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8

  「哇啊啊啊啊――!」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放聲大叫,包心菜的心臟抨伻亂跳,起飛的瞬間她嚇得魂飛魄散,眼睛完全不敢打開一線。直到被白的歡呼聲喚醒,大著膽子打開遮眼的雙掌,少女整個人呆住了:

  「哇喔!哇――包心菜姊姊,你看下面,房子都變成積木……還有那些人,好像螞蟻一樣呢!哇啊!」

  斯波象遊戲似地在空中二迴旋,將白拋起又接住,男孩在咯咯笑聲中重新抱緊象頸。包心菜簡直不敢相信,風從她耳際啪啦啪啦呼嘯而過,將她一頭黑色捲髮吹得看不見前路,她慌忙用手撥開,瞇著眼從風速中窺視從上俯看的城池。她在空中!她騎著斯波象在空中飛!包心菜心頭由低語而狂叫,到最後她張開雙臂,把這份悸動變作真實的吶喊:

  「飛吧,飛吧,飛得更高一點吧!」

  晴空就在觸手可即的身畔,她是接近太陽的伊卡洛斯,她是自由的飛鳥!彷彿聽懂主人的叫喊,老斯波象卯足全力向上疾衝,象耳掀起的大風逼回包心菜聲音,少女將它化為縱情的笑容:

  「小黃瓜!以後我就叫你小黃瓜囉?因為你鼻子好長,就像小黃瓜一樣……以後請多多指教!」

  仰天嘶鳴作為回應,斯波象對這名字似乎很滿意。

  險些忘記騎斯波象的初衷,包心菜連忙勒令自己從激情中警覺。高空搜尋效果要比平地好,她雖沒有純種森精靈的銳聞,但視力的天賦仍是卡薩蘭姆贈與她的禮物,她很快發現了手扛石鑿的身影,駕著小黃瓜迅速靠了過去。

  一離開龍皮廣場,匠父竟立刻穿起全黑的斗蓬,讓包心菜更加確定他的身份。手上的石製長杖雖被石鑿取代,匠父快步走向位於城心中心石室裡的小廟。

  少女極目看去,壁崖間的神廟全用原石所鑿,正面一座石巨神的塑像格外醒目,傾頹石柱訴說它悠久的歷史,包心菜憶起在米蒼時聽人說過關於石巨神龕的遺跡,曾經被太陽神崇拜取代的古老宗教,如今門前已乏人問津,只餘古今同樣的淒風,緩緩捲過漫天的礫石塵土。神廟的位置建在一墩略為高聳石盤上,石階自四方而下,連結著世俗與神祇的通道,但道跡顯已因乏人走動而模糊。

  為了不被對方發現,包心菜不敢貿然靠近。以指湊口提醒小黃瓜和白安靜,兩人一象於是掂手掂腳地順著石壁緩緩游動,然而匠父的黑斗蓬長襬卻突然映入眼簾,嚇得包心菜遽然止步,白和斯波象便一頭撞上少女背脊,好在白當機立斷地捏住斯波象鼻,這才扼住牠脫鼻而出的「斯波」。

  「匠父~~匠父!你去那裡了嘛,人家葛蕾雅好想你喔!」

  好在使匠父停下腳步的並非包心菜的蹤影。少女三人悄悄貼在石壁上,從石柱間縫裡窺視聲音的來向,翅膀拍打造成的磷光,包心菜訝異地看著纏住匠父的人影,約莫只有膝蓋高度,宛如小精靈般的女孩渾身散發金光,碧藍色大眼幾乎佔據臉部二分之一,薄如蟬翼的四片翅膀吹起綁在兩旁的短辮,她親膩地攬住匠父的脖子:

  「應付那些要神諭的人煩死了,明明就不信石巨神的旨喻,還纏著葛蕾雅不放,既然不相信就不要問嘛!哎喲~~匠父你不要不理葛蕾,人家好無聊喔~~」見匠父神色冷漠地搬起石鑿往廟裡去,小女孩連忙將雙腳抵在他背上,小手用盡力氣拖住:

  「不要走嘛!匠父!你又不是不知道葛蕾最愛你了,自從你把葛蕾從魔獸的掌下拯救出來那瞬間,葛蕾就決定要愛你一輩子,用光精的光芒照亮你的生命……匠父~~回來玩啦!」

  「奧倫,幫我把石杖抬過來。」仍然沒有領情的跡象,匠父緩緩放下石鑿,對著光精攤出右手。女孩的小嘴嘟得老高,包心菜訝異地看著她輕輕鬆鬆抬起有她五倍高的巨大石杖,再心不甘情不願地扔到匠父手中:

  「真是的,叫人家葛蕾雅,小葛葛都好啊,幹嘛叫那個光精的族名,早知道就不告訴匠父我的全名了,我是匠父未來的妻子葛蕾,才不是奧倫的祭司。」

  接過石杖,匠父往神廟深處的神龕緩步走去,雙手交叉抱胸鞠下躬來,一連三次,對著沉默而威嚴的石巨神像,安靜實行每日例行的祭神禮:

  「奧倫也好,石巨神也好……總比翡水那看似與世無爭的地方好,氐人所崇拜的水神丹寇蒂具有雙重性格,故此人魚的天性同時也擁有暴燥與溫和;群居的習性讓他們對同伴友好……然而對於非同伴的異類,氐人卻往往以最殘酷的姿態視為敵人……」

  似在回想些什麼,包心菜對匠父忽然提起翡水感到不解。光精在他頭頂盤旋一圈,忽地停滯他俊雅的面容前。少女看見她眼神一變,竟是伸出兩隻小手,狠狠扯了扯匠父的臉頰,將眉目間的憂愁一扯飛散:

  「別再想那些過去的事情了,翡水已經和匠父沒有瓜葛了,那隻笨人魚也是。匠父就是匠父,是全石頭城都崇拜尊敬的匠父,現在你的身邊只有葛蕾,匠父只要快快樂樂和葛蕾生活在一起就好了,要是匠父不開心,葛蕾也會跟著不開心的。」

  被光精拉的五官扭曲,匠父難得地神色滑稽,半晌撫了撫被拉痛的臉頰,包心菜首次見那石頭般冷漠的臉上露出笑容,雖然笑容憂鬱依舊:

  「謝謝妳,奧倫。」

  「葛蕾!我是你的小葛蕾!都不聽葛蕾的話……匠父最討厭了。」氣虎虎地附手胸前,光精對匠父生疏的稱呼再次鼓起腮幫,紅咚咚地甚是可愛。男人卻笑著背過身去,正要走出神廟,葛蕾雅卻似想到了什麼,返身叫住了他:

  「對了,匠父!今天早上有個老人來找你喔,就是一個月前來找過你一次的那位……他說他是米蒼還是麥蒼什麼商隊的老闆,名字叫做……」

  正當光精抓著頭回想訪客的留名,側頭凝眉的當兒。偷窺三人組卻同聲輕呼,伴隨著匠父因驚訝而倒退回神廟的身影,一道陰影遮住狹窄的廟門,拐杖頓地的聲音喀咚喀咚響,與包心菜逐漸加快的心臟幾乎同步:

  「好久不見了……石頭城的『匠父』,」只消聽過一次便忘懷不了的蒼老聲音,壓迫,威武又充滿神秘,包心菜屏息看著緩步逼近的佝僂身軀,以及不斷倒退的匠父背影:

  「還是,你比較喜歡人叫你翡水神廟的『神器祭司』?」

  米蒼商隊的大老闆,執旗露塔的父親,掌握大陸上半數商機的耆首,竟然在石頭城這座不起眼的石巨神廟裡現身了。

  「喀札隆……」

  直呼其名,顯然兩人並不陌生。匠父悄悄握緊掌中石杖,神色很快地平復下來,光精拍動翅膀飛來停滯他肩頭,終於想起來似地大喊:

  「對啦對啦,就是這名字!喀札隆․安息,這老頭子還說他非要見到你不可,我說你剛從米坦尼亞旅行回來,還要去為斯波沙祭開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空。他卻堅持說你一定會想見面,真是個怪人不是嗎?好在你當真回來了,否則葛蕾快要被他煩死了……」

  「那孩子……沒有跟你一起來嗎?」重重呼出口氣,匠父沉穩的聲音蓋過了光精的叨絮。

  「托洛托洛有他該做的事。」喀札隆的直接點名讓包心菜嚇了一跳,不是他的回答,而是匠父竟然會問起米蒼商隊的現任鷹薩珊,少女秀眉凝起,她聞到陰謀的氣息。

  回頭照看男孩,卻見白只是漫不經心地東張西望,不時和身後的小黃瓜猜拳(??)嬉戲,全然置身事外,包心菜不禁笑著嘆了口氣,隨即回身繼續偷聽。

  「就這樣隻身前來見我,膽子可真大啊,喀札隆。」

  撲克臉維持冷漠,手汗卻順著石杖涓滴而下,包心菜憶起匠父在大酒桶前制服牛群壯舉,眼前的石巨神祭司無疑是極具威力的魔法師,畢竟一路受米蒼照顧,少女不禁為喀札隆的安危捏了把冷汗:「要是他敢動手,我……我非救安息先生不可。」

  「呵,我何必害怕一個背叛者?」喀札隆的話卻讓匠父斗然變了臉色,厚實的肩頭微微顫抖,盡力維持面色如常:「為了一個女人背叛翡水,又為了自己的願望,連昔日最疼愛的托洛托洛都可以棄於不顧,要論鐵石心腸,我和你其實是差不多的……不,或許我還略遜一籌呢。」語帶諷刺,喀札隆充分發揮老奸巨猾的本性。

  「你……胡說什麼……」被那氣勢逼得再次踉蹌,匠父欲言又止,眉間堆積更濃的憂愁,光精擔心地湊上前來,抱緊匠父的耳垂意示安慰。

  「但你不否認你是背叛者?不是嗎?是你背離了翡水對你的期待,是你讓氐人的神器失去憑依……為了你自己的私慾,我說得沒錯罷?」步步近逼,縱然包心菜聽得一頭霧水,卻看見匠父的額角淌下汗珠。

  「喀札隆,莫非你……」再次截斷出口的話語,匠父這回當真低下了首。

  「那女人……是不是來找過你?」見對方的精神成功被磨蝕,似乎按捺了許久,喀札隆終於丟出問句,半晌卻又泛起嘲諷的笑意:

  「不對,我不該這樣問你……該問她『最近』有沒有來過,可憐石巨神的聖地,大概不曉得第幾次被你們拿來當作幽會的場所罷?那女人也真了得,一面穩坐堂尚家族第一夫人的寶座,一面左擁石頭城主,右抱石巨神祭司,還真是精采的『政教合一』啊……」

  「住口!」如雷的巨吼,讓原本就已震驚異常的包心菜嚇得心臟差點掉出來,險些大叫出聲。似乎查覺自己過於激動,喀札隆又用近似鄙夷的眼光瞧著自己,匠父很快恢復平時的冷漠:

  「你問她做什麼?」

  「別再裝蒜了,既然你不想提到那女人,也罷,我們換個問題……」雙手支著拐杖,喀札隆的指節隨他緩慢語速喀啦作響:「偉大的石頭城『匠父』,你在斯波沙祭前夕,這樣大費周張地旅行到米坦尼亞,調查糜牛鬥技場,又沿路像隻老鼠般跟蹤商隊回到石頭城……究竟是為了什麼?」

  果然是他沒錯,包心菜在心底暗暗點了點頭,這才知道原來喀札隆早就查覺了。卻見匠父臉色一緊,瞥過頭不願說話,米蒼的老闆再進一步:

  「因為聽說了情報販子的謠言?因為知道那批糜牛是從米蒼商隊賣到鬥技場裡?呵呵,匠父啊匠父,這樣你敢說你不是為了私慾?你敢說你不想要那箴失竊的羊皮紙卷,藉以操控代雲?」

  這回輪到包心菜一片混亂了,「情報販子的謠言」云云,顯然是指卡加在大酒桶裡散布的「氐人羊皮紙卷被盜」的事情,回想起卡加當初的神態,確實是故意讓整個酒館的人共見共聞。但令她不解的是,糜牛和羊皮紙卷又有什麼關係?記憶一層層倒退,少女瞇著眼努力回想,她記得卡加的情報似乎還有下文,只是講到一半,就讓肯大叔給打斷了:

  「傳說中這珍貴的羊皮紙卷,已經被人悄悄運了出來,就藏在……」藏在什麼地方?後來糜牛突然來襲,她莫名其妙地踏上來石頭城的旅途,再沒機會把這句話聽完。心中焦燥,包心菜恨不得衝出去向兩人問個清楚。

  「喀札隆,果然是你幹的,果然是你盜走了翡水的羊皮紙卷!」

  正腦袋打結,匠父接下來吼出的話卻讓包心菜整個人跳起來。不等少女回過神來,匠父的石杖已舉高在手,光精緊張地上下飛舞,不明白主人為何突然如此憤怒:

  「原來如此,我都了解了。什麼糜牛走失,什麼鬥技場的奔牛……就連你在車廂裡和那女孩說的,什麼在糜牛群中攙入待生育的母糜,便會讓牛群的注意力減低云云,也全是轉移焦點的鬼話!……等一下,既然如此,如果說根本沒有母糜的存在,該不會……」

  「什麼人?」

  似乎刻意要打斷匠父的猜測,喀札隆突地拄杖大喊,未患眼翳的一眼精光暴漲。包心菜還未從適才的震撼中醒來,便為自己行跡曝露而大感恐慌,剛猶豫是要硬著頭皮站出來,還是騎上斯波象逃之夭夭,卻見匠父和老人同時瞪大了眼睛,望的卻是神廟另一方。

  「有人……?」

  一抹黑紗覆蓋的身影自石壁後掠起,包心菜又吃驚又鬆了口氣,原來除了她之外,竟然還有人在這小小的神龕旁偷聽。但那又會是誰?卻見喀札隆和匠父同時動作,一個點著拐杖以不是老人應有的速度飛奔出神廟,石巨神的祭司卻只是原地不動,雙手緩緩舉高了石杖。

  「From sky above,by your mercy and favor……」難懂的咒文自唇間傾瀉,感受到背後的白一扯她衣裳,然後是低低的叫喚:

  「包心菜姊姊,快跑!」

  來不及用腦袋思考,包心菜反射性坐上小黃瓜寬厚的背,好在這次牠沒有索求精力來源,遠離危險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只聽一聲嘹亮的「斯波!」,大耳掀動,少女再次飛翔於天空。同時間匠父的咒文已完成,低沉的結尾如催命符,對象是另一位竄逃的偷窺者:

  「Stone Rain!(石雨)」

  石巨神的怒氣!

  包心菜再也忍受不住,伏在斯波象背上尖叫起來,來自天外的大石暴雨般隕落而下,顆顆都有斯波象頭那麼大,身披黑紗的偷窺者驚慌失措起來。碰咚!一顆大石在她身畔壓下,砸裂地面激起漫天碎礫,割開肌膚的傷口灑出鮮血;黑紗下的人影試圖往凹處躲避,誰知後方又一顆石頭斗然落下,恰巧卡住他黑紗下襬,試圖撕開衣物遁走,上方陰影卻轟隆一聲逼近,眼看就要將她當場做成肉醬。

  「小黃瓜!拜託你,幫我救救那個人!」

  俯身和斯波象溝通,那知這隻象卻搖了搖鼻子,她看見象眼裡閃過一絲狡黠。想起適才令她面紅耳赤的經歷,包心菜很快明白小黃瓜的用意,半晌終於下定決心,少女紅著臉彎下腰來,在斯波象粗厚的背脊上輕輕落下一吻。

  「斯波波波波波――!」

  雄性大象再次盈滿活力,不用包心菜特意驅趕,小黃瓜移向黑紗的軌跡幾近光速,俐落地用象鼻抄起人影放落背上,再瀟灑地現出三迴旋的炫麗技巧,然後在任何石雨能追上前,朝著無垠的一方揚長而去。

  「看來……被逃掉了啊。」

  近似嘲諷的語氣,喀札隆一面往大街上退,不動聲色地避開匠父的石杖。男人卻意外地不再理他,瞇著眼凝視小黃瓜逸去的方向,俊雅的眉目流露出訝然:「是那個小女孩……」光精再次停落他肩頭,匠父緩緩放下石杖,葛蕾雅看見他緊緊咬住下唇:

  「還有……『他』……」

  一隻白鷹在石巨神像上駐足觀看,然後迅速飛離了神龕。

          ◇    ◇    ◇

  幾乎是用摔下來的,包心菜、白和身披黑紗的神秘人一齊脫力般倒落地上。

  「駕․斯波」的正式比賽是在晚上,以跨十二點做為斯波沙祭的最高潮,此刻暮色將近,夕陽往石頭城另一方落下,街道上人車一空,全往龍皮廣場的祭典集中。米蒼在市集中心撐起諾大旗熾,節慶般的氣氛瀰漫整座石頭城。

  「好痛……」

  然而包心菜心中卻無絲毫過節的心情,撫著身上顛簸造成的擦傷,適才的對話讓她疑竇叢生。喀札隆偷走了氐人的羊皮紙卷?在他的印象裡,安息老闆一直是面惡心慈,相當照顧她的一位老人,難道是匠父誤會了他嗎?可為什麼對方這樣指賴時,喀札隆又不否認?如果他成功了盜走紙卷,那又何必特別去找匠父?

  「唔……」

  正怔然思考著,身後傳來的呻吟卻讓她斗然醒了過來。單手握著受傷的右臂,黑紗下的人影蹣跚地站了起來,但或許是適才的驚險讓她扭傷腳踝,人影走沒幾步又跌倒在地,包心菜看出那是女子的輪闊,連忙攜著白上前去攙扶。

  「妳還好吧?妳那裡受傷了?我扶妳去找地方治療……」女子的個子比她略高,頭臉和身材均被黑紗密密包裹住,包心菜扶住她肩頭,她卻奪手揮開幫助。少女吃了一驚,本能地舉起手臂擋架,這一舉便動到了覆蓋在女子臉上的紗布,在風中將它一掀而下。

  城市的燈在周遭一盞盞燃起,後方的店家從窗口透出亮光,照亮了黑紗下的臉孔,包心菜發誓人生中從來沒有一刻比現在還驚訝,她幾乎是脫口而出:

  「嘉耶度……夫人?」

  灰白的頭髮仍舊盤起,這次是更近距離的觀看。臉孔曝露的女子神色不善之至,卻掩不住曾經驚世駭俗,讓多少男子拜倒石榴裙下的絕色,雖然看得出來年紀不輕,包心菜仍為那成熟的風韻神醉,華貴的衣裳縱被黑紗所掩蓋,堂尚家族的遺孀固有的氣質卻足以傲視整個石頭城。

  「嘉……嘉嘉嘉耶度夫人,啊……您好,初,初次見面,我叫作包心菜,我……我不知道您就是,啊,可是夫人為什麼要……」問句尚未完整,包心菜的自我介紹卻被對方一摀而止,女子重新將黑紗蓋上頭頂,驀地湊近少女身畔,她聽見夫人在耳邊低語:

  「別在這邊,到裡面去說話。」

  還未明瞭夫人的意思,包心菜被她意外有力的臂往後方店家拖去。百忙間她抬頭看了眼招牌,卻見泛黑的古銅牌子上,刻著一把古老石頭城礦工拿來磨鑿地面的石鑽,磨鑽酒吧,牌子下方以幾乎被磨蝕的字跡這樣寫著。

  酒吧裡幾乎空無一人,只有幾個爛醉的常客傾倒在角落,還有吧臺旁默默擦拭著酒杯,看似老闆的人物,以及在角落打瞌睡,看起來是這家酒吧唯一的女侍。裡頭比外表看起來寬敞,白攜著小黃瓜登堂入室,竟也沒有撞翻什麼桌子。

  「酒吧啊……」

  看著這些似曾相識的場景,包心菜不禁聯想起遠在米坦尼亞的大酒桶,那些熟悉面孔與笑語:倩姊每次都搶走肯大叔的酒瓶,蘭蕾蒂夫人制止酒館的打鬧,碧夫人溫柔地為來客占卜,月蕾在酒館裡跑進跑出,不時靠過去和母親撒嬌,還有時常來串門子的巫,佐爾格微風般的歌聲……

  好懷念啊。自從離開家之後,包心菜從未真正對那個地方有歸屬感,但如今她卻突然有了思鄉的念頭,雖然大酒桶可能也只是她人生中微小的一枚插曲,但這一切結束以後,包心菜暗暗下定決心,她會帶著白,重新投入那些人群之中。

  「這間酒吧的老闆,和我是熟識。」

  夫人的發言敲醒了她,突然溫和起來的語調更讓包心菜微微一驚。和始終沉默吧檯老闆頷了頷首,包心菜注意到他右眼要比另一眼來得無神,纖細的五指仔細地擦拭每一個杯子,彷彿在為自己摯愛的孩子洗澡,少女從未看過有人這樣擦杯子的。正呆然間,眼前卻毫無預警地出現一頭燦綠色長髮,然後是綠色長髮下,曾令包心菜恐懼非常的血紅色眼眸。

  天狐馴象師竟然出現了。她確定自己走進酒吧時她還不存在,現在卻牽著山丘上站在她身畔的小斯波象赫然現身,包心菜心中驚疑不定,卻什麼也不敢問。

  「漠加,我沒事,妳站在那裡就好……我看小姑娘快被你嚇壞了。」

  似乎感受到包心菜的恐懼,馴象師本來踏前一步欲照看臂傷,卻被夫人揮手制止。少女心中一陣溫暖,在山丘下的評語大大改觀,偷眼望向黑紗下穩重而慈詳的面容,瞬間覺得她有些母親的影子,想到母親,包心菜心底又一陣愧疚。

  「坐下罷。」溫和中帶有教人難以抗拒的威嚴,嘉耶度夫人在她對面挽紗坐定。

  「那個……嘉耶度夫人……」張開口卻難以啟齒,小黃瓜叫了一聲,卻被白拉鼻子制止。

  「我想妳一定很想問……我為什麼會也在石巨神廟偷窺罷?」一語道破包心菜的心事,嘉耶度夫人一旦露出笑容,整個人彷彿都換了。

  「啊……是,是的。」耳根泛紅,包心菜老實地低下頭。

  「妳既然也在旁邊聽,安息他説得沒有錯,我……常常去見那個人。」不愧是堂尚家族的靈魂人物,石頭城的暗處主宰,嘉耶度夫人從來不講廢話。縱然內容難以啟齒,夫人的神色仍舊坦然,那是種歲月所織就出來的,無憂無懼的透徹,包心菜再次怔然。

  「咦?那麼夫人,您和匠父究竟是……」無法組合夫人語中玄機,包心菜顯然從未受過男女情愫的雜染。

  「包心菜……妳剛剛在外頭說妳叫包心菜罷?很好聽的名字,」見少女紅著臉頷首,不知道為什麼,嘉耶度夫人唸起這名字時,包心菜會想起母親喚她的樣子:「我有個……故事要說給妳聽,」突地舉起手將盤髻放下,一頭灰白色長髮柔順地流瀉抵肩,嘉耶度夫人閉起娥眉,微帶皺紋的額彷彿陷入回憶,唇角也牽起笑意:

  「很久很久以前,石頭城的平凡商家有個女孩,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又唸過幾年書,對於上門請親的城裡小伙子皆不屑一顧,」用手背支撐著下顎,這動作讓包心菜想到喀札隆,但嘉耶度作起來卻格外溫暖,像在閒話家常:

  「等到父母雙亡,也不繼承家業,她從小熱愛自由,更喜歡灰石大陸上五花八門的奇人異事,於是她毅然變賣家產,背上包袱,從此一個女孩子家浪跡天涯;她去過米坦尼亞,參加過卓夏的掠市,在晶湖看人剝熊皮,在嘯林被虎人追趕……所有十六歲女孩該經歷的,她全經歷過了;不該遇見的,她也全遇見過,唯一的遺憾可能只有……沒一個男孩能被她看上眼,」

  漠加始終在一旁,神色木然,一語不發地照顧小斯波象,恰和白與小黃瓜玩耍嬉戲的景象成強烈對比;

  「但是有一天她旅行到了翡水,那是大陸最東南方的陸海城市,半邊是陸地,由氐人和人類共處,半邊卻是海域,充滿著與世無爭的人魚;在那片崇拜丹寇蒂的土地她偶然造訪一座神廟,那被氐人稱為神器神廟,專門供奉守護翡水的神器代雲。神廟的祭司歷代由人類擔任,避免氐人公器私用,肇成禍端。是的,女孩在那神廟裡邂逅了祭司,然後就像大陸上成千成百對少男少女一樣,他們墜入了愛河……」

  包心菜聽得專心,連漠加的小斯波象呻吟了一聲都不曉得,那頭過於嬌小的斯波象打從進酒館便情緒不穩。似乎阢隉不安著,小斯波象不住在地上打滾,磨擦腹部,以哀痛的目光凝視著漠加,天狐卻依舊漠然。嘉耶度夫人則在斯波叫聲中續道;

  「但是正如所有的愛情故事,所謂現實永遠是差距羅曼史那麼一點兒。祭司離不開翡水,女孩卻過於熱愛自由,年輕的她不知道平凡可貴,終究是離開了簡僕的神廟,最後她回到石頭城,在那裡一個有錢家族的紈絝子弟愛上了她,拗不過虛榮和誘惑,女孩成了眾所皆知的堂尚夫人。然而她作夢也沒有想到,那個翡水的祭司,那個她以為不過是旅遊羅曼史中偶然占領一頁的男人,竟然成了她心底抹不去的回憶,」

  小黃瓜伸出鼻子,竟是在小斯波象身上聞東聞西起來,馴象師漠加見狀卻少有地臉色一變,忙揮手將他趕開;

  「而就當那股後勁的熱情逼得她幾要離家出走的當兒,他卻出現了。就在石頭城,就在她面前,為她背叛翡水,成為石巨神的祭司,就為了要在石頭城待下。於是她與他開筆寫了段不被世俗允許的續集,正巧在這時候有錢丈夫去世了,她在女孩的記憶裡始終只是個有錢人,沒有其他。本來以為這下子童話故事會成真,她應搖身一變成為匠父夫人,但是堂尚家族的遺孀必須為丈夫揮霍、家族經濟的危機擔負起責任,而城裡唯一可以解救她的,不是一貧如洗的匠父,而是平庸、無趣,看上一百便也不會記住的石頭城主……」

  小黃瓜鍥而不捨,似乎對小斯波象極為好奇,象鼻再接再厲,仍是往他身上攀去,對方再次痛苦地呻吟一聲,白忙將小黃瓜攬回。包心菜咬緊下唇,看得出來她感動甚深:

  「然後,沒錯……女孩終於成了連自己都鄙夷的人。她越來越不敢面對那個真正愛他的男人,因為每次見到他清澈的藍眼,她便越覺得自己污穢不堪,終於她和他斷絕了往來。諷刺的是,或許是體內流著商人女兒的血,家族的經濟在她掌權下逐漸轉虧為盈,石頭城反而成為她的掌中物,連城主也只能看她臉色;」

  凝起眉頭,包心菜以手掩口,控制自己不至於哭出來,嘉耶度卻依舊平靜:

  「『偉大的嘉耶度夫人!』,『石頭城的救星!』,於是城裡的人這樣稱呼她。然而他們卻不知道,那個昂然站在斯波沙祭的最高點,看似擁有全世界的女人,已經失去了一切她所想要的事物,包括她的靈魂,她的感情,甚至她的人生……」

  小黃瓜和小斯波象終於糾纏在一起,或許正確來講,應該是小黃瓜用象鼻死命地在已然癱軟在地的斯波象身上摸索。兩隻大象一個呻吟一個吼叫,登時整間酒館吵雜起來,把夫人感傷的尾韻淹沒,龐大的身軀差點撞倒桌子,惹得雙方主人趕緊站起來制止。

  「漠加,想辦法讓斯波象安靜下來。」見包心菜眼淚在眶裡打轉,似是還沉浸她的故事裡,嘉耶度夫人露出微帶苦澀的溫柔笑容,邊拍少女肩膀邊下令。

  「是的,夫人。」

  蒼白的神色依舊木然,漠加驀地舉起了長袍下的手,輕輕置放桌上的空酒瓶,包心菜看見她血紅色眼瞳突地精光瀲灩,確定不是錯覺,漠加綠色的長髮竟斗然雪白,在施術的風中飄揚如狐毛,身後亦乍現五六條尾巴。

  紅光倏起而滅,說也奇怪,在包心菜眼裡什麼都沒有改變,小黃瓜卻似看見了什麼絕色美女,瞬間轉移焦點,以令人害怕的興奮神色貪婪撲上去,拼命吮吸那隻空酒瓶。

  「天狐的幻術,」似乎可以讀心,嘉耶度看著她的驚詫微笑起來:「天狐的幻術能力是天生的,漠加更是精於此道的馴象師,妳看見的是最初級的幻術,即只能對特定的對象產生作用。高明的幻術能蠱惑所有看見該物的人,要把一堆石頭變黃金也是有可能的。」

  「那剛剛她突然在酒館裡現身……」包心菜恍然大悟。

  「也是幻術。」嘉耶度夫人點頭,一面重新盤起長髮,少女惋惜地看著一頭灰雲重回腦後:

  「只消把眼前的小東西擬態成高牆,或者是其他可茲遮擋的事物,人就可以輕易地隱身,不果說得簡單,還是漠加這等級數的幻術師才辦得到。」她展顏一笑,以近似寵溺的神情撫了撫漠加再度褪回綠色的長髮,這才回過頭來:

  「對了,小姑娘,話說回來,妳又是為什麼……」

  鏗鏘,包心菜和白同時抬起頭來,竟是老闆擦拭的玻璃杯跌落在地,上好的玻璃散碎一地,發出精亮的光芒,少女心中一驚,她看見碎片在地上跳動,然後整個酒館隨之震動起來。

  碰地一聲,磨鑽酒吧原本就不牢靠的門幾乎被撞飛開來。

  「你是……」門外的暮色已深,晚風從敞開的門口灌進酒吧來。在夕陽照耀下拉出冗長的陰影,闖入的不速之客讓包心菜驚訝萬分,漠加強拉起小斯波象,反應迅速地往夫人靠攏,正好與少女的驚叫同時:

  「托洛托洛先生……!」

  渾身依然裹著繃帶,手上泛著藍光的彎刀精亮而銳利。身後跟著數不清多少的鷹薩珊,卻都學他一般蒙起面容,包心菜露出難以致信的表情,正想開口,米蒼鷹薩珊的話語卻將她盡數截斷:

  「安息老闆有事要請嘉耶度夫人過去一趟,敬請夫人移駕。」

  話聲平板,孱弱而缺乏威嚴,但手上的彎刀卻充份地將他補足:

  「老闆並且吩咐,假若嘉耶度夫人不肯賞光,為了往後堂尚與米蒼的和諧……不管用什麼手段,務要讓夫人成為商隊的座上佳賓。」

  小黃瓜慘叫一聲,象鼻被空酒瓶給割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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