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4


  包心菜的人生中沒有一刻比現在還想哭。

  或許是憐憫她身材嬌小,連紅衣少女都動了惻隱之心,沒有把偷牛賊五花大綁,只是弄了個簡單不傷害肌膚的手銬意思意思而已。她餘悸猶存地望著堅持要「指認」而不離開身側,自始至終滿臉笑容的男孩,心中疑雲重重,她想到腦筋打結也想不出他為何要陷害自己,別說兩個人素昧生平,就是要詐騙她,她現在囊空如洗,一文不名,綁架也不知道找誰要贖金,最多被煮來吃還有點價值。究竟男孩心裡在打什麼主意?

  但不知為何,當包心菜與他背脊相抵,隱隱約約竟感受到一股暖流,自白衣浸透至體膚。這男孩不是壞人,她寧可這樣確信。

  「好大的……商車廂房……」

  糜牛躺在一旁呼呼大睡。包心菜環顧四周,雖是機動性即高的旅行商車,她確信這車廂的主人絕對身價不凡,高約少女的兩三倍,寬可塞下五六頭斯波象,四下綴滿沙漠風情的薄紗布幔,兩人跪坐在厚重的毛氈上,仰望前方雕琢細緻的長桌,環繞廂房的一排密封的蠟燭臺,在夜風的撫動中燄心跳躍,包心菜的心情也隨之起伏。

  蠟燭越來越短了,他們是不是把自己忘了?包心菜心中忐忑,正想挪動身體,準備找廂車門口,和包圍她時同等服飾的黑衣男人問個究竟時,門口蓬布卻猛地被人一掀。包心菜嚇得坐了回去,進來的卻是那蠻橫的紅衣少女,不似剛才的傲然,少女的氣燄一下子餒了三尺。

  正不解間,紅衣少女朝身後深深一鞠躬,包心菜看見門口守衛也一併如此,一道黑影籠罩住蓬布透入的光線:

  「爸爸,就是這個人,還有旁邊那個男孩,就是他指認那ㄚ頭偷了鬥技場的牛。」

  包心菜簡直無法呼吸,感受到身旁男孩輕輕一顫,藍色眼眸已轉向步入廂車的高大男人。似乎年已屆不惑,男人臉上和手上的皺紋刻劃著歲月的洗禮,一頭白髮垂灑肩頭,再稀疏地掛落腰間,鬢邊綴滿民俗風格的銀製吊飾;一襲深黑色罩蓬遮掩住所有外人能窺視的角落,雙眼是濃濃的褐色,雖然右邊似因眼翳而微微泛白,剩下的一眼卻如利斧,深深紮入對視者的心坎裡。

  好可怕的人,包心菜不由得戰慄起來。

  「叔叔就是號稱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商人,米蒼的主人,喀札隆˙安息老爺爺嗎?」

  開口發問的竟是白,一味地笑容燦爛。老人黑色罩袍下似乎手拄拐杖,見問不動聲色地抖了一下,隨即恢復那片無邊無際的深沉,乾癟的唇開口,聲音嘔啞卻靜定:

  「是的,正是在下。」

  真的是他!包心菜呼吸越來越急,在她的冒險者生涯中,不知多少次聽過米蒼創辦人的英勇事蹟,最著名的莫過於「百袋石粟換百袋黃金」的不朽傳說。如今這傳說的人物竟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包心菜一刻也不敢將目光移離。

  「爸爸,我就跟你說了,偷牛的事情根本沒什麼陰謀。不就是個小姑娘沒飯吃,這才出此下策,現在你總相信我了?」紅衣少女邊扶著老人入廂房,邊揚起下顎道:「還勞煩你出動,真是太不值得,這種小事交給我和笛安就……」

  「露露,妳先出去。」將女兒的攙扶推開,老人喀札隆逕自在長桌前坐下,紅衣少女一呆,隨即大聲抗議:「爸爸,可是這兩個人……」

  「有托洛在我身邊,妳不用擔心我的安危。」他朝暗處一瞥。

  「可是爸爸,難道我不能在旁邊聽……」

  「出去!」

  聲量不算太大,但喀札隆的語氣裡自有一股叫人不敢違抗的魄力,光用氣音便能叫人屈服。紅衣少女躊躇半晌,似乎知道父命不可違,回首瞪了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包心菜一眼,飛快地掀簾走出車廂,紅紗在她身後飄蕩,包心菜呆然目送她消失在月色下。

  「鷹薩珊,把車廂房門掩起來。」蒼老的聲音再次發令,包心菜悚然看著門碰地一聲關上,車廂陷入黑暗的氛圍中,只餘牆邊的蠟燭跳動火光,在喀札隆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那個,安息先生……」

  一定要鼓起勇氣來辯解。這是包心菜剛才決定好的事,她不能再這樣得過且過,她得為自己的命運做點努力,一個半精靈,一個資深初級冒險者,一個農家的平凡少女,不管是那一個自己,她發覺自己從未替未來的道路鋪設過:

  「其實我……」

  「好了,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然而那種蒼老卻威嚴的聲音再次打斷包心菜的決心,喀札隆講話是這樣慢,卻慢得鏗鏘有力,驚心動魄。以致於他話出口時,包心菜得先從震撼中平復過來,才能回頭思索話中的含意: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們冒充偷牛的人,究竟有什麼目的?」

  夜風帶著向晚的寒意,捲入男孩微笑的面容裡。

        ◇    ◇    ◇

  「真是的……爸爸每次都這樣。」

  屏除在廂房的黑暗外,紅衣少女倚著自己的商車,卻一步也不想踏入。即使操勞一日,父親的舉動卻讓她挫折更大—六年前喀札隆從可怕的家庭變故裡收養了自己,讓她從此脫離貧窮和暴力的陰影,甚至一躍成為沙漠最大商隊的執旗薩珊,除了喀札隆之外,她和另一位薩珊,可以說是大陸商人的王。

  但是她卻始終沒有為人子女的感覺。喀札隆的那雙眼睛—即使十多年來讓她豐衣足食,未有一日捨得她凍餒受苦,她與養父間隔著的那道厚牆卻如堅冰,即使衣裳和態度再怎樣燃燒,用盡全身的熱情,也無法將那雙松木色眼瞳中的冰霜融化。

  「怎麼這麼晚了還在這裡?早點睡胸部才會長大喔,土麻。」

  上天總是有這種本領—在你心情最差時送人妳最不見的人,如今紅衣少女深深體認這道理。不用回頭確認,「土麻」在石頭城古語裡即代表「醜八怪」;而整個商隊裡,敢以這種稱呼褻瀆執旗薩珊的,自然也只有那個同為執旗,卻沒有半點共事情誼的混蛋了。

  「我給你兩種選擇,一是馬上滾回你那間洞房睡覺,要不我現在就讓你睡在這裡。你聽見沒有,笛安?」

  月色開展,紅衣少女動武的對象卻無半點防禦的意思。藍色的長袍墜滿日月星辰圖樣,彷彿刻意和少女作對,從交誼車廂緩步走來的少年直如溪流,溫文淡雅卻又深不可測,銀白色的罕見髮色如偶然灑落水面的月光。若不是手中捧著厚重的書籍,恐怕少有人不認為仙人降臨。

  「喔,我們的大小姐今天火氣這麼大?又是那個不識相的仰慕者送了低俗的沙調札給妳?」摘下讀書專用的銀框眼鏡,秀雅的面容更加展露無疑,薄唇揚起的笑容如溪流結冰。

  「如果有那個不識相的傢伙,那個人就是你!還好意思說我,你怎麼不抱著女人滾上床去?」

  「我可是在培育下一代的米蒼菁英,好為安息老闆分憂解勞,那像露塔小姐這樣清閒?」不知是有意或無意,少年一句話刺進少女心底,她抬頭啞然,半晌才冷冷哼出口氣:

  「又去殘害民族幼苗,岱思再和你相處下去,不只他本人,整個灶薩珊都會變得和你一樣自尊自大。」盯著同事手上那本顯然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去碰的大書,名喚露塔的少女嗤之以鼻。

  「哎呀,妳怎麼這樣說,月今天高興得很,我們一起讀『石頭城地下水道與歷史興亡的關連性』,我唸書給他聽,這才弄到這麼晚,」學露塔一般倚靠車廂,少年深邃的眼眸盈滿愜意:

  「你沒看月今天多欲求不滿,一次完了又要一次,到最後我筋疲力盡了,他還央著我不放,說是不再來最後一遍就不讓我走。我雖然全身酸痛,但看他那期盼的眼神,怎麼好傷害一個十五歲男孩的感情?只好勉為其難地再來一次……」

  「……為什麼從你口中講出來的事情,都會變得這麼猥褻?」

  對同事的敘述方式向來不能茍同,露塔再次想起喀札隆那嚴厲的眼神,心情一陣紊亂,佯作喝欠背過了身去:「笛安,今天沒心情和你吵,你最好眼睛放亮點,我正為了……」

  「為了一頭糜牛生氣,我看不值得吧?」重新戴上眼鏡,笛安悠然攤開手中書籍。

  「你,你怎麼知道……」

  「執旗薩珊抓到了偷牛的女孩,尋回鬥技場失竊的糜牛,這件事妳的仰慕者怎麼可能不大加渲染,害我想和月好好唸書都沒辦法,」輕輕掀動書頁,少年的神色被月光映成陰影,以致於句子也攙進了點笑謔:

  「不過真是可惜,要是抓住了真正的偷牛賊,老闆應該會對妳另眼相看才是。」

  「你……你說什麼?」

  「這種事用胸部想都知道罷?」

  似乎刻意挑選部位,笛安的語氣戲謔中有傲然:「鬥技場到米坦尼亞北區何其遙遠,糜牛一頭最算是初生之犢,好說也有一兩噸重,一個未足齡的少女加上乳臭未乾的男孩,就是使盡吃奶力氣也不見得能將牛從這頭搬到那頭,何況橫越整座米坦尼亞城?你看見他們有攜帶車馬等事物嗎?」

  「沒……沒有。但,但是,冒充偷牛賊沒好處啊!」露塔一陣窘然,仍試圖做最後掙扎。

  「妳看到牛上的米蒼印記,一定不由分說地便誣賴人家吧,以你這種個性,」見少女頷首,笛安的唇角揚起微帶冰冷的笑容:「與其跟你夾纏不清,不如直接承認節省時間。而且對方雖然方法不明,但會特意帶著糜牛堵在米蒼必經的三城商道上,其意圖再明顯也沒有,那兩個人本來就有意要見安息老闆,所以才合力演了一齣戲,而妳就是那齣戲的間接導演,服務還是免費的。」他瞄了瞄露塔姣好的臉蛋,再下移至胸口,惹得少女一陣惶恐,他卻再次揚唇:

  「也難怪,腦容量小不能怪妳,可惜胸部也小,想要用胸思考也沒辦法,真是太遺憾了。」

  「笛安˙以內亞!」從紅色薄紗裡掄起拳頭,少年笑著舉起書殼擋架:「你……算了,我沒時間跟你磨菇,這樣說來的話,他們兩個為何要演戲?莫非……莫非他們想要以此接近爸爸,取爸爸的性命……」米蒼商隊從老闆以至於鷹薩珊,對暗殺的經驗早已不只一次。

  「有托洛托洛在老闆身邊,生命安全倒是不用擔心,」俊秀的臉龐月色裡似乎閃過一絲遺憾,緩緩撢掉書背的灰塵,笛安鏡框下的雙眼驀地深沉:

  「而且安息老闆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會接見那兩個人。糜牛走失的事,或許沒有那麼單純……」

         ◇    ◇    ◇

  「啊呀,老爺爺既然都知道了,包心菜姊姊,我們就不用再演戲了吧。」

  笑容可掬,男孩與老人的雙眸深深對了一眼。白在漆黑廂房裡一跳而起,握住了包心菜被鐐銬制約的雙手:「真是對不起喔,包心菜姊姊,讓妳受這種罪,不過至少我們成功了不是嗎?」

  「成……成功了?」包心菜顯然到現在還不明所以,只是張大了口,俯首卻驚覺雙腕處一陣輕鬆,鐐銬竟是自行解開了,她呆然望著白雀躍向前的背影。

  「對啊,姊姊,我們不是討論好了,妳有問題要問米蒼商隊的爺爺不是嗎?」

  喀札隆始終撫著杖頭不發一語,只是用幾近刀刃的目光,從包心菜身上割到男孩微笑的臉龐。少女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好半晌才擠出支字片語:

  「啊,是……是的,老爺……不,喀,喀札隆先生,很抱歉打擾您,但您知不知道……鬥技場的牛集體逃脫,在米坦尼亞城內狂奔的事情?」

  好半晌沒有回音。就在包心菜以為對方可能重聽,想要提高聲量再說一遍的同時,皺紋密布的臉再次動了,聲音一般暗啞:「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包心菜鬆了一口氣,連忙將糜牛如何失控,她如何身遇險境,甚至肯和巫的事情也全盤托出,最後講到在糜牛陣中搭救阿白的神奇經歷時,喀札隆患有眼翳的半邊臉似朝男孩望了一望,隨即恢復老僧入定般的沉寂。少女的描述雖然結巴處處,過程倒也算清楚,喀札隆再她講畢喘息時首次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妳是特地來向我報備這件事?那可用不著這種手段。」

  講到「這種手段」時老人刻意加強了語氣,包心菜一陣臉紅。「是……是,對不起,但……但是除了糜牛狂奔的事,我還有件事,想要問問喀札隆先生……不,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他看喀札隆驀地眼楮一閃,嚇得連忙補充圓場,好在老人只是眨了眨眼,便再次應允地頷首。

  「是,是這樣的,我和白發現……每隻狂奔的牛身上,好像……好像都有人下毒的痕跡。」包心菜鼓起勇氣,雖然語調仍顫抖。

  「喔,所以呢?」

  「所以我們想……會,會不會是有人,為了某種目的,把從米蒼商隊賣出去的牛,全……全數動了手腳。」包心菜穩住聲音。

  「喔,所以呢?」

  「所以我……我想請問喀札隆先生,糜牛從賣出到送入鬥技場之間,是否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或有什麼奇怪的人經手嗎?」

  「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不知是否包心菜錯覺,喀札隆在聽見最後的問句後斗然鬆了口氣,直起身軀,老人的眉目凝成一團:「糜牛是群聚的生物,無論是販賣或是飼養都是大批為之,所以在正式交貨日前,糜牛都集中在商隊的動物商車裡,派有老鷹把守。但在鬥技場人來取貨之前,那天早上……露露似乎有和我說,有個渾身漆黑的人,曾經靠近過商車一次。」

  「難……難道是,喀札隆先生,那個人是否穿著黑天鵝絨的斗蓬,手上拿著一把石頭製的巨大石杖?」幾乎要衝上去拍桌,包心菜對事情的巧合大驚失色。

  「我不清楚……不過露露說過,他看起來就像個法師。」喀札隆輕輕咳了兩聲。

  「沒有錯……就是他,那個搶了走失牛的任務,後來又……可是不對勁啊,如果是他在糜牛身上下毒,為什麼後來糜牛狂奔時,他又出面解救?還是他不知道會釀成這麼大災禍,臨時動了惻隱之心,這才出面解救?可是糜牛的警覺心這麼高,他又怎能……」

  「糜牛的警覺性雖然高,但也有鬆懈的時候,」若不是老人打斷包心菜,恐怕她又要開始歇斯底里,至少現在的她已在車廂內抱頭亂竄,白始終面帶微笑看著她:

  「糜牛的生產期非常之短,妊娠一月左右就可以分娩,所以在生育緩慢的北方,是相當受歡迎的農家勞動力。這樣的動物一但運到南方,妊娠期就更縮短了,常常未足一月就可以生出小糜牛。但是母糜牛有一個非常大的弱點,妳可知道?」

  「啊,這……這我在蒙馬特圖書館時,芙羅瑞斯小姐有教過我,因為糜牛的懷孕期實在太短,連帶自然生產的成功率極低,所以泰半家畜的糜牛都需要人工剖腹,由專業的獸醫替牛開刀,取出小犢後再縫合,是相當特別的一種生物。」包心菜答道。

  「沒有錯,除此之外,糜牛群自己也知道孕婦的危險,因此大自然賜與他們的本能,在群居的糜牛中一旦有孕婦,所有的牛都會暫且不吃不喝,全力守護那頭糜牛,對己身的注意力也會降低,在這種情況下,即使不是牛群所熟悉的人,要在糜牛的左前足下毒,並非不可能的事,」雙手托頤,喀札隆的目光微微瞇起:

  「所以商隊在清點牛群時,若是恰巧有懷孕的牝牛,一般來講不會讓她隨隊同行,而是另外後押一隊,等糜牛生育後才尾隨。因為時間不長,所以只要輕車便裝,很快便能趕上,賣給米坦尼亞鬥技場的牛,就有幾隻是前幾個星期從石頭城順著三城商道趕運上來,剛生育不久的母糜。」

  「原來如此,等一下……如果有人把待生育的糜牛攙入牛群裡,會不會……可這實在太……」被太多的資料給淹沒,包心菜一時陷入腦容量負載過重的處理迴圈中。

  「老爺爺,你們這些有趣的牛叔叔,又是從那裡買來的啊?可不可以送我一隻呢?」沉默已久的白忽然開口,他盤膝坐在地上,仍是一臉笑容。

  「米蒼的動物貨源,一向由各地的農人從產地運到石頭城,我們再從石頭城集體搜購,這樣不但免去產地奔波,大批貨物的價格也比較好壓低。」露出商人本色,喀札隆的唇角揚起:「如果你想要糜牛,地上躺的那隻便宜賣給你,你和露露講一聲便行,如何?」

  「真的啊,謝謝老爺爺,老爺爺真是慷慨!」高興地在車廂內跑來跑去,和包心菜四處踱步的身影交織成奇景,白忽地抓住少女的手臂:

  「包心菜姊姊,既然這樣,我們一起去吧!」

「一, 一起去?去那裡?」從思路中強迫醒來,包心菜反應不能。

  「石頭城啊!如果能找出牛叔叔一開始是從那裡來的,說不定就可以知道真項了,不是嗎?」阿白一派天真。

  「石……石頭城?可是那地方那麼遠,我身上旅費……」想起經濟詰踞,包心菜一臉哭喪著。

  「如果不嫌棄……就和商隊一起回去如何?」

  呆然三秒,包心菜才驚覺那是來自米蒼創辦人的邀請,難以致信地看了老人一眼,卻發現那冰冷的褐色眼眸,此刻竟添了幾分笑意。

  「這,這樣好嗎?會……會不會很麻……」

  「我也想知道偷牛賊的真項,」淡然截斷少女的客套,米蒼王者的字典裡沒有轉寰二字:「但是以商隊的忙碌,無論露露還是以內亞,恐怕都沒時間追查一頭小小糜牛失竊的事情,如果妳們肯協助調查,我就供給你們吃住,直到抵達石頭城境。」他鬆了鬆握杖的手,語氣稍稍緩和起來:

  「且況再半月就是石頭城一年一度的斯波沙祭,我想你那位小朋友,應該很樂意看象群飛舞天際的奇景。」

  「真,真的可以嗎?」雙眼放光,包心菜不知有多少次夢想斯波象繞行石巨神象的盛景,只是工作所牽,從來未有機會一圓宿願。阿白抓緊她衣襬,慫恿似地拉扯著,包心菜一陣感激,又是一陣內疚:

  「謝,謝謝你,安息先生!對,對不起……我們這樣欺騙你,還讓你……」

  「庫索,你在外面吧?別躲了,還不快給我滾出來!」老邁的掌輕拍打斷包心菜的絮語,出口的命令卻不容人小覷,果見車廂的門被人怯生生地再次掀開,一張皮膚微藍,清秀卻又滿臉狡狹的臉蛋從門吊後小心翼翼地露了出來。

  「大老闆,有何吩咐啊?」語調油滑,彷彿隨時隨地都在想著如何捉弄人,包心菜對這似乎帶有遠親高地精靈血統的男孩抱以退避目光。

  「兩位,這男孩是本商隊的駱駝薩珊之一,你叫他庫索便行,如果旅途中有任何問題,需要任何幫忙,逕自找他便是,庫索,你聽好,」一白一黑的眼轉向仍舊眼神遊移的男孩,喀札隆聲音一沉:「這兩位客人暫時編入你的部裡,給我好好照看他們,如果讓我發現你欺負新人,我就把你送去陪以內亞讀書,聽見沒有?」

  最後的「懲罰」顯然具有震撼力,名喚庫索的男孩趕忙伸手敬禮,語氣仍是油裡油氣:

  「是,老闆!小的必定不負所托,把他們養得肥肥胖胖開開心心!」

  「……既然這樣的話,請你先把車廂門口的那攤油擦拭乾淨,我不認為摔傷的客人能在往後日子裡過得開心。」

  望著年輕駱駝薩珊慌忙躍出車廂的情景,包心菜有預感,在商隊的日子恐怕也不好過了。


  目送包心菜和男孩在庫索的領路下離開主車廂,喀札隆微微撐起上身,在燭光的映照下停滯身軀。緩緩伸展佝僂的背,泛白的單眼彷彿投入明礬,在斗室中瞬間沉澱:

  「托洛托洛。」

  他聲音不大,對這饒舌的名字似乎早已習慣,呼喚的理所當然。

  燭影在牆上齊身一晃,原先空無一物的牆上,一個人影竟漸次浮現。宛如畫在牆上的壁畫,看見的人必定懷疑那不是真人,直到二元圖樣化作三度空間的人形,這才看清那是個十分高大的人。奇怪的是,除了那隻深邃的左眼,那人的全身竟木乃伊似地被層層繃帶所包裹,以至於是男是女也看不出來。只有腰間那把透明微藍的大刀,成為周身最醒目的亮點。

  在喀札隆身前單膝觸地,名喚托洛托洛的神秘人從眼神中閃出精光。

  「要解決掉嗎?」語出驚人,繃帶裡的語氣卻平靜。

  「不……還不要,他們還值得觀察一下,」燭光下的老臉泛起笑容,渾不同於邀請包心菜時的溫和,這次的笑容如冰霜,比冰霜更冷:「不過我要你小心監視他們,別讓他們離開商隊,到外頭去亂說話,特別注意那個小鬼。等到了石頭城,見到那女人,我再來想辦法處理。」他抿了抿下唇,未患眼翳的半眸一閃,吐出的話音如毒蛇潛近:

  「還有,別讓以內亞知道這件事,露露倒是無所謂,石頭城主的小兒子……雖然是個人才,但就是太聰明了些。」

  「我知道了,安息先生。」站起的雙足顛了一顛,托洛托洛竟似站不穩,重心一傾,就跌在喀札隆懷裡,老人卻也無閃避的意思,將拐杖輕放一旁,用蒼老的雙臂擁住了鷹薩珊之首:

  「還不習慣人類的生活方式,嗯?」

  「您別擔心,安息先生,很快就會適應的。」包著繃帶的臉看不出情緒,托洛托洛的語氣卻稍稍顫抖起來。

  「別忘記了,你故鄉的人怎麼樣對待你,而我又是怎麼樣對待你,」布滿皺折和斑紋的手如攫住獵物的鉗子,他在托洛托洛靜默的眼神中抬高手臂,解下覆蓋在臉上的繃帶,白色的繃帶自胸前滑落,燭光似也驚詫地一顫,繃帶下的黑色雙眼比燭火更亮,沒有想像中的殘疾或缺陷,那張臉過於完美的令人吃驚,如不是眉目間夾帶些許英氣,瓷娃娃般的臉蛋說是女人也不為過。

  「是的,安息先生,您是托洛托洛的恩人,在下的生命和姓名皆由你所賜。」公式而冰冷的回答,彷彿已回答過千千萬萬次,顯然是少年的他握緊崩落的繃帶,雙目流露出某種旁人難以察覺的哀淒。

  「所以你別胡思亂想,只有我能接受你,只有我會對你好。在你奉獻自己,讓我把你食盡的那日到來前,你只要好好聽從我的命令,待在我身邊……明白嗎?」喀札隆粗糙的手滑下少年的面容,替他拭去滑下臉頰的眼淚。

  「遵命,安息先生。」燭光閃動,托洛托洛的臉再次被繃帶纏繞,神色也恢復往常冰冷。

  「好了,現在扶我回……」

  見托洛托洛提刀起身,喀札隆正想打道回寢室,巨大的車廂底卻突地遽烈震蕩起來。繃帶下的身影當機立斷,無鞘的刀正握在手,護住米蒼大老闆的周身左右,卻聽月光朗照的外頭,一聲驚叫劃破天空,也激起老鷹之首的戰鬥神經:

  「沙……沙盜,有強盜來了!」

  碰咚,是蠟燭傾倒熄滅的聲音,在夜色中抽出絲線般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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