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嘆了口氣,這是白的回答。藍眼裡天真稚氣驀地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歲月刻劃的深沉,還有彷彿多到要溢出眼眶外的,某種寂寞造就的哀傷。

  「你這傢夥還是跟以前一樣討厭,我本來還想讓遊戲持續久一點,你卻這麼急著把他結束掉,」以無奈的神色擁住匠父垂下的金髮,他邊抱怨邊摟住了祭司的頸子,強迫他抬起頭來,似乎一直刻意背對著包心菜,白的背影伸了伸懶腰:

  「雖然活是活了七百多歲,可是阿白還是一樣有童心啊……而且我是朵雲。」

  「代雲?」無法從現有的資訊中反應,在場眾人的驚叫幾乎同時。嘉耶度整個人回過魂來,難以致信地搖了搖頭,語言已無從作用:

  「怎麼會……怎麼可能!既、既然你是代雲,又為何要偽裝成小鬼?」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那些魔法,複製,改變大小和形變,對一朵雲來說都是很容易的事情。此外能夠載著牛到處跑,以代雲的能力也是輕而易舉。」抱持著看旁觀好戲的心理,笛安若有所思地道。

  「羊皮紙卷被偷的事情,老實說我也很頭痛,畢竟拿到紙卷的人我就非認他做主人不可,這是當初代雲與神的約定。萬一被什麼奇怪的人拿到手,他又剛好知道要怎麼用,事情會變得很麻煩,」垂下淡金色短髮,白再次仰頭望著夜空:

  「我當然不放心讓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氐人自己追查,更不放心交給人類。唯一的方法就是阿白自己出馬,反正我也有一、兩百年沒出來外面轉轉了,之所以偽裝成小男孩,是因為人類似乎對於弱小的外表會自然降低戒心,追查事情也比較方便。本來想說只在詢問線索時再化作人形就好,因為對一朵雲來講,長期偽裝成人的樣子也是很耗水份的……但是後來,發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讓我不得不改變主意……」

  說話間,白終於緩緩回過頭來。兀自呆滯到說不出話來,半精靈少女倒提卡薩蘭姆的弓箭,蓬鬆的黑髮散在肩頭,眼神流露出複雜的情感:徬徨、不信、訝異和緊張,這個容易歇斯底里的善良女孩必須用盡所有的勇氣,才能讓舌頭恢復語言能力:

  「阿白……不,你……真的是……代雲嗎?七神器的那個代雲?」

  「我始終是阿白啊,包心菜姊姊,我始終是你的小小阿白,」執起她蒼白的掌心,白將包心菜的指尖輕輕觸在自己面頰上:

  「我在大酒桶遇見妳後,就覺得姊姊妳是個很有趣半精靈,所以才會在聽取情報後還待了下來……後來我見妳衝出去阻擋糜牛,那個眼神,那種明明非常害怕,卻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挺身而出的可愛……七百年來我見過好多好多的人,但沒有一個人有姊姊這樣的傻勁。所以我……即使知道可能會出事情,阿白還是想待在姊姊的身邊。」

  「為、為什麼?」或者是臉頰的餘溫讓包心菜稍稍醒覺,出口的遲鈍卻讓在場眾人一跌。

  「姊姊不想和阿白在一起嗎?」現場一片安靜,男孩仰起首來確認著:「我是說,永遠。」

  這問題讓包心菜驀地跌入回憶裡,猶記白在寂靈之森畔被匠父「綁架」時,少女見到氣若遊絲的白在壞人懷裡。那時她是什麼感覺?擔心?就只有擔心,像親人操心彼此的安危一樣?包心菜緊緊抓住心臟,不……不止是如此而已,她好怕自己一閉起眼睛,再睜開時就再也看不見這個會在身邊笑著轉圈、夜晚時撲到她懷裡安睡的男孩;而在聖樹林見到他平安無事時,霎那間她覺得自己就算立時死了,也無所謂了。

  「嗯……我,我想……」意識到對方在等自己回答,包心菜連忙開口,不自覺地像往常一樣,摟緊懷中的男孩:「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阿白永遠在一起……即使你不願意,我還是想永遠的守護你,無論你是代雲還是其他東西……這是我第一次對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

  「謝謝妳,包心菜姊姊。」不知是否錯覺,這朵老成的代雲在聽見少女承諾後斗然鬆了口氣,神色也和緩許多,雖然眼神寂寞依舊:

  「這樣就足夠了……祭司,麻煩你了,我沒有辦法自己碰那卷神諭。」

  匠父直起身軀來,原先憂鬱的瞳眸顯得更加憂心忡忡,光精在他四周環繞,他的情緒卻比代雲更加陰暗:「這樣好嗎?代雲大人。可是你……」

  「因為我已經決定了啊,」從包心菜的懷中微微抬起,白再次綻放聖樹林裡,那抹滿足,純然歡喜的無瑕笑容,看得所有人皆盡一呆:

  「我在精靈王面前立下誓言……我已經決定是姊姊了。代雲的誓言,從來是不容打破的。」

  閉起深藍如海水的雙眼,匠父似乎也妥協了某件事情,或許該說,是終於接受了某件事情。包心菜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我明白了。」沒有拾起石杖,回復翡水祭司的身份,他邊說邊走向漠加身畔的母糜,以大手撫了撫糜牛痛苦的眼眸,他低聲安慰,神色溫柔,光是看到這樣的舉動,包心菜便深深明白,自己以往的誤會有多麼離譜:

  「乖孩子,人類的野心苦了你了。你放心,很快就為你解除痛苦……」說話間祭司的雙手綻放光華,輕輕貼於糜牛鼓起的腹部,霎那間如游魚浮出水面,一卷純白外皮,泛著金色光澤的神諭便騰於空中。

  七百年前的一場與神的誓約,如今將再現於世人面前,米蒼的執旗屏息以待,匠父的神態更加恭敬,正想執手請回神諭,自代雲現身後便震懾不語的嘉耶度卻忽然動了,然後便是叫聲淒厲的命令:

  「漠加,快點!我命令妳,把神諭搶下來!」

  不等天狐動作,情緒激動的她索性自行撲向目標,匠父吃了一驚,要回拾石杖已然不及,眼見嘉耶度的指尖就要觸及紙卷,卻聽「轟隆」一聲,葛蕾雅在匠父肩頭恐懼地掩起耳朵,夜空中白光乍現乍滅,包心菜因光線的遽然變化短暫失明,視覺再恢復時,嘉耶度夫人抱著焦黑的右手,而神諭已穩穩抓在匠父手中,白只是目光平靜,藍眼凝視嘉耶度憤恨的臉龐:

  「我好像忘記說了,嘉耶度阿姨,代雲算是七神器裡面最溫和,而且絕對不會戕害主人的神器。不過只有一件事情要注意……那就是不要惹我生氣。」

  「你懂什麼?我出生在石頭城最富有的商家裡,從小到大,我要什麼,那一次沒有拿到手!我說不的事情,有誰敢違抗我!」幾乎是歇斯底里,嘉耶度雙手撐住地面,彷彿用盡力氣般倒下:

  「所以你懂什麼?你是神器又怎麼樣?你憑什麼可以違抗我?我是石頭城的領袖,即使靠我自己的力量,除了那個瞎了眼的匠父,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我石榴裙下!你憑什麼可以拒絕我,憑什麼……」聲音漸小,匠父聞言眉頭緊了一下,擔憂的眼神卻望向白。男孩只是瞥過頭來,輕聲吩咐,完全對嘉耶度視若無睹:

  「祭司,麻煩你把神諭……交給姊姊,那是她應得的東西。」

  「等……等一下,我並不想要……」對白的發言一驚,包心菜連忙揮手拒絕。慌張的臂卻被白帶著笑意攫住,登時凝在半空:

  「你放心,不是像妳想像的那樣,包心菜姊姊……除了得到神諭,想要成為代雲的主人,還有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儀式……」匠父雙手恭敬地捧起紙卷,遞入包心菜尚茫然攤開的手掌,神諭在掌中乍現光芒,比上一次更加瀲灩,白在逆光中笑開了顏,總算恢復了些許孩童模樣的戲謔。不知是否少女錯覺,那笑容竟帶點使壞的意味:

  「不過這樣有點不方便……包心菜姊姊,希望不要嚇壞妳才好。」

  光芒持續在半精靈手上旋轉,化作明亮的繩圈將兩人圍繞。包心菜的眼睛張大了卻合不攏,眼前的男孩在神諭纏繞的光線中逐漸模糊,肉體化作清泠的水珠,在空氣中飄散重組,等到包心菜醒覺時,擁著她的已不再是那身高只到她腰際的男孩。

  淡金色的長髮仍如陽光,卻長得順著背脊流瀉到地上,眼前的白幾乎高她一個頭,纖細的臂有力地環住她後頸,唯一沒有變化的是那雙天藍色眼眸,在稍稍緩和的光芒裡凝視著她。

  「這樣匠父應該會比較習慣,畢竟以前我去找他玩時,不是維持雲狀就是化成這模樣,當小孩還是第一次,我可是對著翡水的海面練習了很久,」看著包心菜幾乎嚇到傻掉的神情,白淡淡一笑,撈起她蜷曲鬢邊的黑髮,任它在指尖繚繞著:

  「而且這種高度……才能夠完成儀式。」

  還未明白代雲話中的含意,感覺到頰邊一暖,卻是白的手掌撫住了她面頰。然後那股暖意自頰邊漫延到全身,最終集聚在一點上,包心菜不自覺地閉上了眼,雙臂終於回應地一擁。

  代雲和半精靈的誓言之吻。連同匠父在內,所有人均共同見證了這場遺失百年、幾乎只存在於傳說中,意義比認主更深遠的神聖儀式。

 「可惡……不許你們對我視若無睹!」

  本來全場還可以陶醉在儀式營造的氣氛裡一陣子,但夜空中斗然拔高的巨響卻打斷了氛圍。隨著嘉耶度夫人豁出去般的怒吼,一枚信號彈似的事物自她懷中衝向天際,漫天火光,短暫地照亮整座石頭城的深夜,但如此便已足夠。

  「堂尚家族的信號!」

  石頭城居民沒有不認識這樣事物,堂尚的武衛包心菜見識過,強悍且忠心耿耿。很快從儀式的浪漫中醒覺,匠父的警告更加深眾人的恐懼,嘈雜聲很快湧入原先寧靜的石巨神龕,遍尋不著夫人的武衛想必著急已久,看見信號幾乎是立時奔了過來。神廟下的石階被火光照亮,危機的火燄徹底點燃,包心菜驚慌地踏前一步,卻被白的臂一攬回懷中。

  「聽我的號令!漠加,妳也是,這些人是危害石頭城和堂尚家族安危的敵人,全部給我拿下來,帶回城裡去!」傲然的吼叫響徹神龕周邊,嘉耶度夫人的灰髮已全數散開,飄揚在越來越劇的狂風中,氣勢如君臨。聽見的武衛君轟然應聲,全場唯一沒有動作的是漠加,卻見天狐雙眼越益無神,似乎自嘉耶度夫人失去理智該始便一直如此。

  「糟糕,這女人……!代雲大人,包心菜小姐,你們快退到石巨神廟裡,沒辦法了,看來得使用石崩,雖然會傷害到許多人……」吩咐光精躲入神廟裡,匠父飛快拾起石杖,就要捲袖施法,白袍下蒼白的臂卻猛然將他阻住,匠父一愣,望著白逐漸堆積陰霾的眼眸發愣:

  「代雲大人……」

  「我應該有警告過那個蔑神的人類,不要惹代雲生氣……」用殘存的餘溫輕觸包心菜肩頭,白放開摟著少女的臂,緩步走向廣場中央。包心菜驚訝地看著那身潔白的長袍,竟潮水漫延般爬上夜晚般漆黑,金色的長髮燦爛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閃電般戰慄的銀白,在惡劣的天候中飄揚:

  「一但神所賦予代雲的天性被啟動,我也沒有辦法控制……」

  「代雲大人,不要……!」

  轟隆!轟隆隆!笛安攜著露塔飛快站起,喀札隆在千均一髮之際往石階下猛然一躍,這才避過了第一聲雷擊,夜空被閃光照的有如白天,翻湧如潮的黑雲又將光線淹沒,武衛紛紛驚慌地仰頭望天,此時才感受到人類居於自然下的緲小。

  雲瘋狂了,風失控了,焦雷再次斬落大地,這回比第一次範圍更廣,數不清多少道神怒落雨般砸下,幾乎遍布整座石頭城,伴隨著燒毀的屋舍、武衛的慘叫和滿山遍野焦黑屍身。嘉耶度夫人的吼聲被風濤淹沒,轟隆!最近的一斬雷光擊在她站立的石階上,山壁整片碎裂,她再度跌回廣場上。

  匠父痛苦地瞇起眼睛,這讓他想起百年前的回憶,翡水最著名的暴風雨,他第一次初見代雲的憤怒,而代價是百年重建的光陰。

  「我……我不會死的!」神器的怒氣讓嘉耶度更加瘋狂起來,銀光一閃,懷中螺蜁刀刃再現,這回卻由自尊自大的人類親手所執。視線已分不清東西南北,喀札隆摸黑竄逃的身影恰巧映入她眼簾:

  「喀札隆……你這愚蠢的老頭!就算我嘉耶度夫人今天要死,也要拉你一起陪葬!」手起刀落,沒想到他會忽然發難,喀札隆只來得及向左一避,刀刃滑過左眼,劃下深深一道血痕,米蒼老闆痛得大吼起來,拐杖向石階下落去,老邁的身軀頓失憑依,濺滿鮮血跌坐地上,抬眼是嘉耶度如瘋似狂的眼睛:

  「反正今天大家都得死……阻擋我的人,瞧不起我的人,全都同歸於盡罷!」

  刀落血濺!嘉耶度夫人依舊咬牙切齒,沐浴在鮮紅闈幕下的喀札隆卻悚然一驚,因為受刀的竟不是他,而是緩緩滑落他懷中,力氣盡失,褪回原形的少年人魚:

  「托洛托洛……?」螺蜁刀身紮中心口,似乎是少年故意選擇的位置,刺的不偏不倚,而且刀刃直沒至柄,連鮮血也沁得不多。喀札隆難得地呆住了:

  「你……」

  「哈,你這笨氐人……氐人果然沒一個腦袋靈光!你當喀札隆真把你當親人,才從翡水把你帶到身邊來?笑死人了,這男人如果有一絲一毫的狗屁親情,我嘉耶度名字便倒過來寫!」
  
  狀若瘋狂,嘉耶度舉起染血的刀鋒,風韻猶存的頰旁燃起火燄:

  「當初他是看上你半人魚的姿質,還有氐人的優勢,這才把你千方百計騙走,想利用你照顧他的安全!這種人值得你為他死?哈哈哈,托洛托洛,這是他為你取的名字罷?『銳利的刀』,聽見這名字你還不明白嗎?喀札隆這老賊從頭到尾,都只把你當作一個保護他、為他賣命的工具罷了!」

  「我知道……」

  人魚的回答異乎尋常的平靜,仰躺在喀札隆不斷淌血的左眼下,似乎知道對方的視線已模糊,他將胸口最後一楨繃帶也拆下,繃帶下的肌膚光滑,上頭卻是醒目的十字刀痕,宛如烙印:

  「但是我……在翡水總是被氐人們冷眼相向,他們從不和我說話,一味地排擠我,甚至在我身上刻下屈辱的印記……唯一的父親是神廟祭司,他見到我卻只能流淚,因為我讓他想起我的母親。所以我只能躲在水底,只有那裡我才可以不被干擾地哭泣……」似乎因為胸口痛楚,托洛托洛最後一次舉高手臂,替已然呆愣的老闆溫柔地拭去眼角血跡:

  「但是有一天,我偶然浮出了水面,殘酷的天空下卻出現了一隻手,一隻有力、健壯卻又比海水溫暖太多的手臂,他跟我說:『上來罷,水面上的世界更有趣。」夫人,你不明白,這句話對平常人來講簡單,對一個不信任任何人,孤獨而寂寞的翡水半人魚來講,意義有多麼重大……咳,所以我……即使老闆再怎麼利用我、傷害我……氐人自古以來就是極重恩情的種族,我還是……」劇烈的咳嗽,放下的手臂再也無力舉起,轟隆一聲,白光在極近處斬下,大地隆隆震動,廣場也跟著碎成破片:

  「我還是……想保護老闆到最後……」

  霹哩啪啦,岩盤在腳下如碎裂蛋殼,整個神廟廣場宣告崩毀。伴隨著嘉耶度失足滑落的驚叫,喀札隆卻似無動作的意願,擁著托洛托洛的屍身,蒼老的臉逐漸歸於平和,她最後瞥見他鮮血淋漓下的笑容,這是她第一次見他那樣笑。寧靜、致遠,與以往用勝利或財富堆積出來的笑容全不相同──這也是她最後一次看見他的笑容。

  轟隆,腳下最後一塊賴以支撐的石塊也宣告破裂。嘉耶度在空氣中拉出嘹亮的慘叫,千均一髮之際以手掌攀住岩緣,恰與喀札隆主雇被石塊淹沒同時:

  「救……救我,誰都好,快點來救救我!」

  一抹灰影迅速從上方掠過,聽見嘉耶度夫人漫無章法的呼救卻又折回來。沒有搭救的意思,笛安和露塔相擁坐在小黃瓜身上,執旗少女的臉色微紅,顯是已經過相當的「犧牲」。少年的藍眼盈滿冷眼旁觀的意思,只是靜靜凝視著兀自不斷掙扎的嘉耶度。

  「以內亞……安息小姐,拉我上去,快點拉我上去!」近乎大聲尖叫,死亡的恐懼讓嘉耶度拋棄了尊嚴,似溺水的兔子般朝浮木索求救助。見笛安凝結如冰湖的俊秀面龐始終不為所動,夫人一下子緊張起來,雙眼睜大,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嘉耶度近乎狂喜地望向執旗少年:

  「以內亞……不,不,笛安!我親愛的笛安……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敢和你講,你……你其實是我和以內亞城主的骨肉!我……我知道你現在難以相信,但這是真的,你母親……你母親只是無奈下接受了你,把你當作親生孩子撫養,其,其實我才是你真正的媽媽!」雙眼瞠大不住喘息,嘉耶度空下手來顫抖地伸向斯波象:

  「你……你不會棄自己的親生母親……於不顧罷?」

  象背上的少年突然有了動作,卻不是對夫人,而是回頭向緊緊抱住她腰際的露塔說話:「露塔,既然我害了你,讓妳不得以背叛撫養妳多年的養父……」以戲謔笑容回應嘉耶度期盼的目光,笛安在對方驚懼與不信的目光下一拍斯波象首,在焦雷震震的夜空下揚長而去,傲然而殘酷的聲音迴蕩在嘉耶度耳際:

  「那麼我應該好好彌補妳一下……不如我也背叛我親愛的母親罷!」

  絕望的慘叫聲響徹天際,最後一道焦雷幾乎從嘉耶度夫人頭頂劈下,雙手兀自朝天空伸去,彷彿臨死前也要擁有世間的一切,顯赫一時的堂尚家族遺孀最終只有石頭陪葬。

  「為……什麼,你會知道我……心懷不軌?我在磨鑽時……明明……明明沒有露出什麼破綻……」意識恍忽中,鮮血自額角涓滴而下,她彷彿見到那追求許久的代雲,以闃黑的姿態出現在她眼前。雙目緊闔,她不甘地向對方詢問。

  「……因為妳的眼神,」闔起的眼睛睜開了,白神色默然地望著他,淡藍色眸中的火燄稍稍減退,怒氣似因發洩而略熄。她覺得代雲的目光染上些許憐憫,些許哀傷:

  「你的眼神……在講到妳所愛的人時,是這樣地充滿佔有慾,妳的眼瞳中只有妳自己。人類,妳知道嗎?當真愛一個人的時候……眼神不會是這個樣子的,痛苦、甜蜜、嫉妒、包容……還有某些時候,無怨無悔的付出;妳的眼神只有得到,從來沒有犧牲,」

  回首望向廣場唯一沒有崩落的一角,那黑色長髮的驚懼身影,代雲再次闔起眼睛,這次是訣別的意思:

  「所以我第一眼看見妳時就知道……這個人從來也沒有真正愛過人。」

  愣了半晌,血滴流下眼眶,嘉耶度夫人終於自嘲地笑了,極其淒涼的笑聲:

  「從來沒有……愛過人……嗎?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雨聲。黑雲持續在空中翻湧,震耳欲聾的雷聲卻已微斂,大雷雨終究走到盡頭,伴隨著夫人被大雨打濕,深埋於亂石堆裡的屍身,大地一片靜寂,石頭城在哀傷中承接雨露的滋潤。好大好大的雨,以至於白倒回包心菜懷中時,連視線也模糊不清了。

  「白……?」墨黑的袍子褪回原來顏色,雪一樣的蒼白,被大雨打溼後,顯得更透明了,幾乎就要消失在臂彎裡:「你……你還好嗎?」

  著急的聲音,從萬雷中恢復神智,包心菜緊抓懷中的代雲。

  「我沒事……」虛脫的聲音,卻盡力在包心菜耳裡灌入笑意:「我只是……很累了而已。祭司……不,匠父叔叔……」抬手輕喚手持石杖的身影,光精再次游出,在雨漆黑的帷幕裡綻放光華。

  「代雲大人?」

  「我……想要休息了……」瞇起眼睛,彷彿連多打開一絲都嫌累,白安穩地陷入包心菜的懷抱裡,就像他們隨商隊旅行時,好多好多無月的夜晚一樣。少女邊側躺邊唱著家鄉的安眠曲,而白在她身邊吮著指頭入睡:

  「我想要實現……那個願望……」

  擔心地看了一眼包心菜,少女不知所措地回望匠父。深深嘆了口氣,祭司終於開了口:

  「可是,包心菜小姐她……」

  「讓她……作選擇罷!雖然這樣有點任性,但是,無論妳做什麼樣的選擇,我已經決定是姊姊了……包心菜姊姊,阿白永遠都……相信你。」伸高蒼白的右手,他再次撫動包心菜被雨打濕的臉龐露出笑容,雀斑的臉蛋更加大惑不解,她求救地望向匠父。

  看了一眼置放在包心菜手中的神諭,匠父盡可能穩住心神,以指尖輕觸羊皮紙卷,紙卷在大雨裡閃爍光芒,彷彿白溫暖的笑語,襯脫著匠父祈禱般語氣:

  「代雲大人他……一直想要自由。」

  「自……由?」呆了呆,半精靈少女仰起被打濕的眉頭。

  「是的,遠從七百年前,代雲和諸神締下了神諭契約,諸神賦與代雲成為神器的力量,但條件是無論任何人取得神諭,代雲就得無條件聽從。無論願與不願,無論能與不能……就因為這層枷鎖,代雲七百年來在無數野心家手上輪轉,渡過許許多多驚濤駭浪……一直到被翡水收入神廟,他才稍稍得以安寧。」

  「包心菜姊姊……我以前,雖然說是以前,也過了七百多年了……那時候我是一朵再平凡不過的雲,和所有別的雲一樣平凡。但我和姊姊一樣,渴望平凡外的繁華,我想要與眾不同,想要功成名就……所以神和我訂下這樣的契約,如願以償地,讓我成為全天下最不凡的一朵雲,」仰頭望天,白再次渴望地凝視密雨如絲的天空:

  「但是包心菜姊姊……好久好久以後阿白才知道,原來我終究是朵雲,有著和每朵雲一樣平凡的願望,平凡的需求;姊姊,我想要再一次徜徉在天空,沒有任何束縛和契約,想往那裡就往那裡,沒有任何人可以限制我……姊姊,這原是每一朵雲都該有的平凡生活,但我一直到現在才了解到,這是多麼難能可貴的珍寶。」

  「可,可是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重獲……自由?」彷彿預測到答案,半精靈的聲音顫抖了。

  「神諭的持有人,在儀式完成後便會自然成為代雲的主人,即使代雲想走,也走不掉。」插話的是匠父,石杖點落雨窪裡,激起陣陣漣漪:

  「但是如果代雲的主人不要神器了,只消把神諭給燒掉,神與代雲的契約不再存在,代雲也就會變回普通的白雲。可惜的是,沒有人會在獲得力量後還肯那麼做。」

  「可,可是……把紙卷給燒了,代雲……不,阿白就會……消失?」包心菜的結巴又犯了。

  「不……是自由了。」阿白揚起唇角一笑。

  「但是我,但是並不是捨不得放開神器。而是……而是對我來說,阿白從來就不是什麼神器,要是我……要是我燒了神諭……我想和阿白永遠在一起啊!」終於喊出心底的話,包心菜再次擁緊懷中的代雲。

  「代雲大人沒有強迫包心菜小姐決定什麼,之所以會先舉行儀式,再和小姐講這些事情,就是因為他完全把自己交給小姐,她信任小姐。若是小姐決定要永遠和代雲在一起,他也會無怨無悔地跟著妳,一直到有人把神諭搶走……或者到小姐死去為止;神器的壽命是無止盡的,而總有一天,小姐的生命會燃盡,代雲終究還是得繼續服侍別人……如果妳能保護紙卷到那時候的話。」

  「我不想讓阿白……離我而去……」嗚咽不成聲,果然如白所料,這樣的選擇對半精靈來講終究是太殘酷了。

  「我不會離你而去的,包心菜姊姊,」截斷少女的眼淚,大雨和淚水混雜,化作白無邪的笑容:

  「即使我恢復成普通的白雲,只要姊姊一抬頭,無論何時,我都會是你頭頂的那朵雲,永遠永遠對妳微笑著。」

  「請您……下決定罷,包心菜小姐。」將紙卷重新遞入包心菜掌心,匠父背過身去,光精停落他肩頭,以擔憂的神情替他拭去臉上不知是雨或淚的水珠。

  凝視懷中的藍眸,再抬頭望向天空,包心菜終於熱淚盈眶。淚水一滴滴灑落白的面容,就像她在寂靈之森與白重逢時一樣,良久良久,天地間彷彿只剩半精靈無聲的抽咽,紅蘿蔔靜靜地靠近,舔舐她已然濕透的雙頰,一直到她下定決心般抬起首來,淚水戛然而止:

  「燒掉……神諭罷……」少女抱住代雲,緊到無以復加,最後一次感受實體的溫度:

  「讓代雲……不,讓阿白……自由罷!」

  不需要特別的儀式,紙卷在半精靈再次決堤的抽咽中騰向半空,似乎急於還給代雲原貌,羊皮在大雨中捲入熊熊烈燄,雨和大火,多麼矛盾的組合,包心菜的心不禁糾結起來,直到懷中的白產生變化。她驚覺成長的代雲漸次褪回年輕的模樣,四肢縮小,長髮回溯,隨著火舌的延燒,白的周身也冒起若有似無的火光,一點一點將偽裝的年齡燒盡,躺在包心菜淚光下的,又是那個在糜牛陣中初見,天真無邪的可愛男孩:

  「我想永遠永遠跟妳在一起……」

  火舌跳躍,竄高,紙卷在血紅中翻轉,化為灰燼:

  「我想一輩子跟著妳……」

  火光圍繞著兩人,彷彿燃盡最後一絲水蒸氣,白的身子終於褪回原來的模樣:

  「我想如影隨形地守護在妳的身畔……」

  連最後的身軀也失守了,藍色水珠區別出雨水,在夜色中飄散如精靈。那是最後一抹笑容,也是包心菜見過最美麗的笑容,微帶稚氣的戲謔:

  「……我說了那麼多,妳一點也不感動嗎?」

  擦乾眼淚,包心菜再也忍受不住,把滿腔的情緒化作言語湧出。懷中的身影越來越淡,笑容卻依舊:

  「笨蛋!那個女孩子會因為一朵雲跟她這樣講而動心啊?」

  拭乾眼淚,少女終於決定要以笑容目送,抬高雙手,將飄散一身的水珠送往它嚮往已久的天空,包心菜的聲音柔和下來,像情人的耳語:

  「等下一次……你變成真正的人……能夠與我廝守一生,永遠在一起的人,再來和我說這些話……我一定……會感動的……」

  餘下的水珠融化在大雨裡,羊皮紙卷的灰燼隨風而去,包心菜抬手跪坐在地上,黑雲退開了,她看見天邊的一抹白影,還有如約的笑靨:

  「我知道了……包心菜姊姊。還有,再見了……」

  風雨有收斂的跡像,匠父看見石頭城那端漸露的曙光了。

        ◇    ◇    ◇

    月兒含笑,星空閃耀,風兒打攪,花朵原上飄,
    但我的心事,只有看天上的白雲才能明瞭,
    我的幸福,         
           只有雲知道──
                   碧夫人愛情運勢籤˙波斯象大酒桶

        ◇    ◇    ◇

  米坦尼亞東區的九月,滿田黃澄澄的麥穗,幾乎垂到人腰際。農人在田梗間穿梭忙碌,今年的氣候溫和,雨水豐潤,麥子長得異常良好,農民的歡欣鼓舞響徹在平原上,風一撫,稻香便漫延十餘里,連遠在城內的人都能聞到。

  今年又有一場豐盛的麥酒祭了,城裡人這樣傳誦著。

  「包心菜……似乎還長得很好呢!」

  一片黃澄澄的麥田裡,農家為了自用方便,往往也闢些畸零地做蔬菜園。然而總是一畝菜園長得特別好,滿坑滿谷綠油油的包心菜不說,紅蘿蔔、小黃瓜和豆芽菜,諸般農家的副產均都欣欣向榮。

  背著滿肩的行囊,低頭檢視包心菜的少女似乎風塵樸樸,一頭黑色亂髮散在彌漫稻香的風中,一對醒目的長耳更是惹得農人不住回頭觀望。還有農村的孩童站在道旁,闖入菜園的顯然是個冒險者,身旁跟著一隻毛色過於鮮紅的糜牛,舉起手掌遮擋陽光,少女的神態看似平靜,眼眸下卻藏著一絲常人難以查覺,近鄉情怯的恐慌。

  「什麼人膽敢跑到我豆芽菜大娘的菜園裡?嘖,又是黃鼠狼和那些不要臉的小偷嗎?真受不了,最近的賊越來越沒節操,連包心菜也想偷……」

  聽見背後逼近聲音,少女慌忙直起的背脊完全僵住,急急奔來抓偷菜賊的腳步也斗然停住,少女深深吸了口氣,再凝視一眼包心菜,彷彿要從中得到勇氣,她豁然轉過身來。

  身後顯然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農婦,中年發福的身材,和少女一般的雀斑臉蛋,一頭雜亂的紅髮,但對少女來講,這女人的意義實在太過重大,以致於她「媽媽」兩字卡在喉口,怎麼鼓勵自己都出不了聲。雙方僵持良久,直到農婦突地仰起首來,轉身就走,讓少女著實一愣。

  「還杵在那裡做什麼,你這懶丫頭,」

  大腳掌漸行漸遠,赤裸的腳底染滿米坦尼亞的泥土,還有少女不知多久沒聞見的麥香:

  「今年的收成特別好,妳給我偷懶躺在麥桿上睡覺啃包心菜,小心我剝了妳的皮……你還站著不動幹什麼,遮陽帽戴上,準備幹活啦!」

  接住天外飛來的遮陽帽,少女屬於冒險者的行囊跌落一地,呆然凝視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背影,少女忍住奪眶而出的感動,在嬌陽下展開活力的笑靨:

  「是的,包心菜知道了……媽,等人家一下啦!」

  微濕的麥田埂上,兩雙赤裸的泥腳印延伸到麥田的另一方。


    <只有雲知道˙全文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