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 Pierrot



  「這是精神分裂者寫的作品。」
  「寫這首歌的人,多半是多重人格,要不然就是一大堆人寫的,你寫一段,我寫一段,到最後大家再和在一起湊和。」
  「有沒有搞錯啊?三四拍,四四拍,七四拍‧‧‧一首曲子哪能有這麼多拍號?怎麼唱啊?」
  「為什麼升A配降B?哪裡有這樣的和絃?」
  「不唱了不唱了!這種歌唱下去會大家會變成神經病的!」
  「老師和指揮在想什麼啊‧‧‧這種個怎麼能拿去比賽呢?」





第一段 4/ 4 拍子 輕快而詼諧的稍快板



  杜秀雲。

  一個正正經經又秀秀氣氣的名字,樸實的像是些那一碗十元的陽春麵,即使將他誇大的貼在西門町的電視牆上也不會有人去注意到。清淡,安靜,不引人注意,如同一朵比晴天的雲還要秀氣的雲,靜靜地滑過天空,這是她的名字。

  而她的人,就等同於她的名字一樣,是那麼的安詳,恬淡,即使說出什麼也不大會受人注意。

  杜秀雲,這是她的名字。



***



  南部的天氣即使到了一月還是滿悶的,傭懶的斜陽慢吞吞的從布滿髒污的窗戶愛射不射地照進來,這個場景實在一點都提不起人的興趣.

  「她」如同往常一樣,冷靜之中帶有一股自信的氣息,正襟危坐地挺立在那裡,秀雲看了看她,再環顧了一下左右或而喧鬧,或而拿著本書在看的同學,臉上微微顯出不安的情緒,稍稍把身體斜了過去,附耳給「她」。

  「小嵐,老師還沒有到,不是說好七點十分的嗎?」

  秀雲壓低著聲音,對它來說,讓人知道她的存在因而注意她的話,都會使他感到不安的。

  「她」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不起波瀾,神色淡淡的有些嚴肅,把「她」慣帶右手的錶舉到眼前,時針指著七點,粗曠的分針卻停在「四」的旁邊。
 
  「有些人就是很沒有時間觀念的。」「她」說,看著秀雲的臉帶有一點笑意:「你跟她說:『我們七點要集合』,在她的觀念裡面就是:『七點要從我的所在地出發到目的地』,那種人往往忘記了人是需要移動的物體,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是需要時間的。」

  秀雲笑了起來,儘管她已經習於「她」話語裡習慣性隱藏的銳利,從小聽到大,還是每次都被感染了情緒。

  秀雲才剛露出笑容,坐在她們前一排的一個同學突然轉過了身來,似乎是聽到了剛才「她」說的那句話,轉過來的那張臉充滿著感同身受的友善。

  「你們是哪一班的?」那人一轉過頭來,秀雲立刻斂起了笑容,長久的家庭教育告訴她,在人前,安靜和保持常態不只是常規而且是常識。

  「103,兩個都是。」「她」回道,秀雲跟著點頭。

  「喔,我是104,原來我們是隔壁班!我叫靄玲,很噁心的名字吧?所以拜託別用那名字叫我,我會翻臉的,你可以叫我無尾熊。」

  「無尾熊」不耐煩的看了看錶,她戴的是非常粗曠的男錶,然後說:

  「其實我不怎麼喜歡唱合唱,我喜歡民歌,喜歡流行歌,也有一點喜歡搖滾樂曲,總之要唱那什麼哈雷路亞的,我是不行的,希望老師有創意點,唱些有意思的歌,否則我一定走人……」
 
  「無尾熊」發表著她的自我介紹,秀雲臉上有點驚駭,自從考近這所學校之後,她就不斷地見到一些和「她」一樣令人敬佩莫名的人。彷彿一下子開了眼界,其中她最敬佩的五體投地的人就是這種人,那種無論在公車上,菜市場裡,甚至走路遇到都人跟任何一個陌生人聊的像認識十幾年的老朋友一樣。

  「我叫秀雲。」秀雲淡淡的回道,回頭看了看「她」。

  「她」正要答話,突然被某種巨響給阻斷了,正確來講,那是門的聲音。音樂教室的門突然無預警的被推開了。而且是非常用力地被推開,重重地撞在後面的牆上。

  「大家都到了嗎?」來人顯然是位比在座都年紀大的男子,正確來講,這種時間在學校裡出現,應該會是個老師。他語調輕鬆,彷彿完全沒有意會到分針已經指在「六」的上面。整個人的神情像是稍快版一樣的愉快:

  「都到的話,就來這裡點一下名,不要擔心,今天是第一次集合,不必練唱。我要跟交待一些事情,交待完了,就會放大家回去了。」

  他飛快地走到音樂教室前的講桌旁,秀雲和「她」面對面的看了一眼,「她」俏皮的向秀雲眨了眨眼睛,攤了攤手,給了她一個苦笑。

  講桌上像是剛經歷第三次世界大戰般,其凌亂程度,正好跟這整間教室,還有這位老師,相映成趣。

  「我姓朱,你們可以叫我朱老師,或者朱帥哥,如果你們肯的話。但不要叫我朱哥,哈哈哈……」朱老師很快地講了一個足以讓金字塔都冰凍起來的笑話作開場白,然後又展開他幼稚園教學班的經驗談:

  「大家知道,我們是一個怎麼樣的團體吧?」

  合唱團――回答的稀稀落落。

  「那麼,我們二月有一場市賽,我們的團,最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這樣而成立的,你們知道吧?」

  知道――回答的懶懶散散。

  「市賽的曲子有兩首,一首是指定曲目,一首是自選曲目,指定曲目已經定了,是首聖歌,滿簡單的,不用擔心,自選曲我上個月想起來有去找,可是最近一忙就忘記了,反正還有一個月的時間,留給你們去找好不好?」

  「隨便」,「好」――秀雲看見無尾熊在聽到「聖歌」後就重重倒在桌上的聲音。

  「我這邊是有幾首不錯的曲子啦,但是……喔,對了,我忘記你們還沒有選指揮,還有伴奏……順便還有行政幹部也選一選,如果你們需要的話。算了,用選的太麻煩,有沒有人想當幹部?我們用自願的好了!」

  有幾個人舉了手,秀雲不安的看了看「她」,「她」平靜的眼光裡有一點點躍躍欲試的氣勢,秀雲發現「她」也正轉頭看她。
  
  「秀雲,當不當伴奏?如果那朱哥還記得問的話……」

  秀雲沉吟了一下,捏了捏「她」的肩膀。

  「你當指揮的話,我就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總是幫你的。」

  「她」轉過頭來,朱老師正在協調那幾個自願當幹部的人,並逐一登記,所以她們還有時間談話,「她」看著前方,支著頤,聽了秀雲的話,似乎正思考著一些事情。

  此時朱哥又在發問了,他想出一個方法,就是把學校交待下來的幹部表弄給被他指定為團長的倒楣鬼去弄。他回到臺上是還是那麼的意氣風發:

  「好啦,還要選誰?有人要當伴奏嗎?」

  秀雲往「她」看去。

  「她」朝她點點頭,秀雲和「她」從小長大,默契極好,一見之下,便怯懦地,慢慢地,還帶點顫抖地,舉起了她那隻白皙的手。

  然後她才發現,整個音樂教室,空蕩蕩的竟然只有她一隻手。

  「喔,太好了,有人――哈囉!別放下,告訴我你的班級和姓名,既然只有一個,我們就不用選了!」朱老師的語調顯然要比秀雲的表情輕鬆萬倍。

  「秀雲……杜秀雲……」秀雲用蚊子哭的聲音試圖講給對方聽。

  「什麼?」不知道是不是沒有特別訓練聽力,朱老師幾乎要懷疑秀雲根本沒有開過口。

  「秀雲啦!杜秀雲!老師!她是103班的!」無尾熊熱情地適時解救了她,轉頭報給她一給促狹的微笑。

  「喔,秀……雲……『雲』怎麼寫……?好像是這樣……好!那麼指揮……對了,指揮最好有三個人以上,到時候分部練習會方便得多,有沒有人?舉個手!」
 
  一,二,人叢中迅速地舉起兩隻手。

  「她」依舊雙手放在腿上。

  「兩個……還有人嗎?」朱老師的語聲催促著,秀雲往「她」略略焦急的看去。雖然她知道「她」一定的作風,果然,「她」朝她一望,再以很快的時間掃描了一下原先就舉起手的那兩個人,然後,她的手快而果決地成為第三個豎立者。

  「好極了,一二三,剛剛好,沒有人了吧?好,報名字――你先吧!」他點了點「她」。

  「她」說話了,聲音清楚而字正腔圓。

  「逸嵐,」她端正姿勢:

  「103班,房―逸―嵐, 」





  第二段 3/4 拍子 如歌般圓滑的行版





  房逸嵐。

  一個奇奇怪怪而又飄飄然的名字,超脫的像是偶然才出現在天邊一次的彩虹,不管是在密密麻麻的點名簿裡,是成山成堆的考卷邊緣,點名的老師很少不注意個那麼一下,就算是把她捏成一團棄置在角落,也會有人發現她所散發出來的光芒,而去把它拾起來燙平展開,並讚嘆它的特別和神奇。

  而她的人,就等同於她的名字一樣,是那麼的出眾,自信,即使刻意隱藏也會讓人在最短時間內注意到她。

  房逸嵐,這是她的名字。





  ***





  「你當上合唱團的伴奏啊……好厲害喔,秀雲果然是很強的……」

  公車劇烈的搖晃著,距離秀雲足足有一公尺遠,正由衷地讚美著她的是一個差不多高了秀雲兩個頭的男孩子,身上穿著輕便的汗衫,拿著個背包,跟秀雲低聲「隔空喊話」:

  「還好我今天勤快點,想到圖書管去查點東西,否則一定聽不到秀雲的好消息!」

  「才不是呢,如果跟小嵐比起來的話,我不過是個跳樑小丑罷了,小嵐從三歲就學鋼琴,而且還有小提琴,長笛……每一樣都是下過一番苦工……我只是因為她要當指揮,我才當伴奏的……」

  男孩子爽朗的笑了起來,說道:
  
  「如果一個鋼琴個人省賽冠軍的人在你面前跟你說,她的鋼琴只不過是跳樑小丑的程度,而你又碰巧也是個學鋼琴的人,你會不會想要把兩隻手剁掉呢?」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我的意思的,我是說……小嵐她……真的很強。」

  秀雲不知該如何辯解,微微紅著臉,低下來頭,此時公車又晃了一下。

  「我知道,你跟我提到那個房逸嵐已經不下千次了,」男孩子有點煩燥的回道,但是隨即又恢復正常,帶著淡淡的笑意用眼角偷看仍低著頭的秀雲。

  「先不管我從來沒有見過你說的那個小嵐,但是一直以來,你的表現都是最棒的,我是這麼相信的。」

  秀雲呆了呆,公車轉了個大彎,秀雲顯些站不好,連忙緩下手來千均一髮地握住車上的鐵干,眼睛還是呆呆的盯著那男孩子。

  「不…不是這樣的……你高估我了,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

  好像故意要解救秀雲的窘態,公車轉進了學校旁的長道,秀雲才發覺自己應該下車了。

  「我――要下車了。」她不自然的用兩手交替著拉環,假裝得很失敗的冷漠向前門走去。

  男孩子對著她的背影一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迅速又從容的把背上的背包拿下來,取出了兩本厚厚的書。

  「秀雲――你跟我借的,不同譯本的「Sense and Sensibility」,――你還記得吧?我跑了兩家圖書館,幫你借到了喔!」

  秀雲發覺自己兩上燙得發燒,連忙背著那男孩子整肅儀容,假裝的非常失敗的嚴肅轉過身來,伸長手臂,順著公車一顛接住了那兩本書。

  「謝…謝謝!」秀雲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我…什麼時候還你?」

  「隨便你,反正我是圖書館的義工,跟他們又很熟――我幾乎每天跑嘛!如果跟他們說是秀雲要的話,他們會說送你也沒關係的!小心――你該下車了!」

  秀雲返頭一看,跟她同校的幾個人正魚貫的投錢下車,秀雲連忙擁緊那兩本書,匆匆地道了一聲再見,跟著隊伍的後面下車去了。





  ***





  「你說這是他為我們選得歌?那個豬哥選的?他不是說自選曲交給我們嗎?憑什麼我們要唱的歌由他來選?」

  一樣是陰森森的音樂教室裡,到齊率比上次更加淒慘,到了七點半好像也才來了一半的人。

  逸嵐插著腰站在比較明顯的地方,再來是另外兩個同樣也是指揮的人站在她旁邊,秀雲不安的坐在她一向熟悉的黑色鋼琴長凳上,神經質的戳著鋼琴的A鍵。下面幾排人疏疏落落的坐著,不是在看漫畫,就是在聊天。

  「這麼奇怪的歌,一下子換六拍,一下子變七拍,有事沒事又換回三四拍,見都沒見過嘛……還有這是什麼音,為什麼升F配升G?能聽嗎?這到底是那來的歌?」

  一個身材只比逸嵐稍矮一點的指揮說道,極短的短髮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像刀子一般銳利。

  「還有…這好像不是英文喔…阿拉伯文嗎?」站在逸嵐左手邊的指揮發表著意見,半長的頭髮梳長向兩旁的短辮子,一派低於實際年齡的天真樣。

  逸嵐倒是安靜了一陣子,自言自語似的開口。

  「不,那是法文,我知道這首曲子,法文唸作Pierrot,意思是「小丑」,是首無伴奏,節奏和情感都變化非常大的曲子,上次我去加拿大的時候,有聽當地的合唱團唱過,是首很怪異,很變態,但是卻極具挑戰與媚力的曲子。」逸嵐輕撫著下巴,邊思考邊說道。

  「別開玩笑了,那豬哥當我們是什麼?神嗎?叫他自己去唱,反正我們學校從來也沒拿到代表權,不要練算了――如果他堅持要這首歌的話。」

  逸嵐抬起頭來,那眼光看得那指揮一愣。

  「我―要―練,」逸嵐眼睛裡面閃動著好戰的光芒:「就是不好練,才要練給別人看看。秀雲,對吧?」

  秀雲正癡癡地玩著鋼琴,聞言馬上清醒過來。

  「是的……」沒什麼猶豫,對她來講,逸嵐說什麼,如果她不贊同,那就簡直是奇蹟,她又補充,聲音柔和:

  「如果不走音,她是一首很美的曲子……「小丑」……」





  ***




第三段 3/4拍子 戲劇化的中板





  秀雲不得不承認這所學校的樹蔭真的很多,不過功能顯然不是用來談情說愛的――學校裡半個男生也沒有。

  男孩子――秀雲想著,望著前方朗朗的陽光投射下來粼粼的波光,聽說台北的男孩子都比較時髦,比較帥。這是班上同學的謠言,也是BBS上的謠言,但秀雲寧可不去信她。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逸嵐總是嚮往著廣大的世界,在她的眼界裡,不只是想到台北,更想出國去――她說,想要更開清楚這個世界,臺灣充其量不過是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罷了。而每一次出國去,逸嵐的這種思想就更劇烈。

  秀雲從不這麼想,但是她總是覺得,如果逸嵐有這樣的夢想,她更應該要幫她完成才對,畢竟,她們是朋友,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她想想又嘆了口氣,今天逸嵐又請公假,去參加北市的國語文書法競賽――本來學校是想送她去作文那項的,只是逸嵐去過太多遍了,自覺沒有什麼挑戰性,和學校換成了書法。這所學校,本就不是逸嵐該來的地方,秀雲一直鍵議要她外考的,北上去考,但是逸嵐卻不想離開,她的意思是,不管在那裡,都是可以唸書的,沒避要去騙取那種名校的虛名。

  「秀雲!」

  一聲叫喚來得突然,秀雲不得不把她的頭從書頁上抬起來,映入眼廉的是無尾熊那張笑臉。

  秀雲正要開口,但自從兩個人認識以來,她就從來沒有一次成功的先開口過。

  「你在這裡做什麼?你在看什麼書?」無尾熊好奇的把頭湊過來。

  「Sense and Sensibility…英譯的理性與感性……」秀雲有點慚愧,倒不是對她,而是這本書她已經看了一個月了,合唱團的事務,逸嵐的事…都讓她太忙,再加上她最近有些心不在焉,所以進度更慢。

  「喔,是這本書啊,我看過電影呢,你喜歡?」

  「嗯,」秀雲回答,無尾熊彷彿理所當然似的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問道:「那你喜歡誰?你一定有欣賞的角色。」

  「瑪麗安,」秀雲不假思索,無尾熊愣了愣,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才說道:「真奇怪,你會喜歡這樣的人,我以為你比較像她老姊愛蓮娜。」

  秀雲聞言呆了一呆,她記得逸嵐也說過同樣的話,然後這本書的債主他也說過,但她自己卻從來不這麼認為。關於愛蓮娜,逸嵐下過個很毒的評語,她說愛蓮娜如果是在現代,一定會被送到顏面神經整治科或者精神病院,因為她一輩子只會做三件事:1˙畫畫,2˙勸媽媽省錢 3˙防止妹妹失態。

  無尾熊看她發呆,故意地用手在她眼前揮了兩揮,試圖喚她醒過來,作用不大,無尾熊努力了好久,秀雲才回過神來。

  「你太會發呆了,秀雲……」無尾熊攤手說道:「當伴奏的時候也發呆,每是小嵐都要叫你好幾次你才知道――不過雖然這樣,你還是很厲害,什麼曲子都上得了手,而且有沒有走音一聽就知道,我學鋼琴算算也八年耶……到國中才停掉的,但我連你一半都不到――正確來講,你和小嵐都是怪物。」

  「不,我不是,小嵐才是――我不是說她是怪物,但是,她才是最了不起的。」秀雲急急地說道,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急。

  「你跟小嵐是不是從小就認識啊?」無尾熊再度發問:「觀察你們一個月,我覺得你們的關係很不尋常。」

  「小嵐是……我的鄰居。」秀雲目光遙遠:「我們同一所幼稚園,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國中,同樣的補習班,一起去加拿大遊過學…我和她一直一直是在一起的。」她頓了一頓,又說道:「所以我知道,小嵐她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是不會輸的,她總有辦法爬到最頂層,我從未看過她輸給任何人。」

  無尾熊瞪著她,秀雲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正想問她,她卻自己又接話了。

  「你提到小嵐的時候,眼神很奇怪喔,秀雲……」無尾熊搖了搖頭,像是要甩掉腦海裡疑是自己製造的幻像:

  「你像是……在說服自己或壓抑自己什麼似的。」

  「唉呀,不管了,不過我是承認,逸嵐是個怪胎,我聽我學姊講過,我們學校的合唱團從來都是去給當砲灰的――學姊說,當初她們出去唱的時候,只剩下三十三個人,慘烈的很。但是給逸嵐一帶,整個氣氛就不一樣了,我感覺的出來大家很認真,有想要唱好,有想要好好幹一幹的打算。小慕和憶璇雖然不錯,但是我也不知道怎麼搞得,總覺得要她在,合唱團才像個合唱團。」

  「這是當然的……」秀雲闔上書本,長長地嘆了口氣:「這是當然的……」





  ***





  「第二部走音,還原D太高了,第三部這個地方有點趕拍子。」

  六十個人,像豆腐干一樣一字列在唱臺上,或許是剩下一個禮拜的壓力,今天就連咳嗽的人也格外小聲。

  秀雲悄悄的朝逸嵐看去,她嚴肅的表情讓她不敢多看,連忙回過頭去看著鋼琴。

  已經前前後二三十遍了,聲帶被同樣的段落不段肆虐的結果,Soprano(註一)呈現嘶啞的狀態,聲音一片混濁。二三部更是極盡走音之能事,朱老師偶而冒出來的時候,就會不斷的提醒(或者打擊)她們有關於無伴奏有多麼難唱的事實,好像忘記誰是找來這首曲子的罪魁禍首。

  逸嵐的臉色從頭到尾都很難看,她冷冷地舉起了手。

  「19小節,加快那個部份,我們再來一次,秀雲,給我一個還原B。」





  ***





  「我們沒有希望了,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以還書為名,秀雲又和他走在向晚的街道上,他說要買參考書,秀雲也樂得有個發洩的人,畢竟,她這麼多的話,總是悶在心裡要比講出來的多一倍有餘,有些話又不能跟逸嵐說。而且,這個人,對她的意義也不大一樣,至於是那裡不一樣,秀雲也有點說不上來。

  「怎麼這麼說呢?前一陣子不都非常好,你才說你那位房逸嵐很有領導氣勢,大家都躍躍欲試的要拿下全國冠軍,不是嗎?」他側著頭半試探半安慰地問著。

  「別說了,」秀雲長長的嘆了口氣,這是她的習慣:「越接近比賽,團員就好像越自暴自棄,每個人都覺得團裡練得不夠,又不想來練,覺得來不及。可是越這樣想就越惡性循環,加上那個豬――不,我是說,我們的指導老師,出席的次數比南部下雨的日數還少,對我們練得怎樣一無所知。小嵐很可憐的,最近她要帶班上的詩歌朗誦,又要準備數學競試,今天早上還睡晚了,是我喊她醒來的,她從沒有這樣過。」秀雲低下頭來,臉上佈滿著陰霾。

  「沒那回事,我上次遇到韓老師,她說她在隔壁教室常聽你們唱,覺得很好,很有冠軍相,她也誇你呢,當然還有指揮――對了,你們定指揮了嗎?」

  「嗯,昨天選的,其實選不選也差不多,我說,逸嵐從來沒在投票裡輸過。」

  「這樣啊…那就沒什麼好擔心了,秀雲,我跟你說,其實練習太多遍之後,往往都會產生一點倦殆症的,你別不信,這是真的。我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是英語話劇比賽,我們班是志在必得……」

  「你演主角嗎?」秀雲難得的插話。

  「不是,我是苦命的編劇兼導演,因為你知道,我們男孩子總是對這些東西少根筋――我們當初演的就是「理性與感性」,大夥兒練的很勤,從暑假練到開學,甚至到期考前都還在練,但是就在比賽前的一個禮拜,情況突然變的很遭,我們的王牌主角平常背臺詞熟爛到沒有一個音錯誤,但卻在那幾天之內頻頻忘詞,已經變成反射動作的道具組,甚至還有人一上臺就跌倒了。演員不是懶洋洋就是緊張得連路都走不穩。」

  「然後呢?」秀雲見他停下來,不禁著急地問。

  「然後我們贏了,在公演當天,沒有人出錯,也沒有人突鎚,大家都表現的很完美,落幕的掌聲,是我聽過最完美的掌聲――我們拿了第一名,大家都高興的很,像瘋了一樣。」他的臉上帶著懷念的笑意,看著秀雲引頸細聽的臉。

  「為什麼?」秀雲的臉色露出明顯的不解。

  「公演前一天,我們停練,真的完全不碰,我下令不準任何演員去想他,也不準任何人提起他,大家聚集在一起,去海邊玩他個一下午,然後早早趕大家回去睡覺。」他笑道:「就是這樣,結果第二天來,演員突然都恢復了原樣,原本演不好的地方甚至還超出了平常的水準,我很驚訝,但是也了解到一些事情。」

  他突然主動的伸出手來,粗大的手臂輕輕拍了拍秀雲的肩膀:

  「所以別擔心,以你們的實力,還有你和指揮,一切都會沒問題的。」

  秀雲看著他的微笑,心中突突地跳著,轉瞬間他講什麼話已經便成次要。她只希望,她們能夠一直這樣談話下去。





  ***





  「大家坐下,我們今天不練唱。」

  逸嵐的話好像讓全團的人比聽到期考和試賽在同一天還要吃驚。

  「什麼意思,小嵐,後天要比賽,你在開什麼玩笑?」小慕不客氣地質詢。

  「我說不練,就是不練。」逸嵐站起身來,雙手插腰,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想,今天,我們來聊聊天,說說話,聽聽大家為合唱團付出了這麼多努力的感想。」她轉頭朝向秀雲:

  「秀雲,親愛的伴奏,你不是有話要跟大家說?」

  秀雲看到逸嵐向她眨了眼睛,她劇烈地感到一陣窘,小嵐真是的,竟然記得她轉述的有關他說的話。

  「呃…我……」看到所有團員的眼光朝自己射過來,秀雲不自覺得把自己往鋼琴後面縮。但她很快的看到,逸嵐正在用近乎拜託的眼光看著她。一看到逸嵐,秀雲總算強迫自己擠出了話來。

  「大家…唱得非常好……」秀雲邊說邊閉上了眼睛,這可以幫著她緩和一下自己的情緒:「我是說真的,每次聽到「小丑」的旋律,我的心裡就會非常感動,就好像…那些不和諧音,或許各位不是天生就融合在一起的,可是因為用心,他聽起來就很美,比任何和弦都要美。」她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兒興奮:

  「一定能唱得很好的…小嵐常常說這句話,我也是…這麼相信著……我知道我這樣說很奇怪,但是,算是真心話吧……」

  原本害怕的噓聲,此時卻是一片鴉雀無聲。

  有人還是在準備兩天後的大考,有人照樣看漫畫,少數人竊竊私語…團長端起保特瓶來,喝了口水,但是大家的臉色都明顯的有點改變,氣氛正在刻意營造的沉默中改變。

  半晌,一句話才打破了原來的寧靜。
 
  「……練唱吧!……」

  發話的是無尾熊,她的聲音比以往的沉,和其他人一樣閃著特別明亮的光芒。

  「小嵐…我們練唱吧!練「小丑」……」





  第四段 3/2拍子 非常有精神,勇敢的進行曲





  ―― Original Message ――
  From杜秀雲
  To: wenjuchou@kimo.com.tw
  Sent: Saturday, March 17, 2001 6:10 PM
  Subject: 我們贏了!

  很抱歉不能當面跟你說――因為我第二天還有期考,但我真是太高興了――你相信嗎?我們贏了!真的贏了!

  而且知道下一項你一定會更開心:我和小嵐說了我和你的對話,她就採用了一下你的方法――結果我們的士氣好得不得了!坐公車的時候,她還帶大家精神喊話,結果全團的鬥志都燃起來了!你不知道,那是多麼令人興奮的一刻,如果你也能看到就好了。

  我們走了一點點音,也有一點點趕拍子,但是小嵐很冷靜――幸好有她在,結果一切都還好,沒有前幾天練習的慘況。尤其是最後漸強的部份,非常的完美,所以也沒人去計較那一點點小錯誤了。喔,你不知道宣布分數的時候,有多麼可怕――體育大禮堂的屋頂都要被我們掀了,我們打破了這一區的歷屆分數,拿到了市代表權――可以去參加全國大賽了!

  下個禮拜二是慶功宴喔…小嵐說可以請你一起來――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的話,可以當我的哥哥,我是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希望這封信能夠被你收到…在下星期二之前…唉,我對電腦網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如果時間夠的話,我真想用手寫的。

  秀雲





***





  「我真是不敢相信――小嵐,你真的做到了,你真是厲害。」

  被慶功宴挑起的情緒,秀雲的雙頰還興奮的緋紅。逸嵐則是在她身邊,一如往常靜靜地走著。

  「我修正,是「我們」成功了,而且我們還沒有真的成功呢,別忘了,還有省賽。」
  
  逸嵐淡淡地說道,腳步有點急,臉色又繃緊起來。

  「不是,我覺得你特別厲害,因為是你帶的團啊……從小你無論做什麼事,都會成功的,而且是那麼的從容。啊……結束了,你不知道我上臺彈琴的時候有多緊張,心都快從心臟裡彈出來了……你卻那麼的自然,真是了不起……」

  逸嵐打斷了她的話,轉頭看著她,眼光裡有一點點被誤解的落寞。

  「並不會……」
  
  逸嵐悠悠地說道:「我只是比較習慣大場面,秀雲,你總是說想靠著我,但是你不知道,我很希望有一個人,能夠比我強上很多,我可以事事仰著他,看著他,以他為榜樣。」
  
  「但你就是這樣的人。」秀雲沒有看她,語氣微微有些怪異。

  「你也是,只是你為什麼總是覺得我比你厲害呢?」逸嵐望著她,柔和的目光裡帶點疑問。

  「本來就是…小學,國中,任何比賽…小嵐你都是第一名啊,我不管怎麼努力,都贏不了你的。」

  逸嵐靜靜地望著沉默下來的秀雲,心裡飛快的閃過過往的許許多多事情,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闇下了臉色,但是沒有讓秀雲看見。
  
  「對了…那個大學生……」逸嵐突然問道:

  「那個人,今天慶功宴上的那個,是你的表哥,是嗎?」

  秀雲抬起頭來,驚見逸嵐在問這句話的時候,竟然有一點靦靦。

  「是的……」不知道逸嵐的目的,秀雲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著,她知道小嵐一向不喜歡管這樣的閒事的。

  「呵,秀雲,我們是很老很老的朋友了吧,那你跟我說,要很誠實的,他是不是你男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秀雲覺得逸嵐的語調是異常地繃緊的,雖然帶著是開玩笑的口氣。

  仔細一看,逸嵐真的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只是平常太能幹,又嚴以待人,嚴以律己,一副2100全民開講(註二)裡政經學者的樣子,所以感覺不出來,此時那種女孩子特有的表情一露,配上她從小到大沒有走樣過的身材,高出秀雲一個額頭,又不至於太高的身高,加上她與生俱來的,與腦袋裡的東西相輔相成的氣質……秀雲再次把頭低了下來。

  「你不要開玩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秀雲的聲音恢復蚊子哭般的大小:「我…怎麼可能有男朋友?我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我對男孩子生不出興趣,尤其是自恃聰明的人。」

  「是嗎?我倒不覺得他只是自恃聰明。這個人,對人,對事對物,對世界,對他自己,都有一套獨特的看法,而且又很多才多藝――現在很難找到這樣的男孩子,你該慶幸他不是個痞子,現在像痞子,或者跟本是痞子的男孩子,太多了。如果你遇上了那種人,像你這種溫溫的個性,一定會被騙的!」

  逸嵐續道:「我一直在想,如果有像他這樣知識豐富的人,可以跟我聊一聊,實在是件不錯的事,你不覺得嗎?秀雲?」

  逸嵐望著她,想要等她回話,可是秀雲卻從頭到尾低著頭。

  「對不起…我…我要先回家了,小嵐……我媽媽今天要帶我去吃飯……」

  「咦?伯母嗎?真難得――我以為她是個「家是最溫暖的地方」主義者呢!那慢走,今天你也該累了,那些人鬧的…吃完飯早點去睡吧!喔,對了,秀雲,你那表哥剛剛散場之前跟我說,他要和我去看臺中科博館的展覽,春假的時候,他叫我可以不用跟你說,但是我覺得還是交待一下比較好――怎麼樣,要不要……秀雲?」

  等逸嵐發覺秀雲跟本沒有停下腳步聽她說話,正待要追,秀雲已隨著漸漸轉暗的暮色消失在轉角處了。





  ***





  「秀雲……」

  「我沒有在生你的氣,我也不欠你書了,你不用這樣白操心……」

  「秀雲……」

  「…不要煩我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沒有錯,小嵐更沒有錯,她是很棒的人…打從我第一次見到她,就非常喜歡她的…我很知道,我是永遠,永遠也比不上她的……」

  「秀雲,我知道你在難過,你在哭…我聽得見的……」

  「…我想哭,不行嗎?……我只是在跟我自己生氣…我本來就不應該對小嵐有任何一私一毫的競爭心的…我應該全心全意的幫助她的…因為我知道,要做她的朋友,只能幫她,不能想要勝過她,因為…從以前到現在一直如此。我能拿到最好的獎狀,只有第二名……」

  「秀雲……」

  「哈…你叫我不要哭…我現在沒有哭了,我笑得很開心…我…只要小嵐很好,我就會很開心的…你不用擔心我了…對了,下次跟你借傲慢與偏見好嗎?我很想看看……」

  「如果是你的話,當然可以幫你借啊…但是,你真的沒有關係…?我一直不知道……」

  「就這麼說定了,你可託小嵐拿給我…以後不用在站牌等我了,再見!」

  喀啦,電話的嘟嘟聲迴蕩得格外清朗。





第五段 3/9拍子 活潑而不圓滑的漸快版





  「小嵐――你不走嗎?大家都走囉!」

  交待了一些事情,因為是剛比賽完,因此沒有練習,抱著依舊興奮的心情,大家對省賽都很有默契的暫時不想提起,草草便散會了。

  「喔,我想靠這裡的鋼琴研究一下譜……」邊說話間,小嵐卻突然出現在正在收拾書包的秀雲之前。

  「咦…怎麼啦?小嵐?」秀雲聲音的開朗程度異於平常到連她自己都嚇一大跳。

  「你沒事嗎?」逸嵐雙眉緊凝,像是要從她表情裡看出什麼端倪來。

  「我?喔…除了這次數學有點不理想,國文好像也還好…不過沒關係,有小嵐在,我下次找你惡補就好了。」秀雲看著書包死死版版的微笑著。

  「我不是說這個…秀雲…嗯…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麼不愉快的事情?」逸嵐顯得有點難以啟齒,難得的支吾著。

  秀雲抬起頭來,把微笑轉向她。

  「沒有,你想太多了…只是想到可以進省賽,又考完期考了,心情太開心,有點失常而已,我跟平常有什麼不一樣嗎?」

  逸嵐這回沒有答話,看著秀雲不正常的微笑半晌,突然也學秀雲長長嘆了口氣,轉過身去朝,有鋼琴的隔壁教室走去。

  「我在隔壁研究譜,看有沒有什麼地方能再修正一下,尤其是我們的『小丑』……」

  逸嵐邊走邊欲轉開了門把,手卻停在門上,頓了下來,忽地轉頭,朝秀雲開口。

  「秀雲……」

  「嗯?」

  「有什麼事,一定要跟我說。」逸嵐的語調顯的語重心長:

  「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嗎?」

  這回秀雲沒有答話,重重的垂著頭,兀自對著書包笑著。





  ***
  




  時針一分一秒的過去,牆上明顯老舊差了將近五分鐘的中古時鐘細而滴答的走著。

  既然小嵐要研究譜,秀雲就留下來邊看書等她。這間教市有很好的隔音設備,即使外面再怎麼槽雜,這裡都能安若泰山,對經費貧脊的連遊覽車錢都出不起的學校而言,那算是格外的神恩了。

  說是看書,秀雲雖然以為自己在看書,但是書上的字完全沒有半點進到她腦海裡,她無意識的咬著她習於拿來畫重點的0˙3藍色原子筆,順著時鐘的節奏敲擊著桌面。

  咚,咚,她覺得有幾像東西鑽進她腦子裡,雖然很少,但卻非常明顯。

  「小嵐好棒喔,又拿到第一名了!」

  「秀雲和小嵐,你們兩個,小嵐做班長,秀雲做副班長,秀雲要好好幫班長的忙喔!」

  「話劇比賽,就由房逸嵐擔任主角好了,杜秀雲,你能不能演隨從?我們少一個人,你演戲還不錯,應該可以勝任。」

  「杜秀雲,逸嵐今天因公請假,你可以代她去比水墨比賽嗎?雖然不是最好的,但我記得你也還不錯。」

  「秀雲和小嵐……」

  她伸出右手來,茫然的翻了一頁,雖然前一頁她跟本沒有看,她還沒有意識到,那些東西湧入她腦袋裡可產生的後果。

  「秀雲,我們來比賽,看誰能先到伯母她們那邊。」

  「……」

  「怎麼了,秀雲?」

  「沒有,好啊,你數一二三,我們開跑!」

  「好!一,二,三……」

  「秀雲…你要不要參加……」

  「小嵐,你參加就好了…我…可以幫你,如果你需要幫忙的話。」

  秀雲抬起頭來,她終於發現那些不正常的東西,可是似乎有點遲,因為那些東西,已經佔據了她腦海,在她的腦細胞裡築巢,生長,擴大,輪迴……

  她抬起頭來,那彷彿不是她原本的意識所牽動著她的,而是另一個她,另一個被那些怪異事物逼出來的她。

  抬起頭,她看見了朱老師放在他辦公桌上的一堆雜物,好多好多,她的目光順著那些東西遊移,顯然這位豬哥喜歡在音樂教室享用他的午餐,上面杯盤狼籍,有筷子,有湯匙,有吃剩的袋子和便當盒,甚至還有一把,隱藏在不大明顯的角落的水果刀。

  秀雲不知道她自己為什麼會把目光停在那樣東西的上方。她覺得好奇怪,笑了一笑。

  水果刀泛著異常的光芒,就像在呼喚她一樣,並繼續的把很多奇怪的東西送進它腦袋裡。

  小時候,夏天很熱,有一次,秀雲很開心的在海邊堆了一個很美的沙堡,她格外高興,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如此高興的真正原因,可是小嵐並沒有堆起來和她一樣的沙堡。那是因為小嵐沒興趣。所以,成功的只有她,待會讓媽媽和伯父母讚賞的也只有她。這是她高興的原因,腦海裡的東西現在這樣告訴她。

  但是,那時她並沒有查覺。

  可是,逸嵐跑了過來,她是被秀雲家裡的小狗Pecco追過來的,無巧不巧的,就撞在秀雲剛堆好的那堆美麗的沙堡上。

  隨著逸嵐的重量,美麗的沙堡散成一團,美麗的希望隨風而逝。

  眼淚嘩啦嘩啦地掉出秀雲的眼眶。

  逸嵐馬上跳起來,向小秀雲不斷地道歉,所有的人也都跑了過來,安慰秀雲,說著倒了可以再蓋等哄小孩的話語。

  秀雲很難過,逸嵐顯然很內疚,花了只有秀雲一半的時間,幫她築起了另一座沙堡,比秀雲之前蓋得那座更美,更穩固。

  媽媽走了過來,爸爸走了過來,大家都被逸嵐的沙堡吸引過來,她們讚嘆著,因為那真的很漂亮。

  「秀雲你看,逸嵐幫你搭了另一座,比你之前那座還棒呢,你不用傷心了,快跟小嵐說謝謝!」

  那時,秀雲深深地感覺到,她的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啪的一聲,碎了。





  ***





  秀雲稍稍恢復了意識,她看到她的手中,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向前去,握緊那柄水果刀。

  你要做什麼?水果刀閃著刀芒的尖端彷彿在問她。

  我不知道。秀雲老實而無聲的回答她。

  逸嵐站在她的沙堡旁,滿心期待的希望秀雲能息怒。

  但是秀雲那時乖乖的,附手站在那裡,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在想,如果能把地上的沙鏟,插到小嵐的身體裡,讓小嵐「暈倒」,一定很有意思,那會非常美麗,那麼,將沒有人會記得沙堡是她建的。只剩下秀雲一個人,她可以獨佔所有的讚美。

  她這樣告訴水果刀她的願望,刀尖彷彿同意似的顫動了一下,結果她發現,她的雙腳已不知不覺走到逸嵐所在的那間鋼琴室的門口。

  水果刀慫恿她,雙手慫恿她,雙腳也慫恿她,那決不是她的錯的,她那麼文靜,那麼乖,那麼的柔順…那決不是她所想的,她只是想要那座沙堡的讚美而已,其他的事,與她無關。秀雲笑了,她很安心。

  門被推開了,逸嵐的背影像十二年前沙灘旁專注的推著沙的小女孩一樣,只是她正一面按著琴鍵,一面在譜上做記號,而不是拿著沙鏟。

  秀雲跨步走進,臉上的笑容益發擴大。

  「秀雲……?」

  等到秀雲雙腳都跨進鋼琴室,逸嵐才意會到,很快地把頭從小丑的譜上抬了起來。

  再差一步,水果刀告訴秀雲。

  「你有事……」

  講完著三個字的最後一個字,逸嵐才反應到秀雲的表情,她驚愕的樣子絕不會比秀雲的微笑好看多少,然後她才有辦法順著秀雲的手把目光向下遊移,看到了秀雲手中的水果刀,磔磔的發著似乎從秀雲身上傳過來的厲光。

  就是這樣,動手吧…只是把我插到她身體裡去而已……水果刀興奮地催促著。

  「秀雲……你…你到底……」敏捷如逸嵐,當拿著刀的是從小和她一塊長大的好友時,也完全無法動彈了,握著筆的手只來得及一鬆,咚的一聲,原子筆落在地上――

  就是現在――

  秀雲發出一聲低低的笑,她撲上前,整個人蓋在逸嵐身上,亮晶晶的刀尖隨即隨著她身體的重量深深的沒進逸嵐的側腹。

  逸嵐張大了口,想叫,想推開她,然而一向果決冷靜的她,此時已沒有一項管用了。

  秀雲把刀抽出來,很高興的發現刀子竟然和電視上一樣有著黑紅色的一灘鮮血,她對著逸嵐再一笑,然後右手抽高,對著已經沒有移動能力的好友用力揮下,揮下,再揮下……

  果然隔音設備很好,好像完全沒有人查覺,實際上也沒有什麼聲音,秀雲把整個刀子舉起來,刀子下的獵物已是一片靜寂,秀雲好開心,她覺得好想笑,因為她怎麼想都覺得這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於是她笑開了聲音,一聲,兩聲,三聲,漸笑漸大,大到連音樂教室的隔音設備都擋不住……

  「小丑」的譜散落一地,上面隱隱的還有幾滴紅色的液體。





終段 2/2 拍子 一個比一個莊嚴而寬擴的慢版





  因為是公祭,所以即使是平常很吵鬧的合唱團員,都安靜了很多。就連平常一秒鐘不講話都會悶死的無尾熊,也都格外安靜的站在角落。

  忽然,有個男孩走到了兩張照片的前面,深深地恭敬地鞠了個躬。

  全團都認識他,那是在慶功宴上和指揮對唱的男孩子。

  但是,卻沒有一個人點破。

  雨綿綿的下,南部的雨季,不知不覺已翩然降臨了。

  無尾熊,小慕,憶旋…除了朱老師,所有人都聚集在大間的音樂教室裡,隔壁就是那個地方,現在已經被封鎖了。

  沒有人知道該說什麼,所以安靜持續著。

  終於還是無尾熊忍不住,喃喃地開口。

  「我說――這是精神分裂者寫的作品。」

  大家一愕,隨即知道她講的是小丑這首歌。

  「秀雲她們說不定就是唱了太久的小丑,所以精神才被壓抑的出了問題,才會殺了人又自殺。」一個團員接著,雖然是句笑話,但沒有半個人笑的出來。

  「但是,無論如何,那是一首好歌,無論對我們,對秀雲,對逸嵐……」

  突然有了幾聲哭聲,這彷彿連鎖反應似的,很快的傳遍了半璧江山。

  如果不是一聲歌聲,那難聽的哭聲還會持續下去。有人唱起了小丑。

  經過千百遍的練習,大家都成了反射動作,沒有指揮,沒有人起音,大家自然一段接一段唱了下去,奇妙的是,以前千叮嚀萬叮嚀的大小聲,速度變化,現在全都不言而喻,彷彿有一個無形的指揮,站在大家面前,導引著全團的聲音。

  第一部停在最後一個高音F,聲音澄轍而悠美。

  不曉得是誰,按了一下旁邊的琴鍵。竟然準了,完全的準了。一音不差。

  大家沉默了,沒有人知道該做什麼,只是很自然的舉起雙手來,煞時,響亮的掌聲傳遍整間音樂教室。





―小丑。全文完―

註一:義大利文,指女聲高音部;女聲低音,男聲高音,男聲低音則分別是Auto,Tenor,Bass。

註二:臺灣著名政治性節目,通常會邀請該時知名政經人士到場作特別來賓。

1998.9 完成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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