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6

  滴答,一滴夜露滑下樹葉,掉落包心菜緊抓糜牛鬃毛的手背上。

  霧實在太過濃厚,彷彿充當護衛般守護這座神秘的森林,包心菜和紅蘿蔔跑沒兩分鐘便失去了方向感,森林的靜宓讓她們不自覺緩下腳步,蜿延的羊腸小逕布滿羊齒植物,從葉隙間透下的月光將地面照得有如雪沃,地上石子閃著銀白色光芒,成為包心菜唯一照明的憑依。

  真安靜哪,她怯懦地抬頭四望,好不容易從喉底擠出聲音來叫喚:

  「阿白,阿白,你在那裡?快回答我!」

  好大的回響。聲子撞到樹枝,被樹葉彈起,再滑落林間的積水,感受到靈魂不再是自己的,軀殼彷彿隨聲音融去,融入森林的一景一物裡;她忽然覺得緲小起來,寂靈之森故名思義,所有的靈魂到此都需歸於沉寂,森林的壯碩與偉大讓她畏縮,她看不見歸途,更摸不著前路。

  「阿白,你快點回來……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趴伏在糜牛溫濕的背上,包心菜終於忍不住淚水盈眶。

  她是如此的脆弱,蔬菜尚能在陽光照撫在自由生長,可是她卻連照顧自己重視之人的能力都沒有。

  再次想起故鄉的母親,她在偷款包袱準備前往米坦尼亞冒險者公會時,被半夜驚醒的母親攔住,即使到如今,包心菜仍然記得她那時的眼神;那樣的莫可奈何卻又盈滿憐愛,那時她還太小,不明白那矛盾神情的意義,一直到今天她才驀然驚覺,母親投注在自己身上的愛有多麼深。

  「紅蘿蔔……你知道嗎?」淚水一滴滴掉落木弓,包心菜不打算止住她,米坦尼亞的麥香,蔬菜園的陽光,一瞬間變得模糊了:

  「我以前……我以前是個很虛榮的女孩子,總想著怎麼樣到大城市冒險,像那些小說寫得一樣,到洞窟裡屠龍,拯救受難的村民,讓我的故事被吟遊詩人編成詩歌,在英雄歷史裡永遠流傳……」不住抽咽著,母親老邁的身影走過眼前,露出歡迎的笑容,包心菜幾要伸手抓住幻影:

  「但等到實際出來冒險,我才驚覺自己是多麼的平凡。我怕血,怕見到人在我面前死去,即使是一隻史萊姆,我也不忍心下手砍殺;我是如此平凡的女孩,像所有農村少女一樣平凡……紅蘿蔔,我成為冒險者最大的收獲,就是知道自己平凡,並且了解到平凡是多麼可貴……」

  母親的笑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白天真的笑靨,不是走失的小貓小狗,一生一次,這是她唯一想緊緊抓住,終生不想放手的事物,包心菜開始體會母親描述的,第一次和父親見面的心情:

  「所以媽媽,爸爸……請你們引領我,引導我這個平凡的女兒,走向正確的道路,求求你們……」

  啪答啪答,夜露混雜著清淚,將包心菜手上的卡薩蘭姆之弓染得一片水漬。

  「哞嗚――!」

  若不是紅蘿蔔突然大叫,包心菜還沒有察覺到異狀。感受到手上的弓微微顫動,少女驀然抬起頭來,一片溼霧的闃暗裡,原先平凡不顯眼的木弓竟微微透出光芒,包心菜詫異地湊近一看,木製材質的下方透出金黃色澤,少女驚呼一聲,木弓在手上緩緩龜裂,一把通體金黃、無比燦爛的黃金長弓於是現世。

  「為……為什麼?」被黃金弓的光芒刺得睜不開眼,包心菜不由自主地將它拿高。卻見金色的弓彎上,一排黑色的字跡漸漸浮現,少女的眼神空冥起來,那應是她從未見過的文字,然而她卻懂得,她知道她懂得:


  「For little children of the SilenceWoods,Let the wind guide your foot……
  (寂靈之森的幼小孩子,讓風引領你們的腳步……)」


  好柔和的風,包心菜不由得閉起眼睛,讓森林裡的風吹散霧氣,繞著長弓鑽入她體內。然而再睜眼時景象卻讓她吃驚,原先層層疊疊的樹叢竟似變得稀薄,月光溫存地淌進小道,黃金弓光芒微斂,包心菜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確定那些樹在移動。

  「歡迎回到寂靈之森。」

  和風一般柔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樹群持續移動,但卻不再高大。包心菜恐慌間也微訝,對方用的動詞竟不是「來到」,而是「回到」嗎?

  困惑間她瞇起雙眼,不是她的錯覺,月光下樹枝一根根化作了修長的臂,綠葉化成肌膚,根莖化作了軀殼與長足,如包心菜一般的長耳在風中翻動,他們在傾聽風,在讀取風中的訊息。

  寂靈之森的森精靈,少女在群樹環繞間首次見到自己的同胞。

  「卡薩蘭姆之弓的持有者,森林的幼小孩子……歡迎妳回來。」

  抬首遠望,月光下一棵驚人的大樹朝天林立。數不清多少枝枒,多少綠葉,這棵大樹竟似覆蓋整片蒼穹,連月芽都成為他的掌中物,她聽得見那顆樹的脈搏,流淌溪水如安靜的血液,心臟跳動時,整座森林都隨之迴響。

  「妳是……」

  離她最近的一根粗壯樹枝朝她緩緩遞近,包心菜看見上頭悄立著一個人。不像想像中森精靈的形象,雖然同樣有著代表血緣的長耳;那頭綠色長髮與森林同調,同色的眼眸如貓,一襲淡綠色長袍迤邐地面,眼前的精靈少女就像棵嬌小的活樹木,秀麗的五官掛著微笑,適才的歡迎語就是由她所發。

  「初次見面……包心菜,我等妳好久了。」

  彷彿天然的鳥鳴與風濤混合而成的聲音,包心菜對於對方正確叫出自己名字更加訝異,從糜牛背上翻身而下,驚覺兩旁侍立的森精靈紛紛朝來者鞠躬致敬,少女更加手足無措。似乎明白她的窘迫,精靈銀鈴般地聲音輕輕一笑,隨即拉起拖地的長袍,深深蹲踞鞠躬:

  「妳不要緊張,是森林的聖樹之父告訴我們妳的到來;我是精靈王之女芙羅瑞斯,現在人們稱呼我為森精靈的女王。」

  「啊……啊,這個……」

  「嗯?妳不相信嗎?這也難怪,我長得比一般精靈矮小很多,又是罕見的綠色眼眸,不過妳別擔心,我們絕對不是壞人……」

  「不,不是的……」

  自從精靈少女從樹枝上步下走到她跟前開始,包心菜就看著她一直面向紅蘿蔔說話。起先還以為她刻意要和動物溝通,時間久了才發現不對勁,少女是真的搞混糜牛和她的區別:

  「我……我才是包心菜。」

  自稱芙羅瑞斯的少女愣了半晌,隨即醒覺似地轉過頭來,撫著綠色長髮慌張地笑了起來:

  「啊……真對不起,我就知道不能把眼鏡丟在圖書館裡嘛!真是的,沒有眼鏡我就看不見東西,早知道就算遲點回家也要闖進蒙馬特圖書館找回眼鏡的……包心菜小姐,真是不好意思,那我再自我介紹一次,我是森精靈的女王,名叫芙羅瑞斯……」

  「那,那個,女王陛下,那是棵樹……」

  「啊,哈哈……真是的……聖樹林什麼時候多了這麼棵障礙物……」這回總算由包心菜主動出手,精靈女王才得以和她雙掌交握,感受到一股熱流滑過心口,少女熱切地體會何謂血液的羈絆。抬眼再次端詳這位目光遊移,毫無女王威嚴的可愛精靈,包心菜不確定地凝起眉:

  「請問一下……我們是不是在那裡見過?」

  「喔……啊,妳曾經去過米坦尼亞蒙馬特圖書館嗎?我平常在那裡打工喔,森精靈的『銳聞』讓視力不好的我也能準確掌握圖書館的一靜一動;我從小就很愛看書,所以才會近視這麼嚴重,妳也知道,寂靈之森光線不良,我一直很想在聖樹林蓋間圖書館的……」

  握緊包心菜的手,芙羅瑞斯的眼光再次飄向別的地方:「最近圖書館放年假,我才能回來故鄉,可是誰知道把眼鏡放在圖書館裡,害我想唸書也沒辦法……」

  精靈女王在米坦尼亞圖書館打工?包心菜深深覺得,自己以往認識的世界實在太小了。

  「啊……對,對了!女王陛下,請問妳們有沒有看見我的朋友?就是一個身材嬌小,大約這麼高的白衣男孩……」包心菜比劃著急問。

  「朋友?你是說那個……啊,看來你還不知道,」高深莫測地笑容在精靈女王臉上一閃,隨即步向那棵大樹的方向,張開雙手感受微風:

  「去問聖樹罷!他是森林的主宰,森精靈共同的泉源,這座森林的每一片風、每一滴露,每一枚獸鳥的腳印都逃不過他的感官。他生前是森林的王者,死後也將永遠與我們同在。」

  包心菜感到自己的心臟縮緊了:「您是說……」

  「是的,每位森精靈到了一定的壽命,都會化成樹木,重新回歸大地懷抱,永久依靠卡薩蘭姆的恩澤存活;聖樹便是歷代精靈王精魄的集聚,血脈的結晶……而上代的精靈王,聖樹的一份子,就是我的父親,也是我們的父親。」修改所有格的範圍,芙羅瑞斯溫柔地牽起包心菜的手:

  「快去罷……妳想追逐的過去,與妳想掌握的未來都在那裡,我的半精靈妹妹。」

  「女王陛下,妳牽的是紅蘿蔔的牛蹄……」

  「嗯,哈哈哈,總而言之……包心菜,快過去罷……爸爸等你很久很久了。」

  忽略精靈女王的失誤,包心菜的心悸動起來。風再次狂亂地捲過她臉龐,捲起那頭乾澀的黑髮,母親常說自己的瞳色和臉蛋像她,一頭黑髮卻像父親,小時候鄰居孩童嘲笑自己沒爸爸時,包心菜總會蜷縮到倉庫的一角,邊哭邊玩著那一頭永遠不直的黑色長髮,邊在小小的心靈裡描摹爸爸的模樣。

  如今這點孩提的想像將要躍然成現實,縱然只是棵樹……包心菜幾乎要停止呼吸了。

  說也奇怪,當她走近那棵大得驚人的樹同時,風濤、鳥鳴和大霧竟瞬間消失無蹤。綠色的枝葉帷幕似地從天而降,隔絕包心菜與人世的喧囂,天地間彷彿只剩她和那棵大樹,只消低聲細語,一人一樹便能心有靈犀。

  「……包心菜?」

  幾乎要以為是幻覺,包心菜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跳起來。本能想轉身跑掉,身後手臂似的觸感卻將她推向前來,她微微一驚,回頭才發現是聖樹的樹枝,溫柔地擁著她背脊,感受到樹葉的溫暖,舌頭這才稍稍恢復語言能力:

  「啊……是,是的!」

  「哇!太好了,真的是妳!『帶著卡薩蘭姆之弓,為尋失去的未來步入森林』,我還怕那些臭老頭的預言有錯,讓我空歡喜一場,來來來,靠近一點,我要好好看看妳……」粗壯的枝葉再次將包心菜往主幹推近,讓少女的臉蛋幾乎與樹皮相貼,以至於樹上的臉型驀然浮現時,包心菜幾乎嚇得魂飛魄散:

  「哇……哇啊啊啊!」

  「啊,對不起,好像有點太近了……我就叫你們不要移那麼近嘛!嚇壞我女兒怎麼辦?給我把她拉遠一點……好,好好,這樣的距離差不多。太好了,這樣看得很清楚,哈囉,包心菜,親愛的女兒,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你過得好嗎?人類的世界好玩嗎?」

  包心菜完全呆滯。樹皮上浮現出來的臉輪闊糢糊,而且似乎不斷受其他形狀干擾,但還看得出是個年輕男人的臉,而且這張臉如果長在正常人身上,應該會是十分英俊。包心菜愣了三秒鐘,這才無意識地脫口:

  「爸……爸爸?」

  「喔耶!你們聽到沒有,她叫我爸爸,爸爸耶!沒……沒錯,我是妳老爸,上代的精靈王就是我啦,不過這不重要……豆芽菜她好不好呀,她讓你出來冒險的嗎?」

  包心菜渾身一震,不知有多久沒有聽見「豆芽菜」這個名字,那是她遠在米坦尼亞的母親未婚前的閨名。這名字讓她再無懷疑眼前怪樹的身份,一股血脈的衝動湧生心頭,她撲過去抱緊了樹幹,落下的吻如雨,雙臂又緊又用力,彷彿害怕再次失去:

  「爸爸!爸爸……你真的是我爸爸!」

  「咦?哎呀,怎麼啦,為什麼哭了呢?好……好好,仔細一看,妳長得真像小豆芽呢,害我差點認錯了人……什麼,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別開玩笑了……我的小包心菜,別哭別哭,你看我不是在這裡嗎?雖然沒辦法從小照顧妳,但我們終究是見面了嘛……你們通通給我閉嘴!吵死了,我在跟我女兒講話耶!幹,操我祖宗十八代!你們這些祖先可不可以稍微安靜一點?」

  樹葉的沙沙聲驀然止息,只餘包心菜猶掛淚痕的抽咽聲。

  「呼,好了,總算不再吵了。」樹皮上的臉不屑地呼氣,轉臉才對少女露出笑容。

  「請……請問,爸……爸爸,你剛剛在跟誰說話?」包心菜一片呆然。

  「啊?你沒聽你老姊芙羅瑞斯說嗎?這棵是精靈聖樹,是歷代精靈王『精魄的集聚,血脈的結晶』……也就是森精靈祖宗十八代靈魂都依附在這棵樹上,永遠守護這座森林。媽的,女兒,沒事千萬不要接精靈王的工作,跟這些祖先住吵死了,平常是還好,一到了和外人說話時,他們就七嘴八舌地搶出風頭,一點也不懂得尊重隱私。自己變一棵樹還比較自在。」

  咬牙切齒的聲調,精靈王抿唇抱怨道;

  「有沒有嚇到妳,妳這是搖頭嗎?人類搖頭是表示沒有吧,太好了,小豆芽以前也常搖頭,她搖起頭來和妳一樣可愛。哎,說起來我實在對不起妳老媽,竟然忘記自己樹化的大限,都怪森精靈的外貌到一定年齡就不會再成長,我和妳媽媽相戀時已近樹化期,回到寂靈之森時雙腳就開始長根,怎麼爬都爬不離這棵聖樹,害我好想通知豆芽菜都沒辦法……女兒,妳還好嗎?」

  「笨蛋爸爸!」

  女兒斗然脫口的罵詞卻讓森精靈扼住,包心菜抬臉一片淚痕,卻非為了自己而流:「你知不知道媽媽有多麼,多麼想見你一面?我小時候睡覺前,都常看著媽媽抱著你用過的東西在哭,而你……你竟然為了這種健忘的理由,害媽媽以為你發生了什麼事,害我也以為爸爸死了……你這個笨爸爸!」

  詞窮了,包心菜只得把剩下的情感化作眼淚,持續灌溉身前的大樹。樹皮上的臉凝起長眉,總算露出憂鬱的神色,少女感到身後的樹枝又掩過來,這回輕輕拍打她肩膊: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笨蛋……其實年輕時我很像你某位哥哥,是個浪蕩、整天想成為遊俠的森精靈,從來也沒好好管過森林;但是我……但當我見到豆芽菜時,這輩子頭一次體會到,我想抓住那樣事物,終其一生都再不放開……從那一刻我才明白,什麼叫作責任,什麼叫作幸福,所以我才會回寂靈之森,」

  萬葉隨微風舞動,包心菜看見樹枝在地上畫起害羞的圈圈:

  「但你說的沒錯……我是個笨蛋,還是個混蛋。妳該罵我的,女兒,拔我樹皮也沒關係。」

  樹幹上的臉緩緩闔起眼睛,竟是當真等包心菜去拔樹皮。少女抿了抿唇,忽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再次撲上前去,這回是溫柔的深吻:「媽媽要是真生你的氣,就不會生我還養我到這麼大;我要是生爸爸的氣……現在也就不會在這裡了。」

  緊得幾乎要窒息的擁抱,這回連樹枝也參上一腳。半精靈少女盡情地呼吸森林的空氣,這是屬於她的地方,這是屬於她的至親。

  「啊……對了,糟了!爸爸……你,你有沒有看見阿白?就是一個大約這麼高,淡金短髮,藍眼睛的漂亮男孩,穿著白色袍子,被一個黑衣人擄走……」從親情的熱潮中醒覺,包心菜很快想到自己原先來意。

  「阿白?擄走?喔,你是說那個……對了,他說暫時不能跟妳說……嗯,是啊,妳別擔心女兒,他毫髮無傷地被森林保護著。」

  說話間,一根枝枒從樹巔緩緩而降,忽略精靈王的支吾,包心菜簡直要因鬆口氣而再次落淚。躺在盤曲枝頭上的白似乎尚未醒來,但呼吸勻稱,臉色紅潤,顯是已無大礙,擄走他的黑衣人不見蹤影,但包心菜那管得了這許多,夾手奪過男孩,成串的淚珍珠般滴落。

  「白……你還好嗎?對不起……我沒能好好照顧你,讓你受這種驚……」

  似乎因為水珠的刺激,懷中的白眨了眨眼,天藍色眸掙扎半晌,不習慣光線,初睜眼視線一片糢糊,良久才認出是少女的身份:

  「包心菜……姊姊?妳……妳追過來嗎?追我到森林裡?啊,頭好痛……」扶著腦袋彎下腰來,白的動作宛似宿醉未醒,揉著太陽穴又倒了下去,包心菜連忙將他扶住:

  「阿白,你怎麼了?是不是那裡受傷了?」

  「我沒事……」

  軟倒在包心菜懷裡,白抽空抬起一絲眼線,恰與精靈王的樹臉相對,少女埋頭擔憂,沒有看見兩人交換的眼神:

  「女兒,你別擔心,你朋友只是缺水而已……大約是這幾天陽光很強,又施了不少法,所以才體力透支。我以寂靈之森的露水注入他體內,應該可以維持到他想離開……應該可以維持好一陣子。」數次支吾其詞,若不是包心菜單純如白紙,精靈王為自己的口沒遮攔吐了吐舌頭。

  「是……是這樣嗎?謝,謝謝爸爸。白,你頭還痛嗎?」

  見男孩仍舊撫著頭搖晃,包心菜連忙側身關心,半晌似是想起了什麼,一本正經地闔起眼睛,在白和精靈王詫異的目光下舉起右手,輕輕按在男孩的額上:

  「痛痛,痛痛,風兒吹,雲兒飄,痛痛不見了!」

  白眨眨清澈的藍眼,仔細端詳包心菜認真的神情。少女羞赧得滿臉通紅,急忙放下手來解釋:

  「這,這是我在米坦尼亞時,一個我很喜歡的女占卜師教我的法兒,她,她說這樣不但能讓病痛飛走,再也不開心的事也能煙消雲散……我,我只是試試看……」

  話未說完,語尾卻被突然的擁抱給截斷,男孩的吻落點輕盈,緋紅從臉頰漫延到頸子,包心菜呆然面對白純潔無瑕的笑容:

  「這是回禮……謝謝姊姊,阿白果然不痛了呢!」

  初次綻放微笑,此刻精靈王一面死命排開其他祖先的觀禮,一面以慈父的目光靜靜觀賞這一幕。半晌笑容微斂,凝視的卻是安然躺於包心菜懷中的白:「這樣可以嗎?如果不成功,你很可能會再也無法獲得自由……即使如此,你還是願意相信包心菜,相信我的女兒?」

  望了精靈王一眼,似在責備他的大膽詢問。好在包心菜一臉茫然,對兩人對話全然不知所措。

  「嗯……我明白。」

  稚嫩的掌輕抓包心菜衣襟,白清秀的小臉染上些許憂鬱,凝目遠望,透過聖樹交錯的枝葉瞻仰夜空,似在渴望某種永遠觸摸不到的事物。他再次將臉頰貼向少女,金色髮絲垂散一片,這回眼神卻篤定起來:

  「況且阿白……已經決定是姊姊了。」

  夜風撫過,樹枝向兩旁一展,代表精靈王攤手投降。

  「好罷,我知道了。」一把將包心菜和白捲入懷中,樹皮上的臉柔和起來,這回是對少女說起話來:「對了,包心菜女兒,如果妳見到豆芽菜……也就是妳母親,請妳轉交給她這個,什麼都不必和她說,小豆芽會懂得的。」

  又一道樹枝垂將下來,包心菜發覺枝叉處捲著一截枯枝,雖已和大地斷絕連繫,油綠的細葉仍舊生生不息,她第一次看見這種樹,與聖樹的品種顯然全不相同。還未及詢問,精靈王的微笑傭懶,竟是深深打了個呵欠:

  「還有,我也該回去睡了,下次見面該是百年之後吧?嘖……那些老頭吵斃了。」

  靜靜收下那截綠葉,聖樹褪回原先的寂然,只餘風撫過的沙沙聲,讓人幾要以為適才的遭遇只是場夢。若不是茂密的遮蔭退開後,精靈女王從身後緩緩走來,包心菜還無法將現實和幻夢區分開:「包心菜妹妹?」試探的詢問,芙羅瑞斯難得沒有弄錯方向。

  「謝謝妳……讓我見到爸爸。」將復原的白放落地上,包心菜平靜地牽起男孩,撫摸始終帶在身邊的長弓,不知是否芙羅瑞斯錯覺,她覺得這女孩一瞬間成長許多。

  攤開掌心,少女將卡薩蘭姆之弓遞到女王身前:「這把弓……」

  「那是妳的弓,包心菜妹妹。」輕推弓緣將它送回主人手中,芙羅瑞斯一貫微笑著:「他是以聖樹的芯木製成,只聽從懂得風的人駕御,我拿了也無濟於事。」見少女露出為難神色,精靈女王咯咯一笑,再次握緊了她雙手:

  「如果你覺得白拿一把弓過意不去……那就幫我做一件事好嗎?你是要去石頭城罷?既然如此,我們有個可愛的哥哥,醉心於研究古文明發展史,他從小遺傳了爸爸的血液,立志要成為遊俠;前些日子寄來的沙調札說他在石頭城,我擔心的很,以我們那位哥哥的糊塗個性,一旦迷上了什麼就義無反顧,遇上危險一定活不久……」

  眉間夾帶些許憂愁,芙羅瑞斯仍掛著微笑,隨即從懷中掏出一枚白布包裹,長型如短劍的事物:

  「所以包心菜妹妹,請你一定要將這東西交給他!他的通用名是『夏林』,意思是夏季的樹木……還有,如果你在石頭城遇見什麼困難,卡薩蘭姆的幼小孩子都不會吝於伸出援手。」

  包心菜一陣感動,這才知道精靈女王的任務只是附帶,比起遠方兄長的安危,這份請托更代表著來自同胞的信任與認同。芙羅瑞斯雙手前捧,將短劍交付:

  「所以,請妳收下它吧……」

  「……我,我是很想。但是芙羅瑞斯姊姊,那邊只有空氣……」

  來不及懷疑這位精靈姊姊除了近視之外,是不是還會產生幻覺。

  好容易接過短劍,包心菜攜著阿白翻上紅蘿蔔,在疾風中回過身來,糜牛的四蹄逐漸加快,森精靈的身影逐一回歸樹林,她看見芙羅瑞亞在小徑上再次蹲踞,微笑淡化在月色裡:

  「願卡薩蘭姆女神祝福你一路順風,親愛的妹妹!」

  以燦爛笑容作為回應,懷中的白眼簾輕闔,在逐漸散去的大霧中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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