧!她成功了……但也讓那個人永遠喪失了行動能力。」

  火村淡淡地作了結論。我覺得他的聲音,幾乎沒有人類應有的抑揚頓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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