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悲慘的少女

  我打開門,發現一具屍體。

  從我懂事以來,只要我一做「開門」這個動作,就一定會看見屍體。有句箴言是上帝關閉了一扇門,必定替妳開另一扇窗,但對我而言,上帝每替我開一扇門,就會附送一具屍體給我。

  我曾仔細地思索此類神蹟的用意,也懷疑會不會我就是兇手,否則那能有這麼多巧合。有段時間我甚至拒絕開門,可是你知道,開門這看似微不足道的動作,事實上卻是人類每日生活所必備,進家門要開門、出家門要開門、上廁所要開門、進便利商店和導師辦公室也都要開門。我的境遇在夏季最為悲慘,因為到處都開冷氣,到處都闔著門,於是我往往在暑假前後休假一段日子,窩在家裡那兒都不去,我家的門全被拆除,連大門都二十四小時敞開著。

  你說會不會有人闖空門?當然有,我家經常是家徒四壁,貴重的東西全得放在學校裡,自從同學好心集資替我買的第七張床被大搬家後,我也習慣扛著睡袋進出家門。開著門洗澡、開著門上廁所,即使被偶然闖空門的小偷佔個便宜,也勝過再目睹屍體爽快。我想起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不可承受之輕>中的女主角,她的母親認為家人間沒有隱私,總不准她關門,讓少女的胴體赤裸裸接受世間貪婪的檢驗。

  可惜我沒有家人。三歲起我第一次學會開門,開的是我家浴室的門,換來我母親的屍身。那之後雖然蒙主垂憐,沒在讓我的家人成為羔羊,但再親密的家人,都沒辦法忍受家門口三步五十躺著送報員、推銷員、拉保險的或甚至只是偶然來家庭訪問的弟妹導師的屍體。他們在我十七歲時悄悄離開了我,有一日我回到家裡,開門發現大樓管理員的屍體,以及父親留下的字句:

  「好自為之。」

  他們留下所有傢俱給我。還有爐子上的晚餐,外加銀行存款,用的是我哥哥的戶頭,我那聰明絕頂的兄長從三年前與我一同打開教室的門,發現竟是自己女友上吊的屍體時發了瘋,或者失去了記憶,從此消失在我們的生命裡,至今遍尋不著。我覺得他至少是個幸運的人,不用背負這個家過多的原罪,雖然那年他才剛以榜首考進這城市的第一學府。

  悲慘嗎?其實我並不覺得我悲慘。習慣是件可怕的事情,我發現屍體的頻率曾一度引起媒體的注意,失蹤多年的屍身常在我一個動作下重見天日。雖然如此我也沒有因此變成偵探,在現實的城市中,一個人探尋另一個人的死因,太難。

  我曾想過,如果我沒有這樣的天賦,那些人是不是就不會死了?我母親是不是就能活過來?是我害死他們的嗎?

  還是我,只是上帝的天使,代替祂的雙手迎接必然的死亡?


  然後這次卻有點不同。我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親自開門,畢竟背負這樣的才能這麼多年,我也學會某種趨吉避凶的方法,除了只有自己的地方不留一扇門外,在進公眾的門前我總耐心等待,直到有人在我前頭開門我再尾隨,縱然我在進門時若不小心碰觸門板,還是會有屍體戲劇性地從天而降,但至少某程度減低了症狀。

  這回我太興奮,有人在學測後和我告白,他是我的青梅竹馬,從小和我一塊長大,直到父親領著全家拋棄我之前,還經常到我家來玩。我本以為自己一生都不會再擁有家人,這樣的幸福毋寧太奢侈,我興奮地衝向家門,在進門時撞到了門板,我握著門把以保持平衡,然後抬眼迎間預料的場景。

  散落一地的血跡。悲慘至極的屍體。一隻白晰的手腕滾落我腳邊,我嘆息地將它拾起,這次是肢解,屍體被切成十七八塊,分成手足胸腹亂放一氣,切面還活色生香,充滿著糜爛的氣息。是偶然闖進的房屋仲介?還是那個倒霉的偷兒?我發覺那是位女性,足踝旁放著屍身慘不忍睹的下體,我試圖在屍塊中找到人頭,在鮮血和碎肉中逆流而進,一面摸出手機準備報警。

  忽然我看見了它。

  彷彿在軟墊上安眠(那是我家碩果僅存的傢俱),人頭安詳地枕著大腿,黑色長髮溫柔地流瀉在地,它睜著眼看我,我張著眼看他,霎那間我認出來了,那是我的屍體。

  「為什麼…………」

  我的喉嚨乾澀,不自覺地倒退兩步,我自忖看見屍體的次數連這城市最資深的檢察官也不及萬一,決不會像偵探漫畫裡的發現者般失態尖叫。但這回我卻失控了,我抱住自己的頭,熾熱的發燙,血液在腦海裡潺潺流動,我是活生生的,我是活著的!可他媽的躺在我床上的混帳又是什麼?!

  「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不想死我不會死……………………………」

  我聲嘶力竭地尖叫,在家門口跳躍,我用指尖撕扯自己的長髮,直到它們被我連根拔起。我用力地撞著牆壁,臉頰上全是我指甲的痕跡,我扭著、拉著、扯著、咬著,直到我指甲斷裂,翻出鮮紅的嫩肉。彷彿想憑藉暴力改變既有的現實,或許只是厭惡與我面容相似的屍體,我要搗亂他、撕爛他、毀滅他。我想毀滅這一切。

  「妳沒事吧?妳又來了,快住手……快住手!」

  我感覺到有人從後面抱住了我。和幸福的瞬間同樣的嗓音。

  「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不想死我不會死……………………………」

  我瘋狂地攻擊,無分自我與他人,但那個聲音仍然包圍著我,即便我已逐漸失去聽覺:

  「妳當然還活著,妳是怎麼了?」

  那個聲音說。我感覺那來自很遠的地方,彷彿上帝召喚死者的跫音,我不想死,我用唇形低喃,即便我連視覺也逐漸消融:

  「我不要成為屍體……」

  「妳在說什麼傻話?什麼屍體?」

  那個聲音擁著我,攬著我,吻著我,寵著我,撫慰著我。充斥鼻尖的血腥味也逐漸遲鈍,我聽見遙遠的彼方無奈的笑聲:

  「唉,從妳三歲起目睹妳媽媽自殺的那刻起,妳就變成這樣了。」

  我感覺到我在墜落,無底的深淵。世界末日降臨了嗎?

  「親愛的,我還活著,妳當然也還活著。」




  「沒有什麼屍體,從頭到尾都沒有什麼屍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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