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赫勒拿島的牆壁


  我早該知道上帝不容許他的子民繳納房租。

  最後一根蠟燭在黑暗中耗盡。我艱難地試圖從幾百根白蠟燭的殘餘中,籌措出讓我得以再多一夜光明的神蹟。媽的,就剩最後一頁啊!我跟聖赫勒拿島教徒聯邦圖書館借來的小說就剩最後一頁啊--而該死的他偏偏又是篇推理小說,作者習慣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揭露真相。難道上帝真要我帶著真相無法大白的遺憾上床睡覺嗎?

  我幾乎已經快忘記了,上一回正常的用水用電是什麼時候。那個該死的、吸血的、沒血沒淚的異教徒,只不過將應許之地分享給天國的住民,就以為自己可以房東之名獲取利益。我砰地一聲闔上我的小說,花了好大的毅力才說服自己不要以占星的方式占卜出兇手是誰,然後魚貫地摸向黑暗彼方的吊床。

  是的,我是個預言者,世人或許比較偏好叫我占星師。

  你們一定以為這樣的職業很神秘,啊,我知道了,你們對於占星師的印象,還停留在日本作家倒填裝司所描寫的形象上吧?事實上,我不過是一介卑微、滿懷惶恐在服侍上帝的基督徒,占星(預言)雖然是我的專長,但現實生活就是充滿許多即使你未卜先知也無能為力的事情──比方說被斷水斷電就是一個例子!早在房東下手前好幾天知道有什麼鳥用?你還是一樣沒錢還啊。

  真不懂人們幹嘛想要未卜先知?那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啊。

  我爬上床,滿腦子都是偵探小說的內容,不能想不能想不能想……現在該做的是睡覺。好好養精蓄銳,明早帶著像是十字軍要出征的心情去挑戰房東,呼嚕嚕,呼嚕嚕嚕,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還是在想偵探小說,還是會想到討人厭的房東,呼嚕嚕,呼嚕嚕嚕……來數羊吧,一隻羊,兩隻羊,三隻,四隻,呼嚕嚕,呼嚕嚕嚕……五隻……碰!

  床邊的牆壁發出好大的一陣聲響,我從床上猛地跳坐起來,怎麼回事?

  牆壁那頭煙霧瀰漫。我想起剛才看的小說裡,兇手用的詭計是密室,沒錯就是世上最老套的那種密室,而製造密室的方法就是在牆壁上鑽洞,再從洞裡伸出菜刀把被害人幹掉,真他媽的帥--兇手應該是個家庭主婦吧!可惜我得等到太陽出來才能確認我的推理。

  但是--如果是誰要用密室殺我的話,這樣鐵定不能成功。因為他開的洞太大了。我呆呆地坐在吊床上,看著我堆滿書的那面牆壁像軟掉的冰河一樣頹然崩毀,石塊滾呀滾到我腳邊來,我開始懷疑那會不會是我那大塊頭的牛頭人房東,終於受不了我的長期拖欠而乾脆殺了我這房客?可是不對啊,用這種方式殺了我對他也沒好處,因為接下來也不能夠租給別人……

  這次我的推理很快就被證實了。煙霧散去,我揉了揉因為長期鑿壁偷光而搞壞的通靈眼,終於看見破壞我家牆壁的人是誰。

  『你叫了披薩對吧?先生!』

  兩手捧著兩片披薩,上頭還罩了最傳統的防導熱紅色軟墊,頭上戴著披薩店宣傳用的鴨舌球帽,一身連身皮製摩托女郎勁裝--如此滿分的披薩小弟裝扮,讓我無法有一絲質疑站在月光之下,牆壁之外的女人真的是來送披薩的人。

  陰謀!我心中馬上發出吶喊,這一定是邪惡的詐騙集團!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是房東故意設計我的仙人跳對不對?以他堂堂牛頭人之尊,竟然不想靠蠻力解決,使用陰謀的牛頭人!多麼的可怕,多麼的無恥呀,我老早就聽過這樣的手法:首先假借被害人名義打給披薩店,然後故意叫個天文數字的份量,當披薩小妹送到指定的位置,只會找一個沒錢繳房租、並且對此一無所知傻愣愣的善良基督徒……

  鎮定。是這種情況下的最佳對策,如果一開始就擺明了不想付錢,那當披薩小妹開始淚聲俱下,控訴你玩弄她接送披薩的神聖感情,那就是身為一個基督徒,不,該說是身為一個人的全盤皆輸!我不會被這樣無聊的把戲給唬弄的,奸詐的牛頭房東,一個擁有高智商、冷靜判斷力的預言師才不會輸給會走路的家畜想出來的把戲!

  『你要不要確定一下地址?』我露出招牌笑容,這絕對是漂亮說服的第一步,『首先,光是半夜叫披薩,就不太合常理了不是嗎?再者,怎麼會有需要打破牆壁才能送披薩的地點呢,可愛的小姐,請你冷靜下來想一想這樣的情況,這不是一點都不符合現實嗎?』

  『但,』她疑惑的說道,『這是一個奇幻故事啊,發生什麼事情應該不足為奇才對吧?』

  耶?

  我忘記奇幻世界不能用常理來判斷了!

  不、不對!我馬上告訴自己,我怎麼能被一個詐騙集團的女人用這種三流的後設手法騙倒?雖然我知道最近的小說作者都很無恥(特別是那些寫奇幻小說的!),三步五十就愛借什麼後現代、語言解構還什麼後設之名混進小說裡來亮相,遇到老套的劇情還會自己吐嘈自己,身為良善的基督徒,我怎能在第一人稱主述的小說裡掉入這種陷阱?

  『你錯了,』於是我聽見自己說,『這是篇奇幻推理小說,親愛的披薩小姐。』

  怎麼樣?我不禁慶幸平日勤勞地搬空了地中海沿岸所有圖書館的推理作品,推理小說最講邏輯了,所以像你這種半夜送披薩、撞破人家牆壁還露出乳溝的披薩小妹絕對不合常理!

  『是這樣啊,』披薩小妞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嘿嘿,被我說服了吧?畢竟這是第一人稱的小說啊,「我」就是主宰一切的法則!我看見她慢慢地轉身,在她那輛起碼有250C.C.的重型紅色機車上放下披薩(怎麼有人會騎這種車來送披薩?真是浪費!),然後空手轉過身來。我必須承認,這小妞在地中海西岸的月光下還真他媽的正:

  『可是先生,很遺憾,這是篇冷硬派奇幻推理。』

  什麼跟什麼?老實說我雖然很愛看推理小說,是個推理毒癮者,但我老是搞不清楚那些本格啦、變格還社會派推理是些什麼鬼,冷硬派?是那種『兇手幹掉了就好,推理的過程不重要』的類型嗎?那知我才想到一半,耳朵便颼地一陣涼意,我緊急在吊床上翻了一圈,右手往耳背抹去,赫然是一手的鮮血。

  只要被害人在神志清楚、判斷力正確的狀況下遭到殺害,本篇小說就不能被歸類為推理解謎小說,而是道道地地的冷硬派偵探小說!--By豬津大辭典”推理類條文”。

  披薩小妹渾身散發出鬥氣,將這個理應是我們悠哉坐著喝下午茶、邊玩拼字遊戲偶爾解解殺人謎題的古典派故事,徹底給打到九霄雲外。想來真是奇怪,他們竟然會想在一篇奇幻推理小說裏,放入一個戰鬥力小於零的占星師,至少也讓我是個擁有神準槍法、脾氣暴躁時常亂丟法術的硬漢嘛……

  我擺出架式,至於我到底為什麼會做這個動作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敘述,沒錯,是作者在想不到下一步前,慣用的老套技倆:先擺好架式,下一段也不會馬上開打,會緊接著插入一段回憶或者的是內心獨白,經歷這樣那樣怎麼樣之後……雙方人馬都在那互瞪了整整半小時還不能喘一口氣。我早就知道這篇的作者是一個偷懶而且又喜歡靠小手段賺稿費的人,於是,在月光下跟披薩小妞冷冷對峙,讓我不禁回想起我跟著比克師父習武的童年……

  刷!

  第二道衝擊從我耳邊擦過去!

  耶?

  作者你為什麼這麼快想好戰鬥情節啊!你不是推理小說作家嗎?!

  『很遺憾,』

  不知是作者想不出劇情,還是像某位姓黃名易的作家容易辭窮,或是無法正確捉摸披薩小妞應該說什麼話,總之眼前這個女人又吐出同樣的對白:

  『最近的推理故事流行讓偵探出生入死,沒有看過銀翼的奇術師嗎?偵探連開飛機迫降都得精通了。』

  我去你媽的青山x昌!

  沒時間為現在的作者素質低落怨嘆,披薩小妞雖然對於推理小說的理解與我有些落差,但是功夫卻不是蓋的。我往鮮血飛濺的地方看去,驚訝地發現我家吊床下躺了兩片披薩,一片是夏威夷明蝦,一片是章魚燒口味--都是我喜歡吃的耶!不,等一下……這傢伙用披薩攻擊?

  『請簽收,先生。』

  小妞依舊很有快遞服務員的架勢,她的重型機車上有個巨大的保溫箱,天知道裡面究竟裝了多少披薩。而且我知道送披薩的通常為了不讓披薩冷掉,他們一次只會送一家,除非剛好有鄰居打電話點了同一家披薩,但我知道聖赫勒拿島西岸的白色小屋都隔得很遠:

  『您訂了一百份披薩,非常感謝您的惠顧。』

  所以我就說是詐騙集團了嘛!

  那家披薩店一定也學了什麼三十分鐘內不送到顧客手裡就買大送小之類的商業手段,這個女人實在很愛她們的公司,我狼狽地像搶銀行事件發生時剛好抽完號碼牌的倒楣路人一樣,抱著頭蹲到地上。任由幾十張披薩在我頭上飛來飛去,砸壞我的檯燈、劈開我的沙發、順道毀滅我風中殘燭的中古冰箱,直到披薩開始往我的推理書堆飛去的時候,我終於忍無可忍,於是我抬起頭來,正好對上披薩小妞藍色的眼眸:

  『等一下!』

  果然,這就是所謂的非常時刻嗎……我吞了吞口水,心中知道身為一個小說主角,是絕對不可以使出這個禁忌的黑絕學……但我現在可是隨時都有被披薩殺害的危險啊!放下身段,使出那個絕對不可叫出名字的招數的時機終於到了,我握緊雙拳,閉上眼睛,沒想到,真沒想到,這麼快就得使出“那一招”啊……

  『九斗嘛得!(日文)』我中氣十足的大喊,為了增強氣勢,我還伸出一隻手,翹起食指左右微微搖晃,帥氣的挑釁動作!我真想替我自己加分啊!

  『嗯?』強大的披薩小妞收起披薩,冷冷的看我還能玩出什麼把戲。

  『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麼,不過,這實在是太過分了,你們總共犯了三個錯誤:第一,你們在一篇冷硬派奇幻推理小說中,以一個毫無戰鬥能力的占星師當作主角而不是配角,到底是想幹嘛?第二,試圖替他營造出一個詭譎的氣氛,卻跑出來一個戰鬥力直追勇者王的披薩小妹,這不是太奇怪了嗎?第三……』

  果然,使出這一招無可避免了嗎?

  『所有的讀者都知道主角完全沒有迎擊能力!作者你是在想什麼啊!快幫我想辦法!我死了就停止連載了!所謂的去夏威夷旅行和年終獎金通通都沒有囉!』

  放下身為主角的身段,用無比的先讀跟濫用威能,這,就是只有故事主人翁才擁有的超級必殺技啊!

  披薩小妹好像也震驚於我的宣言(當然,我擔心她的震驚是由於一個主角幹出這麼羞恥的事情而感到羞愧),不過,俺才不在乎這種面子的問題啦,作者你要嘛就趕快替我簽金手指,讓我突然有九條尾巴或是可以反射離子光砲等等,不然就老實承認你的無力和我的無能吧!

  披薩小妹對著空氣中點了點頭,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動到我身邊,我是不知道作者跟她達成了什麼協定啦,反正我只要知道自己不會被披薩劈死就心滿意足了,其他關於讀者投訴或是編輯的憤怒等等都不關我的事啦。

  『如果是這樣,那真抱歉,只能請你跟我們到總部走一趟了!那至少還可以拖上兩三回再讓你死!』

  啥?

  『總部?』我皺起眉頭,是指Pizza Hut總店嗎?

  『不,是我家。』小妞好像一眼就看透我在想啥,道出讓我驚駭莫名的話。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現在這女孩是在邀請我到她家嗎?先不論除了某隻青蛙軍曹外,怎麼有人把自己家叫作「總部」,或許這女孩是個軍武控,重點是--讀者你們絕對無法理解,對一位血氣方剛年輕有為的雄性預言家而言,有個穿著摩托車勁裝拉鍊半開還有著藍色眼眸的妙齡小妞對著你說這句話時,有多麼大的誘惑力。

  醒醒吧阿宅!我捏了捏自己的臉頰,痛!看來不是個夢。

  『如果不去呢?』我故作鎮定。

  女孩揚起了臉。『你有什麼理由不去?』

  『這個嘛,我也是很忙的,我要準備明天占卜的星盤、要替馬桶做大掃除、要躲避牛頭人的追殺、要去教堂禱告、要晨泳午泳和晚泳還有夜泳,還、還有我得把手邊這堆推理小說看完,好拿去教徒圖書館還……………』

  我閉嘴了。而且大概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開口。

  我從出生就受洗,五歲就在教堂合唱團打part-time詩歌班的工,十四歲就承繼父業擔任聖赫勒拿島西岸唯一的預言者,一直到今天。仔細回想起來,在我不算漫長的人生裡,除了我那早逝的娘以外,找不到半點「女人」這種生物的存在,畢竟這世上會想著兇殺案自慰的男人,大概也是僅此一家別無分號吧?

  也因此,雖然我知道這種唇貼唇的動作在大多數的男人眼中都是既美好又熾熱,特別是和美女這麼做的時候。但是對我而言,卻多了幾分震驚。

  初吻的滋味,有淡淡的披薩香。

  『願意和我回「總部」了嗎?』天國的彼方飄來這樣的聲音。

  我點頭。這時候男人不點頭,是會遭天譴的。

  風從地中海上徐徐吹進我癱滿披薩、滿目瘡夷的小窩。牛頭人會氣炸了吧?我應該要開始翻報紙的租屋欄了--或許現在要去的地方也可以列入考慮?

  風把桌子上碩果僅存、我看到一半的推理小說掀到最後一頁。我朦朦朧朧地憑藉女孩摩托車的燈光窺看,雖然現在我已不太在乎結局,但兇手的身分仍是令我吃驚--原來真正的兇手不是那個家庭主婦,而是家庭主婦的丈夫!那位丈夫痛恨妻子出軌,因此故意用菜刀和廚房的牆壁作成密室製造兇手是老婆的假像--真是場由愛生恨的悲劇啊!

  回應著摩托車前座的吻,我於是恍然大悟。原來我和女孩都搞錯錯了,這根本不是什麼推理小說,也不是什麼奇幻小說,更不是什麼冷硬派小說。


  這是篇美好的言情小說。


  ◇◇◇

  後話


  這是第二天早上在女孩床頭發現的記事本(問我為什麼會在床頭?孩子,等你長大你就知道了!):

  『6月1日,我又在教徒圖書館的推理書區看見他了。他似乎很熱中於這種小說,這種小說不都是我殺你你殺我的嗎?不過對於喜歡軍武小說的我,好像也沒資格說他什麼。但是喜歡這種小說的,應該是個殘暴的人吧?』

  『6月7日,我又看見他了!這次他對我說了話,因為我擋住了他想拿的推理小說。他似乎經常營養不良又沒睡飽,兩隻黑眼圈像中國的熊貓一樣,頭髮也捲得像團稻草。但是……但是……為什麼我的心口熱熱的?』

  『6月12日,他穿著黑色長袍來還書。他是個法師嗎?還是占星師?如果是預言者的話,我記得聖赫勒拿島上只有那一位……』

  『6月19日,我去翻了星象的書,借回總部慢慢看。星星告訴我這輩子我注定與殺戮分不開關係。殺戮?這不就是推理小說的宗旨嗎?所以說那位預言者,果然是我命中注定的人嗎?啊,神啊,請將答案告訴我吧!』

  『6月20日,我決心要自己追尋我的命運。打聽到預言者注在西岸山坡上的白色小屋,房東是位兇暴的牛頭人--果然很像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會住的地方,可是我能夠如此平凡地與他相遇嗎?如果我們的羈拌是命定的,那麼應該會更有戲劇張力才對。像我這樣一個只會耍刀弄槍、開巨大機器人衝撞聯邦市政府,還有操縱星艦作時空平面跳躍航行的平凡女性而言,要怎麼讓這位血腥的預言者對我印象深刻呢?』

  『6月24日,經過三天的縝密計畫,我決定在今晚子夜行動。我一定會把預言者帶回總部的!』

  主啊,請祝福你沉浸美好愛情的羔羊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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