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土誌 盜跖篇  

  盜跖,原名南越,上皇南疆領地,為南疆諸邦中最大者,向南綿延百里地,至南海輒止。

  地低濕,多蛇虺,冬則陰雨靡靡,數月不止;夏則乍晴暴暖,連月不雨。地瘠而不可耕者,連毗皆是,數里而不見水源,亦為常態。時遇大旱,則地裂天乾,草木不生,時暴雨數月,則洪水氾濫,人獸皆魚;惟人煙罕至,遂地平水服之地,藥草根莖生長繁茂,盜人多貧,採藥鬻藥者遂眾;又民風惡劣,好賭逞鬥,山寨林立,盜賊夜橫於途,宵小晝行於路,幾次杜絕不能清,朝廷乃設禁令。

  故黃髮老死於盜跖者漸眾,垂髫入境而定居者益稀;又民生貧困,病瘟橫流,道可見餓殍於溝壑,林有樹皮者皆入腹中,天若有不忍人之心,當謂盜跖是也。



  ──重生大陸風土誌˙盜跖篇


◇    ◇    ◇

  1

  嘎咕,一群黑鴉在林間振翅飛起。

  「盜賊來了!白芨山的寨主……攻下來了,大家快逃啊,快逃啊!」

  時值盛秋,南疆的空氣卻依舊悶熱,乾燥的風一股股滑下山壁,滑落這片遭神棄置的土地。門前的柳樹早已放棄掙扎,認命地對北風伏首聽命,更遑論無根的人群;鴉群匆匆掠過,震翅時的鳴聲價價,迴響在天地裡,似乎宣告著連他們也不願多待一刻,全速揚長而去。

  然而在這遍地荒野的村莊裡,卻有一片意外神眷的天地。一幢木造的樓房孤零零座落白芨山腳,腐朽樑柱支撐型制特異的建築,舊是舊了點,卻格外有種含蓄靜謐的氣質,木樓下是一片生意蓬勃的野田,沒有逢迎魅俗的花卉,滿田綠草瀰漫晚秋芬芳,藥草香填滿嗅覺,單憑種類便可自成一畝地道藥舖。

  「救命啊,救命啊,可怕的白芨寨主來啦,救──」

  此刻卻有人毫不憐憫地蹂躪那片綠意盎然;在小園子裡來回奔跑,男孩像所有盜跖孩子般衣杉襤褸,不同的是,腦子和動作似乎無法協調,肥胖身軀配上戇直五官,唾液自唇角一路滴落;神所遺棄的孩子,天生犯罪的孩子,據說西地曾這樣稱呼這一種人。

  「葛根!你又在惡作劇了,快點進來。」

  那知這些誇張的叫喊卻被身後掩來的手遽然截斷,沒有預想中的厭惡或喝斥,聲音溫柔中夾帶無奈,將胖男孩輕輕攬回懷裡。他抬頭掙扎,動作蹣頇笨拙,歪斜胖臉擠出一抹笑容,傻裡傻氣的模樣恰與攔著她的女子成鮮明對比:

  「姑姑,白芨山的大叔……壞!葛根打他,葛根救姑姑!」

  女子對他的話置之一笑,隨即抬頭凝視遠方。她的個子嬌小,一張臉蛋蒼白無血色,加上那襲郎中式樣的素衣,若是在夜晚行走,恐怕險有人不認為鬼魅復生;黑眸如望穿秋水,墨髮似高山湧泉,娥眉堆朵,螓首低垂――標準的上皇女人,似乎只要輕輕吹口氣,形體便會隨風化了:

  「犀牛角!我以為你這月不會來了,你老人家又受傷了麼?」

  安撫好懷中男孩,女子揚起淡淡笑意,往尚在院門外的彪形大漢招了招手,神色間掩不住歡喜。大漢見狀加快了腳步,這才看清他扛了滿滿一袋不知什麼事物,沉甸甸地壓在肩頭,孔武有力帶給人兇惡的聯想,再加上醒目的獨眼,要不是屋子女主人出聲招呼,恐怕鮮有人不認為危機將至。

  「素大姑娘!媽的,洒家實在不想在年節前夕叨擾大姑娘的,實在前陣子又乒乒乓乓打了一場,新傷不嚴重,倒是上次在山脊舊傷又裂,說不得,只得厚顏麻煩咱們白郎中了。」

  誰知這髭鬚倒扎的臉一笑起來,所有的兇惡都化作了溫柔,赤裸胸膛上筋肉虯結,上頭橫七八豎布滿創痕,卻不給人粗暴的恐懼,反倒予人廣宅般安適。笑聲驚起了飛鴉,即使只穿了件長褲,大漢光是往椅子上一坐,大刀一放,那模樣便像從水滸畫卷中走將出來,隨時都能慷慨赴死。

  「怎麼回事,又和什麼人打架了?白芨山的大哥們都還好麼?」聽見凶訊,女子擔憂地凝起長眉,將獨眼大漢往梯上接引入閣,胖男孩邊大叫著難以辨識的言語,笨手笨腳尾隨而上。

  「還會有誰敢來打我們山寨?當然是那些天殺的北方狗!」

  一面搖頭,獨眼大漢以卸下肩頭的重物表達內心憤怒,重重屋內板凳一坐:

  「別提他們,提了煩心!素大姑娘,洒家這次倒也不是純來賺你便宜,這些玩意兒給妳過冬,都是山上弟兄的心意,花不上什麼力氣,妳可千萬別拒絕,否則洒家回去會被妳那些仰慕者給殺死的……」環視狹隘陳舊的閣樓屋宇,大漢的重量壓得腐朽半片地板嘎吱作響,神色總算恢復幾許溫和,他順勢朝地上巨大的布袋一揮:

  「快過冬了,大姑娘和小姑娘,還有葛根那傻小子都好罷?」

  朝斗室的角落瞥了一眼,若不是特別注意,還真難看見那還坐了一個女孩。瞧來才十一、二歲,彷彿時間輪軸到她身畔便停止轉動,女孩墨色的眼睛失神地望著常人看不見的方向,雙臂緊緊抱著一樣事物,從背影看來竟似上皇型制的墓石。倘非呼吸時胸口還有起伏,旁人定要以為那是尊雕琢精緻的娃娃。

  「我和飛燕都很好啊,葛根也是。但是犀牛角,你又請他們送野味來!這吊腳樓就我白素問和幾個孩子們住,那用得著這般多食物?倒不如採摘些可愛的藥草,對我而言實用些……」

  看著袋裡一綑綑顯然經過精心燻製風乾的肉條、剪裁妥當的兔毛或熊毛皮,還有許多疑似情書的附加文件,女子搖首嘆了口氣,卻又感於獨眼大漢的殷勤。一面檢視臂上舊傷,女子往身畔堆滿各類藥缽、醫書、藥草樣本的桌上摸索,彷彿已慣於這樣的情境,靜靜替他療起傷來:

  「還好不嚴重,用點白茅就能止血去淤。犀牛角,那些……那些北疆朋友還不放棄麼?馳道的事尚未妥協?」

  對女子來講,「北方狗」是太過強烈也太過主觀的字眼,雖然長期潛移默化讓她聽見也不以為意,她還是選擇保留情緒。

  「妳提起他我就生氣!媽的,把我們當山賊,還慫恿全大陸的獵人追捕咱弟兄,不過就幾場游擊戰,還是他們逼出來的,被人當壞蛋看,他媽的真不好受,」

  見女子小心翼翼地解開舊的麻布,將已然變黑發黃的藥糊抹去,獨眼大漢痛得縮了一下,痛楚更增怒氣,大掌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藥砵亂飛;

  「自己在溫暖平坦的宮殿裡,價日裡享盡山珍海味,卻不曾正眼瞧一瞧咱盜跖的旱澇;他只怪洒家為什麼去搶旁人的飯吃,卻不管為啥他們有飯吃,洒家卻連根草也嚼不著!」

  「好了,犀牛角,再這樣激動下去,好不容易縫好的傷口又要裂了,」

  將搗碎的糯米團和著白茅、大黃和蕎麥糊上傷口外層,再重新裹以麻布。女子的聲音幾乎和人一般微小,卻又非怯懦或病弱的退縮,聲音雖小卻如山澗,清晰而綿延不絕,獨眼大漢一向喜歡她的聲音:

  「帶著我為你取得名字,你可要千萬注意安危,否則你就改掉!我可不想在有生之年,看見有塊墓碑上寫著『犀牛角之墓』……」

  一面替傷口做最後的包紮,女子極其認真地叮嚀著。

  就因為這樣,才不讓我死嗎?名喚犀牛角的大漢生平第一次為名字慶幸。揮揮手臂確認療傷的功效,犀牛角正想起身道謝,那知屁股還沒離開椅子,院門卻碰地一聲被人撞開,胖男孩興奮地跳下樓梯出迎。人未到,聲先到,來者的聲量讓周匝的鳥雀相形失色:

  「素問姑姑,妳快過來,看我發現了什麼人!」

  破門而入的顯然是個少女,瞧來及笄年華,一頭亂髮活像逃難十年,臉蛋倒是清秀,卻被過多的粗魯給掩蓋,要她手上有把大刀,旁人定會猜她是否在梁山落草。但如今這男人婆卻滿臉是汗,手上不知拖曳著什麼東西,所過之處觸目心驚地一道血跡。

  「白朮,妳也差不多一點,每次都給素大姑娘撿東西回家,先是撿了葛根那呆子,然後又撿了這傻姑娘,現在連乞丐也撿來,再這樣下去,大姑娘也犯不著當郎中,直接辦個收容所快些……」

  一看少女身後那渾身黑的物體,獨眼大漢便大力搖起頭來。盜跖鄉的特產一曰死人,排名其次的就是難民和孤兒,要養活全南疆的大小流民,恐怕傾盡國庫都難圖人人溫飽。

  「犀牛角大叔!你也在這裡啊?又來騷擾素問姑姑,你那張老臉到底有沒有羞恥心?」

  踉踉蹌蹌將不明物體拖上吊腳樓腐朽的樓梯,少女抬頭才見犀牛角也在場,兩人的熟捻程度似乎尤在女子之上,少女揚起惡劣的笑意調侃,半晌才驚覺自己的任務:

  「還有,我不是撿乞丐!素問姊,你幫他看一看,這位大哥好像受了重傷,大約是給壞人剪徑,謀財害命,流血流個不停,嚇都嚇死我了!」

  盜跖的太陽逼得來人喘息,再加上負荷重物,少女咚地一聲坐倒在地。

  「妳在那裡找到他的?」

  聽見重傷,所有人一齊圍了過來,早把斥責少女亂撿小貓的事拋到腦後。

  「在黽池仙廟旁發現的,這男人渾身是血,奄奄一息地倒在那兒,要不是我發現他,早成了烏鴉的晚餐!素問姑姑你快幫他看看,他還有救沒有?」

  名喚白朮的少女單手一扔,便將看來是成年男子的軀體扔上室內唯一的竹編床褥,足見臂力之大。一道血線激射而出,榻上傷者似乎呻吟一聲,但人權沒有被重視。

  「太好了,我好久都沒碰見重傷的人,來,白朮,替我把這個人脫光光。」

  難以理解「太好了」、「脫光光」的真實意義,如果有人看見一個女醫生餓虎撲羊般地撲向病人,若不是對這位素問姑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恐怕鮮有人不臉色鐵青。

  至少榻上意識模糊的傷者就是如此。見素問已經進入動手施暴的階段,纖手碰上病人力氣便暴增,男人得用盡全力才能守住覆體斗蓬的遮蔽,兩人經過短暫的拉扯,或許是傷者力保貞操的行為感動了女郎中,素問插腰嘆了口氣:

  「好嘛,手伸出來,我來給你把脈,這樣總不用脫你衣服了罷?」

  似乎對於不能「大刀闊斧」地解剖病人的病情失望,素問對於陌生男人更勝於己的堅持只有妥協,偷偷丟下已然藏於背後的各式醫療器具。似乎不太能思考聽見的訊息,鮮血流進眼眶讓男人視線迷茫,只覺一個白衣少女微笑著靠近自己,人瀕臨危險時就是石頭也能當菩薩,迷糊間放下防衛心,恍忽地朝女郎中伸出求援的手臂。

  不過日後無論何時憶起這瞬間的決定,男人都只有後悔莫及四字考語。

  素問急急扣緊對方伸過的求救訊號,三指併隴,貼緊病人腕部下緣,暈眩中無暇注意到脈診何需如此使力。她靜待半晌,滿室寂然,等待她挑眉下的評語:

  「情況不妙……」

  白朮和犀牛角的喉嚨同時咯登一聲,好似素問已點下閻羅的判官筆,那知女郎中搖了搖頭,單手支頤,竟是自言自語起來:

  「我從沒看過這麼糟糕的身體耶,你到底是怎麼搞的?你身心疲倦,那是氣虛,爪甲枯槁,那是血虛;另外又瘦得跟餓鬼似的,那是陰虛了,無事盜汗,那又是陽虛。你這人氣虛、血虛、陰虛又陽虛,到現在還能活著真是奇蹟……阿朮,你去把我的藥典搬過來,我來看看怎麼救活這人的命。」一面叨唸著醫經,素問的腦袋快速輪轉起來。

  「那個……素大姑娘啊,不是洒家說,你不用……先幫他止血嗎?他肚子好像開了個洞囉?」

  犀牛角不確定地道,既然這間屋子裡只有少數人神經正常,那麼他就有救人一命的責任。

  「犀牛角,這你就不懂了,所謂外傷事小,舉凡跌打損傷,破皮骨折,敷藥推拿就能治事;但若是經脈失調,氣血不順,但可是攸關壽命的大事,若不及早根除,便會禍延老年,終生受其煎熬,你說重要不重要?所以我來看看喔,辛味藥能行氣血,散結開竅,鎮神用藥該以降……」

  枉顧旁人善心的勸諫,素問很堅持自己醫學上的專業。室內如女巫密室般擺滿大大小小黑缶,每掀開一缶就是某種怪異的味道撲鼻,女子一連掀開了十七八樣,幸好吊腳樓建築形制本來通風,否則光是嗆鼻氣味當場便要增加數名傷兵,她從架上選了一樣扔給白朮:

  「白朮,你先拿這碗藥餵他。這帖方劑是黨蔘、黃蓍、當歸、枸杞、熟地、肉桂……還有一兩味藥我記不得的『十全大補湯』,是我好不容易才熬出來,保證藥到病除喔。」

  見醫生拍胸脯保證,白朮蹤使心存懷疑,現在情況危急,少女也只有懷著罪惡感照辦。榻上病人顯然有些醫學常識,對於近口的藥物慘然變色,然而重傷加上驚嚇早已讓他喪失抵抗能力,只得任由怪力女一灌飲盡。

  「怎麼,很有效罷?你看他臉色紅潤,氣血通暢,看來是好得多了……」

  見病人雙頰緋紅,呼吸急促,素問滿意地頷首邀功。

  「可是素問姑姑,他噴鼻血了!」

  白朮卻大驚失色,本來兩手都按著傷口止血,此時只好分出單手按住鼻樑。病人呻吟一聲,在體內亂竄的補品藥力促使他不住筋孿,但現在室內又有誰理他?

  「噴鼻血了……?奇怪,莫非我所料有錯,他四肢出汗,乃是陽火太盛,需以寒涼瀉之……」

  女郎中似乎頗受打擊,轉身翻起櫃子上山一般的書堆來,一時將血流如注的傷者拋卻腦後。卻見病人斗蓬下的臉色慘白,從被褥下掙扎地伸出手來,乾澀的唇微微打開,似要說些什麼,但卻又虛弱得無從發聲。好在白朮天生五感敏銳,覺察到傷者的難處,連忙提醒粗心的醫生:

  「素問姊,他……是不是想跟你說什麼?」

  「不要吵我,白朮,我在想辦法救他……我看看,陽火太盛,用藥不宜升浮,凡寒能勝熱、瀉可去閉、輕可去實、而補可扶弱,但他氣血均虛,七方十二劑裡,應以緩方為是,或者先以針炙歸經,再緣以藥引?但我又不會那些……」

  似乎首次感到醫海浩瀚,素問煩惱地翻動書頁,不時將前書棄置,再往更高的架上尋求協助。約莫過了半盞茶時分,她砰地往椅上一坐,重重搖了搖頭,病人再度發聲失敗,吊腳樓內氣氛一片凝重,全等白素問開金口:

  「算了,他沒救了。」

  簡單俐落的宣言,素問啪地一聲闔上厚重的黃帝內經,閉眼長喟:

  「我從來沒看見有人身體虛成這樣的……我們這還有懸棺嗎?我記得爹爹死之前多訂了一副……」

  聽見自己被醫生莫名其妙宣告死亡,恐怕很少有病人不大驚失色,而且原因只是室內現存醫書找不到止血步驟概要。斗蓬下身影微微一顫,伸手重新撐開地獄門闔緊的狹縫:

  「請……請問,可……可不可以先幫我……止血……」

  終於領略到自己命自己救的道理,很少有病人到了這地步,還不醒悟醫生並非萬能。即使聲帶因為血液逆流而口齒不清,他仍盡可能表達生存權:

  「我……我的肚子在噴血……」

  「啊呀,對喔,真不好意思,我完全忘記這回事了!」

  吃驚地掩住口,素問以掌心擊額,好像終於發現某條重大的醫理,隨即向已然呆立一旁的犀牛角求救:

  「犀牛角,快幫我個忙,幫我把上面那罐艾草末扛過來,說的也是,人沒有血便活不成,光用藥草也無濟於事,謝謝你提醒我,你是不是以前學過醫術?」

  白朮和犀牛角這刻內淌的汗珠,恐怕比一年的量還多,無法理解許多門外漢都熟知的基本常識,素問貴為藥草行家卻數次忽略,上次犀牛角大腿穿刺傷時就有前車之鑑,且分不清忽略的原因是過失抑或故意。

  在犀牛角的協助下,病人總算被推上正確療傷管道流程。素問的腦袋縱使常因藥草形成的電阻而短路,白家的醫術在盜跖倒非浪得虛名,女子手腳俐落,用藥精準,然而男人受傷之重也令她訝異,五臟六腑多數移位不說,光是背脊到前胸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以及雙腳和左臂多處開放性骨折,傷者竟能捱到這時候,犀牛角邊幫忙邊暗自佩服。

  「看來暫時是沒有危險了……」

  輕輕扶穩病人的斷骨,素問凝起憐憫的眉頭:

  「這人真是了不得,瞧這傷勢一日有餘了,阿朮再慢個半時辰,恐怕就再也沒得救了。」

  一面安撫不時找他玩耍的葛根,白朮靜靜地旁觀兩人療傷,素問在外敷方劑裡添入定神與止痛的藥物,傷者即使不願意,意識也逐漸遁入模糊。

  「對了,素問姑姑,妳聽說了嗎?」

  見女子矮身替病人煎起藥來,白朮支頤半晌,忽地開口道:

  「最近朝廷追補……該說是整個獎金獵人體系都在捉拿的重犯,茱萸樓暗殺事件的惡魔,現在門流間人稱他為『魔劍』的傢伙,據說流竄到南方來了呢。妳這樣傻愣愣地,可要小心門戶啊。」

  「茱萸樓?魔劍?」替素問幫傷者上板子,犀牛角起了好奇心。

  「拜託!犀牛角,你就算躲在深山裡,也不能連這種事也不曉得罷?」

  擺脫不斷糾纏的胖男孩,少女在大叔額前重重彈了個爆栗:

  「魔劍,魔劍耶,現在不知多少東土的父母都拿這名詞讓孩子在深夜止啼,三月來從北方邊境到南疆,多少獎金獵人對他束手無策,就連官方的暗殺者也摋羽而歸,所過之處血流成河,屍骨成山,現在聽說他往南方逃,沿路的民家無不人心惶惶,你這呆牛竟然傻愣愣的,到時連自己怎麼死的都參詳不透!」

  「那茱萸樓又是怎麼回事?」大叔顯然屬於資訊貧乏症候群。

  「『茱萸樓』座落在上皇朝西域,懷仁的北方,恰巧建在上皇和大漠的邊界上,是很有名的觀光景點不是嗎?」素問一面以竹扇煽火,一面掬手將藥材配入陶甕中,神色漫不經心:

  「我看看,止痛安神的藥方,除了澤蘭、芸香、牡丹,還有硫磺……」

  「姑姑!你有沒有搞錯啊,觀光景點,茱萸樓是觀光景點?妳這句話可不要出去外頭亂講,會笑掉那些北方狗大牙的……對不起,素問姑姑,我沒有污辱你的意思,但是茱萸樓……那地方可是軍事重地啊!」做出快昏倒的模樣,白朮雙手交插胸前,大喇喇地跨坐藥檯上:

  「舉凡條約簽訂、國際調停或是商務貿易上的重要往來,茱萸樓都是整個大陸上不二之選,除了位處重生大陸三角重心,最重要的是五國七族四年一會的貫例,就叫作『茱萸盟』;與會的就算不是一國之主,最差也是政商耆首。所以平時都有重兵把守,常人接近一步,格殺勿論。尤其發生那件事後更是如此。」

  「啊,我想起來了,上皇老子被人幹掉了不是?」犀牛角恍然大悟地一擊掌。

  「最好是被人幹掉了,那豈不皆大歡喜?」

  說話辛辣絲毫不亞於犀牛角,白朮的言辭和外型一般銳利:

  「偏偏那老傢伙命大,魔劍的出現,將策畫者不明的暗殺行動破壞殆盡,雖然最後那魔鬼無差別地殘殺了上皇和殺手雙方人馬,上皇老子早腳底抹油,跑回皇禁宮裡躲起來發抖了。」

  「那上皇死了倒好,好好的北疆不管,硬是要在我們老家蓋馳道,馳道蓋了便蓋了,幹啥為了北疆人的方便拆了俺們老屋?」再度舊事重提,犀牛角沒注意旁邊躺著病人,大掌重重一拍,慘叫聲響徹白芨,他趕忙起身道歉。

  「馳道的事情還沒解決?那些北方狗還是不肯改道?」白朮一拍膝蓋,提起這事,她瞬間從損友變作聲援盟友:

  「搞什麼鬼?上皇南疆的土地何其遼闊,全上皇人橫著躺都填不滿邊界,馳道一條也不過多寬,偏偏就要從這裡走?既然要圖方便,直接穿過皇禁城豈不更方便?他們看著好了,想要拆了村子蓋那鬼馳道,就讓道下埋我白朮的骨!」

  「阿朮,別那樣,不只辛夷會罵妳,芷姊九泉之下也會傷心的……而且好歹妳也有一半北疆人血統……」重話和髒話與素問明顯格格不入,傳統對於言靈的忌諱深深刻印在她的天性裡,對她來講,輕聲細語便能表達各種情緒,包括憤怒與歡欣。

  「別和我提這件事!我有什麼屁血統?難道你要我叫那個幹了我娘一炮便遠走高飛,連姓名都不知道的狗父親?」打斷素問的圓場,白朮的聲音從齒縫中迸出,聲聲咬牙切齒;

  「你知道他們怎麼對待盜跖,以什麼眼光蔑視我們的故鄉!南疆大大小小上百鄉城,上皇卻將他封給連爬山也會跌倒的皇子,聽說因為盜跖抗爭日久,據說這幾日還來鎮壓呢!乳臭未乾的小子安上什麼滇王稱號,便可主掌這片自己也未曾踏上的疆土。他在千里外寢宮望地圖上隨手一畫,劃去多少流離顛沛的家庭,多少親人朋友的靈魂……」

  或許是過於激動,白朮有力的臂助勢往藥檯上一揮,空罈彈落,黑陶跌得分崩離析,碎片散落一地。少數幾片迸到始終呆坐角落的女孩身前,環抱墓碑的手終於有了動作,卻是伸手撿拾陶片,彷彿試圖將崩壞的某樣事物破鏡重圓。

  「小姑娘!小心割傷手,阿朮,妳也真是的,忒地不小心,妳打壞素大姑娘多少藥罐子啦?」見女孩看著碎甕發愣,犀牛角趕忙拍掉差點割傷的小手,收拾起殘局來。

  「阿朮,我知道……可妳總要活下去,人總要活下去。爹爹和辛夷都不在了,但吊腳樓得活下去,我需得活下去……」安靜地攪動黑缶裡的藥湯,素問俯首嘗了嘗味道,差指再添了幾味:

  「我不想作戰,我只能補救;妳看飛燕……即使到了這步田地,她還頑強地延續著生命,阿朮,妳無法靠流血替她爭取什麼,但身為醫者,我可以用這雙手多少彌補些什麼。」

  接過犀牛角手上的陶甕碎片,素問小心翼翼地分門別類,破碎的容器略復雛型,她嘗試重新拼湊,捏緊陶片的五指卻微微發顫。見狀忙夾手奪過,獨眼大漢對她搖了搖頭:

  「素大姑娘,你手還不大靈便,這種事情就別做了,壞了就壞了,明日洒家到隔壁村去採替妳採買些便是。」

  素問一語不發,只是望著自己掌心發愣。見眼前碎片清理殆淨,名喚飛燕的女孩再次切斷對外聯係,雙手擁緊墓石,退入角落的陰影裡,白朮張口欲言,似想辯解什麼,看見此情此景卻又喉嚨一哽,女霸王的氣燄頓時餒了下來:

  「飛燕……真是可憐,我和葛根在芍藥村殘骸裡發現她時,她就這樣抱著墓碑,一動也不動,既不哭又不鬧的,大約是太難過,所以反倒傻了罷……」憶起當初,單純的臉上油然一陣欷歔。

  「除了自己叫作『華飛燕』外,這小姑娘什麼也記不得了麼?」

  將碎片聚成一堆,犀牛角毅然往外一丟。

  「她不單是記不得,連說話也不會!她的名字,還是從衣服搜出的香包上繡的,否則連她姓啥名啥也不曉得……葛根,好,我知道是你找到她的,乖一點,我在和大姑姑說話好不好?」

  安撫再次吵鬧起來的葛根,憶起胖男孩的遭遇也相仿,南疆不少多少孤兒也相仿,白朮抿唇嘆道。

  「這樣不是很好嗎?如果這小姑娘沒有名字,我就又可以用藥草替她命名,我老早就想要叫她半夏了……」

  突然插話,提起藥草,素問再次把適才的沉重拋到九宵雲外:

  「不過茯苓也挺好聽的,等一下,桔梗、澤蘭、紫菀還有川芎都很不錯,又適合可愛的女孩子,啊,真希望我的身邊充滿著藥草般的少女……」

  先不論「藥草般的少女」語焉不詳,白朮非常確信,假如素問有一天能夠統治上皇,那麼路上必定充滿叫白朮的男男女女不說,恐怕皇禁城也會給改建成藥草園,她與其父對白芨山村民最大貢獻,就是以藥草替許多無怙無恃的孤兒以中藥賦予稱呼。好在屋內眾人多對素問的行逕習以為常,默契十足地忽略了她的幻想。

  「總之在尼杭節日前,我和弟兄們會再往城裡一趟,探聽點消息,順道帶點好料的回來;白大姑娘,你和孩子們便儘管寬心,我犀牛角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會護得白家吊腳樓周全!」

  重重一拍胸脯,獨眼大漢的神情宛如騎士宣示為女士奉獻一生,油然戇直的忠誠。

  「什麼保護,我看大叔你別三天兩頭勞煩素問姑姑才是真的!三天一小傷、五天一大傷,沒給北方狗弄得家破人亡,也給白芨山寨吃垮了。」重重在大漢肩上搥下一拳,白朮轉顏又笑了起來。

  「你這小女娃,好歹給你爺爺我留點口德好麼?怪了,你哥這驕傲的小子好歹也敬我聲前輩,阿芷更是禮數周到,活著的時候大哥前大哥後地奉承我,生出個女兒長幼倒全反了……」

  噗咻,一老一少正鬥嘴得熱烈,怪異的聲響卻從置於爐上的藥缶傳來。陶製碗蓋上下顫抖,難聞的氣味隨即彌漫斗室,山雨欲來,白朮警戒地站起身來,這才想起素問正在煎藥。

  「素問姑姑,妳剛剛說那帖方劑裡……有硫磺?」白朮想起某些不好的回憶。

  「嗯?對啊,硫磺性暑,微量可以袪寒,且有溫腎壯陽、清熱解毒的功效,所以我……」素問一臉理所當然。

  「……你把那些藥材和硫磺放在一起?」汗水滑下白朮臉頰,一股寒意冒上心來。

  「還用問嗎?除了方才提的澤蘭、芸香、牡丹、硫磺,誘發藥效,闕補陰虛,那是一定要加上幾兩芒硝……啊!」

  連回頭都來不及,藥缶愉快地隨火苗衝破吊腳樓屋頂,轟隆一聲,一代中醫白素問的住所第一百五十六次慘遭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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