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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火光熊熊,照亮白芨山腳下乾澀的夜空。

  男人這才見識到什麼叫作崇拜火的民族。南疆居民家家都有火塘,其地位不亞於北疆人的祖先牌位,火對他們來說,既是災難也是光明,所以他們敬它畏它、利用它也崇拜它。

  男人相信白芨山下所有能動員的柴火必定群聚在此,鄉裡的壯丁汗水淋漓,扛來成綑成堆的枯柴,在廣場中心點燃黑暗,點燃歡喜,點燃神蹟。

  冬季日落的快,夕陽還在白芨山巔上掙扎,男人的病人身份蓋不過客人尊榮,幾乎是被白芨山寨湧進的大漢挾持過來。天曉得一群刀疤肌肉男同時擠進窄小吊腳樓有多麼可怕,何況他們撲過來的神色近乎猙獰(雖然事後他們解釋為熱情),以至於男人第一個反應就是從樓上跳下去:

  「好熱鬧……原來這村子有這般多人口。」

  撫著腳踝的扭傷,男人望著進出忙碌的村民,自他從吊腳樓被擄來開始,便不見素問的蹤跡,卻見到成山成堆的陌生人。

  不習慣歡樂的環境,他挑選距離火堆最遠一處席地而坐,星火在屋簷反映出節慶序曲,白芨村街道一空,鄉下人家,缺席慶典的罪衍更甚於殺人放火,男人如今深深體會這個道理。

  「怎地杵在這兒?大男人一個還怕生啊?」

  正享受旁觀者的樂趣,男人的肩頭卻突地遭受重擊,他警戒地回過頭去,剛好對上犀牛角粗獷的笑容:

  「遠來是客,坐在這裡可不妥,素大姑娘有告訴過你罷?她沒法親自招呼你,東道主便由我來做,來來來,跟洒家坐主位去!」不由分說,犀牛角摟著男人傷重未癒的斷臂,半拖半拉地將客人拉至火堆前權充坐椅的原木。

  既來之則安之,男人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果然有自投羅網的不良八字。

  主位旁的矮桌上堆滿各家貢獻的米水酸湯、醃酸魚、酸蕃茄和魚醬。南疆人素好酸辣,男人以保留的眼神看著一旁顏色鮮明,五花八門的辣醬罐:乾辣椒、油辣椒、槽辣椒,紅綠相雜,罈口蹭出黃油來,足見辛味之重。但除卻辣椒,盜跖人的菜單上倒難得出現白水煮乳豬、酸醃牛筋等菜色,餘燼上趴著一雙烤得金黃透亮的全雞,油水滋地一聲融入火燄,惹得人垂涎三尺。

  「大伙注意點!」

  身畔的犀牛角驀然站起,似在村民間有不小的地位,白芨山寨主用力擊了兩下掌,所有人便一齊停下手邊工作,望向廣場的中央。

  隨著犀牛角的擊掌,火燄蕩漾中,一位耄耋老者首先身披五彩單衣出場。手上提了兩枚擊節用的竹梆子,男人打了個喝欠,估量又是壟長的祭神儀式,但竹梆子聲音卻出乎他意料的鏗鏘有力,迴蕩在黑夜空谷中,老者的節拍穩建,連敲三聲休息一拍,速度隨風的吹拂漸漸加快。

  「他是白芨村裡最年長的耆首,今年過半百啦,盜跖一帶能活到這把歲數不容易,大家敬他受神明保祐,每年蘇喜寧節都請他開場。老爹也真硬朗,這把年紀擊竹梆仍是穩當當的,年輕人都未必及得上他一半兒。」充份盡起東道主的職責,犀牛角唇角含笑。

  火燄在靜默中與聲量同步澎湃,男人感受到氣氛中根深柢固的肅穆,平時粗野隨性的盜跖居民,此刻有的低首,有的任由火光在目中跳動,神聖非出於繁複的儀式,而是某種更隨意、更野性的東西,男人不自覺地傾神細聽,直至九旬結束,他才輕輕呼了口氣。

  原以為這樣便結束尼杭節的儀式,感受到全場氣氛一變,卻是在引頸期待什麼,看見犀牛角捏緊粗大拳頭,汗水涔涔淌下,瞳鈴大眼流露孩童般興奮,不禁大感稀奇。擊節老者恭敬朝火光下拜,聲音蒼老顫抖,力道卻貫穿整座白芨:

  「恭請鬼師!」

  一個身影隨宣告自燄中鑽出,男人眼睛一亮,這才知道素問為何在提及晚會節目時支吾。

  憶起北疆盛傳的南方巫楚文化,火燄與卜巫是這片土地的表徵,而被稱為「鬼師」、「布摩」的巫者是當地人景仰的對象,舉凡婚喪喜慶、節日祭祀都少不了鬼師。

  而南方醫療貧瘠,醫術便與竹掛占卜融為一體,醫便是巫,巫便是醫。素問既是左近唯一的醫者,自然也擔崗巫者的大任無疑。

  「很漂亮嘛……」

  南疆是崇尚視覺與自然美的民族,他首先被色彩所俘虜,雲母和牛膽混製的油彩遍布素問瘦小臉龐,鮮豔的程度讓男人幾乎認不出那就是她;長及腰下的頭髮紮成無數小辮,銀飾在帽沿、頸側和衣襬叮鈴作響,一襲傳統織工綴成的服飾遮掩住軀體,赤裸的部份從長臂到足踝,無不被精緻的圖騰所包圍。

  或許因為過於瘦小,巫醫的身子簡直被那些行頭給淹沒。以往男人只覺素問美,但美得總有些殘缺,如今色彩填補了蒼白的缺憾,黑白紅三色交織的線條引導素問靈魂裡固有的神秘,將全場的氣氛帶入神鬼交鋒的夜晚。

  「從白老頭去世後……也有五年了罷?」

  他聽到犀角粗厚而微帶感傷的聲音,話中的「白老頭」,該是指素問的親爹無疑。在犀牛角眼裡,多年前也曾有位出色的巫者,在火燄祝福下主持祭儀,有個女孩兒扯著父親綴滿流蘇的衣襬,怯生生地探出頭來,卻因火星四濺而哭著退避:

  「老鬼,你現在可以安心去死了罷?你的女兒……你的小姑娘長大了。」

  彷彿呼應犀牛角的禱告,西風狂嘯著吹過白芨山頂,火燄得神靈相助而高漲。四名村中大漢隨素問過火而出,手上抬著一張臉盆大小、沉重而古老的大鼓,通體以黑布包裹,素問纖掌輕輕一拍,滿村群眾便同時靜了下來。

  「銅鼓請出,神靈諦聽,祐我白芨,不敢毀棄!」

  老者的聲音迴蕩於空氣,素問卻仍然靜默。男人這才恍然大悟,銅鼓被南疆各地視為尊榮象徵,盜跖裡大大小小上百個村寨都有自己的銅鼓,平時以黑布懸於樑上,只有婚喪喜慶才由布摩請出。

  白朮曾在吊腳樓提及的「銅鼓過溪」,那是南疆每年臘月必行的儀式,由村裡成年男性護送禮器渡河,還得小心銅鼓沾水,古老習俗相信聲音會隨水流去,一但鼓敲不響,祈福的功用便盡失。白朮便以村內唯一能參與這項活動的女性而得意不已。

  為首的青年揭下黑布,火堆四周的村民便齊聲歡騰。男人定睛細看,銅鼓的花紋繁複而細緻,鼓緣繪滿當地的花草罨紋,中心則綴滿日月星晨的圖像,鼓面塵跡斑駁,顯比在場任一人都歷盡滄桑,年歲透露出傳統積累的威嚴,素問赤足緩緩踏近。

  火光將她嬌小的影子與銅鼓重疊,群眾再次安靜下來。

  「白芨山下的好山好水,好姑娘好兒郎呀!我們的福份由誰所賜?」

  纖細白皙的掌揮趕流竄蚊蚋,鬼師的雙手在銅鼓前攤開。素問話聲一向細小,男人驚訝她能擠出這樣大的音量,而且一派任真自然,彷彿隱士於山水間的長嘯,村眾的回應一般質樸,在群山崢嶸間響遏行雲:

  「天地!」

  「銅鼓一聲,祭謝盜跖天上神明!」

  乘著眾人尾韻,沉寂已久的銅鼓再次大顯神威,纖細的掌拍落胸前鼓面,看得出她手臂仍不靈便,激出響聲卻驚人。

  男人是第一次親耳聽聞南疆銅鼓,盜跖人相信只要以誠心擊鼓,洪亮的鼓聲便能穿透三界,上達天聽;如今男人再無懷疑這種信仰,第一聲若如醍醐灌頂,第二聲便是天降甘霖,即時雨般滋潤這片長久受難的大地:

  「銅鼓二聲,祭謝南國地母聖君!」

  沒有人能在這氣氛下不興奮。油彩下的頰泛起光采,男人首次見她對藥草以外的事物抱以熱忱,「祭謝地母聖君!」,火光照耀下鄉民齊聲覆誦,卻蓋不過逐漸加快的鼓點,數以百計的眼盯著素問的赤足,歡欣但不失莊嚴地隨鼓聲起舞:

  「銅鼓三聲,祭謝白芨列祖列宗,百代英靈!」

  男人裹著斗蓬站起身來,他看見身畔一位鄉婦熱淚盈眶,擁緊撲入懷中的稚女。憶起重傷時朦朧聽見的談話,或許只有南疆人自己才明白,天險中的傳宗接代、荒山中的同舟共濟,這份長久的羈絆是喜樂也是辛酸,是福份也是業障;既然生於斯長於斯,盜跖人所能做的就只有綻開笑容,跪下來向雙腳所立的土地感恩,然後活下去:

  「祭謝白芨列祖列宗,百代英靈!」

  南疆的「祭神調」,男人淡淡瞇起眼睛。早在北疆時便聽說,天上、地府、人間,被迷信的盜跖人稱為三界,重大祭典必先由鬼師恭請三界神祇,鄉民才敢放手同樂。

  但當銅鼓餘韻猶存、火堆旁的村民手挽著手,在蘆笙和皮鼓的交響下踏鼓點而舞時,俚俗的方言歌曲他雖不懂,但人心他聽得懂、熱誠他聽得懂,反倒是皇禁城執發的山賊布告,頓時變得陌生而難解了。

  尼杭祭的型式在南疆由來已久,相衍的節目也五花八門。孩子以童音吟唱百年口耳相傳的「豐收調」、「狂歡調」,男人手持刀槍長戢,在奔放的皮鼓聲中演出征戰戲碼,女人則戴起布笠,在火堆旁彎腰歌唱,模仿豐年收割的歡愉。一時間歡聲四起,將盜跖的夜空染上興奮的通紅。

  正凝神看著村民挽袖起舞,祭典的節目卻再次掀向高潮,犀牛角在身畔消失一陣,再從火堆後出場時已換了個模樣,身旁尚跟了個少女,要不是周圍白芨山寨的漢子們鼓躁喝采,男人同樣認不出她來:

  「白朮!來場精采的罷,今年辛夷不在,取悅鬼神可得靠妳了!」

  在這許多節目中,最受歡迎的莫過素問曾提及,亦舞亦武的儺堂戲。卻見白朮頭纏素布,頭戴勇士的龍面,一身英武勁裝,手持大關刀繞行全場;反觀犀牛角則戴上鬼面,木製儺戲面具栩栩如生,兩側鬼角氣勢非凡,嚇得旁觀小兒一陣啼哭。

  木鼓的協奏催促雙方步伐,未開封的白刀在空中虛交,雖無具體威脅,交招之險也足以讓旁觀者捏把冷汗。幾招換過,群眾的激情隨之高漲,村民停下舞蹈,盡數圍觀火堆旁的敬神戲碼:

  「阿朮丫頭,你大伯年紀有了,該讓賢了,還不快挫挫這老骨頭銳氣?」

  「犀角大叔,薑是老得辣,可別拆了白芨山寨主的臺啊!」

  男人細觀白朮和犀牛角的足下踏步,雖然顯未接受過正式訓練,少女的步伐靈活有力,似乎在山間跑慣了,進退趨避竟也自成一套系統。

  大叔挪步則一味剛猛,舉足間大地隨之震動。然而白朮刀法輕靈,在犀牛角周身戲蝶似遊走,將對方呆板的進招逼得左支右絀,男人淡然揚起笑容,好在儺堂武戲不允許使力開封,否則少女的上風不會佔得如此輕鬆。

  「阿朮,你奶奶的使詐,跟辛夷那混蛋一個樣!這是什麼軟棉棉的刀法?」

  陣前叫罵更為戰局火上加油,圍觀眾人齊聲鼓掌鬨笑,鬼面與龍面差身照面,火燄再次竄高。

  「不會駛船就嫌岸窄啊,犀牛角,七年來沒贏過辛夷哥哥半次,還敢嫌棄他刀法?我看你認命罷,有生之年想扮龍面,沒這可能!」

  嘴鋒比刀鋒銳利,白朮欺負對方不敢大開大闊,箭步上前,眼看鬼面就要當堂降伏,龍面輕盈的身法卻給一道黑影驀然撲下,力道大至少女棄械投降。正意外什麼人敢妨礙南疆勇士趨鬼,抬頭卻見那熟悉的憨厚笑容,白朮懊惱地大叫起來:

  「葛根,你在做什麼?還沒輪到你上場啦!」

  肥胖的身軀壓在白朮胸膛,眾人這才看清來者是寄宿白家的胖男孩葛根。本來白朮憐他祭典時總形單影隻,插不上手,特地叫他扮作鬥角舞的火牛,好在節目裡露露臉,但此刻胖男孩顯然完全搞錯時機,竹編的牛角豎立耳畔,臉上以焦土化成泥牛蠢樣,葛根盡職地記取白朮的耳提面命,拼命朝場上「敵人」衝鋒陷陣。

  「我不是和你說過,要等鬥角舞時才上來?哎,別、別鬧了,不要頂我的屁鼓,我不是鬥角的姑娘,好痛,你的牛角……葛根!」

  白朮的喝斥對腦袋單純的葛根來講全無效用,更遑論轟然而起的笑聲早把少女淹沒。眼看白芨村女霸王被一頭假扮的牛追得滿場亂飛,未開鋒的關刀成了揮趕恐赫的工具,鄉民無不拍手大笑起來,更別提素來與白朮交好的白芨山寨:

  「阿朮帥啊,今晚有牛肉吃了!」

  「鬥角的姑娘不來,咱女霸王一個人就應付得來,可不是麼?」

  一面回頭對忘恩復義的損友大聲咒罵,群眾隨著追逐戰四下散開,笑鬧聲串連入林子,迤邐進山間,祭典再度隨火光的餘韻擴散。男人看見好些少男少女雙雙對對,或挽著手竊竊私語,或在山石上對歌,月亮始終沒出來,但白芨山下早已盈滿月夜情懷。

  「又沒有月亮,你仰頭看些什麼?」

  正自仰頸發呆,思緒卻驀然被身後的聲音打斷。不用回頭,祭儀時的吶喊和平時聲量縱然天差地遠,那山澗似的淵遠流長仍讓他難以忽略:

  「在下想看月亮什麼時候出來,鬼師姑娘。」隨口胡謅一句,男人看著她在身畔坐下,衣襬上銀飾聲響似月娘呢喃,鎖碎而引人遐思。

  「嘻,鬼師姑娘麼?這稱呼我喜歡……我剛剛表現得好不好?會不會……看起來太可愛?」

  油彩下的素問興奮得雙頰緋紅,星火啪噠一聲彈落兩人之間,男人對她擔憂的項目啼笑皆非,當然不忍潑他冷水,何況就算要潑,他現在的情緒也只能灑熱血。

  「我險些認不出妳來。」他苦笑道。

  「當真?是因為變醜了麼?抹這些顏料可真要命,回去我得用茴香浸酒洗臉,否則明兒個鐵定成了花臉……」以手揭去花掉的彩繪,素問皺了皺鼻子,十分認真地盤算起來。

  「不會,妳這樣很好看。」淡然一笑,男人毫不避諱。

  「當真?」

  純然對讚美歡喜,素問的眉目由擔憂而雀躍。見對方苦笑頷首,她突地舉起雙臂,摘下手上零零碎碎的首飾置放一旁,男人正不解她如此做的用意,挺直身軀感受夜風流動,素問的神情頓時溫和起來,從懷中掏出一枚長約寸許的竹筒,她俯首朝男人一笑。

  「聽我吹口弦,好麼?」她以慣用的聲音低聲詢問。

  雖不知口弦為何物,但見素問將竹筒裡弦片也似的事物湊近口來,不難猜出那是某種樂器:

  「請罷。」

  他淡然笑道。對方也不等他應允,素問五指輕燃,染滿顏料的睫毛低垂,樂聲比想像中暗沉,卻也比想像中優美,周圍的喧囂在音符流動中斗然止息。犀牛角驚覺地瞥了一眼,隨即比了個噤聲手勢,即使男人不願意,這回他和素問同時成為全場焦點:

  「安靜點……妳們聽,咱白大姑娘吹口弦呢!」

  白芨山腳下的姑娘們沒有不隨身帶著口弦的,僅僅三兩木片,只消以指撥動簧片送氣即可入樂,比起正式樂器來不知簡陋多少。然而幾代以來,南疆少女無不靠此傾吐心事,剖白情意。

  素問的樂聲和話聲一樣弱小,口弦技巧縱使高明不到那去,認真的神情才是樂曲重心,剎那間男人明白了,她的時空、心思早已不在這裡,白家吊腳樓下的那株白花在遠處搖曳,她知道晚風會耳語,或許將弦聲傳遞到更遠的地方也未必。口弦旁應當有木葉唱和,該有個情竇初開的傻小子,順手從椿木上摘下嫩葉,以同樣的神情吹奏旋律。

  「別再聽了!」

  本來該是十分愜意的音樂欣賞,這場演奏會卻被突如其來的叫喊短暫終結。以一拳打暈擺脫笨牛的糾纏,白朮站在離男人和素問最遠的角落,火的另一頭,手上關刀猶未放下,或許是隔著火堆產生錯覺,男人覺得她連眉目都在熊熊燃燒。

  「我說別再聽了,」

  白朮的聲量本就驚人,此時更是刻意放大,一手拎著尚在半暈眩的葛根,許是適才經過一場灰頭土臉的鬥角戰,白芨山的女霸王神色不善之至:

  「犀牛角大叔!你到底會不會做主人啊?讓客人在旁邊自生自滅,你倒自得其樂,白芨山的大哥們,你們也是,殺雞抬酒是做白工麼?還是想等人走了再悶聲不響地偷吃?」

  十多名大漢一片靜默,犀牛角呆了兩秒,這才恍然出聲。

  「是……是啊,阿朮他媽的說得對,真該死!這般怠慢客人,白芨好客的招牌都給洒家砸光了!」單純的腦袋聽不出弦外之音,犀牛角為自己的疏忽拍了拍額角,隨即大步走向男人,連閃避都來不及,大臂枉顧傷者斷骨的位置將他一攬而起:

  「好兄弟,別的可以放過你,但來咱們白芨,兩杯水酒可非喝不可。這是咱南方人習俗,酒巡必先飲一雙,代表雙腳曾來過這地方,來來,是男人就一口氣乾了!」

  山寨隨行的大漢端上酒甕,由犀牛角接過斟了滿滿兩碗,親自遞到客人跟前,代表全村迎客的熱情。對方也不推辭,舉起酒碗仰頸而盡,犀牛角為他的豪爽微感吃驚,隨即他鄉逢故知地狂喜起來,與男人淡雅的微笑不同,大叔的笑聲微帶沙啞,添入了酒更嘔啞一層。

  那是未經雕琢、斧鑿全無的笑聲,他不知有多少年不曾耳聞。

  「兄弟們,還呆在後面做什麼?那個唇上不帶酒沫的,回去給我仔細你的皮!」

  不用犀牛角恫赫,南疆盛行的「敬客酒」可不是開玩笑的。盜跖地勢封閉,平時少有外客進出,鄉民見到了客人便像天上落下了寶,非留個十天半月絕不放人;敬客酒便是代代相傳的留客絕招之一,男人縱使有病在身,顯然也逃不過南疆人這份善意:

  「酒釀、茅臺、劍南春,烤酒、甜酒、發泡酒,只要家裡有藏私的,全都抓出來打屁股!」

  犀牛角一席話說得全寨嘩然,女人們笑吟吟抬出塵封多年的咂酒缸,搬開石塊撕開鮮紅封條,一陣濃郁的酒香隨即瀰漫空氣。鮮血讓戰士變得兇狠,酒香卻讓男人拜倒於溫存,南疆人嗜酒本性在此表露無遺,不分男女老幼,人人爭先以竹筒杓酒飲之,瓊漿和火光交織出濃厚的慶典味兒,連素問也斟了滿滿一碗,男人驚訝地望著她一乾見底:

  「你命是我救的喔,所以這大碗的,你得看著我情面喝下去。」

  小臉微紅,素問懶洋洋地靠在他肩頭,酒精和油彩洗去吊腳樓上的嬌羞,她伸直手臂將酒碗遞給男人。他靜靜看了她一眼,感受到背後某股眼光鑄就的透骨寒意,唇角揚起弧度,刻意誇張地湊口飲盡。

  然後是白芨山寨的壯丁輪流敬酒,特製的酒海以黑陶燒成,直徑比犀牛角頭顱還長,小孩子捧起來如鼎千鈞,海碗裡斟滿鄉民自製的甜酒,南疆製酒不經蒸餾除槽,土味之重可想而知。

  本來私下早打賭客人撐不過半巡,然而這瘦弱的男人只淡然一笑,單手舉高酒海過頭,將滿滿一碗酒喝水似地照單全收。圍觀群眾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躁動起來:

  「好酒量!」

  最後才輪犀牛角敬酒,山寨與會的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個男人,不少已因酒海微薰,肩搭著肩大唱起「邀妹曲」來。男人卻微笑依舊,之前喝落肚的酒竟似泥牛入海,連引起臉紅的效力都欠奉,犀牛角瞪大眼睛看了他幾回,再次縱聲笑了起來,聲音如銅鼓般高亢:

  「你奶奶的,洒家跟人拼了三十年酒,這輩子還沒人贏過我,你這小伙子倒了得,好兄弟,洒家欣賞你,來,乾了這一巡!」

  兩枚酒海在火光下碰撞出聲,激出淡白酒液,彷彿象徵主人過多的熱情。男人再次苦笑起來,這未免太燙了些,他害怕再承受下去,好不容易復原的傷口又要再次炙痛。

  似乎明白酒不能使怪客屈服,男人好容易撐過一巡,村人乘著酒意回火堆旁圍圈跳舞,他總算逮到機會獨處。那知這得來不易的寧靜卻無從持續,屁股還沒在山石上坐熱,火燄卻已自行近身,後頸上驀地一涼,明知是未開封的刀,男人仍識趣地做出投降手勢。

  「白朮白姑娘,要和在下說話吩咐一聲就是,這般勞師動眾,在下愧不敢當。」見白晃晃的刃鋒自後頸移到咽喉,男人的笑容更加苦澀一層。

  「我警告你,」

  火光跳動,人群歡騰的笑語卻斗然被冷漠的話聲所截斷。眼前的白朮手持關刀單手插腰,背著火光讓她英氣蓬勃的臉容一片陰霾,儼然是女霸王的氣勢:

  「我警告你……別和素問姑姑走得太近。她不是屬於你的,無論你再怎樣強求,她都不可能是你的。」

  出乎意料地,男人的反應不是白朮預料的失望或惱羞成怒,而是報以一笑。斗蓬下黑眼睛如鑲嵌鏡面,映照自己驚詫的神色,男人的笑聲漸大漸狂,與外表文弱的氣質全不相符;縱使是笑聲,白朮卻驚於其中的蒼涼――是的,蒼涼,彷彿已將世間所有表情用盡,到最後不得不歸於笑容的那種蒼涼。

  「妳可以說得更有力一點,」

  要不是營火旁連同素問在內已有不少人朝這窺探,男人可能還有餘裕笑得更大聲,他在笑的餘韻中開口,聲音仍舊平靜,再次出乎白朮計算:

  「『給我離她遠一點』,妳不是該這樣對我說?或是『馬上給我滾!』,像這樣的逐客令?」語畢,又是連串的笑聲,這回真正的笑意倒添了幾分。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

  強自鎮定,白朮轉身將男人的肩頭壓入陰影裡,刀仍架在對方脖子裡,動作粗魯得怕人:

  「要你知道姑姑始終在等什麼人,你就不會……你就不會對他有非份之想。」猶豫了一下,害怕這樣坦白的警告又會換來對方誇張的反應,幸好男人這次只是微笑。

  「喔?你是說那株白花?」少女總將戀情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禁臠,男人淡然笑道。

  「不許你這樣開玩笑。你給我聽好了,辛夷哥哥是為了姑姑……為了姑姑的病,這才忍痛拋下了她,成為雲遊四地的獎金獵人,他倆因為輩分的緣故,好不容易才能在一塊兒,現在又發生這些事……」

  由於背對火堆,沒人看見白朮揪起男人衣襟,雙目猶盛烈火:

  「他可不是放棄了姑姑,姑姑也沒可能辜負他。」

  「那還真是感天動地,」

  順著她的拉扯,男人下顎微揚,戲謔與深沉參半的黑眸便正對白朮,即使不願承認,少女心底卻瞬間打了個突,這是什麼眼神?說輕蔑算不上,說同情卻又太過頭,正待要回嘴,對方卻一面裹緊斗蓬抵禦寒風,枉顧關刀的威脅,一面緩緩自山石頂站了起來。

  「不過……如果那天那個叫辛夷的回來,煩你幫我轉告他,」

  隻手扶住身畔白揚,白朮看見他的臉難得一沉,縱然唇角仍舊上揚:

  「他是個笨蛋,不折不扣的笨蛋。」

  不解對方的評語,白朮愣了兩秒,這才醒悟自己素來尊敬的哥哥已遭人污辱。怒極下不及細想,正想截住對方一頓飽打,主位方向卻傳來驚慌的呼聲,誰都聽得出這音質不尋常,包括素問在內,跳舞飲酒的村民一個個遽然停步,往呼聲的來向聚集。

  「犀牛角……犀牛角大哥!」

  從祭典的歡樂中抽身,犀牛角眼力最好,首先認出來人,這並不減大漢的驚詫:

  「木賊?你怎麼了,不是守在白芨山上麼?你……」

  身影不是以直立姿逼近,近火堆時似支撐不住,白芨山的來客頹然而倒,兀自手腳並用朝犀牛角爬來。男人瞇起眼睛,他看見報信者身後迤邐一路的殷紅。

  「木賊!你怎麼啦?說話啊!該死……是那些北方鬼又趁隙偷襲麼?有多少人?」

  一下子酒全醒了,白芨山寨的男人們從酒酣耳熱變為透體冰涼。誰都看得出名字顯然是素問傑作的男子受傷不輕,以往幾次遊擊戰,最多也只是斷條手臂瞎隻眼睛,如今趴伏地面的男子腹部開個大洞不說,臉頰被利物幾乎削下半邊來,血淋淋的甚是可怖,若不是撐著通風報信,恐怕連爬也爬不到這裡。婦女孩童的尖叫在身後響起,犀牛角心煩意亂,不自覺地大吼起來:

  「幹你奶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其他人呢?」

  「大……大哥……」

  骨瘦如柴,宛如同名藥草的外貌,木賊五指往壯漢顫抖地升高:

  「不……不行了,全都不行了……」

  「什麼不行了?你他媽操老婆不行了麼?給洒家說清楚!」越是著急,大漢語氣就越近本性。

  「北方鬼……北方鬼玩真的了……」意外地笑聲,這般渾身浴血笑起來,更添一分淒涼可怖。犀牛角不禁由狂怒而呆然:

  「火把……都是火把,白芨山腳下……全是火把,成百、成千,大哥,你不會相信他們有多少,還有攻城梯、火筒子、龍頭槌……官兵穿著制服,顰鼓在山下隆隆,弟兄們都慌了,散了,逃了……」他笑累了,指尖驀然垂地,血跡在土地上渲染成長紅:

  「死了……」

  「怎麼會……」首先擠出聲音的是素問,在一片驚懼的呼聲中,男人在身後精目一閃,卻無人有暇注意到他。

  「什……什麼意思?木賊,牛膝呢?狗脊呢?鱉甲呢?媽的,還有沙蒺藜和巴戢天呢?不是叫他們守好山寨等洒家回去!操他的北方狗……木賊,快……快帶我回白芨……」

  全然慌了手腳,犀牛角發現他在顫抖,不是酒精的作用,儘管這輩子一直在失去,但僅僅這一次,他發覺自己是如此害怕再失去。

  「沒有用的……」木賊垂下頭來,最後的精力也隨笑聲燃燒殆盡:

  「白芨山腳下最後的抗爭也失敗了……大哥,素大姑娘,都死了……他們全都死了……」

  如不是親眼所見,男人難以想像一個血性漢子也能如此落淚,不以手拭為掩示,宛如以眼淚憑悼同伴的靈魂,他任由兩行淚水於黑如炭火頰旁淌下,夕陽的錯覺,他甚至覺得那是血而非淚:

  「這不是人……不是人與人的世界……這是人……吃人的世界啊……」

  好像語言與他有仇,白芨山的男人每個字都像在嚼碎,他要嚼碎字、嚼碎句、嚼碎文字構成的現實,代價是齒間流淌的鮮血……還有遽然斷氣的靈魂。

  雙眼霽張如銅鈴,兀自不肯放開這片南疆天空。

  「怎麼可能……」

  變故實在太大,犀牛角判斷力盡失,樑柱般彯型身軀竟似站不穩。茫然闔上兄弟的眼瞼,婦人孺子在身後相擁而泣,男人們眥目欲裂,重建,毀滅,重建,毀滅,世界在他眼裡以如斯型態延續,他還要忍受多少次毀滅,還要背負多少次重建?答案在遠方化作沖天火光,轟隆一聲,白芨山道上竄起漫天煙塵和仇恨:

  「怎麼……可能……」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麼火呢?

  「到白芨山寨必經的地方……」正徬徨間,素問顫抖的聲音卻遽入耳中,不詳的預兆更添一層。果不其然,他回過頭來,正好見到素問蒼白的後頸,和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喊:

  「白家吊腳樓……爹爹的藥草園!」

  「素問姑姑,不要去!」

  白朮深知她意圖,搶先一步奪她袖口,然而一提到藥草,素問的潛能便一如往常火力全開,更何況是她愛若性命的藥草園?甩開白朮遲疑的拉扯,瞬間銀飾響聲已在五尺之外,犀牛角大驚失色,發足試圖追趕:

  「素大姑娘,拜託……快回來!白芨山腳下全是官兵啊,素大姑娘,媽的,素問!」

  事態嚴重,犀牛角總算為這突如其來的插曲回復神志,指節在拳頭間喀啦作響,他扯開酒水淋漓的上衣,白朮呆然接過大叔扔來的關刀,還有匆忙拋下的叮嚀:

  「阿朮,你還有白芨山的兄弟們,帶著女人小孩往火光反方向退!快點!」

  將兩把刀插回腰際,白朮的掌心汗濡盡濕:「那你呢?你怎麼辦?你一個人去……」

  「我一個人去追素大姑娘。」

  將白朮的遲疑轉化為肯定句,粗獷五官流露出決心,還來不及拋出下一句疑問,赤裸的胸膛穿過火燄,犀牛角一但發足,全村難有人再追得上他。

  白朮透著火光凝視大漢的背影,節慶的火堆猶未熄滅,只是風向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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