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敢反抗我……敢反抗我,就是這種下場!我要的東西,從來沒有不到手過!妳再躲我啊!再躲啊!現在還不是躺在這裡,任我擺布?』

  我看著瑪拉達近乎瘋狂地玩弄漢族女子的下體,更令我驚訝的是,瑪拉達發出一聲酥麻的呻吟,半晌仰起頸子,熟悉的刺青竟像潮水般攀爬上她的肌膚。我張大了口,這情景我再熟悉不過,因為我旁觀母親做過很多次──那是奪取生核!瑪拉達將那個漢族女子的生核,藉由那樣的方式納為己有。我幾乎說不出話來。

  「那個漢人女子……就是我。」

  蔦兒放開了我,重新站直身軀,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忽然變得落寞。我急促地喘息著,那瞬間,我覺得蔦兒的氣息又變了,變得哀傷而緲遠:

  「然後那是我的記憶,鳶兒的記憶,小雛兒。」

  「妳…………」我說不出話來,突如其來的訊息太過複雜,我沒辦法整理,甚至無法分辨眼前此人的身份。「妳……我是說,妳的母親……妳是鳶兒對吧?妳的母親被殺害時,妳就在旁邊?」我問。

  鳶兒長長嘆了口氣,坐倒在我面前,眼神十分恍惚。

  「是的,我覺得瑪拉達的舉動很奇怪,不知道要把我娘帶到那裡,於是就尾隨著她們走。沒想到……就在帳蓬外頭,偷看到了這一幕。」

  「但瑪拉達……為什麼要奪取他人的生核?」

  我驚魂未甫,忽然想起言靈中的詞句:『辱我貞節,奪我夫婿』,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又躍然腦海。我從不知同性之間也能以這種方式傳遞生核,想起瑪拉達的神態,還有蔦兒脆弱蒼白的屍身,在瑪拉達面前任其擺布,我的臉便燙得厲害。這麼說來,這個留言,竟是鳶兒的母親所留下,要報復瑪拉達的宣言囉?

  「我不知道,我母親也不知道。」

  鳶兒飄忽地直起身來,忽然直視著月亮,變得有些癡呆。據說常被鬼靈附身,人的精神也會受影響,這或許可以解釋鳶兒常瘋瘋癲癲的緣故。

  「那個留在女孩身上的言靈,是妳母親留下的?」我問道。

  鳶兒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是媽媽借我的身體,在她身上留下的。」她頓了一下,半晌又語焉不詳地說:

  「不止是她,媽媽把她的仇恨,刻在很多很多地方,她在等月亮,一直都在等,等到月圓之夜,就是她復仇的時候。」

  「妳母親之所以被族裡人認為失蹤,是因為被瑪拉達他們隱藏了真相?」

  我又問。鳶兒懶洋洋地點了點頭,我覺得這一切有些難以致信,但仔細串起來,卻又不由得我不信。「族裡的人都說,瑪拉達最後死於難產,這是真的嗎?」我又問,鳶兒依然望著月亮,好像沒聽見我的話,我又問了一次,她這才恍惚地開口:

  「好像是因為難產傷了身體,但是卻死不了,吊在那裡死不死、活不活,因此瑪拉達就哀求她的丈夫,為她請來引領人,把她殺死了。」她頓了頓,又笑笑說,

  「他們是這麼跟大家說的。」

  我沉默了一下,這就與小鱷的猜測相符。但我心中仍充滿疑點,總覺得這件事情,有什麼很不對勁的地方,一直縈繞在我胸口,讓我深感不安,我試探地問:

  「鳶兒,那麼妳……應該很痛恨瑪拉達吧?」

  「痛恨?為什麼痛恨?」鳶兒竟咯咯笑了起來,那笑法與她母親一模一樣。
 
  「因為她謀害了妳的母親啊!還讓妳有冤不得伸,隱藏了妳母親死亡的真相,而她卻死得冠冕堂皇,妳難道不會痛恨她嗎?」

  「我痛恨她,然後呢?然後在她的女兒身上下詛咒?你是不是要引我說出這些?」

  我愕了一愕,沒想到鳶兒的反應如此機敏,我不否認自己確實有這樣的想法。只是事到如今,就算鳶兒這麼承認,我也不會怪她,畢竟親眼看著母親被另一個人殺害,那個恨意有多深,我心知肚明。就連牙這樣正大光明的殺人原因,我都耿耿於懷,為了奪取生核而殺害另一個人,這種理由更讓人無法釋懷。

  「不……我……」

  「小雛兒,我母親在我七歲的時候就失蹤,這些年來,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你知道嗎?嗯?」鳶兒忽然轉頭看我,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我擔心她瘋病又發作,心中忐忑不安,但她只是瞅著我瞧,我忽然想起剛才蔦兒說的:『她竟然會喜歡上冥客。』喉嚨不禁咯登一聲。她湊近我的臉,仔細端詳我,有一瞬間,我還以為她要吻我,但她只是看了一會兒,又轉過頭:

  「媽媽在我眼前被殺了之後,我知道遲早有一天會輪到我,我會像媽媽一樣,被人殺掉,然後……被像那樣奪走某些東西。但我又不能逃,我無法獨自在大漠裡生活,於是我只好……拚命地尋找庇護,有時是族裡的男人,有時是異族的旅人。因為知道自己隨時會死,所以我極力地放縱自己,那裡有歡樂,就往那裡去。」

  她凝視著月亮,月光柔柔地打在她側臉上,還有赤裸一片的胸膛:

  「小雛兒,這種心情,你懂嗎?你懂不懂?」

  我的心臟砰砰亂跳,看著鳶兒的俏臉,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對了……在妳的記憶裡,那個帳裡的少年……就是下手殺死你母親的人,究竟是誰?」

  鳶兒依然看著月光,沒有理我,我習慣她這種態度,正想再問一次,鳶兒卻忽然開口了:「殺了我吧!引領人。」

  「什麼?」

  「我說,殺了我吧,我把能給的都給你,你殺了我吧,我請求你。」

  「為什麼?」我不解地站了起來,抓住鳶兒單薄的肩,發覺她在微微顫抖:「瑪拉達已經死啦,她不可能再危及妳的性命,我知道妳過去過得很苦,但現在已經沒事了,妳已經自由了,不是這樣嗎?」 

  鳶兒聽完我的話,忽然全身顫抖起來。我呆了一呆,半晌才發現她是在笑,笑得非常厲害,笑到渾身發顫,好像我方才說的話,是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一樣。

  「喂,鳶兒!妳還好吧?妳……」

  我衝過去抓住她的肩,她卻微微一側,避開了我的捕捉。然後她像跳舞一般,拾起了委地的薄紗,披在肩上,然後朝墓地那頭顛顛倒倒地走去,我茫然地望著她的背影,過了一會兒,夜風裡飄來歌聲一樣的呻吟,依稀是這樣的歌辭:

   「一隻月兔下凡來,唱呀唱,舞呀舞,
   兩隻月兔下凡來,唱呀唱,舞呀舞,
   ……
   十隻月兔下凡來,唱呀唱,舞呀舞,
   唱得喉嚨流血,舞的腳底生瘡,傻兔子啊!
   為什麼還要唱?為什麼還能舞?

   因為我們不能不唱,不能不舞!…………」

  我站在月色下良久,直到鳶兒的背影消失在另一頭,歌聲卻依舊清晰地留在我耳邊,久不散去。

  △

  我拖著緩慢的腳步回到帳蓬時,月牙已升到半空,眼看已是深夜時分。

  我望了一眼營帳,裡頭燈還是亮的,多半小鱷還在那裡。她竟然沒有跟來保護我,實在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但轉念一想,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嗎?我千方百計想要擺脫她的跟蹤和強姦,現在目的達到了,我應該覺得清爽才對。

  但不知為什麼,我竟感到一絲絲的怒氣。真是太奇怪了。

  我信步走到帳口,正想要掀簾進去,忽然聽見帳後有人說話的聲音。我警覺地鑽入帳柱後,以文字屏蔽掩去全身的氣息,然後透過微弱的油燈窺探。

  帳後的人是小鱷,但不止他一個人,跟她說話的人,竟然是牙。

  我有些驚訝,不過她們兩個相識多年,我母親還在世時,牙也常和我們一道旅行,所以他們攀談也沒什麼奇怪。只是牙的表情很嚴肅,好像在和小鱷爭論什麼,在我印象中,牙從不和人吵架的,他只會跟我吵,我不禁起了好奇心。

  「……你這樣子,對居很不公平。」

  是牙的聲音,原來他們在談論我?又是談論什麼?牙的話,多半是在說我壞話吧!

  「怎麼不公平?」

  是小鱷的聲音,我面對著她,發現她雙手抱胸,筆直地站在牙的面前。平日在我面前的嘻笑撒嬌全不見了,這樣的小鱷,我也曾見過一兩次,特別是她和母親意見不合,背著我爭論時,都是這副執拗的表情。

  「居是居,驪是驪,你不能把對驪的忠誠,拿來延續在居的身上。」

  「小居是驪主人的兒子,主人也把一身的力量都給了他,我服侍驪主人認定的繼承人,有什麼不對?」小鱷冷冷地說。

  「但是居不願意不是嗎?對他而言,妳是太過高強的擺渡人,擺渡人比引領人強勢,本身就是一種不健康的狀態。何況妳又事事替居代勞,讓居不了解他自己的處境,同時也打擊居的自尊心,這樣對他無益反害妳知道嗎?」

  「牙前輩,你錯了,他心裡說不喜歡我,其實只要沒我跟著,他就會露出不安的表情,小居是怎麼樣的人,我從他小時候就看清楚了。他表面上強硬,其實骨子裡很窩囊,你不幫他,他也只會蹲在那裡哭。」

  我的心臟微微一扭,沒想到小鱷一直是這樣看我的?表面強硬,骨子窩囊……我是這樣的人嗎?

  「你錯了,小鱷小姐,你錯了。」

  沒有想到,替我反駁的人竟然是牙。他微微簇起眉頭。

  「雖然我到現在還不明白驪讓居繼承引領人的目的是什麼,老實說我也覺得居完全不適合做引領人。但是居這傢伙……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他是怯懦不是窩囊,而他的怯懦來自於對別人的關心,這份關心在妳眼裡或許多餘,但對居而言卻是必要的成長。」

  「那我要怎麼做?任由他胡作非為,然後讓驪主人的一身傳承白白葬送?」

  「不,當然不是。但鱷小姐,妳的做法,會讓居陷於自我厭惡……」

  「怎麼會?我除了保護他的必要行為之外,我變成年輕貌美的女孩,就是為了討他歡心,讓他沒有壓力,為了讓他放心,我每天都說我崇拜他、喜歡他,難道這還不夠?」

  「妳不必這樣做。」

  「讓自己符合引領人所需要的標準,本來就是擺渡人應該做的事。」

  「你太小看居了,小鱷,也太小看男人了。」牙好像嘆了口氣,束起了一頭金髮:

  「居比妳想像的還要敏銳,妳嘴上說喜歡他,骨子裡卻看不起他,他都感覺得出來,這也是他排斥妳的原因。他排斥你,但母親新死,又覺得不安,所以又想要靠近你,這種矛盾讓他很痛苦,而妳的態度又更加深他的痛苦,你明白嗎?」

  小鱷沉默了一下,修長曼妙的背影在夜色下顯得更為優美。

  「不論如何,我都會以保護驪主人的遺產為第一優先。牙先生,你也是這麼想的不是嗎?」小鱷傲然地揚起首。

  我的心攪成一團,不知為何,我竟有些期待牙的答案,會是否定的。儘管我知道他是如何討厭我、輕蔑我。

  「……或許吧。」

  牙長長嘆了口氣,微一點頭,才說道:

  「我也很擔心,這樣下去,居遲早有天會被妖魔吃乾抹淨。像紹彝那種低智能的獸形妖魔還好,如果有朝一日遇到高階妖魔,他還如此天真……唉。小鱷小姐,我明白妳的擔憂,我和妳一樣,也絕不能忍受驪的畢生心血被妖魔奪走,」

  牙望著前方,彷彿在宣示什麼似地閉上眼睛:

  「如果驪的兒子真做出什麼危害驪的事情,到了無法收拾的時候,我會親手結束他的性命,然後讓他成為我的祭品。」

  牙的身後出現一道優美的身影,是位漢族宮裝的美豔少婦。那是牙的擺渡人,也是千年松鶴的動物靈,牙都喚她做鶴姬。她一語不發地攏著雙袖,靜靜在後頭等待著主人,連母親都說過,牙的擺渡人是全世界最溫順的擺渡人。

  牙溫柔地望了鶴姬一眼,轉過頭來長長嘆了口氣:

  「我想驪……會將自己的兒子,設定給我做祭品,恐怕也是有此打算吧!」

  我感到一腳踩空,世界忽然一片蒼白,而我正往後不斷跌落,跌落。

  聽牙如此承諾,小鱷雙手抱胸,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牙先生如此承諾,我也可以稍微放下心來,不過到時候……」

  我踉踉蹌蹌地退了兩步,踩到腳邊的油燈,發出鏗啷一聲清響,屏蔽的文字術也解除了。牙和小鱷都驚覺地抬起頭來,我看見牙在黑暗中瞪大了眼:

  「……驪的兒子?」

  我什麼也無法思考,只知道自己轉過身去,開始奔跑。先是跑得顛顛倒倒,然後越跑越快,我沒命地向前狂奔,也不知道正確的方向在那,我只知道,我不想看到這些人,這些曾和母親親密無間的人。我想逃離這個世界。

  真傻,你有什麼好逃離的,居?

  你從一開始,就不在他們之中。

  我靠在市集的長桿上,不住喘息,然後輕輕笑了起來。居,你真傻,你是個傻子,你以為像牙這樣出色的引領人,真的把你當一回事麼?你以為像小鱷那樣千年道行的擺渡人,真會心甘情願奉你為主人嗎?

  別傻了!他們只是因為你是驪的兒子!驪的兒子……沒聽到牙是怎麼叫你的嗎?沒錯,你是驪的兒子,價值也就僅止於驪的兒子。除此之外,你的存在,對任何人而言,皆毫無意義。沒有了這身刺青,你只是個廢物而已。

  我早知道那些都是謊言,那妮子推倒我時,對我說的話,全都是謊言。我早就知道了,從來沒有當真過,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

  可是為什麼,我會難過成這樣子?

  為什麼?

  我跪倒在長桿下,卻哭不出聲,只是低聲地嗚咽著。用來昭示開市的七彩布條已收了下來,市街上一片寂靜。幾天之前,我就是在這裡,邂逅了那個唱歌的女孩。那時候我確實信心滿滿地認為,我能夠完美地繼承母親,成為一個出色的引領人。

  我多希望再聽一次女孩的無言歌,把我帶離現世的空間,為什麼那個瑪拉達,能夠生出這樣潔淨的孩子呢?如果她能唱歌,一定是世間最美妙的歌聲。

  我在長杆下靜靜伏了一會兒,月牙落到另一頭,眼看著長夜就要過去。我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微弱的聲音,又像是呻吟,又有點像歌聲,我覺得有些奇怪,慢慢抹乾眼淚,但呻吟卻驀地擴大成慘叫,我嚇得連忙直起身。

  「怎麼……回事?」

  我的腦子還在混亂中,無法思考發生了什麼事,而且視線模糊。淚眼朦朧中,我看見一抹陌生的身影,飛過地掠過倉庫那頭。

  「什麼……?」

  我下意識地直起身來,不祥的感覺從心中升起。又是一聲短促的慘叫,而且距離好像更近了些,我看見有個人沒命地朝我跑過來,似乎是個室薩族的壯丁。

  他的氈帽全散成一團,連皮靴也掉了一隻。等他靠近我,我才驚訝地發現,這個人竟渾身是血,跑沒兩步就跌倒在地,痛苦的不住喘息。

  「救……救我……救救我……哇啊啊啊啊啊……!」

  一隻尖銳的長刀,自男人咽喉突出。鮮血像飛花一樣灑滿了我的視線,男人一時還瞪大著眼,這才慢慢軟倒下來。

  「不……」

  我抬起頭,月光灑在男人染滿鮮血的屍身上。在倒下的屍身後,是我熟悉的臉孔。

  是悉麗,薩瓦兒的長女,悉麗小姐。

  她彷彿已經完全不認得我,雙眼仍像在帳蓬裡時那樣,充滿無機感。此刻卻因鮮血的緣故,染上幾許詭譎。我愣愣地看著她,她把長刀從男人咽喉抽出,然後用腳踩住他的頭,將兩隻耳朵俐落地割了下來。

  然後,她抬頭看著我。

  「悉麗小姐!」

  我大聲叫著,試圖喚醒她一點理智。但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緩緩舉高長刀。

  「悉麗小姐!是我啊!我是……那個冥客,妳還記得嗎?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大喊著。但悉麗不但不理會我,反而一步踏前,長刀竟朝我咽喉疾刺而來。我嚇得臉色發青,只得提起食指,文字術才寫到半途,悉麗忽然橫步一撞,將我撞得踉蹌退了兩步,力道大得驚人。

  我吃驚地捧著肚子抬起頭,悉麗在月色下揚起下顎,絕美的臉上血跡斑斑,我不禁看得呆了。她穿著室薩族的五色補納,綴滿輕柔的流紗,氈帽已從額上褪去,露出一頭淡褐色的長辮,紊亂地貼在汗溼的面頰上,而那上頭如今也是鮮紅的。

  我想起薩瓦兒大叔說的情形,初聽時我還不太相信,這樣美麗的女子,怎麼會是連續殺人的兇手。但現在我再無懷疑。

  「死……吧!」

  悉麗再次舉起長刀,那是大漠西邊常見的銀月彎刀,折射下銀光四射,霎是好看。但我知道此時並非欣賞的時候,我滑開兩步,百忙之下只得反擊:

  「箭矢之華!」

  我描述為複數的羽箭化作實體,朝悉麗的長刀劃去。悉麗似乎頓了一下,腳步也緩了,我正擔心出手會不會過重,半空中的箭矢卻忽然像時間暫停般停止了,我張大了口,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令箭矢射在高牆上,護祐牆後的人們吧!」

  我聽見如此的描述,才知道我的箭被同樣的文字術師阻擋住了。我還來不及回頭,肩頭竟被人從背後重擊,悉麗的影子一陣模糊,我掙扎著想再寫幾個字,但這回重擊打在我後腦,我只覺眼前黑影乍現,然後便不支倒地。

  「小鱷……」

  長刀朝我的頭上直劈而下,這是我失去意識前看到最後的影像。



  醒來的第一刻,我還以為自己頭已經爆開了。劇烈的疼痛啃蝕著我的腦門,我幾乎無法思考,只想趕快再昏過去逃避現實,這樣至少可以不用忍受這種痛楚。

  「唔…………」

  但是事實證明醒不醒不是我能控制的,我的眼前開始有白影晃動,光線一縷縷透了進來,我偏過頭想避開,但光線追著我跑。我感到有人捏住我的下顎,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睜開一隻眼。

  「醒了嗎……?」

  我覺得好像有人在吻我眼睛,我迷濛地晃了晃頭,想伸手揮去。但銬鍊的聲音卻嚇了我一跳,我掙了兩下,才發覺連腳也不知被什麼東西束縛住了,這讓我瞬間清醒過來。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蠟燭,成山成堆的蠟燭。

  大約有上百隻的羊油混蠟,圍繞在我周圍。我扯動雙手,禁錮我的是兩條姆指粗細的鐵鍊,雙足則深陷在鐵環裡,整個人被吊成大字形,一動也動不了。我擺動食指,想要使用文字術脫困,但我才動念,錫萊文字忽然化作刀一般的利刃,深深割入我的意識,痛得我慘叫起來。

  「不要輕舉妄動比較好喔,我封印了你的文字能力,強行使用,你會受傷的。」

  我眨了眨眼,燭光掩映下,一個女子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我呆了一下,隨即驚叫出聲:

  「瑪拉達……?」

  「早安,可愛的小冥客。」

  「妳……為什麼……有人召喚妳……出來?」

  我的頭痛的要命,思路也不清晰。站在我面前的確實是瑪拉達,和在墓地相見時不同,眼前的少婦雖然容貌相同,但總給人一種……怎麼說,妖魅的感覺,和墓地裡的清爽豪邁大不相同。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如果不是有引領人或女覡召喚妳,已死之人……又怎麼可能像這樣……」

  瑪拉達緩慢地湊進我,我看見她塗滿丹蔻的指甲,輕輕按在我赤裸的胸膛上。我的上衣和攜帶物早被他們全數繳械,這令我大感不安。

  「小冥客,你還沒猜到嗎?」

  瑪拉達將臉頰貼在我胸膛上,用指尖打著旋,溫柔地道:

  「虧你還是他們的最大目標,年輕的引領人,你的同伴難道沒有教過你,有一種生物,能夠侵佔已死之人的身軀,以人類的外形生活嗎?」

  「妳是說…………」

  我瞪大眼睛,想起母親和牙都曾告誡過我的話。獸形的妖魔,譬如紹彝那樣,雖然看似恐怖,但其實並不能真正威脅熟習文字術的引領人。真正讓引領人失去生核、喪失性命的,不是這些低等妖魔,而是人形的妖魔。

  「妳……侵占了瑪拉達的身軀?」

  我大叫出來,人形的妖魔並非真正具有人形。而是他們會尋找獵物,捕捉將死之人的身軀,在侵占的同時奪取該人的生核,進而支配人類的靈魂,和人類的軀體共存,平常就和人類一樣潛伏在現世中,讓引領人防不勝防。

  「侵占……?不,正好相反,」

  瑪拉達清脆地笑了兩聲,右手一轉,房內的蠟燭忽然一齊竄出火花,將斗室照亮的有如白晝。我恐懼地張大了口,這是一間地下石窖,依稀就是拿來關那個弱智少女的地方。然而如今卻不見她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我熟悉的生物,盤距在地窖的一角,正陰森森地啃食著什麼:

  「是室薩的瑪拉達……懇求我和她的靈魂結合的喔!」

  「紹彝…………」

  我看著角落的生物,不自覺地發起抖來。那和我白天打敗的那隻妖魔不同,這隻紹彝身軀龐大,大概是成獸。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紹彝正啃食著的東西,竟是守護著地窖的羌人老婦。她的頭已被咬去,只餘衰弱的羌身,我大叫起來:

  「妳……妳豢養其他的妖魔?這麼說來,白天那隻紹彝,莫非是從妳這裡……等等,那個女孩……那個女孩子呢?」我感到驚慌。

  「喔,你說那個孽種嗎?」瑪拉達格格笑了兩聲,彷彿十分得意地道:

  「別擔心,這麼好的祭品,我還捨不得那麼早用掉。她在這裡睡著呢。」

  她說著,將手中的蠟燭朝下一照,一個骯髒的少女蜷縮著睡在一團羊毛裡,手腳仍舊戴著銬鍊,正是我在市集邂逅的女孩,我不禁鬆了口氣。

  蠟燭的光微微一緩,瑪拉達又抓住我下顎,我感到一陣寒慄,渾身的生核彷彿都叫囂起來,就像平日遇見妖魔那樣,那種本能的厭惡令我撇過了視線:

  「所以,在墓地和我見面的……不是瑪拉達的鬼靈?」

  「當然是啊!我就是瑪拉達,瑪拉達就是我,我們是一心同體的兩面。對人形的妖魔來講,讓人類部份的靈魂短暫脫離,並不是多困難的事情,」瑪拉達甜笑著,以舌輕舐我的面頰,我難受地仰起頭,反而令她更加開心:

  「年輕的冥客啊,你還不懂嗎?無論是妖魔還是人類,都有不同的面目,表裡如一的人,反而是怪物了。」

  表裡如一……我忽然想起了小鱷,原來她對我的親暱舉止,她擋在我面前、不顧一切保護我的舉動,全都是虛假的,全是為了守護母親的遺物。

  瑪拉達說得對,或許像我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怪物吧?

  「妳是從什麼時候……侵占瑪拉達的身體?」

  我不動聲色地扭動著鐵鍊,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好趁機逃出。但四肢的束縛異常堅實,努力半天還是紋風不動。

  「哎,就說不是侵占了。小冥客,在嫁來室薩族之前,就是雍雅族的女覡,當時為了兩族的親善,才嫁來這個西漠的族群。我當女覡的時候,就對文字術和生核的修行充滿興趣,我發覺生核的美好,也找到了奪取生核的方法…………」

  我看著她曲起五指,閃爍的燭光下,為數驚人的銀白刺青自手腕漫延自脖頸。我瞪大了眼睛,除了母親傳承給我的之外,我從未見過一個引領人或女覡身上,有如此繁複的刺青,連牙也沒有。這代表她已奪取了為數驚人的生核:

  「從此以後,我就迷上了蒐集生核的行為。」

  我呆呆地開口:「為什麼……」

  「後來我發現,從凡人身上奪取生核,實在太過緩慢,因為一個普通人,一世只有一個生核而已。於是我把目標轉向另一種特殊的人類,啊,看你的眼神,大概是發現了吧?沒錯,那就是引領人。」

  她伸出葇夷,從我臉頰上的刺青漸漸往下撫摸,再滑到索骨上。刺青受到妖魔的碰觸,產生劇烈的反應,像烙鐵一樣侵蝕著我的神經,我不由得呻吟起來,瑪拉達持續撫摸著我的刺青,從胸膛到背脊,再滑下長褲遮蔽之處。我面紅耳赤,卻無計可施:

  「這麼說來……控制……悉麗小姐……去殺人的,也是妳了?為了奪取生核?」

  瑪拉達咯咯笑了兩聲。

  「控制?很遺憾,小冥客,我想你搞錯了很多事情。嗯……該從那裡說起好呢?」

  她還沒說完,地窖的通道忽然傳來腳步聲,一個影子靜悄悄地溜了進來。

  我睜大了眼,那人靜靜地站在入口處,身上的衣物全濺滿血跡,臉上的血痕也尚未擦去,手上還拿著銀月也似的彎刀,正是我在昏迷前驚鴻一瞥的悉麗。

  「悉麗小姐……?」

  「我的悉麗,過來媽媽這邊。」

  瑪拉達溫柔地喚著。悉麗完全沒把視線轉向我,漠然地走向母親,瑪拉達張臂擁住了他,然後在他頰上親吻,輕聲道:

  「做的好,不愧是我心愛的孩子。」

  「你把悉麗……當作殺人的工具?」

  「有什麼不可以?悉麗是我的小孩,她的生命是我賦予的,何況悉麗也全心全意地愛我,那是她心甘情願的,對嗎?我的悉麗?」

  悉麗一點表情也沒有,只是把頭埋進瑪拉達的胸口,作為回答。

  我感到一股怒氣上湧,終於明白悉麗不斷殺人的目的為何。奪取活人的生核,確實只有交合一途,但已死之人卻不同,就像奪取妖魔的生核一樣,引領人通常都會先將妖魔殺死,再以引渡的方式吸收死者的生核。這樣的方法,對人類也同樣適用。

  只是沒有引領人會因為生核而殺人,這對引領人而言,只是徒增業障而已。

  「為什麼……奪取生核的話,只要殺人就行了。何必刺穿咽喉和割下耳朵?用這麼殘忍的手段…………」

  「這樣才像是詛咒,不是嗎?」

  瑪拉達的話令我氣息一窒。確實,剛開始看見這樣奇妙的殺戮方式,我幾乎立刻便往詛咒的方向想,因而立刻懷疑到室薩的女覡。我想起瑪拉達在墓地裡和我說的話,那也是誤導我的重要原因之一。

  原來我從一開始,就中了他們的計,

  「割掉咽喉和耳朵,還有別的原因,那就是避免成為言靈附著的客體。」

  瑪拉達繼續說:

  「那個占卜師,那個傲慢、任性又冷漠的女人!……竟然在死去之後,還在那個孽種身上動手腳,留下那種引人懷疑的宣言。言靈會經由聲音的傳遞,在部落中擴散,特別是將死之人的靈魂,特別容易受感染。要是那樣的詩句在室薩裡傳開了,悉麗和我或許會有麻煩。都是她,都是她……」

  我這才明白,那些宣示復仇的詩句,真的是蔦兒留下來的,只是不知道她以什麼樣的方式,將言靈鐫刻在瑪拉達的血親上罷了。

  而且我總覺得,瑪拉達在提及蔦兒時,竟有種特別的情感。這令我想起在鳶兒記憶裡的那幕,不禁臉頰一熱,但我知道現在不是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

  「所以你就把她關起來……把你親生的女兒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窖裡?」

  我憤怒地問,將鐵鍊扯得啷啷作響。瑪拉達若無其事地說:

  「就算我不那樣做,這孩子註定也是個白癡,有什麼差別?」

  「她到底是……什麼人的孩子?我說她的父親?」我按捺住怒氣問。

  「你還是沒弄懂啊!小冥客。」瑪拉達發出一聲輕蔑的笑,然後走到悉麗的身側。她依舊面無表情,任由母親捧起她的面頰,像親吻情人一樣吻著她的頸子:

  「這傢伙是,我和悉麗的孩子。」

  「妳說什麼?!」

  我幾乎說不出話來,有一瞬間我甚至想,這女人會不會是瘋了。我搖搖頭道:

  「妳在胡說什麼……悉麗她……悉麗小姐她……怎麼可能跟妳……」

  「你沒聽說過嗎?在三十六部會中,有好幾個部落都有這樣的習俗。也就是每個薩瓦兒的頭一胎孩子,必須是女子,因為古老的傳說認為,對部族懷有仇恨的妖魔,會挑選頭胎的長子做為下手的對象。所以就算生了男孩,也要以女孩的方式養大,所有的人生儀式也要照女子的方式做安排,藉此欺騙妖魔,使孩子能平安成長。」

  「妳是說……」

  「悉利是我的長子,也是薩瓦兒的合法繼承人。」

  我的嘴唇哆唆著,我終於明白,在鳶兒母親的記憶裡看見的少年是什麼人了。那是年輕時的悉利,似乎遺傳自乃母,悉利的五官十分秀麗,加上蓄髮,再穿上女子的裝束,遠看確實難辨雌雄。我看著面無表情的悉利,內心依然澎湃不已。

  我也忽然明白,當初薩瓦兒安排我在帳內與悉利見面時,為什麼會不准我觸碰他。對一般人而言,冥客和妖魔沒什麼兩樣,性別的秘密當然不能向我透露。

  「可是……你們……你們是……」

  「是母子嗎?那也沒有什麼不好,悉利從小就喜歡我,我在室薩族裡,也只有悉利可以信任。我叫悉利做什麼,他就會替我做什麼,沒有人比我們兩個更親密,他替我引誘獵物,也替我殺人,這是我們的秘密,只屬於我們兩人的秘密。」

  瑪拉達說著,對著悉利的唇又是一吻。我忽然渾身發起抖來,連自己也不知道原因為何,現在我總算知道,羌人老婦在談到女孩的身世時,為何會如此難以啟齒,原來她是亂倫之下的產物。或許她會生來癡傻,也是由於這個原因。

  「但是……為什麼?我還是不懂,如果你這樣在乎悉利,又怎會放任引領人……把他殺掉?」

  「哎呀,小冥客,你真是單純的令我吃驚耶!」

  瑪拉達忽然放開悉利,緩步踱到我身邊,像蛇一般的紅舌舔舐我的唇,卻沒有吻上來。我想動手揮開她,但銬鍊嚴重限制我的行動,這時我忽然想念起小鱷來,那個老太婆雖然一天到晚想強暴我,卻不如瑪拉達的氣息這樣令我厭惡。

  身為引領人,對這種事情最敏感不過。每次我母親剛殺死人,還沒有以生核淨化之前,渾身都會充斥著這樣的氣息。

  縈繞死者業障的氣息。

  這幾乎令我作嘔出來,儘管眼前女子的皮相如此豔麗,我看到的,卻只有那些帶著怨恨的鬼靈哭號的聲音。

  「你忘了我說過什麼了嗎?我的目標,是更多、更多的生之核,更多的力量。所以我需要引領人,特別是像你這樣,乘載著如此華麗刺青的引領人……」

  「妳……是故意引我過來的?」

  瑪拉達微微一笑。

  「從前,我曾經假裝難產,請求薩瓦兒為我請來引領人。就是在那時候,我見識到引領人的甘美,於是我與妖魔諦結約定,讓它接收我的靈魂,我則獲得制服引領人的力量,然後我向外宣稱死亡,在墓地之外,以妖魔的身份生存著,而悉利則成為我的耳目,為我狩獵人類,同時注意豐美的引領人。」

  她忽然站直身軀,長衣落地的聲音格外刺耳,瑪拉達赤裸的身軀隨著褪去的衣物呈現在燭光下。

  ……這部族的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個個都喜歡在少年面前脫衣服啊?!我無法移開視線,只得閉起了眼睛:

  「原來如此,因為自己已經死過一次,所以就讓悉利做出那種事,讓薩瓦兒起意殺死女兒,好引誘引領人過來……?」

  「沒有錯,沒想到小冥客才挺聰明的嘛!我喜歡喔。」

  她動了動指尖,形狀優美的錫萊文字纏住了我的鐵鍊,把我送到她眼前。

  「所以妳認得我?」

  「認是不認得,但是你身上的刺青,實在太過誘人,因為你的到來,這附近的妖魔都騷動起來,難道你不知道嗎?」瑪拉達的手伸向我的褲頭,一點一點慢慢向下抹。我想起牙的忠告,感到又悔又恨,但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但為什麼……妳會等到現在?為什麼不開始就下手?」

  「哎喲,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在裝傻?」

  冰冷的地窖空氣讓我渾身輕顫,兩具赤裸的身軀貼在一塊,更令我汗毛直矗。瑪拉達摟住我的頸子,把臉頰貼在我胸口,似笑非笑地說道:

  「不管你在那裡,都有那個討厭的動物靈守在你身邊,害我根本沒辦法下手。本來我就快要放棄了,因為要是你真的殺死悉利,事情就不妙了,」她又揚起唇角,

  「不過沒想到,你這冥客還真特別,殺個人還問東問西,在室薩族裡到處亂跑,給了我下手的空檔,所以我故意加深你的懷疑,好延緩你殺死悉利的時間。果然給我等到了你獨處的時候。原來那隻討厭的鱷魚靈,也有鬆懈的時候啊……」

  我還來不及回話,瑪拉達忽然吻上我的唇,然後是令人呼吸困難的交纏,我「唔」了一聲,作嘔的感覺一陣陣湧上心來,但瑪拉達顯然十分享受,她看著我:

  「好了,我們廢話說的太多了。你放心,這些蠟燭,是排列成錫萊文字的特別結界,就是道行高深的動物靈,也沒辦法輕易闖進來,小冥客,現在我們來做些快樂的事……」

  白皙的腿跨在我的腰際,我的呼吸一時靜止。從瑪拉達的肩頭向後看去,悉利仍舊靜漠地坐在羊皮裡,但視線已轉向這裡。我不禁一呆,雖然看似面無表情,但不知為什麼,我竟從他的眼神裡,讀出濃濃的哀傷。

  對了,如果悉利是因為母親的指使,才這樣濫殺無辜的話,為什麼我和他獨處時,他竟然那樣悲切地對我說『不是我殺的』?難道也是為了故弄玄虛?

  但那樣悲傷而絕望的吶喊,實在不像是演出來的啊……

  瑪拉達的唇順著我的頸項往下吻去,滑過我敏感的腹部。但我的視線仍停在悉利身上,他緩緩地站起身來,看似無機的臉上,竟似淌下一絲淚光,就像與我獨處時那樣,我愣愣地瞧著他,直到他緩緩開口:

  「媽……媽……」

  他向瑪拉達伸出手來,我的思緒也瞬間混亂了。

  媽媽。

  媽媽,我的媽媽。我的母親。

  摟住我脖子的手,彷彿回到了那個時候,那雙白皙勝雪的手掌撫著我,那雙永遠銳利如斯的眼神凝視著我,低聲在我耳邊說:

  『居,我的兒子,你要繼承我。』

  你要繼承我。

  我把一切都給了你,你一定要繼承我。

  我無知地仰望著她:母親,妳要做什麼?但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摟著我,然後親吻我,像親吻情人一樣親吻我。我嚇壞了,也呆住了,我開始掙扎,但她不允許我掙扎,用文字術壓制了我,我嚇得哭了起來。

  我說:母親,我不喜歡這樣。

  她說:不要怕,居,我不會害你。媽媽不會害你。

  她沒有害我。她只是脫去我的衣物,在自己身上印上奇怪的錫萊咒文,然後吹熄了油燈,她沒有害我,她沒有騙我。她只是抱住我,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任由她重覆著單調的動作。熟悉的體溫整夜籠罩著我,宛如重回羊水的懷抱。

  我只記得最後她說:對不起,居,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不是說,不會害我嗎?

  如果不會害我,又為什麼要道歉?媽媽?

  我凝視著悉利空洞的雙眸,彷彿跌入那分深沉的悲傷中。母親含淚的眼睛,母親濺血的身軀,母親遺留的刺青,這一切的一切,彷彿重疊在一起,重疊到那雙正在撫摸我的掌心,我的腦子轟地一聲停滯了。那時候沒有說出來的、不敢說出來的,剎那間全湧到我喉頭,我聽見自己撕裂的聲音: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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