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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蒹葭
  
  谿邊默默地將最後一疊衣物放進木箱裡,直起身來舒了舒腰。
  
  雖然在這間光祿司的小舍裡生活了近十五年,谿邊發現自己還真沒多少家當。除了幾件換洗衣物,一本他從小翻爛的詩經,拿來纏腳纏槍頭的綁布,還有杜教頭送的幾個兒時玩物以後,可以說是身無長物。
  
  就連這間專給光祿司武生住宿的小舍,也顯得比平常更空蕩了些。他把那本已翻得半爛的詩經拿起來,在膝蓋上攤開,隨意翻了一頁,剛好是邶風的「不我以歸,憂心有忡。」谿邊用手輕撫著泛黃掉墨的宣紙,短短呼了口氣。
  
  就要搬離這裡了啊。說真的,他還是有點不真實感。
  
  回想起那天一從宮裡面聖回來,才回到光祿司,就看見門口附手站著一人,他不用接近掌燈就從輪闊認出那是他的恩師,光祿司的杜槐杜教頭。現在是四月天,北疆的夜氣溫還冷得怕人,教頭就這樣抱著雙臂,邊哆嗦邊等著他回來。
  
  「教頭。」
  
  他叫了恩師一聲,發現他抬起頭來,臉上閃過一絲放心的喜容,隨即又扳起臉來:
  
  「兔崽子,回來啦?你自己說,有沒有在陛下面前丟臉?」
  
  谿邊聽他嗓音有些沙啞,似是置身於寒風中已久。
  
  他素來覺得自己是個寡情的人,那瞬間竟有些鼻酸。他趕緊開口,說是一切順利,當他講到過幾天就要搬進區廬時,教頭的五官竟似一瞬間蒼老了。
  
  區廬的下僕來了幾次,問他一些需求的問題。這幾天也有不少同窗捱到他小舍裡,這些人雖然久居京城,但一輩子沒見過上皇,以後估計也不會有見的機會,對宮裡的一切皆感好奇,巴著谿邊問東問西。
  
  「媧羲怎麼樣?他問了你些什麼?」
  
  「聽說媧羲皇是個美人,那是真的嗎?」
  
  雖然是短短不到一時辰的面見,谿邊回想起來,還有種虛幻不實的感覺。媧羲和他原本想像的有相當大的差距,與其說更了解,不如說覺得那個男人更撲朔迷離了,從外貌到言談,這個皇朝主人都給他一種難以捉摸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白癡到對當今上皇提出那種荒謬的要求吧?谿邊把頭咚地一聲敲在窗檻上,現在一想起來他就覺得無地自容。
  
  回想當時的情況,令他意外的是,媧羲在聽了他的要求後,不但沒有動怒,還露出一副興奮的表情,
  
  『你常這麼和人單挑嗎?你慣用什麼兵器?』
  
  『長兵器多少都會一點,槍戢棍棒什麼的,但用得最熟的還是短槍。』
  
  『短槍嗎?這可不好使啊。』
  
  『還好,短槍重靈巧快猛,剛巧適合屬下的性子,教頭本來是想教屬下劍的,可是屬下使起劍來總不及短槍靈便,後來教頭也就順著屬下了。』
  
  但最後他們還是沒有交手。媧羲還很熱心地問了教頭的教法、平日練武的習慣等等,最後當他躍躍欲試地抽出腰間扇子時,卻被閣後飛來的冰冷嗓音打斷了。
  
  『陛下,您忘記自己答應過奴婢什麼了?』
  
  這位皇朝至尊立時渾身一僵,訕笑著緩下手來,
  
  『對不住了,谿邊,要單挑恐怕有點困難,因為我和精衛有過約定。不過等你進了禁衛,以後有的是機會,有空我們偷偷來一場。』
  
  事後回想起來,連谿邊自己都很驚訝自己那時有這麼大勇氣。這個統領大片江山的王者,掉一根頭髮天下都要跟著打噴嚏,別說是和他一個小小武生捉對廝殺了,就是要踏出宮門一步都有困難。大概是媧羲態度出乎意料的溫和,才會讓他神經接錯線。
  
  「谿邊君,恭喜你,這回當真是魚躍龍門了啊!」
  
  光祿司的主事丹粟也來恭喜他,順便旁敲側擊地問上皇有沒有提及他一類的事。谿邊聽得出他語氣有點酸,丹粟今年已年屆六十,在官場混了二十餘年,還是個小小的主事。而他只不過運氣好,和禁衛之首有一面之緣,就這樣輕易地和他平起平坐。
  
  但谿邊自己倒是沒有什麼喜悅的感覺,甚至連興奮也沒有。他只是像平常打敗對手、甚至擊退教頭一樣,只是覺得既然做了,就把該做的事情做完那樣。
  
  他把慣用的短槍拿出來上油,又抽出裹衣的紙包。杜教頭送了他一件藏青對襟大襖,谿邊在署裡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全新的棉襖,他知道教頭沒那麼多錢買這種上等的料子,後來問了同窗,才知道是教頭當了自己的傳家玉鎖,才賒帳和老闆買來的。
  
  當教頭凶巴巴地把棉襖塞到他手裡時,他沒有拒絕。因為他覺得拒絕這樣的心意,遠比讓教頭破費失禮多了。
  
  一切都準備妥當的那夜,谿邊穿著教頭送給他的棉襖,走出光祿司外的長街,繞著東漕往下走。夕陽映著閃爍不定的河面,幾艘小船載著麻袋雜貨輕巧而過,他想著再過幾日,恐怕難有這樣的閒適。穿上皇宮禁衛的服色,只怕連平民都不願親近他了。
  
  他躍下漕岸,走下階梯,把手伸到沁涼如冰的水面下,撥起一絲漣漪。心中正百感交集,忽聽身後竟有人喚他。
  
  「谿邊哥。」
  
  谿邊驀地回過頭,先是看見一雙細長的狼耳,跟著一張小臉從堤岸後冒出頭,輕手輕腳地跟著他躍下漕岸。
  
  但是獸幫的二幫主,也是貪狼最疼愛的親妹妹,狐狼。
  
  「狐狼……」谿邊有些意外。
  
  從上回和貪狼大打出手以後,他便許久沒有去獸幫的聚落,聽貪狼傷勢不重,他也就安心了。現在乍然見到狐狼,谿邊不禁有些尷尬,又不好做得太明顯,只得低下了頭。
  
  「我都聽說了,谿邊哥。」
  
  沒想到狐狼遠比他來得直率,她在漕岸一屁股坐下,那雙銀白色的尖耳順風而動,剪成短髮的狐毛也隨之飄揚。她把鬢髮輕輕撥到耳後,露出虎牙似的尖齒笑了起來。
  
  「那個白癡哥哥,說要把我許給谿邊哥,是不是?」
  
  谿邊難得有些害譟起來,不安地別過了頭。
  
  「那……那天是貪狼喝醉了,妳別當真。」
  
  狐狼咯咯笑了一聲,忽然在岸上大躺下來。
  
  「那麼谿邊哥呢?谿邊哥喜歡我嗎?」
  
  谿邊愣了一下,看著躺在他手邊的狐狼。柔軟似錦緞的狐毛,襯上和兄長幾成對比的蒼白肌膚,聽說狐狼和貪狼的母親,是隻高大帥氣的半獸銀狼,狐狼那雙近灰色的瞳眸就遺傳自乃母,獸幫的雄性半獸只要被她看過一眼,少有不為之著迷的。
  
  只是沒人敢當真追求就是了。因為沒人想被貪狼的利爪踏死。
  
  相對的貪狼的耳朵和長相都遺傳自父親,他們的父親是隻漂亮嬌小的半獸狼,好像叫月狼。谿邊覺得當年他的母親,一定愛上他父親那對毛絨絨的耳朵,用摸的也好咬的也好,那對耳朵的反應可愛到不可思議,從貪狼身上就可窺知一二。
  
  大概見谿邊良久沒有回答,狐狼爽朗地笑了兩聲,轉變了話題。
  
  「……我聽街上那些人類說,谿邊哥要離開這條街了?」
  
  「咦?嗯……是啊,明天就要走了。」
  
  他這話一出,才發現自己竟沒有知會貪狼一聲。他有點不安,覺得對他不住,但真要他就這麼走過去,和貪狼生離死別,他又覺得彆扭,何況又不是真的生離死別。
  
  「是……進宮去嗎?當人皇的侍衛?」
  
  「嗯。」
  
  狐狼斜乜了一眼他的神色,把白皙健康的手枕往腦後。
  
  「嗯——的確很適合谿邊哥呢!我那白癡老哥常說,谿邊哥最可靠了,不管遇上什麼事情,只要谿邊哥出馬,到最後一定能解決,他還說,谿邊哥總給人一種安心感,好像天塌下來都難不倒谿邊哥。只要谿邊哥在他身邊,他就覺得很安心。」
  
  谿邊訝異地看向她,「妳哥……貪狼他真的這麼說過?」
  
  「嗯?哥沒跟你說嗎?啊,也難怪,我哥他就這點最彆扭了。」
  
  狐狼不知道想起什麼,竟「噗嗤」笑了一聲。她握了一下胸口的項鍊,那是一條木雕項鍊,雄性的半獸則會掛頸圈,那是他們獨有的飾物,獸族雅擅雕刻,貪狼更是箇中高手,許多半獸在城中便是靠販賣這些小飾品過活。
  
  谿邊心中思緒百轉,一時說不出話來,卻見狐狼忽然從堤岸上站了起來,竟然在他身邊褪了上衫,谿邊大吃一驚,本能地就想閉起眼睛,但見狐狼胸上還有綁布,緊緊纏住重要部位,這才稍微安心。雖然如此,還是激出了一臉的暈紅。
  
  狐狼注意到他的小舉動,放肆地大笑起來。邊笑邊忽然縱身一躍,竟是撲通一聲,躍進了平靜無波的漕水中。
  
  谿邊見她在水裡靈活地旋轉,潛游,像隻游魚般從容,又像水仙般優雅。他坐在河邊靜觀著,看了一眼她褪下的長罩衫,忽然開口問:
  
  「狐狼,妳……殺過人嗎?或是殺過其他半獸?」
  
  雖然問得突兀,狐狼卻只是歪了歪首,雙足在河底輕輕踢水,答道:「嗯——沒有呢,我老哥從小保護我得緊,我連自己上街砍人的機會都沒有,真可惡。」言下之意,似乎相當希望有機會上街砍人的樣子。
  
  「那……貪狼呢?他殺過人沒有?」
  
  出乎意料的,狐狼答得很快。
  
  「有,哥哥他殺過,還是我看著他殺的。」
  
  谿邊一凜,「當真麼?什麼時候?」
  
  「我還小的時候,記得我當時七歲吧,老哥他十二歲。京城裡的人類少年整群闖進我們屋子,那時候我娘已經死了,我哥剛好出去工作,家裡就剩我那沒用的爹,還有我。那群人類二話不說,把我壓在地上,就打算侵犯我,我爹拚了命地想阻止他們,他們就圍毆我爹,把我爹活生生打死了。」
  
  谿邊瞪大了眼睛,和貪狼相交這麼多年,從未聽過他提及自己父母的事。只知道是一雙貧窮的半獸,靠著為人類打零工生活。
  
  狐狼像在說別人家的事情一般,蠻不在乎地撥了一下溼髮。
  
  「我被他們褪了衣衫,眼看就要得逞,我那笨老哥剛好從門口回來,看見這個光景,整個人都失去了理智。谿哥,那是我第一次見我哥那個樣子,他像是瘋了一般,露出原形的爪子和利齒,他撲向他們每一個人,咬住他們的咽喉、咬破他們的肚皮。有個惡少哭叫著想要逃走,他就從後面追上去,從頭顱把他咬成兩半。」
  
  狐狼在水面上閉上眼睛,撥起一線水花。
  
  「哥哥臉上的傷,就是那時候給人類劃傷的。哥哥不止臉上留了傷,連心裡也留了傷,從此以後他就日夜看著我,不讓我離開他一步。除了你以外,他甚至壓根不讓其他雄性半獸接近我,更別說人類了。很討人厭的哥哥對不對?」
  
  狐狼吐了個舌頭,又悠然鑽回水底,頭下腳上翻了個圈。貪狼的右眼有道從額角劃下的長疤,雖然沒有傷到眼睛,但谿邊一直為他覺得可惜。沒想到竟是那樣來的。
  
  「狐狼,我……」
  
  他叫住還在泅水嬉戲的她,她便停下踢水的雙足,冒出頭來望著他。
  
  「狐狼,我去當人皇的侍衛,人類的官兒,妳會覺得……我背叛了妳們麼?」
  
  狐狼的臉蛋上全是水珠,她詫異地望著他,甩去額髮上的水澤,跟著笑了起來。
  
  「谿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呀!管別人作啥?」
  
  簡單而誠懇的答案讓谿邊再次癡了,見狐狼露出小虎牙,轉身打算再泅個一圈泳,他從漕岸旁站起來,就這樣遙遙望著他的側臉。
  
  「狐狼,跟你哥說!」
  
  他忽然提氣大喊,但嗓音卻異常溫柔。
  
  「跟貪狼說!說我谿邊不會白去這一遭!等我回來之後,一定和他再打一架!等到那時候,他可不要再輸給我!」他大叫著。
  
  遠方的狐狼豎起兩根大姆指,在風中搖晃著,露出燦爛的笑容。谿邊也朝她一笑,掩住滿腔的情緒,掉頭便想爬回漕岸上。但他才伸手,就聽到背後傳來叫聲,是狐狼山歌一般嘹亮清脆的聲音。
  
  「谿邊哥,不要回頭!」
  
  她從漕岸那頭大喊著,谿邊怔了一下,不明白她這麼說的用意,但還是乖乖保持著背對的姿勢。
  
  但下一秒他就聽見她彷彿深吸了口氣,然後是差不多半個城都能聽清的音量。
  
  「谿邊哥,我喜歡你!狐狼喜歡你!等你回來,狐狼要嫁給你!」
  
  谿邊大為震驚地回過首。才發覺漕岸那頭早已空無一人,只留下少女飛快游遁的水痕,一路延伸到夕照的那一頭。
  
  ***
  
  
  谿邊覺得自己搞不好是個遲鈍的人。
  
  什麼清心寡慾、冷靜自持,谿邊最近越來越覺得,他可能只是對他人缺乏感知能力罷了。別人的一舉一動也好、心中所想也好,只要和他無關,他一概不去關心,甚至別人對他的想法、對他的感情,只要是無害的,他都不會特別去注意。
  
  他放下給杜教頭寫信的筆,看著宿舍的窗外呼了口氣。
  
  不論如何,他的禁衛生活,算是暫時順利地展開了。
  
  區廬的環境遠比光祿司好得太多,畢竟是提供給未婚宮衛的宿館,環境十分乾淨,膳食也遠遠超乎谿邊原本的期待。甚至如果需要,區廬還有提供夜裡的服務,從官方的窯子送來的女人,每一個都比谿邊生平看過的異性要妖嬌美豔。
  
  谿邊被派駐在皇矣閣,也是內閣主要的辦事處當值,職稱是憲章衛,位列九龍禁衛之一,職等似乎是禁衛中倒數的。
  
  谿邊本來以為,自己至少要過個十天半月才看得到上皇,沒想到當值第一天就看見媧羲在他面前像老鼠一樣竄上房頂,身後還跟著那個青衣婢女。
  
  「陛下,請站住!」
  
  兩人動作都快得像鬼一樣,谿邊一度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他愣愣地目送媧羲和那個婢女一前一後,在房頂上玩捉迷藏。
  
  而他身邊的前輩還拍了拍他的背,語重心長地道:「小兄弟,這是正常現象,不要太操心。這樣就操心的話,以後可是會胃痛的。」
  
  皇朝體制中廣義的禁衛武官有三種,一種是負責皇城安危、坊市巡邏的,統稱為巡衛,又叫城衛。一種則是職掌宮城秩序、宮門進出的外禁衛。
  
  而直屬上皇與禁中,貼身保護上皇安危的,就是他們這些掖庭諸衛了,也是真正意義上的禁衛軍,又稱為內禁衛。因為職稱一共有九階,所以又被稱為九龍禁衛,恰取龍生九子之名,從最低階的椒圖,一直到最上層的霸下。
  
  靖亂九年媧羲皇下旨,外官將領不得再兼任禁衛,這才止了龍翼朝時武人帶著自己的兵在禁中逛大街的風氣,也奠定了九龍禁衛成為真正意義上皇部屬的傳統。而諸衛之首又被暱稱為虎賁,刑天就是右虎賁,也有人稱呼他為刑虎賁。
  
  就谿邊在光祿司裡長年的理解,九龍禁衛通常都是貴胃子弟、有功的武官之後才有幸晉補,畢竟禁衛幾乎可以說是左右上皇的生死,一旦生變通常就是要變天了。
  
  內禁衛中像他這樣出身低微的武生,可以說是少之又少,雖說不是沒有前例,比如禁衛之首刑天就是奚奴出身。但谿邊在那些人裡面還是老覺得格格不入。
  
  比如那個那天和他一起面聖,膚色格外蒼白、身材也嬌小的男人。谿邊後來才知道他大有來頭,他姓傅,單名一個『明』字,表字陽離,竟是前朝太子太傅傅鼎鼐的孫子。
  
  明明爺爺和父親都是名鎮一方的大文豪,聽說他從小就不樂意讀書,拚著離家出走也要當武官,還說要去行走江湖拜師學武。
  
  據說家人拗不過他,家庭革命鬧了半天,終於勉強同意請師傅來家裡教學。還靠著祖父的恩蔭,補了一個不大也不小的憲章衛,剛好和谿邊是同事。
  
  谿邊第一次看到他時,就覺得他很稀奇。倒不是武藝有何出色,而是他的長相,他生得遠較一般武官矮小,而且瘦瘦弱弱的,就連皮膚也像患了病般蒼白。兩隻眼睛像是失了神采般,近看竟是空靈的銀色,連頭髮也是灰濛濛的。
  
  後來谿邊才知道,他的母親是傅家二當家的妾,是個艾達人。不知為何流落到皇朝,被傅家人看上,一夜露水,便懷了他。據說陽離這個字,就是因為陽離出生時太過奇異,相士說非長命之輩,所以才這麼取的。
  
  這男人的膽小,實在是谿邊生平所僅見。憲章衛負責宮門周匝安危,按例番上時得夜宿區廬,谿邊和陽離自也不例外。
  
  住下來倒還好,谿邊入住區廬的第一天晚上,就看到他抱著枕頭闖進自己的鋪房,還一邊搔著臉一邊訕笑著問,
  
  「你就是那個新來的吧?我叫傅明,表字陽離,叫我陽離就行了。」
  
  谿邊錯愕地點了點頭。「啊……你好,我叫谿邊。」
  
  「谿邊?淮南子裡的那個谿邊麼?真是好聽的名字。」
  
  「不,我不知道什麼淮南子。教頭說他是因為在東漕裡撿到我,所以就直接把我取名叫溪邊了,其實就是河邊。」
  
  「……這名字挺有新意的,跟別人都不一樣呢!」
  
  陽離改口改得快,一邊笑還一邊朝他蹭過來,滿臉奉承的樣子。
  
  「谿邊大哥,人家說相逢必是有緣,能一塊來番上,還分進同一隊裡,一定是上天注定我要交谿大哥這朋友了。大哥,你多大年紀?」
  
  「十九。」
  
  「……不打緊的,年齡不是問題!我做小弟也可以。大哥,小弟有個不情之請。」
  
  「是,請說。」谿邊謹慎地答。
  
  「那個……你陪我睡好不好?」
  
  谿邊一開始還以為這是禁軍的某種風氣,他勉為其難地點下頭,這小子就歡天喜地地擠上床來,一整晚都窩在他身後。後來他才知道,陽離是因為庭院有怪聲,他怕鬼,所以非得巴著另一個男人睡不可,住在區廬裡的其他禁衛都曾身受其害。
  
  區廬是供禁衛值宿之地,就在宮城外的玄武大街上,皇朝定制,內廷禁衛三月輪一值,又叫值番,輪值時便集體住在宮城之側,以便隨時備衛。
  
  老實說谿邊覺得像這種大通鋪,根本沒有什麼好怕的,但陽離就是無法釋懷。陽離幾乎每天晚上都找他陪睡,做惡夢時還會爬到他身上,像章魚一樣四肢緊纏著他。
  
  和他一起晉補的另一個姓炎的青年,谿邊也輾轉聽說,那個人是炎家的長孫,炎家好像是當今媧羲上皇的娘家,而炎家的長孫自也是貴族中的貴族,據說九龍禁衛中有不少人姓炎,就連皇家直屬羽林軍,長久以來也由炎家把持。
  
  谿邊在操練時,偶然會看見那個炎家長孫,帶著一大隊炎家的子弟在區廬間穿縮,大有誰與爭鋒的氣勢。
  
  谿邊的禁衛生活不到半月,朝廷便傳來大宗的人事調動消息。
  
  右禁衛之首是一位叫赭共工的男人,年紀只有三十上下,是個沉默寡言、沒什麼存在感的男人。只有刑天出現時,才會偶爾發覺他便在左近。
  
  聽區廬的前輩說,共工大人是唯二從媧羲太子時代,便一路追隨他至今的侍衛,另一個自然是刑天。
  
  人事調動的內容是:禁衛軍副首赭共工,將於明年春節過後,遠調西北常羊,成為西北都尉兵的方鎮都尉。
  
  這可以說是媧羲自弘和元年,國事穩定下來之後,第一次大幅度的武官調動。像這樣內衛轉調外兵,而且一調就是方鎮軍的首長,即使谿邊向來對政治漠不關心,也知道這是不得了的破格。
  
  雖然刑天和共工得媧羲之寵,在宮裡是盡人皆知的事,但是像這樣三級跳的拔擢,可說是歷朝未有之事。
  
  區廬那晚就像炸開的鍋,人人都在討論這事。谿邊屏持著和他無關的事一概不予理會的人生守則,避開那些討論的人群,按照宮衛的排班乖乖巡守。
  
  但是沒走兩步,竟然斜地裡從草叢伸出一隻手,從身後掩住了他的口鼻。
  
  谿邊大吃一驚。比起受人鉗制,谿邊更驚的是有人躲在草叢裡窺視他,而他竟猶不自知。他本能地掙出一臂,倒握短槍就要往後襲敵。
  
  但接下來入耳的聲音讓他頓時停下動作。
  
  「別出聲,是我,是我啦!谿邊。」
  
  谿邊渾身動彈不得,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那種傭懶、隨興又帶點磁性的嗓音,這宮裡大概只有一人。
  
  見谿邊不再掙扎,身後那人也安心地放開他。谿邊這才慢慢轉過身來,正視草叢間看起來洋洋得意的皇朝主人。
  
  「陛……」
  
  他實在難以理解,按理說這整個宮殿都是這個人的所有物,他想要大搖大擺地去哪裡就去哪裡,何必像個毛賊一樣躲在草叢裡?
  
  他穿著一件水色川紋流服罩衫,外面還靠著綠金羽絨背心,頭髮不像初見時那樣披頭散髮,只是用紙帶鬆鬆束起,任由他垂墜在腦後。整個人還是一派風流閑雅,不像個上皇,倒像要去哪雲遊的書生了。
  
  谿邊注意到他腰間配了把二指寬琺瑯鑲金細劍,就連配劍也看起來很不實用。
  
  「好了,廢話少說,不要輕舉妄動,安靜一點跟我走。」
  
  男人說出綁架犯專用的台詞,還謹慎地看了一下四周。害谿邊也被他的唱作俱佳感染,跟著張望了一下。媧羲索性就拖著他的衣袖,把他一路拉到了側西小門外,當然是翻牆,這上皇的功夫他不清楚,輕功倒還真的是很好,中門的宮衛一個也沒查覺。
  
  「主……陛下要屬下做什麼?」
  
  谿邊終於忍不住問。難道是什麼秘密的任務嗎?思及此,他暗地裡一凜,表面卻不動聲色,只是默默跟在媧羲的身後。
  
  哪知媧羲把他悄悄拖到西牆旁,竟忽然從背後抽出一件破破爛爛的斗蓬,照頭一披,把那張像人偶一般的臉掩起來,然後伸手推了推谿邊,
  
  「來,你去西鴻門那裡,跟門口的宮衛說,就說是上皇派你到奚官局領人,要把我領出去的。啊對了,你拿這個去。」
  
  媧羲壓低聲音說,谿邊還在呆愣中,茫然接過男人遞給他的東西。那是枚鑲金渠的令牌,谿邊一看之下卻大吃一驚,因為那是虎賁以上的武官才可能拿得到的通行令。又稱作「長生令」,通常由上皇直接派發給信賴的武官。
  
  有了這個長生令,不要說三宮六院暢行無阻,想在宮裡做些什麼,就連禁衛都不敢多做過問,谿邊也只在第一天入宮時看刑天亮過。
  
  「陛下……」
  
  谿邊不知所措,但媧羲哪容得他拖拖拉拉,扳過他肩頭一推,竟然揮起手來。
  
  「快去,快點去!再不快點的話,精衛追過來我就死定了!」
  
    ……到底是在躲誰啊?這個人不是上皇嗎?
  
    縱使抱著滿腹的疑問,谿邊也不可能違抗媧羲。他拿著金令亮給西弘門的宮衛看時,明顯看見他吃了一驚,瞥了眼谿邊身上的服色,連問都沒問,就這樣任由谿邊領著媧羲出了宮門,「您是新來的禁衛大人吧?祝您一路順風。」還不忘哈腰狗腿幾句。
  
    谿邊知道九龍禁衛的地位,但這還是他莫名其妙晉補禁衛以來,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已身處權力的核心。那是和他在光祿司、和貪狼的那條街截然不同的世界,光是跟在他身後鬼鬼祟祟的這個男人,就足夠讓谿邊感慨這個世界的難懂了。
  
    「谿邊同志,你做得非常好。」
  
  男人出了宮門,確認沒人跟在後面之後,還滿意地拍拍他的肩:
  
  「我果然沒看錯你啊!好兄弟,刑天完全比不上你,每次教他陪我演戲送我出宮,他還沒跨出宮門就露餡。還是你強,我就知道天生面無表情的人最棒了!」
  
    ……他是因為這種理由被選上禁衛的嗎?是這樣嗎?
  
    褪下了斗蓬的帽兜,媧羲似也不敢太過張揚。谿邊走在男人身後,安靜地注意他的一舉一動,老實說上回面聖,因為太過緊張,實在沒有太多時間看清細節。
  
    他不否認媧羲確實是天人一般的美人,眉目也好、那片故意半露的骨線也好,還有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光是盯著看便是一種視覺震憾。谿邊想起媧羲說過自己不是人類的事,現在他也不由得不信,這樣的造物只有神話和傳說才能解釋。
  
    媧羲一路閒晃,但谿邊看出他是有目的地的。心中狐疑不減,要是陽離在這裡的話,一定興奮到等著看會有什麼上皇等級的八卦吧?
  
    但谿邊不是陽離,太久沒回街上,聽見市井間小販的叫賣聲、江湖走卒的吆喝聲,走在那些揮汗如雨的人群間,谿邊倒真有種懷念的感覺。
  
  前面的媧羲倒是走得很熟練,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這樣偷跑出來,有時還和道旁的攤販攀談,走出坊市時,男人手上還多了一串鮮豔的糖人偶。
  
    「來,給你。這是謝禮。」
  
    而且男人還笑瞇瞇地把糖人偶送給他,讓谿邊不知道該接還是該謝恩好。但媧羲已逕自在一間茶樓前停了下來,門口茶博士一般的人沉默地對他一揖,便領著他往雅閣走,像是早已等待媧羲已久的樣子。
  
    「接下來就沒你的事啦,你要回去或是要待在這裡吹風都可以,糖人偶要快點吃否則會化掉。那就這樣了,掰啦!」
  
    竟就這樣上樓去了,谿邊手上拿著御賜的糖偶,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抬頭一看,媧羲挑了個靠裡窗的位置,早已擺好滿桌的水酒,而長桌的另一頭端坐著一人,遠看像是哪裡來的江湖文人,想來就是媧羲要見的人了。
  
    谿邊心裡的問號多到快要滿出來,偏偏每一個都無法求證。他思來想去,覺得就這樣回去不太好,畢竟上皇身邊沒人保護,自己是禁衛,多少要盡點職責。
  
    他抱著手臂在靠著茶樓的長柱,忽然望見自己胸口的紅繩,他伸手一抽,從胸口抽出那個雕著木狼的圖騰。
  
    那是那天傍晚,他和狐狼在東漕旁話別時,狐狼忽然和他告白,待他追過去,少女早就不見蹤影,只在堤岸旁留下了這個圖騰項鍊。谿邊便把他拾起來,想了一下,把項鍊的線剪了,把那個木雕圖騰收在懷裡,就一直留到今天。
  
    他實在應該再去找貪狼的,還有狐狼。對方這樣真心地待他,谿邊直覺地認為,自己也應該回應些什麼才對。
  
  但或許是骨子裡的薄情,又或許是怕麻煩的個性,他覺得如果自己去了,這條脖子上的線就真的斷不了了,那會纏著他一輩子。
  
    所以他親手,把那條線給剪斷了。
  
    他就這樣一手拿著逐漸化掉的糖偶,一手撫著圖騰想事情。茶樓的階梯上傳來腳步聲,谿邊才從沉思中驚醒,才發覺竟已是夕陽西斜了,而走出茶樓的正是媧羲,身後似乎還跟著個人。
  
    他看見谿邊也有些驚訝,茶樓的地僕拿過一件雪白的鵝毛大氅,從身後恭恭敬敬地替媧羲披上。媧羲也沒多看他一眼,任由地僕替他繫好氅衣的帶子,一邊笑著說:
  
  「你還沒走啊?四月天的,夜裡還冷得很,真虧你待得住。」
  
    谿邊忙從柱上直起身,對著媧羲深深一躬:「陛下。」
  
    「好啦,也該是回去的時候了。唉,人家浮生半日閒,我連一下午的閒都沒有。我們回宮吧,再不打道回府,藤黃兄也在趕我了。」
  
  停在階上的人忽然插口:「誰趕你了?我是怕你那小侍衛給凍壞了。」
  
  谿邊聽那聲音和上皇一般傭懶,顯是和媧羲會面的人了。媧羲聽了他的搶白,也不生氣,只是討好似地往樓上笑了笑。
  
    「我知道,藤黃兄心慈。是說我這禁衛也是孤兒,有沒有興趣帶回蓬萊山養?」
  
    谿邊任由他們談論自己,心中卻在思索男子的身份。按理上皇要見京城哪個人,一紙下旨,誰敢不進宮面聖?看這間茶樓的態度,顯然不是第一次接待媧羲了。這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要勞駕人皇常常溜出宮來會他?
  
    他想歸想,媧羲已經先走在前頭,谿邊只得尾隨。會面過的媧羲心情似乎特別好,唇角的弧度也柔和許多,一邊走一邊撥弄著兩道旁的春桃。
  
    天色已是入夜,坊市紛紛閉戶,當值的巡衛在街上奔跑,盤問夜歸的坊民。
  
  谿邊發現媧羲越走越慢,本來以為他是要避開巡衛的注意,但下一秒立時察覺不對,方向來自方才離去的茶樓,竟有人一路尾隨,在茶樓附近尚不敢張揚,大約是媧羲開始挑小路走,才漸漸開始囂張起來。
  
    「陛下……」
  
  谿邊斜望了媧羲一眼,立時被男人抬指阻住。
  
    「安靜,別讓他們瞧出端倪。」
  
    谿邊手心出汗,他背上還帶著慣熟的熟銅短槍,畢竟剛要上工就被媧羲拉出來,連換裝都沒空。他不動聲色地挪指向後,從布包外撫過短槍的槍柄,雖然知道以媧羲的身份,難免遇上這樣的事情。但實際發生自己身邊,谿邊覺得全身都被緊張感給攫住了。
  
    「你在心裡默數到五,我們一起在那頭的巷口回身。對方人數不少,有的埋伏在屋牆上,等他們聚攏,再一齊發難,這樣聽懂了?」
  
    倒是媧羲聲音平靜,似乎很慣常應付這種事情,連眉毛也沒抽動一下。谿邊心中一凜,自己才是禁衛,理應保護主人才對,
  
  「陛下,讓我掩護著罷?」
  
  他低聲道。但媧羲只搖了搖頭:
  
    「我說過了,對方人數多,而且早有準備,若非出奇不意,我們沒有機會。何況我並不想把事情鬧大,速戰速決好些。」
  
  他忽然在巷口站定,深吸了一口春桃的香氣,忽然大叫道:
  
  「啊啊,谿邊,你瞧,左首那株桃花開得真美不是嗎?」
  
    就是現在!谿邊清楚接收到媧羲的訊息,兩人同時回身。谿邊往左首桃樹上一看,果然有個灰衣人身先士卒,長刀交錯,就往他臉上劈下。
  
    谿邊也不及拉掉布包,短槍橫掃,硬是接了長刀人一招。似乎訝於谿邊的力道,長刀人被震得往後一飛,整個背撞上了巷牆。谿邊猛一回頭,才發覺有個拿單刀的人接近媧羲,把媧羲逼入了牆角。
  
  「陛下!」
  
    谿邊這一下更未及思考,狠狠拉掉包住槍柄的白布,槍鋒厲冽,直刺刺客的背心。那刺客聽見風聲,回頭接了一刀。谿邊槍頭靈巧,繞過刀鋒,這一下直擊刺客的肩頭,硬生生刺了個窟窿,鮮血立時噴湧而出,染紅了谿邊的視線。
  
    「谿邊,攻擊要害。」
  
  他聽見媧羲低沉的聲音,他仍舊緊靠著牆。谿邊這才驚醒過來,他十九年來沒殺過人,平素都和教頭拆招,拿上真兵器時,不自覺地便會避開人的要害。
  
    但現在這是實戰!谿邊看見那個刺客撫著肩頭,竟猶不放棄,拿著刀便往媧羲頭臉劈落,心頭火起,馬步向前一跨,短槍破空襲向刺客胸口,那刺客張大了口,哀嚎才半聲,谿邊的短槍便透胸刺入,長刀也隨之落地。
  
    谿邊緊咬著下唇,雙手握住刀柄。他在出招時沒有細想,待得凶器碰到刺客的瞬間,他才真切感覺到自己正在奪去人命,一時手心竟有些冰冷。
  
  他沒有停下動作,肩上使力,讓槍尖長軀直入。沒想到人類的軀體比他想像中還緻密,刺入血肉的瞬間,手心傳來黏膩的鈍感,彷彿被什麼東西包裹住,在光祿司時,有時也會拿紙紮的草人練習攻擊要害,但真人的感覺畢竟大不相同。
  
  怎麼說……更加柔軟些,接觸的瞬間,竟讓他想起狐狼和貪狼的擁抱。那是血肉之軀特有的感覺。刺入半途還遇到阻礙,谿邊才意會到是人的骨骼。
  
  被殺的刺客瞪大了眼,在夜色裡猙獰地望著谿邊的臉,谿邊緊抿住唇,上臂夾著槍柄狠狠一頂,骨骼散碎的聲音清晰可聞,刺客的喉口冒出大量的鮮血,下體似也隨之失禁,被谿邊的短槍硬生生釘在地上,就這樣頭一歪,沒了氣息。
  
  「谿邊,後頭。」
  
     谿邊還在喘息,但局勢完全不容他多想,他把短槍硬從刺客抽回來,胸口湧出的鮮血便像噴濺一樣灑上他的胸襟。
  
  谿邊覺得腦中有些耳鳴,再襲來的刺客一前一後,都拿著長劍,他更不多想,短槍橫掃,掃中了左首人的咽喉,右首的人避開了,谿邊於是一步上前,在刺客來得及迴劍搶攻前伸手抵住他下顎,把人重重摜往牆頭。
  
    刺客發出悶哼聲,似是被這一撞之力硬生生碾斷骨頭。谿邊面無表情,短槍反把為握,沾著上一個人血肉的槍尖再一次貫穿刺客的咽喉,刺客面色扭曲地掙扎幾下,喉口喀喀作響卻發不出聲音,便張著大眼斷了氣。
  
  谿邊連回頭都沒回,短槍順勢往後一頂,正好擊在偷襲刺客的胸口,刺客往後一飛,撞在媧羲身邊的牆上,谿邊像惡鬼一般地飛躍上空,短槍由上而下,在未及閃避的刺客胸口挑了道大口子,頓時又是鮮血噴湧。
  
  他槍勢不停,槍尖滑過刺客的頭臉,痛得他放聲慘叫,摀著臉跪倒在地,谿邊一點遲疑也沒有,高大的身影籠住刺客頭頂,短槍狠狠往下一刺,倒霉的刺客繼毀容之後腦漿迸裂,連叫都沒叫一聲就魂歸西天。
  
  這一下連殺四人,刺客總算知道有個強手,稍微緩了攻勢。
  
  谿邊在夜色裡喘息,比一般武人蒼白的頰上全是點點腥紅,他的雙目也紅了。握著槍柄的手濕熱難當,總覺得心跳得幾乎躍出胸膛,竟似有什麼東西要從體內躍然而出,怎麼壓也壓制不住。
  
  「陛下……安好?」
  
  他想起自己的職責,回頭問道。媧羲始終緊靠著牆,也未見他出手,夜色裡,谿邊隱約看見他點了點頭。谿邊發覺自己雙足酸軟,指尖微不可聞地顫抖,忙振起精神,衝上去又殺了兩個冒險進犯的刺客。
  
  忽覺腿上一涼,回頭一看,卻是有個使鍊的刺客出招纏住了他的腳。
  
  谿邊仗著氣力,左足狠狠一拉,反倒把偷襲的人從樹上拉了下來。那刺客低呼一聲,似也沒想到有此變故,但谿邊出手快極,往刺客柔軟的耳朵一刺,槍尖從側臉貫穿半個頭顱。
  
  另一個拿匕首的刺客見此光景,嚇的腿都軟了,被谿邊追上一槍殺了。
  
  谿邊發覺自己的腳還被鐵鍊纏著,俯身想解去束縛,抬頭一看,卻發現有個刺客爬到媧羲頭上的桃樹上,是一開始受了自己一槍的刺客。似乎拚著餘力,長劍對準媧羲的背心,咬牙就是狠狠一刺:
  
  「陛下……!」
  
  谿邊咬牙甩去鐵鍊,短槍後發先至,卻被足下絆了一下。他心跳幾乎停止,眼看劍尖就只離媧羲後頸一吋,斜地裡卻冒出一隻蒼白的手掌,只在劍上輕輕一拍,長劍就偏離了方向,更奇的是刺客連站也站不穩,被那一掌之力推飛到巷外去。
  
  谿邊愣愣地看著媧羲身後,同樣披著典雅的大氅,現身的男人比媧羲略高,身上穿著披垂的家居服,遠看倒像個雲遊的僧侶。聽聲音,正是剛才茶樓上的那個男子:
  
  「你還真搶手。你自己說,我認識你十多年,目擊多少次這樣的事情了?」
  
  男人的聲音懶洋洋的,帶點調侃的味道。谿邊倒提著短槍,看著男人輕描淡寫,順手便替媧羲排開了繼續進犯的刺客,而且每個都只是輕輕一掌,刺客便摔得筋斷骨碎,如此神技,就連谿邊也是第一次看見,不由得駭然。
  
  「人家要喜歡我,我有什麼辦法。」
  
  媧羲仰起頭來看著男人一笑,跟著打了個呵欠,
  
  「老是這樣子我也累了,而且真討厭,看來這間茶樓又被人查到了,真是的,才不過來幾次而已。唉,我很喜歡那間店的浦洱說。」
  
  「你是喜歡那裡的紹興吧?你什麼時候喝過一口茶了?」
  
  男人的聲音帶著調侃。說話間手上不停,他清空媧羲的身側,身子如鬼魅般向前,刺客連男人的身形也沒看清,就被一掌送上了西天:
  
  「都是為了你,我已經快五年沒有開殺戒了。」男人又說。
  
  「誰叫我是為了和你喝茶才遇上這種事,你本來就得負責。」
  
  谿邊聽媧羲輕笑著,這兩個男人不像朋友,言談間倒像父子,他從未聽過媧羲用這樣童真的語氣和人說話。
  
  男人移到他身側,看著渾身是血、瞳孔有些茫然的他,忽然放柔了語氣。
  
  「你是第一次殺人?」
  
  谿邊這才略為驚醒:「啊……嗯。」
  
  男人輕淡地笑了兩聲,頷了頷首,「也難怪,小兄弟,殺人不用花這麼大力氣,點到即止即可。這是為你著想,否則氣力耗盡,無法久戰,對兵器的耗損也大。何況短槍重靈巧,用力過頭反而不便。」
  
  這倒是點醒了谿邊,短槍只不過殺了五、六人,揮舞起來便略顯沉重,刺擊也不靈便。他還一直以為那是他殺了人的緣故。
  
  男人推去一個刺客,回頭又對著媧羲:
  
  「你幹嘛不出手?你出手的話,你那小侍衛也不用這樣浴血奮戰。」
  
  媧羲嫌惡地閃去刺客噴濺的鮮血,把頭靠在牆上淡笑,
  
  「我已答應過精衛,從今以後除非必要,不再親手殺皇朝子民一人。」
  
  男人露出訝容,隨即微一頷首:「原來如此。」
  
  不過數息之間,男人和谿邊同心協力,已清掉大半刺客,其他人大約見苗頭不對,混戰半途便倉皇而逃,其實谿邊也發現,這群人不但兵器不一、服色不一,似乎也沒個統率,出手零零落落,才給他們取勝之機。
  
  否則以人數而言,一開始上來就圍毆,就是男人恐怕也討不了好去。
  
  「湛盧,要留多少?」
  
  谿邊聽見男人又問媧羲,媧羲便用那張妍麗的臉笑了:「麻煩死了,這種程度的貨色,我也懶得問了。通通丟到垃圾筒比較快。」
  
  男人聞言也沒多說,輕輕鬆鬆尾隨而上,又是一掌一推,幾批逃竄的刺客就這樣飛灰煙滅。谿邊拿著短槍,愣愣地站在滿地屍身間,看著男人又像鬼魅般飄回來,有個刺客倉皇飛奔過他身側,似要往巷口逃竄。
  
  媧羲便開口:「谿邊,抓住那個人。就留他。」
  
  谿邊驚醒過來,短槍一提,尾隨著倖存的刺客追到巷口。那刺客腳下一絆,在轉角處被谿邊的槍柄射中足踝,整個人向前翻了一圈,罩頭的黑布也跟著曳落。谿邊神色清冷,剛要往他肩上刺一槍,照面卻愣了一下。
  
  倒不是他認識這個人,那是個相貌平平的人,見谿邊舉槍不動,陰冷的眸緊盯著谿邊,像是恨極自己的命運。
  
  但令谿邊在意的是,這人的側臉到頸側,竟連綿了一道墨綠的鱗片,那是蛇族獨有的身體表徵。
  
  那是半獸。這個刺客是個半獸蛇族。
  
  谿邊只愣了一秒,短槍照原訂計畫,釘往蛇族的肩頭。那半獸無力反抗,疼得臉孔扭曲,谿邊三兩下繳了他的械,粗暴地用小刀割開他的衣服,防他另藏暗器,然後把上身赤裸的半獸翻過來,用布條綑紮個實。又怕他咬舌自禁,在口裡塞了塊棉布,
  
  半獸忽然瞠大雙目,盯著谿邊的臉,好像想說些什麼。大概是什麼「要殺就殺,老子不受你侮辱」之類的場面話吧?谿邊只忽然覺得累極,在半獸頸後重重一掌,看著他不甘心地暈了過去。
  
  他把半獸拖回巷內覆命,巷口裡死屍成山,血腥味鋪天蓋鼻。谿邊直到這時,才有自己真的殺了這麼多人的真實感。罪惡感倒是沒有,只是指尖仍然止不住顫抖,他不能讓媧羲看出來,只能把手藏往背後。
  
  他仔細地看了一眼屍堆,又發現幾個半獸的影子,不僅是蛇族,連禽族和鼠族的半獸也有,臉上不動聲色,心跳已像擂鼓似地劇烈起來。
  
  谿邊看了一眼媧羲,他似乎也有些疲態,就連抓來的俘虜也沒多看一眼,旁邊的男子和他談起話來。
  
  「你也真受得了這種生活。和我一樣不是很好?何必待在那種地方受罪。」
  
  媧羲微闔著眼,聞言竟勾起唇角:「我可有選擇?藤黃,我從出生那刻起,就註定過這樣的日子。」
  
  「選擇在人,沒什麼是註定好的。」
  
  男人意味深長地道。媧羲沒答他的話,只瞥了眼腰上的琺瑯劍鞘,見上頭沾了血跡,便慢慢將他抹去。
  
  「我出生不足五月就有人在我奶娘身上下毒,結果毒死了奶娘,卻沒毒死我。五歲冊封太子之後,我換過七個奶娘,全死個乾淨,不是掉進井底淹死、走在路上跌死,就是忽然發起瘋來拿刀砍我,最後被父皇凌遲處死。」
  
  媧羲淡淡地舉起劍,在月光下檢視是否有剩餘的濺血。
  
  「在十五歲把禁城奪回我手裡之前,我壓根不敢吃尚食局準備的任何東西,又怕讓人知道我防心重,只好營造出我愛打野食的形象。我喜歡的東西,到最後全都會回過頭來變成對付我的工具,這我從七歲就學會了,所以我只好強迫自己喜歡我其實不喜歡的東西,比如像是賭博,像是酒色、像是女人,」
  
  「就算做到這地步,我還是中了好幾次毒,遇上好幾次枕邊偷襲,一次差點丟了性命。十三歲那年要不是我冒險出去避難,遇上了藤黃君你們,恐怕真活不過弱冠之年。凌藤黃,你說,我有選擇沒有?」
  
  男人有些哀傷地望著他:「那麼何必還待著?湛盧,我最近也對這京城厭得很了,不如再結伴,也好過留在這籠鳥檻猿。」
  
  谿邊心中一凜,竟然有人可以光明正大拐帶一國之王的,還真是他生平所僅見,對這男人的身份不由得更加好奇。媧羲卻忽然大笑起來,回過頭來嘲諷似地望著男人,
  
  「怎麼會呢?我在這裡快活得很,花了這麼多時間精力,也不是毫無收獲,至少現在我敢吃尚食局的食物了,雖然一樣難吃就是了。」他頓了頓,又說:「而且你少來了,離開蓬萊山你捨得?你不是還有個女兒要養?」
  
  男人聞言怔了一下,半晌才嘆了口氣:「人這種東西,還真會拿些什麼束縛自己。」
  
  谿邊看男人始終用悲哀的眼神看著這個皇朝之主,沒再多說什麼。媧羲把劍收攏回腰際,撢了撢衣上的塵灰,抬起頭來看著谿邊時,又是滿面的笑容:
  
  「好啦,這下子晚歸有藉口了。谿邊,你可別忘了替我作證,到時候精衛問起,你要說我們是真的碰上刺客,可不是我隨便亂掰的。」
  
  谿邊還來不及答「是」,媧羲轉身便行,留下那個神秘男人和滿地堆積的屍身,
  
  「……陛下!」
  
  谿邊只得叫道,看著媧羲停在巷口。
  
  「陛下,這個……活著的刺客要怎麼辦?」他問道。
  
  媧羲像是疲累極了似地,用食指和姆指揉了揉人中。
  
  「隨你便吧,就交給你處理。問出他身後的主事者來,方法不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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